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 劉永濟《誦帚詞集》中的交游詞

錢江學術文叢:民國詞的多元解讀 作者:李劍亮 著


貳 劉永濟《誦帚詞集》中的交游詞

劉永濟《誦帚詞集》中有不少是寫給親朋好友的交游詞。這些作品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表現(xiàn)為:一方面將自己與他人的交往經(jīng)歷作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另一方面又以詞作為與他人交往的一種方式,從而使詞的抒情功能與實用功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從《誦帚詞集》收錄的交游詞看,詞人交游對象廣泛。但比較而言,還是以文化界、學術界的文人與學人居多。這其中的原因,便與其自身作為教授有關。這里,我們選取劉永濟在民國時期創(chuàng)作的部分交游詞,列表如下:

通過列表,我們對劉永濟民國時期交游詞的特點有一個基本的認識。第一,所交往的對象,從今天的角度看,都是在學術史、藝術史等領域中頗有成就的學者和藝術家,有些是詞人的前輩,有些則為同輩。第二,這些交游詞在詞調(diào)的選擇上,既有小令,如《浣溪沙》,又有長調(diào),如《木蘭花慢》。下面,我們將從兩個層面,對劉永濟交游詞展開討論。首先,對這些交游詞的實用功能和抒情功能作簡要分析。其次,對其中的一些交游詞作相對深入的個案研究,以進一步揭示劉永濟交游詞的文學價值。

一、劉永濟交游詞的功能

與其他題材的詞作相比,交游詞既具有比較豐富的實用功能,又具有相當完美的抒情功能。而在具體的作品中,這兩種功能往往又是交織在一起的。劉永濟的交游詞也如此,即以上表所列作品而言,大致有如下功能。

(一)以詞代柬

所謂以詞代柬,就是以寫詞的方式來完成寫信的功能。這里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詞人主動以詞問候友人;另一種則是在接到友人的來信后,以寄詞的方式回復對方。

在《誦帚詞集》中,有一首由詞人于1939年寫給浙江大學教授梅光迪(迪生)的《鷓鴣天》詞,即屬于前者。1930年代至1940年代,正值中華民族遭受日軍侵略的艱難歲月,許多大學教授與普通百姓一樣,飽受戰(zhàn)亂的折磨,顛沛流離,相互之間信息不暢。于是,天各一方的教授們,便以寄詞的方式來相互問候。劉永濟的這首《鷓鴣天》詞,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詞人在詞序中寫道:

筑陽市樓飲散與迪生別。迪生以浙江大學事入重慶,即遇空襲,念之不已,詞以訊之。

據(jù)此可知,詞人作此詞的一個主要原因,便是對身在重慶而遭受敵機空襲影響的梅光迪教授表達問候。詞中寫道:

分手春宵月滿衣,酒闌醉面拂涼飔。將雛倦比紅襟燕,懷侶愁牽雪繭絲。 商去住,各東西,轉(zhuǎn)頭離會兩難知?;ㄇ昂霈F(xiàn)天魔劫,悵望雷淵幸脫時。(詞人自注:《招魂》曰:“旋入雷淵,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1]

由于詞人與梅光迪“各東西,轉(zhuǎn)頭離會兩難知”,再加上梅光迪“花前忽現(xiàn)天魔劫”,即遭遇空襲。因此,詞人甚為牽掛。于是,以詞代信作為問候。

劉永濟1946年寫給繆鉞的《鷓鴣天》詞,即是以詞作為回復友人來信的一種方式。該詞詞序?qū)懙溃?/p>

隨武漢大學復員回武昌。彥威書來問近狀,賦此代柬。

這里,先有“彥威(繆鉞)書來問近狀”,然后詞人“賦此代柬”,詞曰:

取次窮愁不放饒,年來潘鬢自然凋。閑情未愿為明燭,微命從知寄折苕。 天地外,一蓬飄,楚歌何處木蘭橈。重來江介悲風地,臥聽東南日夜潮。[2]

詞中一方面介紹了自己的近況(“年來潘鬢自然凋”)與處境(“天地外,一蓬飄”);一方面訴說了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閑情未愿為明燭”)與彷徨(“楚歌何處木蘭橈”)。從而既回答了友人關心的問題,也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全詞因此兼有實用與抒情兩種功能。

(二)以詞懷人

《誦帚詞集》中收錄的懷人詞有不少,其中有一首即是為懷念梅光迪而寫的。1945年12月,梅光迪在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任上逝世,劉永濟聞訊后,填寫了一首《木蘭花慢·挽梅迪生》詞。詞曰:

指修門路杳,竟無地,返騷魂。但斷夢關山,羈游京國,莽莽愁云。酸辛,舊時俊侶,撫遺篇、猶似見豐神。何意亭亭玉樹,頓成宿草新墳。 誰云,天道親仁,回短折,蹠長存。算古來如此,君寧有恨,我慟斯文。乾坤,乍經(jīng)浩劫,對寒灰加意惜芝焚。神理綿綿未盡,靈兮來享清尊。[3]

梅光迪曾與吳宓等人一起主編《學衡》雜志。而劉永濟1920年代至1930年代的詞作大多發(fā)表在《學衡》上,因此,彼此之間的交往頗為久遠。后來,為躲避日軍的戰(zhàn)火,兩人所在的大學又都西遷。在遷移過程中,兩人又多次相逢、相別,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故而當梅光迪不幸逝世后,劉永濟便以詞懷念。其中,“何意亭亭玉樹,頓成宿草新墳”兩句,以樸素的語言,表達了深深的悲痛之情,十分感人。

(三)以詞紀游

這本是交游詞中最常見的題材,《誦帚詞集》中此類題材的作品也有不少。其中與程千帆教授的交往,詞人曾以多首詞記錄。這里我們介紹其中的一首,這便是詞人1941年填寫的《琵琶仙》詞。該詞詞序比較詳細地交代了詞人與程千帆夫婦的交游活動:

辛巳嘉州中秋,約子苾、千帆夫婦味橄,薄飲云巢。念辛未、甲戌此夕,曾與豢龍疊和坡仙《水調(diào)》,以寫幽憂窮蹙之音。今時境遠非昔比,而豢龍深隱衡云,予竄身荒谷,奇情勝慨,久墮蒼茫,顧影婆娑,悵然成詠。

詞序不僅交代了此次與程千帆夫婦交游的情景,而且還追憶了以往在中秋時節(jié)與其他友人的相聚。以此來進一步揭示填寫此詞的背景與意義。詞曰:

秋老山空,亂蛩里、露草光搖玓。鸞駕應怯新涼,霓衣皺輕白。愁記省、眠云俊侶,暗縈惹、十年塵跡。漲海銅琶,明湖翠琖,都到胸臆。 算惟有丸月疏星,向天末、依然伴岑寂。多少瑤情霞思,總而今拋擲。傷換劫河山壞影,墮玉尊特地凄碧。那更殘曲重尋,故人難覓。[4]

詞的上闋,從今年中秋落筆。以“秋老空山”之景渲染全詞的情感。接著,以比較多的文字追憶往事,從而突出全詞思念故人的傷感情懷。

(四)以詞致謝

以詞作為向人表達感謝之情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將詞的實用功能與抒情功能結合得最為密切的一種形式。在《誦帚詞集》中,既有詞人感謝他人贈書的,也有感謝他人贈畫的,還有感謝友人為其祝壽的。

1941年寫給熊十力教授的《鷓鴣天》詞,據(jù)詞序“久聞黃岡十力熊君,今世奇士,任道精勇,心存目想,無緣會合。昨忽郵書貽我近著《語要》一冊,紙尾稱道拙詞,賦此酬謝”,可知,這是詞人在接到熊十力教授寄來的新作《十力語要》后而寫的,詞曰:

千里襟期接霽光,一編相餉重琳瑯。玄文秘帳談初異,小枝雕蟲恨不祥。 塵味淺,古懷長,山高風雨倍凄涼。遙知隱幾人猶昔,為問三車可救狂。(自注:山高句用來書中語)[5]

詞的開篇,用“千里襟期接霽光”來形容自己接讀熊十力新著時的激動心情,生動形象。結尾部分的“遙知隱幾人猶昔,為問三車可救狂”兩句,借用典故,對熊十力的著作給予高度評價。從而將受贈后的感謝之意巧妙地表達出來。

與此相似,詞人還曾以詞感謝他人贈送自己繪畫作品。那就是1942年寫給關山月先生的《木蘭花》。對此,詞序記載道:“嶺海畫人關君山月,以所作古木棲禽圖題曰《雙棲》見貺,奉此為謝。”詞曰:

天風裊裊吹瓊珮,纏鬢海山云霧氣。胸中塊壘不宜人,腕底河山惟賺淚。 荒城野水飄蓬地,自有芳懷相嫵媚。樹高藤古寫雙棲,消領含毫珍重意。[6]

全詞既對所贈之畫的內(nèi)容作了介紹,同時,也對關山月以畫相贈所體現(xiàn)的深切情誼,表示十分的珍惜與感謝。這尤其表現(xiàn)在詞的最后兩句。

除了以詞感謝友人贈送著作與繪畫作品外,《誦帚詞集》中還有一首感謝友人為其祝壽的詞作。那是1948年12月11日(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一日),這天為劉永濟六十二歲的壽辰。黃子通夫婦為其設宴慶壽。吳宓等人也前往祝壽。為答謝諸友,劉永濟在第二天填寫了一首《鷓鴣天》(弧矢當年枉掛門)詞,以表示感謝。詞序即交代了這一寫作背景:“賤辰,承雨僧兄惠食物、君超兄贈佳詞、子通兄設酒俾壽,感荷良朋,頓忘衰朽,賦此為謝?!痹~曰:

弧矢當年枉掛門,詩書今日未通神。漫勞綺麗生花筆,點綴凄涼夢蝶春。 招俊侶,展深顰,相看同是客中身。矛頭歲月如堪惜,杯底湖山正可人。[7]

詞人一方面對友人們?nèi)绱岁P心自己的壽辰表示真誠感謝;另一方面,也對自己六十二年來的志向與抱負作了回顧與總結,從而在詞中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慨?!盎∈府斈晖鲯扉T”便是在訴說昔日的志向與抱負,而“詩書今日未通神”則是謙稱自己至今未能實現(xiàn)抱負。然后,以“點綴凄涼夢蝶春”一句,來感慨自己的人生猶如莊周夢蝶一般。這實際上也流露出詞人對所處時代的無奈之感。

(五)以詞論學

與前四種方式和功能相比,以詞論學的作品,往往顯得比較抽象。清代厲鶚曾以絕句論詞,開創(chuàng)了以韻文體裁論學的風氣。劉永濟有一首《鷓鴣天》詞即是以詞論學之作,其寫作背景是針對章士釗(字孤桐)以詞論自己的《箋屈六論》。章士釗是劉永濟在東北大學任教時的好友,曾任國民政府參議員。1943年春,章士釗在重慶讀了劉永濟的《箋屈六論》后,寫下了《齊天樂·弘度見寄所著<箋屈六論>,服其精博,為拈此》詞,并相寄。詞曰:“靈均元自夔巫去,沉沉二千年度。摘艷生吞,傳騷妄作,端賴君家章句(劉向父子)。冥冥付與,溯典校石(作平)渠,揚靈湘浦。倦筆枯燈,一馥山鬼似深訴。 西頭士隴甚處,問塵霾廨舍,還倩誰住。蓀美蕪深,蕙花老盡,又是一番凄苦。離憂萬縷,嘆皂帽當年,歸途遲暮。半為傳弦,半幽情借吐?!?/p>

劉永濟收到章士釗的這首詞后,也寫了一首《鷓鴣天》詞。為此,詞人在詞序中寫道:“孤桐寄示《齊天樂》詞,惠題拙著《箋屈六論》,兼及豢龍永逝之哀。賦此答謝?!痹~曰:

一片騷情萬古愁,故人詞筆共綢繆。云山入望同青眼,烽火相思并白頭。 驚露氣,下汀洲,斷行離雁又逢秋。自憐士季新成論,剩向嵇公戶外投。[8]

詞的上闋,對歷代箋注屈原賦的成就作了概括性的介紹與評價。詞的下闋,面對章士釗以“半為傳弦,半幽情借吐”的詞句來稱頌自己的著作時,劉永濟以三國時期鐘會(225-264,字士季)請求嵇康指正自己的著作《四本論》的故事,與自己請求章士釗指正《箋屈六論》之事相比。據(jù)《世說新語》上卷《文學第四》記載:“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sup>[9]可見,“自憐士季新成論,剩向嵇公戶外投”兩句,表達了詞人的一種謙遜態(tài)度。

二、劉永濟交游詞的個案解讀

(一)與陳氏兄弟的交游詞

由前表可見,詞人與陳寅恪、陳方恪和陳登恪三兄弟均有過交往,并以詞相贈。其中,致陳寅恪的有4首,致陳方恪的有1首,致陳登恪的有5首。

1.致陳寅恪的交游詞

劉永濟在民國時期致陳寅恪的交游詞,收錄在《誦帚庵詞》中的有《蝶戀花》2首、《喜遷鶯》、《鷓鴣天》等,最早的寫于1939年。它們有的從一個側面反映抗戰(zhàn)時期大學教授的艱難處境;有的則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抗戰(zhàn)結束后時局的認識與評價。

(1)《蝶戀花》2首

劉永濟在1939年抗戰(zhàn)初期所作的《蝶戀花》詞有2首。

其一:

瘴嶺荒云無雁度,身在天涯,還向天涯去?;ㄐ跷纯捌纯?,殘春那更風兼雨。 海約云期終恐誤。夢里家山,絕似蕪城賦。等是虛空無著處,人生何必江南住。

其二:

狨狖啼前魑嘯后。颯颯驚風,短翼差池久??嘈徘赝醢资?自注:用寅恪寄詩句),茫茫贏得投荒走。 未見圍棋揮麈手。有限江山,無限狂歌酒。望眼漫傷依北斗,湖山傳似臨安舊。(自注:建水有湖山之勝,依稀杭州,故相傳有臨安之稱。)[10]這兩首詞有一詞序,曰:

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感賦兩闋,簡寅恪、雨僧昆明。

詞序透露了詞人寫作該詞的背景,一是詞人將這兩首詞隨信寄給了在昆明的陳寅恪和吳宓;二是詞人當時將要隨浙江大學遷移至云南的建水。

劉永濟原本為國立武漢大學教授,此時為何“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原來,由于日軍進攻武漢,1938年2月劉永濟所在的武漢大學被迫西遷。劉永濟因故沒有與西遷的學校同行。到了那年秋天,劉永濟應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梅光迪之邀,在廣西宜山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一學期(1938年7月-1939年2月)。在浙江大學任教不久,學校面臨再一次搬遷,即詞序中所說的“將隨浙江大學遷于滇邊之建水”。

當時,已經(jīng)從浙江杭州搬遷至廣西宜山的浙江大學,之所以決定搬離宜山,一是由于廣西瘧疾流行,二是敵機多次轟炸宜山。1939年2月,計劃遷往云南建水。但到了6月真正遷移時,確定的目的地是貴州湄潭。

可見,劉永濟此詞的寫作時間應在1939年2月至6月間。根據(jù)詞中“花絮未堪漂泊苦,殘春那更風兼雨”兩句,可知該詞當作于那年的暮春。

該詞的寫作地點為廣西宜山?!捌湟弧敝械摹罢螏X荒云無雁度”和“其二”中的“狨狖啼前魑嘯后”,即是對廣西宜山的自然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特點的描寫。如此描寫,雖不乏夸張的成分,但對于長期生活在江南的文人來說,其心中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完全是真實的。而“身在天涯,還向天涯去”,更是真實地敘述了自己一路漂泊的無奈與艱辛。為了教育救國而躲避戰(zhàn)火,身為大學教授的詞人,已經(jīng)歷了從武漢到宜山的顛沛,現(xiàn)在又將從宜山前往更遙遠的他鄉(xiāng)。正是基于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詞人才能夠?qū)懗鲞@樣的詞句。因此,這兩句無論在寫作手法上,還是在內(nèi)容的表達上,都給人以心靈的沖擊。看似單調(diào)的表現(xiàn)手法,卻蘊涵著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容。它敘述的既是詞人個人的艱苦遭遇,也是當時整個中華民族的艱難歷程。

有關劉永濟在浙江大學任教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參閱他的《點絳唇》(過宜山暫留浙江大學,移居宜山燕山村舍,示內(nèi)子惠君)詞,以及《竺可楨全集》。《竺可楨全集》第6卷第616頁《日記1938年》記載,11月22日中午,梅光迪向竺可楨校長介紹劉的情況;第6卷第617頁《日記1938年》記載,11月25日,劉在宜山拜會竺可楨校長;第7卷第21頁《日記1939年》記載,1月30日晚上6點,竺可楨校長約請劉永濟等新聘教員晚膳。

由于這首詞當時是同時寄給陳、吳兩人的,因此,在商務印書館2004年出版的《吳宓詩集》15卷中也著錄了這首作品。不過文字上稍有出入。

其詞序為:“將隨浙江大學遷居滇邊建水,感賦兩解,簡寅恪、雨僧兩兄。”

正文中,“花絮”作“華絮”;“海約云期終恐誤”作“長恨佳期期屢誤”;“狨狖啼前魑嘯后”作“狨狖啼前魑魅后”;“用寅恪寄詩句”作“寅恪近寄詩,有‘路人苦信烏頭白’之句”;“未見圍棋揮麈手”作“覆局猧兒愁出手”;“建水有湖山之勝,依稀杭州,故相傳有臨安之稱”,作“聞建水湖山絕似杭州,故昔有臨安之稱”。

