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寫意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楊絳
1935年7月,鐘書不足25歲,我24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行,不復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有人做伴,可相依為命。
牛津大學在十月前后開學,我們下船后在倫敦觀光小住。鐘書的堂弟鐘韓帶我們參觀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這個暑假他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旅游德國和北歐,并到工廠實習。鐘書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絕沒有這等本領,也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只會可憐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也會見一些同學。
我們這一暑假,算是遠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好在我當時是閑人,等孩子出世,帶到法國,可以托出去。我們知道許多在巴黎上學的女學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兒所,或寄養(yǎng)鄉(xiāng)間。
鐘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蔽覍τ凇跋裎摇辈⒉粷M意。我要一個像鐘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鐘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象。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鐘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我以為肚里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么都減退了。
鐘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chǎn)院去定下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chǎn)婦全由她接生。)
鐘書說:“要最好的?!?/p>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5月12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并不愿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18日進產(chǎn)院,19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么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p>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她們越發(fā)奇怪了?!爸袊硕纪ㄟ_哲理嗎?”“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鐘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嘀樥f:“我做壞事了?!彼蚍四?,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p>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p>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彼址判幕厝ァ?/p>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鐘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蔽艺J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余,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chǎn)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所后,真的全都修好。
1941年暑假,鐘書由陸路改乘輪船,輾轉(zhuǎn)回到上海。當時辣斐德路(按:今復興中路)錢家的人口還在增加。一年前,我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間房,住了一個月,退了。這回,卻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擠居錢家樓下客堂里。我和圓圓在鐘書到達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鐘書面目黧黑,頭發(fā)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一只外國橘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她接過橘子,就轉(zhuǎn)交媽媽,只注目看著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jiān)視著,晚飯后,圓圓對爸爸發(fā)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彼s爸爸走。
鐘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边@是圓圓的原話,我只把無錫話改為國語。我當時非常驚奇,所以把她的話一字字記住了。
鐘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最“哥們”。鐘書說的什么話,我當時沒問,以后也沒想到問,現(xiàn)在已沒人可問。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我們?nèi)齻€人中間,我是最笨的一個。鐘書究竟說了什么話,一下子就贏得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只好存疑,只好永遠是個謎了。反正他們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從前,圓圓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從爸爸回來,圓圓不乖了,和爸爸沒大沒小地玩鬧,簡直變了個樣兒。她那時虛歲5歲,實足年齡是4歲零兩三個月。向來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卻從來沒有一個一同淘氣玩耍的伴兒。
圓圓去世,60歲還欠兩個多月。去世前一兩個月,她躺在病床上還在寫《我們仨》。第一節(jié)就是《爸爸逗我玩》?,F(xiàn)在,我把她的記事,附在卷末。
我們擠居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8年。
女兒的嫁妝
韓石山
女兒15歲,初中生,半憨不精,已初識嫁娶之事。我們父女的關系,平日又那么馬馬虎虎,套一句文雅的話,可說是介于師友之間,常開些當開不當開的玩笑。每天她放了學,我放下筆,有妻子做飯,父女倆便在客廳里說笑嬉鬧??蛷d緊傍著廚房,也是對正在“火線”上的妻子的慰勞。兒子在外地上學,這是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最熱鬧的時候。
這天我對女兒說,爸爸筆耕大半生,已垂垂老矣,等你兄妹倆成家時,怕無充裕的錢物應付。不過我有數(shù)千冊書,還有些家用電器,到時候可全給你們,兩相比較,家電比書值錢,你是要家電還是要書?
