5.篤學潛齋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zhì),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yè),須人杰。便“一城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歌中的這句“絕徼移栽楨干質(zhì)”。絕徼,指荒僻的邊土,楨干質(zhì),指大樹良材。即把那些正在成長的、國家的棟梁之材,移栽到邊遠的地方去,免受日寇摧殘,保護起來,積蓄民族未來的希望。這也是3所大學從北向南,在血與火中進行艱難轉移的根本目的。因為在當時,“保存與保護民族文化與人才”,幾乎成為社會各界的共識。據(jù)一位原東北流亡學生回憶,當他找到張學良將軍,要求上前線時,張學良卻對他說:“我要武,也要文。你們是文武全才,應該到后方去讀書。”從而使他走上了“讀書救國”之路。
直到今天,云南昆明、蒙自一些上了年歲的人,依然對當年的西南聯(lián)大記憶猶新。那時,他們還在青春年少之時,似乎在一夜之間,昆明來了一大批舉世聞名的學者。他們藍布長衫,落落大方,以一種共赴國難的高風亮節(jié)照亮了整個社會。那時候,城里一些富裕的人家不好意思再穿綾羅綢緞,太太們也收起了繡花衣服,小姐們則放開被纏的小腳,到學校去念書。而每當西南聯(lián)大教授舉辦講座,昆明街頭的店鋪就會收鋪板關門,因為老板與伙計都要去聽講。演講內(nèi)容,有時是時事,有時是佛學、儒學,有時則是《紅樓夢》、《三國演義》。講到國破之痛,臺上的教授流淚痛呼,臺下的群眾一片悲憤。
任繼愈就在這樣一所大學——西南聯(lián)大,學習和工作,度過了長達8年的青春時光。
■ 西南聯(lián)大
1938年2月28日,天氣溫和晴好。
“湘黔滇旅行團”的最后一天行程。
任繼愈和同學們既興奮又感傷,興奮于旅行終于即將結束,到達目的地昆明;感傷則因為不能再做這樣可愛的旅行了。
距離昆明還有十余里地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先前到達的兩路同學迎接他們。有的騎著馬,有的騎腳踏車,大家握手、擁抱,百感交集。進入昆明,有一位聯(lián)大女同學向黃師岳團長敬獻一束紅花,另有4位小姐,著白底淺藍花長衫,抬著一大竹籃鮮花獻給同學們。許多市民駐足圍觀,道途擁塞。一會兒,又有從海道先來的男女同學高舉橫幅,高呼歡迎口號,引導大家向聯(lián)大辦事處前進。
此情此景,讓任繼愈不由得想起,還在他們走到貴州一個偏僻小縣玉屏時,就看到一張縣長“布告”,上面稱他們這些大學生是“未來社會的精神領袖”,要求民眾于此國難關頭予以愛護。民間的這種純樸精神,任繼愈后來在昆明市民為他們流亡師生準備的茶館里,也深有體會。物理學家李政道也曾盛贊:“昆明的茶館民風,體現(xiàn)出對知識分子的同情與幫助”。
這一天,蔣夢麟、梅貽琦等學校諸常委早在西南聯(lián)大辦事處門前等候。黃師岳團長指揮同學們列隊聽候常委檢閱,同學們均著黃色制服、草鞋,服飾整齊。隨后,黃團長親自報告人數(shù),交上團員名單。蔣夢麟校長代表常委講話,認為此行跋涉3500里,經(jīng)歷3個省區(qū),備嘗艱苦,團員無一傷病,功德圓滿。其效果是既鍛煉了體魄,增長了見聞,又向全世界宣告我國青年并非文弱書生、東亞病夫,其吃苦耐勞精神,恐遠非外國青年所能比及。在今天國難嚴重的關頭,為增強抗戰(zhàn)意志,振奮民族精神作出了貢獻!