詞末有吳宓注:劉永濟函,“前闋換頭句,后改作海約云期終自誤。后闋換頭句,改作不見圍期揮麈手。乞再正?!?sup>[11]

(2)《喜遷鶯》

劉永濟1942年致陳寅恪的《喜遷鶯》,則緣于陳寅恪的一段特殊經(jīng)歷。對此,劉在詞序中有這樣的交代:

香港陷落數(shù)月,始聞寅恪脫自賊中,將取道桂黔入蜀,已約登恪致書,勸其來樂山講學,詞以堅之。

這里所謂的“香港陷落”,是指1941年珍珠港戰(zhàn)事后日軍侵占香港一事?!耙∶撟再\中,將取道桂黔入蜀”,是指陳寅恪“五月五日由香港取道廣州灣返內(nèi)地。六月末抵桂林”。[12]此前,陳寅恪準備從香港赴英國治療眼病。不料,香港被日軍占領。陳寅恪在香港滯留一段時間后,只好“取道桂黔入蜀”。得知這一信息后,劉永濟一方面委托時任武漢大學教授、陳寅恪之弟陳登恪去函,邀陳寅恪至武漢大學講學;另一方面,又以此詞作為再次邀請之媒介。詞曰:

鮫塵掀戶。又驚起乍宿,南云雙羽。委地蠻花,飐風腥浪,輕換翠歌珠舞。漫省蕩愁山海,曾是誰家丸土。斷腸事,剩閑鷗三兩,蒼波無語。 知否。人正在,野水荒灣,燈底相思苦。萬驛千程,亂烽殘戌,歸夢去來何處。未了十洲零劫,休問寒灰今古。雁繩遠、怕玉珰俊約,欲成還阻。[13]

詞的上闋設想對方所處的境遇。其中“委地蠻花,飐風腥浪”兩句,即是對香港遭遇日軍入侵一事的描寫。而“曾是誰家丸土”一句,則以問句的方式,道出了香港正在飽受的屈辱與辛酸,一個已經(jīng)淪為殖民地的土地,現(xiàn)在又被另一個外敵入侵。而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卻不能立足其中。

下闋則從自己的處境寫去,身處“野水荒灣”,卻仍牽掛著對方。希望在這樣一個戰(zhàn)亂的年代,能以教育來振興危在旦夕的民族。因此,希望對方在順利回到內(nèi)地后,能來作者所在的學校講學。

由于“廣西大學相約講課”。[14]于是,陳寅恪留在廣西大學至1943年8月。因此,劉邀約陳至樂山講學的想法沒能實現(xiàn)。

在劉永濟填寫《喜遷鶯》詞并寄給陳寅恪的時候,陳寅恪也經(jīng)歷了從香港至廣州灣,再輾轉(zhuǎn)至桂林的艱辛旅途。陳寅恪沿途創(chuàng)作了《壬午五月發(fā)香港至廣州灣舟中作用義山無題韻》、《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兩月尚困居旅舍感而賦此》、《壬午桂林雁山七夕》等詩歌。[15]詩歌中對當時的艱難時局和自身遭遇均有描寫。

可見,劉永濟上述三首致陳寅恪的詞,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也反映了抗戰(zhàn)與中國大學教授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

(3)《鷓鴣天》

劉永濟1948年創(chuàng)作的《鷓鴣天》詞,是一首讀后感式的作品,即“讀寅恪《丁亥除夕》詩感賦”之作。詞曰:

絕倒驢鞍那可期,拂簪盥眼定何時。重衾夜夜江山夢,老去龜堂未斷癡。 紅蠟淚,替誰垂,更長吟坐獨成悲。殘梅亂雪紛紛里,已覺春光冉冉非。[16]

這是一首讀詩詞,旨在表達對陳寅恪詩歌的讀后感想。為此,詞人主要通過使用典故與描寫景物兩種方式來表達。

使用典故的詞句,經(jīng)詞人自注的有兩處。一處為“拂簪盥眼定何時”,詞人自注曰:“后漢任永馮信二人,公孫述連微,皆托青盲,以避世難。及聞述誅,皆盥洗更視日,世適平,目即清。韓致堯《殘春》詩曰:‘拂拭朝簪待眼明’即用此?!绷硪惶帪椤袄先斕梦磾喟V”,詞人自注曰:“放翁詩:‘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余癡?!?/p>

借景而說理的詞句,我們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結尾部分,即“殘梅亂雪紛紛里,已覺春光冉冉非”兩句。

那么,詞人在閱讀了陳寅恪的詩歌后,到底表達了怎樣的感想?

對此,我們既要依據(jù)詞人上述這兩種表現(xiàn)手法來分析,還要結合陳寅恪原詩來論述。

劉永濟所讀陳寅恪《丁亥除夕作》詩歌原文為:

殺人盈野復盈城,誰挽天河洗甲兵。至德收京回紇馬,宣和浮海女真盟。興亡總入連宵夢,衰廢難勝餞歲觥。五十八年流涕盡,可能留命見升平。[17]

陳詩前半部分,也運用了許多典故。首聯(lián)兩句,用的是語典:“殺人盈野復盈城”,出自《孟子·離婁上》:“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薄罢l挽天河洗甲兵”,出自杜甫《洗兵馬》:“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頷聯(lián)兩句,用的是事典:“至德收京回紇馬”,唐朝從玄宗天寶年十四年(755)至代宗廣德元年(763),首尾14年,因中央勢衰,地方節(jié)度使權重,而發(fā)生安祿山、史思明之亂。兩京被攻陷后,玄宗出走,太子李亨西奔靈武即位,是為肅宗。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唐紀》三十六記載,時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以回紇兵精,勸上益征其兵以擊賊”。[18]至德二年(757),回紇葛勒可汗應征遣其子葉護率領精兵四千余人,助唐平叛,收復長安、洛陽等地。作為回報,唐政府除加大賞賜外,還規(guī)定以唐絹購買回紇馬,開啟雙方間的絹馬貿(mào)易?!靶透『E婷恕?,據(jù)《三朝北盟會編》卷四記載,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女真首領阿骨打建立金,隨后屢敗遼兵。宋徽宗等決定聯(lián)金攻遼。宣和二年(1120),宋朝派人浮海去金國訂立“海上盟約”。雙方商定,金軍攻取遼的中京大定府(今內(nèi)蒙古寧城境),宋軍攻取遼的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和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宋答應滅遼后,將原來輸給遼的歲幣轉(zhuǎn)輸給金。[19]