這玩笑以前就開過,記得那時她說要書,我想引誘她說要家電,冰箱、彩電、錄像機這些,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總該有些吸引力的,然后再好好奚落她一頓。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鬼把戲,眼珠一轉(zhuǎn),說道:“我都不要。”“那你要什么呢?”“我要你?!薄耙粋€老爸爸,你不嫌棄,你那口子還嫌棄哩?!薄澳强刹粫??!迸畠赫f,“到了我家,我把你鎖在一間房子里,讓你寫文章,稿費全都是我的。有了你,不是啥都有了?”哈哈哈,我笑得快岔了氣?!熬蜋褍耗芟氤鲞@號鬼點子!”妻在廚房聽了,佯作嗔怪地說。得承認,這次斗嘴,我是徹底失敗了。
這幾年,她學業(yè)上有多大長進,我不知道,斗嘴上可是大有長進了,比如前些日子,為件什么事,她母女倆“得罪”了我,我便引用孔夫子那句話挖苦她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你媽是女子,你是小人?!?/p>
但見她格眨格眨眼,順口答道:“爸,你說得很對,不過你對孔子的話理解錯了。那句話是說:女人和孩子是你這樣的人難教育的,為什么呢?離得遠了你就怨恨人家,離得近了你就對人家不尊重?!?/p>
妙哇!我忘了正在斗嘴,當即大加贊賞。不過,那話雖也機警,卻不似今天要我做嫁妝這話來得率真可愛。有意思,她怎么能想出這么刁鉆的俏皮話兒,沒啥可羞的,能為女兒做嫁妝,也未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至少說明,我這個當爸爸的,還是個有用之物,還沒落到“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地步??梢幌氲剿置脗z小時候的種種遭際,又不免有些心酸。
我少小離家,負笈求學,又在外地工作,成家后夫妻天各一方,他兄妹倆都是在老家農(nóng)村出生的。合家團聚,不過是近十年的事。孩子出生時,因工作忙,更因經(jīng)濟困窘,均未回家照料。稍大點兒,也未能給以更多的愛撫,一般孩子都有的玩具,幾乎沒給買過,只記得給兒子買過一個塑料西瓜,8毛錢,給女兒買過一個布娃娃,1元4角。妻子曾給我說過這么件小事,今日憶及,仍不勝唏噓。
是女兒3歲時吧,一次妻子帶她去鎮(zhèn)上玩,來到百貨商店,孩子見了一種小推車,哭鬧著要媽媽給她買。一輛小車不過二十幾元,但對我家來說已是不可想象的大數(shù)目。我那時一月工資50元,要養(yǎng)活四口之家。妻哄孩子說:“等爸爸一月掙上80塊錢就給你買?!笔圬泦T聽了露出鄙夷的神色。那時候,要掙上80元,少說也得當上縣委書記!
這事,妻怕我傷心,從未對我說過,直到前兩年才無意中提起。我曾問女兒,可記得此事,她說不記得。孩子能忘了,當爸爸的既然知道,實在是難忘的了。這遺憾,怕至死都會刻在我的心頭。至今每次上街,走過賣玩具的地方,看見小推車,我總不忍多看。當然,這虧欠也可以用別的方式加倍地補上,但那不過是自欺,任你什么方式,能補得上孩子幼年心頭的創(chuàng)傷么?縱然她未必知曉。女兒現(xiàn)在很愛收集小物件,也愛做些布娃娃之類的小手工,掛在床頭,擺在書桌,我疑心這正是對童年時心靈上的缺憾的補償。太傷心,也太殘酷,我從未點破。
別說孩子了,我現(xiàn)在愛和孩子們在一起嬉戲、玩耍,又何嘗不是一種心靈上的補償?
有人說南唐李后主所以無能,是因為“生于宮掖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確否不敢妄論,但我總覺得長于婦人之手,實在不能說是壞事。家父一輩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我是母親一手帶大的。與妻子團聚后,穿衣吃飯,全由妻子料理。將來年邁體衰,臥床不起,能在床前侍奉湯藥的,怕也只有女兒。人的一生,幼年有母親撫愛,成年有妻子照料,晚年有女兒侍奉,也算得上大福大貴了。想到這兒,我對女兒說:“爸爸就做你的嫁妝吧,只是到了你家,別鎖在房子里就行了。”
“那可不行?!迸畠盒χf,“不鎖住,過兩天你又跑到我哥哥家去了?!?/p>
我想倒也是的,一雙兒女,哪頭也放不下呀!
玻璃匠和他的兒子
梁曉聲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城市里總能見到這樣一類游走匠人——他們背著一個簡陋的木架街行巷現(xiàn),架子上分格裝著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們一邊走一邊招攬生意:“鑲——窗戶!……鑲——鏡框!……鑲——相框!……”
他們被叫做“玻璃匠”。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親,便是那個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鉆石,比許多玻璃刀上的鉆石都大,約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大。
有次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著我父親的遺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親,聊起了他父親那一把視如寶物的玻璃刀。
他說:“父親一向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我10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從此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了?!倍情L子,下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一發(fā)脾氣,他就首先成了出氣筒。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冷漠。他認為他的父親一點兒也不關愛他和弟弟妹妹。他暗想,自己因而也有理由不愛父親。他承認,少年時的他,心里竟有點兒恨自己的父親。
有一年夏季,他父親回老家辦理他祖父的喪事。父親臨走,指著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那里邊的東西!”——他知道父親的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同時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里了。但他也畢竟是個孩子??!別的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他也免不了會對之產(chǎn)生好奇心呀!何況那東西是自己家里的,就放在一個沒有鎖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里!于是,父親走后的第二天,他打開了那小木匣,父親的玻璃刀果然在內(nèi)。但他只是將玻璃刀從雙層的絨布套子里抽出來欣賞一番,比劃幾下而已。他以為他的好奇心會就此滿足,卻沒有。
第三天,他又將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塊碎玻璃試著在上邊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就覺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幾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東撿西拾的碎玻璃,為同學們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歡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鉆石不見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使用不得法,刀頭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鉆石,是會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兒了。就算清楚,又哪里會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憑他,又如何安到刀頭上去呢?他對我說,那是他人生中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唯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后他所面臨過的某些煩惱之事的性質(zhì),都不及當年那一件事嚴峻。他當時可以說是嚇傻了。
由于恐懼,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個卑劣的辦法——隔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將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14歲……
三十余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親時,他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當年,我并不覺得我的辦法卑劣。甚至,還覺得挺高明。我希望父親發(fā)現(xiàn)玻璃刀上的鉆石粒兒掉了時,以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東西,一旦掉了,滿地哪兒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懷疑是我搞壞的,也沒有什么根據(jù),只能是懷疑啊!”