至此,由西遷的北大、清華、南開3所高校組成臨時大學,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于1938年5月在云南蒙自聯(lián)合成立。5月4日即開課。
對于當時身處戰(zhàn)亂的學子們來說,本以為他們這次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來的西南聯(lián)大,該是讀書的理想之地了。在未到之前,任繼愈的心里也一直滿懷憧憬??僧斔d沖沖趕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學校時,眼前的情景擊碎了他所有的想象:沒有寬敞明亮的教學樓,只有鐵皮頂土墻的校舍(鐵皮的屋頂據(jù)說后來還拆了換錢,不少都只有茅草屋頂),窗戶沒有玻璃,運動場是野草遍地的土壩……
當時的情形,上課時間也不穩(wěn)定,飛機不時在學校上空盤旋。很多時候,師生們都要與飛機躲貓貓。每當警報一響,學生們就往山上跑。大約從早上九點躲到下午兩三點鐘,再回學校。學校也盡量避過轟炸時間安排課程。
西南聯(lián)大的本科宿舍是一座三層樓建筑,每間宿舍要住進40名學生。由于物資緊缺,學生們每頓飯都是半饑半飽。師生吃的稻米都是倉中陳米,有的甚至還出自近一個世紀前的道光年間,可謂歷史悠久。淘米水也是綠色的。而且,由于戰(zhàn)爭阻隔,不少學生都與家中失去聯(lián)系,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學校便及時推出了“代金制”,負擔貧困學生的吃飯費用。于是,像后來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華裔科學家楊振寧、李政道等一批優(yōu)秀學生,得以繼續(xù)學習,完成學業(yè)。
條件雖然異常艱苦,但任繼愈和同學們不久就被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吸引了。當時老師和學生共處一棟宿舍,天天見面,朝夕相處。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心心相通,儼然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學生們總能看到,老師們屋里的燈,經(jīng)常在晚上12點之前沒有熄過。因此,學生們也不敢早睡,一直苦讀到深夜。
西南聯(lián)大由3所名校組成,位于大后方,聚集了一批中國的知識精英,學術氣氛濃厚。課余經(jīng)常舉辦一些學術講座,任繼愈有空就去聽。比如馮友蘭的《禪宗思想方法》、賀麟的《知行合一新論》與陳國符的《道藏源流考》等。任繼愈記得,馮友蘭先生講課,一定要講得清楚才算數(shù)。但是中國哲學中有直觀的體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一部分也是核心部分。如果不提這一部分,肯定有缺陷;如果要提,語言又有限,總感覺隔著一層講不透。遇到這種情況,馮友蘭是不承認的。而胡適則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只有哲學史,因此北大的哲學史課程只能叫中國思想史。任繼愈并不認同胡適的觀點,他認為中國是有哲學的。但他也喜歡聽胡適的課程,因為胡先生和錢穆先生一樣,口才極好,講課很有吸引力,聽的人也很多。而錢穆不僅授課,而且還會給同學們講道理。當時有些學生受不了流亡生活,要求參軍,到第一線去打敵人。錢穆就說,你們不要以為我們在后方念書就是茍安、怕死,要用前線戰(zhàn)士的精神去讀書,這樣才能讀得好,才能報效國家。
在西南聯(lián)大還有個特殊的現(xiàn)象,不僅學生聽課,老師之間也互相聽課。由于是3個著名大學強強聯(lián)合在一起,許多成名的教授都集聚在一起,形成了積極向上、民主探討的學術氛圍。教授之間,互相聽課,師生之間可以互相保留不同的學術觀點。陳寅恪講“佛典翻譯文學”,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的助教、講師都來聽課,本科生反倒不太多。教授聽教授的課程,在西南聯(lián)大也屢見不鮮,沈有鼎為哲學系開《周易》課,聞一多也雜坐在學生中聽講。學校也有一個風氣,老師照本宣科教學會覺得很不光彩,因此上課時不僅會加入自己的觀點,還會年年有更新。老師之間的互相競爭也很強。如學校就曾讓好幾位老師都開講唐詩和楚辭,輪流開課,學生可以互相比較,老師們也共同促進。聞一多就是因為講唐詩和楚辭講得比較好,每年都有很多人來選修他的課。這種民主自由、嚴謹求實的校風,讓很多教師的水平大為精進,不少教師的著作都在那個時期完成。如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金岳霖的《論道》、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時隔70多年后,仍是各自領域的重要參考書。
聯(lián)大老師堅持以自己的研究為授課內(nèi)容,而非采用統(tǒng)一教材,已經(jīng)蔚然成風。1942年,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3次下命令讓聯(lián)大采用全國統(tǒng)一的教材和考試,并交教育部核準。聯(lián)大的老師們聯(lián)名給教育部回了一封信,認為聯(lián)大有聯(lián)大的教學方式,應該尊重聯(lián)大的傳統(tǒng),而非跟著行政部門的統(tǒng)一指揮。信件發(fā)出后,教育部再未來文催促,顯然已經(jīng)接受了他們的意見,因而聯(lián)大的這種傳統(tǒng)得以保留。