結合典故,不難看出,陳寅恪在詩中表現(xiàn)出對戰(zhàn)爭的厭惡以及對和平的渴望。“興亡總入連宵夢,衰廢難勝餞歲觥”則為點題之句,戰(zhàn)火伴隨除夕之夜,令人不安。最后兩句,表達了詩人對來年局勢的一種判斷與期待:“五十八年流涕盡,可能留命見升平。”1948年,陳寅恪五十八歲。五十八年來,伴隨詩人的是無窮的內(nèi)憂外患,詩人此時已是欲哭無淚。但詩人仍然頑強地相信自己能“見升平”。雖然,詩歌沒有說明這“升平”的天下將有誰來創(chuàng)造。

讀了陳詩原文,再來回顧劉詞。相比之下,劉詞所表現(xiàn)的情感似乎比陳詩更復雜。首先,其表現(xiàn)手法更委婉,以“殘梅亂雪紛紛里”來比喻當時的局勢。這里的關鍵詞是“殘”與“亂”。其次,“已覺春光冉冉非”一句,表達的是作者面對這一局勢的感受。這里的關鍵詞是“冉冉非”。一個“非”字,表明了詞人對時局的評判。這顯然是一種不認可的評判。換言之,在作者看來,局勢并沒有朝著他所期待的方向發(fā)展??梢?,劉詞與陳詩在對時局走勢的評判上,存在明顯差異。在陳看來,雖然“五十八年流涕盡”,但自信還是“可能留命見升平”。而劉則“已覺春光冉冉非”。聯(lián)系這兩首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代,這其中的差異,值得回味。

比較而言,劉詞對時局的懷疑之情貫穿前后。首先,詞人的第一個自注,便揭示了這一點。這個自注,是針對其使用的典故而作。這一典故出自《后漢書》。該書卷八十一曰:“犍為任永及業(yè)、同郡馮信,并好學博古。公孫述連征命,待以高位,皆托青盲以避世難。永妻淫于前,匿情無言;見子入井,忍而不救。信侍婢亦對信奸通。及聞述誅,皆盥洗更視,曰:‘世適平,目即清。淫者自殺?!?sup>[20]據(jù)此,《后漢書》中所記載的任永與馮信,在亂世時假裝失明,以免卷入政治紛爭。但一旦亂世結束,兩人便不再偽裝而直面天下。本詞中,劉永濟在“拂簪盥眼”的后面,發(fā)出的是“定何時”的疑問,這是對典故的反用。任永、馮信最終等來了天下太平,而詞人對自己能否像任永、馮信一樣等來太平天下,則表示懷疑。

當然,如此解讀,是否符合詞人原意,還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事實上,首句中的“絕倒驢鞍”也含有典故。這一典故來自民間傳說之一的八仙過海。相傳,八仙之一的張果老有倒騎驢的舉止。對此,后人的解釋是,在張果老看來,天下有很多事情被顛倒了,所以要倒著騎驢,這樣才能朝著真正的目標向前行走。本詞中,劉永濟在“絕倒驢鞍”的后面,緊接的是“那可期”的反問,表達的是“不可期”的意思。于是,全句的意思是,今天的人們再也不可能期待像張果老那樣,根據(jù)自己的方式找到想去的目標。這與后面的“拂簪盥眼定何時”一句,構成了連貫的意義表達,即委婉地表達了對世道的不滿之情。

然,不滿歸不滿,詞人心中對此卻一刻也忘懷不了。于是,“重衾夜夜江山夢”,即使在夢中還放不下這份牽掛?!袄先斕梦磾喟V”一句,則更將這份“放不下”更寫成一個“癡”字?!褒斕谩睘殛懹螘S名,也是陸游晚年的自號。有關“龜堂”的詩歌,陸游寫了不少,如《龜堂雜題》、《龜堂自詠》、《龜堂獨酌》、《龜堂雨后作》等。[21]此句,詞人自注曰:“放翁詩:‘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余癡?!薄胺盼淘姟?,是指陸游《和范待制秋日書懷二首自七月病起蔬食止酒故詩中及之》詩(其二)。[22]“老病”兩句,為該詩的頷聯(lián)。對于陸游這兩句詩的表現(xiàn)內(nèi)涵和閱讀感受,明人瞿佑《歸田詩話》中的一段話,可以作為我們的參考依據(jù)?!稓w田詩話》卷中“沈園感舊”曰:“翁得年最高,有句云:‘世味掃除和蠟盡,生涯零落并錐空?!喜∫讶┣匪?,貪嗔雖去尚余癡。’‘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予垂老流落,途窮歲晚,每誦此數(shù)聯(lián),輒為之凄然,似為予設也。”[23]瞿佑認為,陸游的詩句似乎就是為自己的“垂老流落,途窮歲晚”而寫。同樣,劉永濟在化用陸游此詩時,同樣也有瞿佑這樣的感受。這從上文的疑問,以及下文“紅蠟淚,替誰垂,更長吟坐獨成悲”的詞句中,便可驗證。

2.致陳方恪、陳登恪的交游詞

《誦帚庵詞集》中,致陳方恪的有《壽樓春》(銷鍾云詞魂)詞,作于1923年,是詞人寫給陳氏兄弟的作品中最早的一首。

致陳登恪的有《江城子》(1940年)、《浣溪沙》兩首(1940年)、《鷓鴣天》(1946年)和《臨江仙》(1947年)等。

這里,我們且以詞人致陳登恪的《鷓鴣天》詞和《臨江仙》詞為例,來考察詞人與陳登恪的交游以及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這兩首詞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前后相差一年?!耳p鴣天》一詞的詞序?qū)懙溃骸奥牭倾≡捨骱飶]之勝?!薄杜R江仙》也有一詞序,曰:“今夏,余與登恪有匡廬之避暑之約,因循未往,而登恪歸來為語劫后靈山,感而成詠?!?/p>