他的父親回到家里后,吃飯時見他手上纏著布條,問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父親沒再多問他什么。
翌日,父親一早背著玻璃箱出門掙錢去。才一個多小時后就回來了,臉上陰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并沒問玻璃刀的事,只不過仰躺在床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煙。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但卻語調(diào)平靜地說:“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干了。哪兒哪兒都停產(chǎn),連玻璃廠都不生產(chǎn)玻璃了。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人家鑲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yǎng)活你們……”他的父親說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門賣去了。
以后,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yǎng)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他說,以后他的父親做過臨時搬運工,做過臨時倉庫看守員,做過公共浴堂的臨時搓澡人,居然還放棄一個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里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么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里沖他和弟弟妹妹宣泄過。那當父親的,對于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饑問寒地關愛著了。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雖然都不免奇怪,卻并沒有哪一個當面問過他們的父親。
到了我的朋友34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60多歲就患了絕癥。在醫(yī)院,在曾做過玻璃匠的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關系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于向父親承認,20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么,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東西啊,怎么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diào)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你以為你爸就那么容易騙呀?你又哪里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扎進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進自己兜里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么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你那么做,不是等于要成心當眾出你爸的洋相嗎?”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么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diào)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么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里,見著你,掀翻就打。可走著走著,似乎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于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于那么做嗎?一個14歲的孩子,那么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不信你回家試試,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么小的玻璃碴粘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干了才……”
“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
我的朋友,一個34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后,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
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無話。
那時,夕照灑進屋里,灑了一地,灑了一墻。我老父親的遺像,沐浴著夕照,他在對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氣很大的父親,也曾使我們當兒女的都很懼怕。可是從某一年開始,他忽然判若兩人,變成了一位性情溫良的父親。
我望著父親的遺像,陷入默默的回憶——在我們幾個兒女和我們的父親之間,想必也曾發(fā)生過類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可我卻沒有我的朋友那么幸運,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將永遠是一個謎了……
一生偶然
葛優(yōu)
我一直到十八九歲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什么樣。我爸演戲的時候,我經(jīng)常躲在一邊看。那時,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一輩子的忠實觀眾吧。
“文革”結束了,藝術院校招生,我忽然好像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考藝術院校時,主考官讓我演一個動作:從后面捂女孩的眼睛。我太緊張了,捂住她的眼睛,手就下不來了。那女孩只好把情人見面的戲變成了抓流氓的戲。
我最大的特點是兩個字,一是蔫,一是縮。我不像我爸,他脾氣火爆,敢當著一千多人的面上臺指揮,打死我也不敢。只要有什么活動讓我出席,我就本能地往后縮。如果出席的人有十幾個,我就本能地坐在最邊上。我要是緊張了,就容易出汗,手心腦門出汗。出席活動,快到大廳門口時,我最緊張,好像一開門就有機槍掃射似的。
老那么慣著自己,也不行。都老大不小了,有人叫老師了,還那么羞答答的,不行。我也假裝放松過,就想象自己在拍戲,效果似乎也不錯,可總覺得太假了。我告訴別人,其實我不緊張。有人說:“誰都能看出來,你滿腦門子汗,說話磕磕絆絆,不叫緊張叫什么?”我索性老老實實說自己緊張,也不想老裝大尾巴狼。這么一想,我反倒踏實下來。
我在北影大院長大,從小看過太多著名的演員,比如于洋、趙子岳、張平等。街坊鄰居都是全國聞名的大演員,有時我剛看完他們主演的電影,回家就看見他們騎著自行車,筐里裝著剛搶購回來的大白菜,好像剛從銀幕上下來。
李敖寫了一本書叫《上山下山》,我很喜歡這個書名。人生用這四個字就窮盡了。如果時光倒流,我愿意回到剛成名的那個階段。剛成名的時候是上山,上山時一切都是未知,你不知道自己會到什么地方,能到什么地方,你在上升的曲線上。人最美好的是追求的過程。你看世界上流傳的最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都是沒有結局的,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什么是結果?死亡才是真正的結果。也許等我再老些,就能接受日本人的美學觀了——下山也是一種美,但現(xiàn)在我覺得沒走到頭的時候是最好的。
人的一生都是偶然。演《霸王別姬》我沒得獎,演完《活著》,天時地利人和都該我得了,就得了。如果當時有什么別的戲出彩,也就沒我了。
20世紀90年代,人們不把那些高大全的人物當回事了,都想看到活生生的人。我有平民色彩,不虛偽。那時,中國人開始需要大批量的幽默,不想進電影院受教育、上課。我代表那時人們的心態(tài),比較放松,比較樂觀,也比較普通。誰也別想教育誰,大家都是平等的。那時經(jīng)濟發(fā)展,過去很多牢籠式的觀念被打破。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只有那些長得好看的、說得好聽的人才重要,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要。連葛優(yōu)都能上屏幕,誰不能呢?