而學生之于老師,也并非要言聽計從。撰寫論文,學生可以不同意導師的見解,只要持之有據(jù),教師即可以讓他的論文通過。平時考試,也可不必按照教師的講義來答卷,意見相左沒關系,只要有依據(jù),照樣拿高分。這種民主的學術氛圍,既調(diào)動了同學們的積極性,又充分張揚了同學們的個性。有一件事,任繼愈印象非常深刻:一位叫吳宏聰(現(xiàn)中山大學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的同學,有一次,他的導師楊振聲給他出了一篇《論曹禺》的題目。他因為自己的觀點與老師不一樣,整整一個星期不敢見老師。有時遠遠看到老師,立即像做賊一樣逃開,生怕被抓個“現(xiàn)行”。不久,老師終于知道了吳宏聰?shù)男氖?。老師說,學生的觀點不必和老師一樣,完全一樣就不是做學問了。吳宏聰這才消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礙,放心地寫出了自己的觀點。
正是在這種濃厚的學術氛圍、親密無間的師生關系中,任繼愈逐漸累積了哲學方面的豐富知識,為今后的學術研究和知識拓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任繼愈最終能夠成為一代學術大師,與他在西南聯(lián)大廣泛接觸了國學知識、開闊了學術視野是分不開的。
西南聯(lián)大與我國抗日戰(zhàn)爭相始終。這所大學在顛沛流離中創(chuàng)建,在日軍飛機轟炸的間隙中上課,以極簡陋的儀器設備從事研究工作,不但辦了下來,而且辦得有聲有色。在短短八九年中,為中國革命鍛煉了大批骨干力量,為新中國的建設造就了大量優(yōu)秀人才。而聯(lián)大師生這樣驕人的成績是在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
第一流大學,教學與科研并重,兩者相輔相成,互相促進。西南聯(lián)大不但做到了,而且這兩方面都處于各個學術領域的前沿。當時選送出國的留學生,到了國外也是尖子。這說明西南聯(lián)大早已與國外一流大學接軌。
1943年12月,林語堂從美國回來應邀在西南聯(lián)大講演,題目是《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他對聯(lián)大師生艱苦的生活,為之感動,說“不得了”!同時對聯(lián)大師生戰(zhàn)勝困難取得的成績連稱“了不得”!
■ 大師風采
在聯(lián)大,任繼愈聽過經(jīng)濟學家陳岱孫的課。課堂上,陳先生總是衣冠整潔,談吐高雅,既有中國學者風度又有英美紳士派頭。他上課前一兩分鐘準時站在黑板前,而他講完最后一句話,合上書本,下課鈴也同時響起,讓同學們既驚嘆又欣賞。他講課言簡意賅,條理分明,沒有廢言。他不念講稿,但學生每次課后翻閱筆記,不需增減就是一篇完整的佳作。任繼愈說,“這種出口成章的才能,西南聯(lián)大教授中只有兩位,一位是陳先生,另一位是馮友蘭先生。”陳岱孫教授還有一段佳話。由于聯(lián)大校舍的屋頂是用白鐵皮覆蓋的,條件非常簡陋。有一次,陳岱孫正在上課,屋外瓢潑大雨,頭頂雨滴叮當,學生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么。無奈之下,他在黑板上寫下:下課賞雨。
與陳岱孫先生同樣出口成章的馮友蘭先生,是中國20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在西南聯(lián)大任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受過現(xiàn)代邏輯訓練,思維非常清晰。雖然講課慢條斯理,但把筆記做下來一看,就是一本完整的講義,不用整理就可以出版——因為他講課沒有廢話。馮先生慣于深思慎取,常常思考成熟后再將完整的觀點拋出。一次,他坐汽車經(jīng)過鎮(zhèn)南關,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就要過城門了。別人都照辦了,只有馮友蘭聽了之后便考慮,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與不放的區(qū)別是什么?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么?還未等他考慮清楚,已經(jīng)骨折了。其人癡迷深思至此。然而,正是這種深思篤學的精神,讓馮先生創(chuàng)作了《中國哲學史》等重要著作,成為一代哲學宗師。
學者黎東方在重慶講《三國》,當時也是一件轟動新聞,任繼愈與聯(lián)大的師生也去聽過。黎東方講歷史故事時,經(jīng)常加進一些噱頭。講三國時期呂布與董卓的矛盾,把三國演義的一些情節(jié)加以演繹:“呂布充當董卓的貼身侍從武官,住進相府。呂布就在客廳支了一張行軍床,這樣與貂蟬見面的機會就多了,隨便談談三花牌口紅的優(yōu)劣,談得很投機……”由于黎東方善于隨時加進一些“調(diào)料”,他的講演上座率很高。任繼愈聽后,與姚從吾先生邊走邊聊,認為用這種方式向一般市民普及歷史知識有長處。任繼愈后來在學術上鼓勵思想自由、百家爭鳴的理念可見一斑。
2007年,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于丹在《百家講壇》講《論語》,社會反響強烈。有人認為她的觀點過于個性,問任繼愈對此有何看法?任繼愈先生說:“諸子百家,大家可以隨自己的理解意思講,爭鳴嘛!”