由詞序可知,這兩首詞都是劉永濟在聽陳登恪談論有關江西廬山情景之后所作,共同的主題是向往上廬山過隱居的生活?!耳p鴣天》詞曰:

幾上西湖正共攜,袖中廬阜又呈奇。塵根忽墮窮愁外,嵐氣還生語笑時。 休坐嘆,漫行咨,百年鼎鼎欲何之。人間倘有靈源在,散發(fā)巖阿應可期。[24]

詞的上闋,側重說明為何向往隱居廬山的主客觀原因??陀^原因是,廬山的景色優(yōu)美,即“廬阜又呈奇”。主觀原因是,自己已將功名富貴置之度外,即“塵根忽墮窮愁外”。下闕“百年鼎鼎欲何之”一句,化用陶淵明《飲酒》(其三)詩的最后兩句,以表明自己的人生觀。陶詩全文為:“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25]陸游《短歌行》也寫道:“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鐘暮鼓無休時。碧桃紅杏易零落,翠眉玉頰多別離,涉江采菱風敗意,登樓侍月云為崇。功名常畏謗讒興,富貴每同衰病至。人生可嘆十八九,自古危機無妙手。正令插翮上青天,不如得錢即沽酒?!?sup>[26]陸游詩中的“正令插翮上青天,不如得錢即沽酒”,與陶詩中的“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一正一反,表達了對功名的態(tài)度。劉永濟詞雖沒有像陸游詩和陶詩那樣直說,但最后一句,實際上也明確表達了不顧“世間名”,而“散發(fā)巖阿”的志向。世務紛亂,有志之士也不得不屈道隱居。這就從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詞人對所處時代的一種批判精神。雖然,事實上詞人并沒有真正歸隱廬山或其他深山之中。

一年后,詞人又寫了《臨江仙》詞。此前,詞人曾與陳登恪相約在1947年的暑期一起上廬山避暑,也算是一種小隱吧。但最后劉因故未能踐約。當陳登恪從廬山歸來后,劉再一次聆聽陳對廬山情景的敘述,并寫下了這首詞。詞曰:

歷劫靈山無恙在。逃空我愧蛩音。松門高致久銷沉。(松門別墅,散原丈故宅也)山容留瘁色,林籟想哀吟。 塵海沙蟲真眼倦,覆棋休更追尋,云藏太古薜蘿深。還期攜素手,來此結同心。[27]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第二句文字上有誤?!疤涌瘴依Ⅱ艘簟钡摹膀恕?,應為“跫”。此句詞人也用了一典故。典故出自《莊子·徐無鬼》:“夫逃虛空者,……聞人足跫然而喜矣。”[28]對于莊子這一段話,在唐代韓愈的《送區(qū)冊序》中有引用。韓愈寫道:“莊周云:‘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29]意謂一個人走在曠無人煙的地方,忽然聽到他人的腳步聲,會感到喜悅。因為他可以擺脫深深的孤獨與寂寞。也有人將“空虛”之義作專門的解釋,如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司馬彪注曰:“故壞冢處為空虛也。”[30]劉永濟在此運用此典,意在說明由于自己的違約,因此,使得獨自一人上廬山的陳登恪,也像莊子筆下的那個行走在寂寞的世界中。因此自己覺得心中有愧。好在廬山雖經(jīng)多次劫難,但總算安然無恙?!八砷T高致久銷沉”一句,則與首句“歷劫靈山無恙在”形成對比。山雖無恙,但山上的建筑物——松門別墅(即詞中的“松門”),卻因山下的劫難而少有人涉足,變得“久銷沉”;猶如杜甫筆下的“丞相祠堂”,只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的荒蕪景象。松門別墅位于廬山牯牛嶺脊南部,為德國式大坡屋面。建于1920年代,占地面積170平方米。有關這座別墅的來歷,《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中是這樣記載的:“父親留學期間雖也有為期不長的幾次返國,但他自少年、青年乃至壯年的留學生涯中,由于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局勢時有不穩(wěn),江西省教育廳留學官費不能寄到,直到歸國任教后才補還,即由五伯父隆恪經(jīng)手操辦,以此補償款為祖父購買了廬山上一所洋人的舊別墅,祖父命名作‘松門別墅’?!?sup>[31]陳寅恪歸國任教的時間是1926年。文中所說的“祖父”,是指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1929年陳三立來廬山即居住于此,并將其命名為“松門別墅”。后來,由于戰(zhàn)亂紛陳,陳家人很少來此居住。故變得“久銷沉”。如此描寫,具有以小見大之效果。即從一座別墅的變遷來展現(xiàn)一個時代的變遷。

詞的下闋,運用多個典故表示將來有一天愿意和陳登恪一起歸隱于此。“覆棋”一句,原指下棋結束后重新按原來的順序逐步演布,以驗得失。據(jù)《北齊書》卷十一《河南王孝瑜傳》:“(孝瑜)讀書敏速,十行俱下,覆棋不失一道?!?sup>[32]這里,劉永濟用“休更追尋”,乃反用之。意謂剛剛過去的這次爽約,就不再追究了,待下次“來此結同心”?!按恕奔粗笍]山。而“云藏太古薜蘿深”即是對“此”的藝術描寫。這里,詞人也運用了一個典故,出自古曲《漁樵問答》中《太古正音琴譜》的第五段《松枝煮茗》,其曰:“登山日來曛,昆侖絕頂,拗珊瑚寶樹,帶月連云,歸來煮茗也氤氳。薜蘿深處絕塵粉,問出君,北山移文,請俗客漫相聞?!?sup>[33]可見,在當時這樣一個戰(zhàn)亂不斷、時局動蕩的年代,劉永濟與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常常借詩詞作品來表達隱逸思想。在1940年同樣也是贈登恪的兩首《浣溪沙》詞,也表達了相同的思想情感。詞曰:

放意無何廣莫天,醒時酣飲醉時眠。清風何事款柴關。客自煙波江上至,夢從云水窟中還。相逢恰在醉醒間。(其一)

遲日暄風度水船,中流東望浪粘天。隔江城郭是非間。莫唱楚詞懷故宇,更驚秦火入仙源。容身猶有一茅團。(是日城中訛傳有空襲。)(其二)[34]

第二首中的“秦火入仙源”,也為用典之法,來自陶淵明《桃花源記》:“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這里喻指侵華日軍的戰(zhàn)火一直燒到了中國最偏僻的地方。即使想找一個隱居的地方都不容易??梢?,詞人字面上所寫的隱逸,實際上是在表達對戰(zhàn)亂年代的不滿與批評。因此,對于劉永濟這些作品的評價,不能簡單化、表面化,而應體會其深層的用意。

(二)與吳宓的交游詞

劉永濟與吳宓交游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以詞為中介的。因為,在兩人的交往中,吳宓曾多次請劉永濟修改詞作。對此,《吳宓日記》中有不少記錄。如,1929年1月20日的日記寫道:“又復劉永濟一函,詳述《木蘭花》詞之意,而請其再為修改?!眳清怠赌咎m花》原詞為:

漁翁久在磻溪住,偶入桃源非識路。蓑衣未許惹香塵,玉露已驚凋錦樹。 金丹漫信神仙誤,銀水空傳牛女渡。人間天上事匆匆,彈指樓臺無覓處。

經(jīng)劉永濟修改后的《木蘭花》詞為:

玉樓人倦停金線,閑夢江南春正遠。自嫌移柱手生疏,未解飲泉心冷暖。 情深可待蓬瀛淺,爐火青時丹自轉(zhuǎn)。獨憐芳意未分明,早是驚回鶯語亂。

這首經(jīng)劉永濟修改后的《木蘭花》詞,既見于《誦帚詞集》,也收錄在《吳宓詩集》。詞的正文后面有一按語,曰:“宓曾以本意作函詳告宏度。此闋辭雖代擬,而悉仍原意,不啻宓作也?!?/p>

可見劉永濟與吳宓因詞而結下的緣分頗深。兩人的交往因詞而加深,同時,以詞相贈也成為他們交往的一種重要方式。

1946年1月,吳宓應邀在四川樂山的武漢大學、貴州遵義的浙江大學作《紅樓夢》學術報告,轟動一時。劉永濟聆聽了吳宓的講座后,曾寫下了《浣溪沙》(聽雨僧說《石頭記》人物),詞曰:

君亦紅樓檻外人,凄涼猶說夢中身。懺情何計等冤親。頑石倘能通妙諦,粲花無礙定奇文。獨持宏愿理群昏。[35]

除了以詞記錄兩人的交往活動,劉永濟還在致吳宓的詞中,表達對時局的獨特感慨。1940年寫給吳宓的《鷓鴣天》詞,就是一首內(nèi)容獨特的作品。其獨特之處,首先體現(xiàn)在詞序的表述上。且看詞序:

偶檢論文舊稿,有感于偽江南近事,賦寄《學衡》社友迪生、雨僧兩兄。

詞序的前半部分,交代了寫作原因,乃“有感于偽江南近事”;后半部分,則交代了寫作動機,為“賦寄《學衡》社友迪生、雨僧兩兄”。

細細斟酌,這里所說的“偽江南近事”,實際包含“偽江南”與“近事”兩個方面。

先說“偽江南”?!皞谓稀币辉~用得很巧妙。在劉永濟之前,人們已曾使用該詞,指的是南京,那是從地理學意義上來使用的。因為,有一種觀點認為,南京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屬于江南的范圍。不過,劉永濟在該詞中使用這一名詞,顯然不是從地理學意義上說的。聯(lián)系該詞的寫作時間和首句“凝碧無人賦舊愁”等內(nèi)容(下文詳述),不難明白,這里的“偽江南”當指汪精衛(wèi)1940年3月在南京建立的偽國民政府。

弄清了“偽江南”后,便可進一步探尋“近事”。可以肯定的是,這“近事”當屬“偽江南”這一“大事件”背景之下的一具體事件。

如果將此事件與詞序前句“偶檢論文舊稿”聯(lián)系起來討論的話,則會發(fā)現(xiàn),這“近事”當與作者撰寫、發(fā)表論文之事有關。因為作者是在檢閱了昔日的論文舊稿后,才對“偽江南近事”產(chǎn)生感慨??梢?,這篇“論文舊稿”對詞人“有感于江南近事”是一種誘因。因此,這由“論文舊稿”引發(fā)感慨的“近事”,也當與作者撰寫、發(fā)表論文有關。

如果再聯(lián)系詞序的后半部分,即詞人“賦寄《學衡》社友迪生、雨僧兩兄”的創(chuàng)作動機,我們對詞人所感慨的“近事”的了解,便能有所深入。詞人將此詞寄給迪生(梅光迪)、雨僧(吳宓)兩位朋友時,在這兩位朋友的名字前面,以“《學衡》社友”四個字作為修飾語。如此措辭,是寄托了深意的。這深意便在“學衡”兩字的背后。1922年1月,由梅光迪、吳宓、胡先骕等學貫中西的新派文人擔任主編的《學衡》月刊,在南京創(chuàng)刊。該刊以研究學術,整理國故為宗旨。1926年底,出刊至60期后???。1928年復刊,改為雙月刊,1930年停辦一年又零星出刊,至1933年7月出至第79期后??6搅嗽~人創(chuàng)作此詞的1940年,無論是作為一個學術社團,還是作為一份學術刊物,《學衡》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既然如此,詞人為何還要以“《學衡》社友”來稱呼梅光迪和吳宓呢?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是,詞人的表達重點強調(diào)在《學衡》這個刊物上。再聯(lián)系詞人的“偶檢論文舊稿”,我們有理由推斷,詞人所感慨的“偽江南”背景下的“近事”,同樣也應與某一學術刊物的出現(xiàn)有關。符合上述要素的學術刊物,當非龍榆生先生主編的《同聲月刊》莫屬。據(jù)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卷三記載:“(一九四〇年)七月,在汪精衛(wèi)資助下,著手創(chuàng)辦《同聲月刊》,以為《詞學季刊》之繼。八月,汪有二函致先生,討論辦刊事?!?sup>[36]那么,對于這樣一件“偽江南近事”,詞人發(fā)表了怎樣的感慨呢?且看原詞:

凝碧無人賦舊愁,鮫涎腥汙禁池頭。龍琶妙解方矜寵,畫燭通明肯障羞。 欺末俗,抵前修,文章何止類俳優(yōu)??蓱z辛有空前識,不到為戎總不休。[37]

詞開頭兩句中的“凝碧”、“池頭”,出自王維《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詩中的最后一句:“凝碧池頭奏管弦。”[38]對于王維此句,《震澤長語》曾評曰:“不言亡國,而亡國之意溢于言外?!?sup>[39]劉永濟詞曰“無人賦舊愁”,為反用之。身處亡國的危險關頭,有人不僅沒有像王維那樣寫出滿腔悲憤的憂國之詩,反而附和逆勢,任隨“鮫涎腥汙禁池頭”,即任隨日偽勾結的烏煙瘴氣在南京城里彌漫?!褒埮妹罱夥今鎸櫋?,一語雙關,以古典喻今人近事,即喻指龍榆生辦《同聲月刊》而被汪偽更為賞識。

劉永濟如此描寫,并非憑空臆斷。在《同聲月刊》四卷三號,刊登了汪精衛(wèi)致龍榆生的函。函曰:“榆生先生惠鑒:昨接麈談,至為快慰。夜間披讀大著緣起,情深文明,華實并茂。佩甚佩甚。鄙意大處著眼,小處著手?,F(xiàn)在全面和平尚未實現(xiàn),‘中興鼓吹’四字,似太弘大。固知凡讀大著緣起,必不有此誤會。但恐一般人望文生義,即作別解。可否易為《同聲月刊》,亦即緣起中開宗明義之語也。又初辦月需若干,亦祁計及。初期不嫌其狹隘,但求其穩(wěn)固。而不受牽掣,不虞中斷。未知尊意何如?此上敬請大安。兆銘謹啟。八月六日。”[40]從信函看,汪對龍確實既賞識又欽佩。同時,也透露出龍的“妙解”之處,尤其是在對刊物名稱的命名上。據(jù)汪函可知,龍原本想把刊物定名為《中興鼓吹》,倒是汪覺得這一名稱“似太弘大”,名不副實,建議改為《同聲月刊》。然而即使名曰《同聲月刊》,仍難以真正成為學者的共同心聲。因此,詞人便以“畫燭通明肯障羞”加以婉諷。這里的“肯”實為“豈肯”的意思。

詞的下闋則針對龍辦月刊而抒發(fā)感慨。其中,“欺末俗,抵前修,文章何止類俳優(yōu)”數(shù)語,雖不乏詞人濃重的主觀色彩,但在當時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與環(huán)境下,也不失為詞人的肺腑之言?!翱蓱z辛有空前識,不到為戎總不休”兩句,則進一步以典故說明為何有此感慨的原因。據(jù)《左傳》(僖公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春,伐邾,取須句,反其君焉,禮也。三月,鄭伯如楚。夏,宋公伐鄭。子魚曰:‘所謂禍在此矣?!?,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秦、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sup>[41]借用此典者,在劉永濟之前,則有白居易的《時世妝》一詩。白居易在詩中寫道:“昔聞被發(fā)伊川中,辛有見之知有戎?!?sup>[42]白居易詩為正面用典,而劉永濟則反用之。在劉永濟看來,春秋時期周國的大夫辛有從他人“披發(fā)而祭”這一禮儀細節(jié)中,預見周國即將滅亡。如今,即使有人像辛有那樣,從某些文人的附逆行為中,也預見時局的興亡變化,但當局者仍未能引以為鑒,非要到了戰(zhàn)事四起,國家遭殃的時候才肯罷休。顯然,這是針對上述“偽江南近事”而言的。

由此可見,在這些看似很普通的交游詞中,劉永濟也寄托了對時局評價,從而使作品蘊含了深刻的內(nèi)涵。

注釋

[1]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6頁。

[2]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100頁。

[3]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95頁。

[4]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72頁。

[5]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73頁。

[6]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78頁。

[7]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106頁。

[8]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82頁。

[9]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頁。

[10]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44頁。

[11]吳宓:《吳宓詩集》第15卷,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45頁。

[12]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頁。

[13]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77頁。

[14]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第131頁。

[15]參見陳寅恪:《陳寅恪詩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1、32頁。

[16]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105頁。

[17]陳寅?。骸蛾愐≡娂罚?7頁。

[18]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版2007年版,第2706頁。

[19]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頁。

[20]宋范曄撰:《后漢書》卷八十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670頁。

[21]參見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冊第2405、2424、2439頁,第6冊第3001頁。

[22]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第2冊,第613頁。

[23]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62頁。

[24]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99頁。

[25]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8頁。

[26]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第3冊,第1146頁。

[27]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103頁。

[28]清王先謙:《莊子集解》,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43頁。

[29]劉真?zhèn)惖刃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39頁。

[30]清王先謙:《莊子集解》,第43頁。

[31]陳流球等:《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46頁。

[32]唐李百藥撰:《北齊書》卷十一,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44頁。

[33]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34]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51頁。

[35]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96頁。

[36]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卷三,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03頁。

[37]劉永濟:《劉永濟集·誦帚詞集》,第96頁。

[38]《全唐詩》第二函第八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0頁。

[39]轉(zhuǎn)引自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55頁。

[40]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卷三,第103頁。

[41]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13頁。

[42]《全唐詩》第七函第一冊,第1048頁。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