比起一些偶像明星,我覺得特坦然。我不怕年華老去,不用和狗仔隊打游擊,不用為了曝光率沒事找事。我一是不想當老百姓的對立面,二是我也當不上,三是當上的代價太大,活著該有多累!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一個人待著。有朋友一拿起書,看兩行字就暈了,我不至于那樣,每天至少要看十幾個劇本吧。我覺得還不夠靜,還不夠讓我拿起一本書就放不下,周圍總有好多事干擾我。
我也愛熱鬧。比如喝點兒酒、聊聊,沒有什么利益關系的。我是最不怕聽人說的,只要對方能侃,我就可以一直聽他說下去,所以朋友愛找我喝酒。我最愛扮演的角色就是聽眾。每次喝酒,我說話很少,更多是看朋友耍貧。
我總是矛盾著,又想熱鬧又想靜,是不是有點兒矯情?
娘妻落水先救誰
柯云路
許多男性朋友跟我說起過這樣的事——老婆不止一次地問:“我和你媽都落水了,你先救誰?”這些朋友一般都夾在老婆和老娘之間,進退維谷,有苦難言。這個發(fā)生概率比買彩票中五百萬還小的事件,之所以一次次地敲打著許多男人的神經(jīng),多緣于妻子與母親的矛盾。
妻子和母親,兩個都是至親的親人,誰不高興都會牽動你的神經(jīng)。這時,作為老公和兒子的你,就需要特別冷靜。
你和妻子相識相戀到結婚,找到相愛的人并不容易,因此,首先你們要學會彼此珍惜。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相愛并不等于沒有矛盾。
在所有的倫理關系中,夫妻關系是最重要的親情,是家庭關系中第一位的關系。但這個最重要的關系卻由兩個毫無血緣聯(lián)系的人組成,這就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和問題。結婚時每個人身后都站著一大片“背景”——各自的兄弟姐妹、父母親屬和朋友。這些親情對婚姻的另一方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但對自己而言,則帶著從童年、少年到成年的成長印跡,日積月累著他人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尊重這種親情,并且理解這個力量,是夫妻和睦相處的必要前提。
前面說過,妻子和母親同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但你要明白,她們之間并無感情,妻子的出生和成長與你的父母兄弟無任何聯(lián)系。你對父母的感情,妻子至多只是理智上理解和尊重,不會有如你一樣的切身感受。這樣,當你組成自己的小家,并且這個小家的利益與大家庭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第一,你要能夠理性地對待;第二,要能用聰明的方法化解。
面對妻子對婆婆的抱怨,最好的辦法是不吭氣,這時千萬不可為母親辯護。家庭中的事情本無是非,許多沖突只是情緒,情緒過去了,也就沒事了。你為母親辯護的結果只能是火上澆油,讓妻子覺得自己的感受不被重視,做丈夫的不心疼她,不站在她這一邊維護小家的利益。她的火氣反而更大。
此外,丈夫要懂得適當?shù)厥救酢S鍪孪劝哑拮臃旁谇懊?,讓她知道你最看重和她的關系,同時把自己的為難之處告訴她——總不能不孝順父母吧?讓她幫你想想辦法。同時,還要盡可能地多關心妻子的父母,以心換心。你對她的父母好了,她自然也愿意“回報”你。
總之,夫妻之間鬧矛盾了,要冷處理。冷處理并不等于冷戰(zhàn),不是針尖對麥芒?,F(xiàn)在許多男人自稱“妻管嚴”,對這種現(xiàn)象也要分析?!捌薰車馈辈灰欢ㄊ钦煞蜍浫酰ǔ5呐⒆佣紩悬c小脾氣,這種時候要會哄,會哄女孩也是男人的本事。不肯低頭不一定是大男人。有力量的人其實不怕低頭。在自己的妻子和母親之間,我們要做一個聰明的男人。
最后,我想說,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那些能夠白頭偕老的夫妻,一生基本上都結“三次”婚:
第一次,是和這個人結婚。這指一眼看到的身高、相貌、學歷、金錢、氣質(zhì)之類。
第二次,是和對方的習慣結婚。因為對方的生活習慣完全有可能和你格格不入。一個小小的飲食習慣合不來都可能產(chǎn)生齟齬。至于起居、社交、工作、待人接物等方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頑固天性,習性合不來,也會導致婚姻解體。
第三次,是和對方的家庭結婚,這里指父母兄弟姐妹及更廣大的家庭文化背景。多少對年輕夫婦因為與兩邊老人的關系擺不平而吵鬧不休,最終導致感情破裂。與對方的家庭結婚,是指雙方還要交換對父母的關心和責任。這一點處理不好,也不會有完美的婚姻。
為人父母勞碌命
陳曉卿
因為經(jīng)常加班,回家路上腸胃難免急劇蠕動,跟鬧鐘似的。松榆西里那家淮南牛肉湯是我常去光顧的地方。主人姓郝,頭一次吃了他家的牛肉湯,我就有一種“無限接近淮南”的感覺。