徐悲鴻曾經(jīng)在西南聯(lián)大講過他的蘇聯(lián)之行。在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藝術題材也多以革命為主,連教堂的壁畫都被釘上了,畫家的自由創(chuàng)作受到限制。在當?shù)匾粓隹箲?zhàn)畫展上,徐悲鴻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名為《綠色的跳舞》,畫面上是一座房屋,房屋前面,一棵大樹的葉子在隨風飛動。當即有參觀者提出質(zhì)疑,說這幅畫里怎么沒有敵人?講解員機智地解釋道,敵人在房子后面躲著呢。聽到這里,學生們都哈哈大笑。
牛津大學的道濟教授來聯(lián)大,介紹英國戰(zhàn)時情形,讓學生們了解到英國人在戰(zhàn)爭期間的生活同樣很艱苦,但仍保持著樂觀幽默的心態(tài)?!耙蛔儇洿髽窃獾睫Z炸,被炸出一個大洞,第二天仍掛出‘open as usual(照常營業(yè))’的牌子。敵人又炸出一個更大的洞,百貨大樓就掛出‘more open as usual(更開放地照常營業(yè))’?!甭?lián)大的師生們也以這種樂觀豁達的精神,認真學習,積極思考,蓬勃向上。
除了名師教導,聯(lián)大還十分重視學生的基礎課程教育,初等的物理、化學課往往是由經(jīng)驗豐富的老教授來教,給學生打下的基礎好,入門也正。如國文和英文都是大一學生的必修課,文理科都要學。國文老師是李廣田、沈從文、余冠英這樣的名師,英文老師則是王佐良、李賦寧、查良錚等十來位,都是著名的詩人、作家、專家和學者。聯(lián)大對英文要求很嚴格,英文不及格不能升級,因此聯(lián)大的學生個個英文過硬。1943年進入反攻階段后,同盟軍在緬甸一帶作戰(zhàn),需要大量翻譯。而聯(lián)大的學生一般只需培訓一個月之后,即能滿足崗位需求,可見平時的英文水平。聯(lián)大還要求文理科學生至少互相選修一門課。體育不及格的也不能畢業(yè),以求學生的全面發(fā)展。詩人吳宓體育不及格,留學就晚了一年。學校讓他去學游泳,通過考試才行。還讓任繼愈記憶深刻的是學校的社團活動十分豐富。在那里,有詩社、話劇社、文學研究會等,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學生社團組織的各種活動,氣氛十分活躍。
西南聯(lián)大辦校正值抗日戰(zhàn)爭年代,有一半的日子天天躲避日寇飛機轟炸,物價飛漲,師生處在半饑半飽的狀況下,卻為中華民族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聯(lián)大創(chuàng)辦8年,學生有8000人,畢業(yè)生近4000人。其中,擔任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1949年)27人、中國科學院院士154人(學生80人)、工程院院士12人(全是學生),其中有楊振寧、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趙九章、鄧稼先等8人獲得兩彈一星功勛獎;黃昆、劉東生、葉篤正、吳征鎰4位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宋平、彭珮云、王漢斌等人成為國家領導人??芍^群星璀璨,各領風騷。事實證明,當時聯(lián)大的教育質(zhì)量,已位居世界一流。所選拔出國的優(yōu)秀學生,到國外也都成為了專業(yè)尖子。凡是到過西南聯(lián)大的中外學者,都認為:西南聯(lián)大創(chuàng)造了辦大學的奇跡。
任繼愈親眼目睹聯(lián)大辦學8年,以其對獨立、自由、民主的執(zhí)著追求與堅持,成為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殿堂。正如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所說:“我一生非常幸運的是在西南聯(lián)大念過書?!痹谌卫^愈看來,西南聯(lián)大之所以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源于1919年“五四”愛國運動。西南聯(lián)大關心天下大事、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尊重別人的民主傳統(tǒng),“五四”的火炬在聯(lián)大師生手中傳承下來;還源于領導班子團結和“校長負責制”、“教授治校”的辦校風格。
當時3校的校長——蔣夢麟(北大)、張伯苓(南開)、梅貽琦(清華)組成集體領導班子。前兩位老教育家為了支持校長負責制一元化領導,公推年青的梅貽琦校長主持校務。南開校長張伯苓與清華校長梅貽琦有師生之誼。聯(lián)大成立之初,張伯苓誠懇地對北大校長蔣夢麟說:“我的表,你戴著?!边@是天津俗語“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而北大校長蔣夢麟也頗懂得“無為”之道,他說:“在西南聯(lián)大,我不管就是管”。倘若不肯放手,各自為政,勢必造成聯(lián)而不合的局面。
事實上,西南聯(lián)大成立之初,北大與清華曾經(jīng)有點矛盾。據(jù)錢穆《師友雜記》記載,梅貽琦曾在提名聯(lián)大各學院院長、系主任時,偏向清華,引起北大師生不滿。不久,蔣夢麟到位于蒙自的文法學院,北大教授紛紛向他“告狀”。一時師生群議分校,爭取獨立。錢穆在發(fā)言中力排眾議,認為國難當頭,大家應以和合為貴,他日勝利還歸,各校自當獨立,不應在蒙自爭獨立。蔣夢麟隨即說:“今天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不在此問題上起爭議,當另商他事”。教授們便都不說話了。今日回眸,可謂蔣夢麟的不爭,成就了西南聯(lián)大。
梅貽琦于1931年便擔任清華大學校長,在他任校長之前,清華師生倒校長、趕教授是家常便飯,校長在任時間都不長。自梅貽琦擔任校長后,清華學生喊出的口號都是“反對×××,擁護梅校長”。有人問梅貽琦有何秘訣,他說:“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只沒人愿意倒梅(霉)而已!”
梅貽琦一向重視教授的作用?!八^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便是他的觀點。在有關辦學的一些重大事宜上,梅貽琦很注意聽取教授們的意見。當別人問他的辦學主張時,他常說:“吾從眾?!辈皇撬麤]有主見,而是充分尊重教授們的治校意見。他說:“教授是學校的主體,校長不過是率領職工給教授搬搬椅子、凳子的人物?!?/p>
正是在這樣一種民主、自由氛圍中,西南聯(lián)大才識卓絕的教授們,才不斷創(chuàng)造了生動活潑而卓有成效的教育奇跡。曾當過孫中山秘書的劉文典上課便很有個性。為講《月賦》一文,劉文典特意選擇在十五月圓之夜,當著一輪皓月開講:“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師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當學生問他怎樣才能把文章寫好時,他說只要注意“觀世音菩薩”就行了:“‘觀’是要多多觀察生活;‘世’是要明白社會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講音韻;‘菩薩’是要有救苦救難、為廣大人民服務的菩薩心腸?!?/p>
西南聯(lián)大教授們的敬業(yè)精神也令任繼愈感佩。朱自清任教西南聯(lián)大時,盡管日本飛機常常轟炸,生活也困難,但他依然兢兢業(yè)業(yè),每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有一次,朱自清得了痢疾,可是他已答應學生第二天上課發(fā)作文。于是,他連夜批改學生的文章。而在他的書桌旁邊,就放著馬桶。第二天,他臉色蠟黃,眼窩深凹,人都變了相??伤B臉都沒洗,提起公文包就又給學生上課去了。