在安徽老家,老郝也是個基層干部,本來退休了可以在家頤養(yǎng)天年。但老郝的兒子十幾年前來北京工作,老兩口在千里之外不免牽掛,跟著來了之后,兒子忙,老郝和太太又有些落寞,于是便撿起了家傳的牛肉湯手藝。
老郝做這個不完全為了掙錢,牛肉早就漲到24塊錢一斤了,他們家的牛肉湯還是10元一碗,所以,店里的人總是滿滿的,過了夜里10點,這家店還是燈火通明。除了安徽周邊的外地人,也有不少當?shù)氐念櫩汀=?jīng)常有當?shù)乜谝舻泥徸?,就?0塊錢一碗的湯,喝著6塊錢的二鍋頭,說著幾十億的生意。
前兩天,又路過老郝家的店,看到窗戶貼著“門店轉(zhuǎn)讓”的紙,我不禁吃了一驚。停車進店,老郝問都沒問,就從后面廚房里變出一碗牛肉湯來。郝太太則坐在一旁專心答疑解問。原來,老郝的兒子當了爸爸,孩子剛滿3個月?!艾F(xiàn)在的年輕人不會帶孩子。月嫂也不靠譜,孩子還得自己帶。所以,我們打算把店盤出去?!焙绿f。我指著一屋子客人問:“這么好的生意,真不打算要了?你們舍得?”老郝嘿嘿一笑,說是有點可惜,“但是,”他提高聲調(diào),“再好的生意,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重要??!”
想起在成都二道街一家冒菜店也曾遇到類似的經(jīng)歷。這家冒菜店的生意幾乎是成都最火爆的。去年夏天在成都出差,抽出了一個中午排隊,排到將近一個鐘頭的時候,女主人出來指著我說:“從這位起,往后的同志都不用排了,我們要關門了。”奇怪的是,我身后的所有客人,沒有任何怨言,選擇了默默離開。我急了,反復跟主人解釋,自己是從北京千里迢迢專程來的。百般哀求,主人這才讓我進店。
冒菜店開在居民樓里,滿坑滿谷的人,紅油的香味注射一般地刺激著所有的味覺系統(tǒng)。享受著難得的美味,心里更加納悶:這么好的生意為什么只在中午營業(yè)?老板娘特別利索,說:“下午我們娃兒就放學了,要做作業(yè),怕干擾……”她一臉自豪,“要知道,我們女兒一直是年級的前五名哦。”“那女兒將來去外地讀大學,你咋辦?”我問。老板娘想了想說:“那我就去陪讀?!?/p>
盛夏里的成都冒菜也好,寒冬里的淮南牛肉湯也好,都不是什么高檔的飲食,只要細心都不難做好。難得的是,主人都是為人父母的勞碌命,這仿佛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幾乎每一對中國父母都有一顆與生俱來的溺愛孩子的心,再興隆的生意,再多的錢財,對他們來說,都沒有自己下一代的成長重要——這正是他們?nèi)康南M?/p>
花甲之年懂愛情
章詒和
我是第二次婚姻了。二次婚姻的特點是婚前雙方要把所有問題提前談好,權衡的分量大于情感的砝碼。所以,婚后我和丈夫的關系,平淡得像“獨聯(lián)體”——松散的聯(lián)盟。一人一間屋,各干各的事,各看各的書,經(jīng)濟獨立,社交獨立,日子再平淡不過了??墒且坏┧瓜?,那平淡后面的東西突然顯露出來,血淋淋的!我恍然大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哭泣著不斷哀求醫(yī)生:“救救他,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兩次昏死在他的病房。我第一次倒地,他大叫:“這兒不是醫(yī)院,這是虎口。我倆不能都掉進來,你要逃出去!從明天起,不許你來看我?!钡诙?,他就只能用無比憂傷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我。
丈夫的病越來越重了,那時我剛好寫完《憶張伯駒夫婦》的草稿。他掙扎著一天看一兩頁,還在稿子上面做記號,并吃力地說:“小愚,你寫得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有很多問題,等我的病好了,我來給你改?!边^了一個多月,丈夫大概知道已經(jīng)沒有為我修改文章的可能了。他把稿子從枕頭底下抽出來還給我。說:“寫吧,寫吧。等我死了,你就成功了?!?/p>
一天,丈夫的氣色還好。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段。后三段都是苦,前面的生,也未必是樂。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視為人生的標準。小愚,對你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這是你父親(章伯鈞)當年的叮囑,也是我的叮囑。我不擔心你的工作,只擔心你的生活。你什么都不會呀。我死后,誰給你領工資?馬桶壞了,誰給你修?燈繩斷了,誰給你接?你一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再找一個男人吧!”我撲在他胸前,放聲大哭。
“死”是結束;“老病”是處在生死之間;而半生半死,最是痛苦。我和他都是半生半死人。此后,丈夫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靠輸液和“杜冷丁”活著。
一個周日,他的兩個孩子都來探視。預感到來日無多的他,流著眼淚要求孩子:“你們今后要照顧好章姨!答應我,答應我!”其聲嘶啞,其情凄愴——死神來臨之際,夫妻訣別之時,我臨近花甲之年,懂得了愛情,也懂得了男人。清理他的遺物,我發(fā)現(xiàn)一個紙夾。那上面的每一張紙,丈夫用鉛筆寫著同樣的一句話:今后最苦是小愚,今后最苦是小愚。
丈夫去世六載。六年來,以往夫妻的共同節(jié)目如看大片、看球賽、寫對聯(lián)、下棋、聽戲、散步,我全戒了。
我一直以為人生有兩件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一是情感,二是健康。丈夫一步一回頭地離去,使我猛然醒悟:這個世界原來是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內(nèi)心那份絕望的寂寞,從此與生命同在。只要活一天,它就在一日,很深,很細。
盡孝不再拖
潘石屹
甘肅天水,有“窮甲天下”之稱。1963年,我就出生在這里的麥積區(qū)潘集寨。我爸爸是下放到農(nóng)村的“右派”,媽媽雖然念過“國立高中”,卻是個普通農(nóng)婦。
爸媽一共生了5個孩子,我排行老二,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小時候,家里很窮,青黃不接時,媽媽總要去鄰村撿拾人家收完剩下的菜葉,做酸菜充饑。
最小的妹妹出生三個月后,趕上沒有糧食,餓得直哭,爸媽養(yǎng)不活她,只好把她送人。
家里的日子依舊艱難,大妹妹在3歲那年,不得已,送給一戶擁有一頭奶羊的人家。
兩個妹妹送走后,媽媽思念成疾,身體每況愈下。不久,她因中風而癱瘓。那一年,媽媽才52歲。
1981年,我考上了中國石油管道學院。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河北廊坊石油部管道局經(jīng)濟改革研究室。幾年后,我辭職,揣著80元錢,前往廣東。南下前,我回了一次老家。怕母親擔憂,我沒有將辭職的消息告訴她。媽媽發(fā)現(xiàn)了端倪,當我離家時,她硬要爸爸和弟弟抬著她送我,給了我兩條手工縫制的藍色棉褲。
我的淚頓時奪眶而出,癱瘓在床的媽媽,縫制這兩條棉褲,多不容易,要受多少罪呀。擔架上的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孩子,不要哭,盡管去闖吧,不要擔心我?!笨斐龃蹇诹?,我回過頭,媽媽還坐在擔架上,遠遠地看著我。
弟弟在哭,我含淚說:“哥會回來接媽媽的,別傷心。我一定要盡早賺錢,給媽治好病?!?/p>
1989年3月,我來到海南。除了夢想,我一無所有。白天,我四處找工作,晚上,睡在沙灘上。直到6月,我自薦到一家磚廠當廠長后,每月都能賺一兩萬元錢,境況有所好轉(zhuǎn)。1990年5月底,看到存折上有8萬多元錢,想到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想寄錢回家給媽媽治病??墒?,擴大磚廠規(guī)模需要錢,我想,現(xiàn)在是事業(yè)發(fā)展的關鍵階段,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幾個月后,由于種種原因,磚廠停產(chǎn),我虧得連回家路費也沒了。我又和幾個朋友合伙,創(chuàng)建了海南農(nóng)業(yè)高科技聯(lián)合開發(fā)公司,開始炒房,并賺了上百萬元。
我馬上打電話給媽媽,說:“現(xiàn)在,我可以寄錢為您治病了?!眿寢寘s說:“病這么久了,哪還能治好?你只管,忙你的事業(yè)就行?!?/p>
不久,海南房地產(chǎn)業(yè)出現(xiàn)經(jīng)濟泡沫,我再次變得一無所有,萬念俱灰……
身在老家的弟弟,知道了我的窘?jīng)r,不久,我竟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說:“娃,媽雖擔心你,更信你。只要你去做,你絕不比別人差?!眿寢尩陌参亢凸膭?,給了我力量。第二年,經(jīng)過慎重考慮,我和朋友合伙到北京發(fā)展,成立萬通公司。我否極泰來,事業(yè)、生活終于有了徹底的好轉(zhuǎn),工作也比以往忙了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回家看看媽媽,因為忙事業(yè),瑣事又多,一直沒有抽出時間。
1994年,我和張欣結婚了。得知我娶了一個優(yōu)秀的海歸媳婦,在電話里,媽媽一再叮囑我,早日帶妻子回家。
這一次,我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回一趟老家,接媽媽去治療。
當年10月,我和張欣回到老家。聽說我要將她送到醫(yī)院治療,她說:“你忙你的事業(yè)吧,媽病了這么多年,哪還能治得好?”