有人說,西南聯(lián)大是集體的蘇武,南方陽光下的義勇軍。歲月流逝,人生滄桑,并不能夠磨滅的是這些珍貴的回憶。面對中華民族的漫漫歷史長河,每一個人永遠都只是孩子。而對于任繼愈而言,民族的驕傲與傳統(tǒng)的品格,是支撐他心靈最持久和最主要的力量。
毫無疑問,西南聯(lián)大是一個群體,不是由某一個巨人可以代表的。它的豐富蘊藉,不只在于它擁有一大批文化名人,更在于它在戰(zhàn)火硝煙中,漂泊于山河,從而跌宕有序地展現(xiàn)出中華民族靈魂中那些令一個民族走過5000年長河的珍貴品質(zhì)與力量??梢哉f,西南聯(lián)大辦校歷程本身,就是一頁濃縮的中國文化史和民族史。
任繼愈說,后來的中國為什么一直未能再現(xiàn)這樣的學術氣氛,甚至發(fā)生了一定程度上的逆轉?他認為,可能是小農(nóng)意識在其中作祟。這種意識的直接結果就是不相信間接經(jīng)驗,而崇尚直接經(jīng)驗。當然,這就導致了后來別的國家在轟轟烈烈地發(fā)展,而我們不但沒發(fā)展,反而在退步……
正是秉承著聯(lián)大這種民主和科學的精神,任繼愈一心向學、專志讀書,矢志尋找適合中國發(fā)展的道路。在讀完研究生之后,他就留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繼續(xù)自己的哲學思考之路。
■ 初執(zhí)教鞭
1941年,任繼愈獲得哲學碩士學位,并選擇留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學校給年輕的任繼愈老師一間書齋,就在昆明翠湖邊一條小巷子里,位于三層樓,面對著西山。在這間斗室里,任繼愈度過了七八年的時光。
這一間斗室,有著令人難忘的故事。
這原是陳寅恪先生的住室。其他教授如羅常培、鄭天挺、姚從吾、湯用彤等都在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居住。陳先生身體較弱,冬天用紙條把窗戶封死。然而磚木結構的樓房不隔音,難免互相有干擾,但大家對陳先生都很尊重,晚上九點以后,大家都不敢高聲談笑,以免打擾陳先生休息。有一天,樓下的傅斯年、羅常培、鄭天挺幾位正在高談闊論,興致頗高,陳先生正好在樓上房間,用手杖把樓板搗得咚咚作響。幾位先生趕緊停止議論,一時間變得“四壁悄然”。1941年后,陳先生赴英國講學,任繼愈畢業(yè)后就住進了這間房間。西山的朝暉夕陽,萬千氣象,岫云出沒,甚招惹人。讀書倦了的時候,思緒疲了的時候,任繼愈便抬頭看看遠山,頓覺心情開闊了許多。
任繼愈在年輕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習慣:晚上9點上床就寢,早上4點起來。他認為這是一種符合古代陰陽五行學說的生物鐘。那時生活極其窘迫,物價飛漲,人人輕易不敢逛街,倒是遠離了物欲的種種誘惑?!岸氵M小樓成一統(tǒng)”,任繼愈讀了不少書。為埋頭讀書,任繼愈自號書室為“潛齋”,意味“要以打持久戰(zhàn)的抗戰(zhàn)精神,潛下心來讀書、研究學問”。有“潛齋筆記”多卷,遺憾的是,這些筆記后來在“文革”中,毀于大火。
1943年春,任繼愈開了一門哲學系的選修課“宋明理學”,主要講朱熹和王陽明的哲學思想。任繼愈講課的方法也很有特色。他給聽課的學生從圖書館借來書,每人發(fā)一本。上課的時候,由他選書中的某段語錄,要學生來念。
然后師生進行討論。這樣的讀書方法,許多教師愛用,學生也喜歡聽,也的確起到了實際的效用。
其實,回頭看看,任繼愈的這種方法是受到小學曹景黃老師對他的影響,也是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書院式”教學的方法。這種方法其實就說明一個問題:啟發(fā)學生不僅會念書,而且要付諸實踐、身體力行。
但與人們印象中古代書生那種“書呆子”的形象不同,任繼愈一直在堅持探索社會的真理,解決社會的問題,因而他也一直關注著社會時局。他與學生們談論學術,往往從哲學理論談起,逐漸談到政治,談到抗日,談到“皖南事件”,談到國共兩黨的趨勢,都有許多真知灼見,而且往往預測極準,對世界大勢把握得也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