在家待了3天,我決定送媽媽去醫(yī)院,媽媽還是說:“你有時間,就陪我多說說話,要送我去醫(yī)院,還不如早點回北京忙事業(yè)?!毕氲剿蛬寢屓メt(yī)院檢查,至少需要一個星期,又想到北京有很多事情等著我,我沒有再堅持。
1995年,我和張欣共同創(chuàng)立了SOHO中國有限公司,再度向房地產(chǎn)進軍。此后,公司飛速發(fā)展,進入“中國納稅百強榜”。在這期間,我多次想回家,將母親接到北京治療,可人一忙,這個愿望就一拖再拖,沒有如愿。
2007年11月,一個項目正處在關鍵時候,公司設計部副總劉曉明卻突然提出請假,原因是他母親的糖尿病犯了,他必須去醫(yī)院照顧母親。
他哽咽著說:“潘總,我母親為了供我上學,辛苦了一輩子,我可不想以后留遺憾啊?!?/p>
劉曉明為盡孝而請假,深深地震撼了我。如果不是媽媽,我還在甘肅天水老家務農(nóng)啊。當天,我丟下手中所有的工作,飛往甘肅……這一次,我終于將母親接到了北京。
姑姑命好
劉若英
那天北京風很大,拍戲搭的帳篷都快被吹倒了。我脫下穿了一天的威亞衣(吊鋼絲的裝備),倒在躺椅上正跟自己全身的酸痛較勁中,工作人員把手機給我,說是電話亮了好多次,不知有什么急事?我說:“再急的事也沒有拍戲急吧!”接過手機,顯示我姐姐無數(shù)次的“未接來電”,短訊三個字:“急,回電!”這三個字能令人全身發(fā)麻。而電話那一頭姐姐哽咽地說:“姑姑走了?!?/p>
這要如何反應?十天前我在臺北見她時,她還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討論下午茶蛋糕有多好吃,然后興高采烈地準備去參加小學同學會。姑姑回到美國后,給我電郵,介紹新時裝設計師的網(wǎng)站,并計劃過兩個月,要與姑丈再去郵輪旅行……一切歷歷在目,怎么她就走了呢?難道走的是姑姑的另一個分身嗎?姑姑一直喜歡看我寫那些已故老家人的故事。但我從沒想過,我這么快就必須開始回憶她。
姑姑常說,我爸爸把她當女兒,而不是當妹妹,對她的疼愛甚過于對我跟姐姐。爸爸沒有帶我去吃過一次冰激凌,卻曾帶姑姑到圓山飯店吃冰激凌“吃到飽”,回家時嘴唇都凍紫了,被祖母念叨一頓。家中規(guī)矩很多,使得這家里的孩子容易人在福中不知福,老想“闖出去”,以為外面是自由天地。姑姑首當其沖,大學時就立下志愿,定要到美利堅深造。畢了業(yè),她與姑丈結婚,也毅然決定留在異國生活。不知是不是小時向往“籬笆外的生活”使然,姑姑非常能干。我去美國上大學時,住過她家一段時間,對她超人般的體力嘆為觀止。因為希望子女有好的生活環(huán)境,她選擇住郊區(qū),而自己每天上班,必須開一個多小時的車進市中心。在車上也不閑著,一邊開車、一邊化妝、擦指甲油、電話聯(lián)絡公事、安排兒女行程。下班回家,操辦完家務,繼續(xù)追連續(xù)劇、和朋友聚會……她總能把日程安排得既緊湊又完美。在她的生活里,什么事都有,就是沒有“停下來”這件事。
當我們感覺一切安排很妥當,按表操課就應該萬無一失的時候,老天總會給我們新的課題。
加州的陽光總給人無限美好之感。在這樣一個周末下午,姑姑一如既往沖沖沖,決定抽空去剪個頭發(fā),讓接下來的一周有個清爽的感覺,就在她躺下來沖洗頭發(fā)時,眼前一黑,她中風了。
我們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已度過危險期。姑姑不想讓自己在臺灣的母親擔心,故意拖延通知家人她的病況。在姑丈全心的照料下,加上姑姑不服輸?shù)男愿瘢荒旰?,除了行動仍有不便,言語表情都已經(jīng)正常。去美國看她,她輕輕松松地跟我炫耀:“現(xiàn)在停車可省事了,可以停殘障車位,也不用工作,政府養(yǎng)我,不需要做家務,老公包辦……老天真疼我,讓我五體不勤。等我好全了,一定會想念這種悠閑日子的?!?/p>
就在我們快相信痊愈是可能的時候,我收到她的一封信。
我得了乳癌,第三期,已經(jīng)在8月12號切除,下個星期開始做化療。人生的重大疾病,短短的時間,我經(jīng)歷了兩項。朋友說我該去買樂透。幸運的是,每次生病,我親愛的家人都陪伴左右,這是不幸中的幸福。你美國的演唱會我很想去看,但還是要視當時治療的情況。請你們都好好地善待自己的身體。
姑姑
信是如此淡然而實事求是,但背后又藏了多少的淚水與苦痛。疾病確實考驗親情的牽絆,也測試我們對命運的耐受力。
去美國表演,我特意提早兩天,住到姑姑家。我看見她時,她戴著毛帽用微笑迎接我,聲音依然清亮地要我吃這吃那的。之后陪我坐在院子里,閑話家常,仿佛絕癥已是過眼云煙。她把帽子取下整理時,問我“下次回臺灣看婆婆,可不能給她看見我這‘時髦’的發(fā)型,你有地方可以介紹我去買假發(fā)嗎?”我只能愣愣地直點頭,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兩天,我看見姑丈一早去院子摘新鮮蔬果,打精力湯,陪著做復健,陪著說笑話。姑姑有時不順心,撒嬌似的隨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姑丈總回說:“因為有你,我絕對不能死,因為要照顧你!”姑丈也會開玩笑地說:“你是天上不小心落入人間享福的,而我是從地獄上來還債的。”兩人總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姑姑就得意地笑著,像初戀的少女。
我的演出在戶外,風很大。姑姑全副武裝來了,毛帽、大衣、手套、圍巾、口罩,層層包裹著她羸弱的身軀。老公、孩子加上十來個好朋友陪著她,頂著風看演唱會。我站在臺上,看著她,想起小時候,她總要我在她朋友面前表演唱歌。她說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站在臺上。而我也從沒想過,她是如此坐在臺下。
時間飛越如梭嗎?對順遂的人也許是的。
一年半過去,冷不防又傳來乳癌復發(fā)的消息。姑姑又來了一封信。
Amy(我的表妹,姑姑的女兒)懷孕了。天哪!多么好的一個生日禮物……雖然化療還未結束,但我實在想念家人,希望很快可以回去看看婆婆,還有你們……
姑姑
今年二月,姑姑終于回到臺灣,我當時需出差一段時間,只能在去機場前,帶著餅干去看了她一眼。我急她倒不急,要我到美國再一起逛街。婆婆一旁反反復復說著姑姑小時候的事。走時,姑姑對我說:“別太忙碌,注意自己身體,如果有對象,帶來美國給我看看?!蔽页兄Z“一定”!兩個禮拜后,噩耗傳來。攝影棚里在準備一場發(fā)生在太空艙的浪漫戲。我打電話給美國的表妹,想說點安慰的話。姑丈拿過了話筒,沒待我發(fā)言,卻說了句:“對不起,我沒有把你們劉家的人照顧好……”忍不住,讓淚水肆意沖刷著臉上的濃妝。我哭的不只是姑姑,更多是心疼在世的人的自責與承擔。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補了妝回到現(xiàn)場,等待打光時,我望向被藍布包裹的太空艙窗外,到了電影完成時,那應該是浩瀚無盡的星海。浩瀚無盡的星??梢园菀磺?,也能消滅一切。隔著道具玻璃,我可以看見姑姑的微笑,仿佛對我說著這一生她重復無數(shù)次的話:“我的命真好,有個不怕我煩的老公,兒女都貼心,沒什么錢,但永遠夠用。唉,我的命真好!”是的,也許老天疼惜她的樂觀,不想她繼續(xù)為病所苦,所以帶她走了。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姑姑的命,真好。
帶笤帚的小鳥
遲子建
去年冬天,老天也不知有什么喜事,把大興安嶺當成了歡慶的道場,每隔七八天,就向那里發(fā)射一場禮花般的雪花。我在哈爾濱,一早一晚給母親打電話請安時,她常常對我說:“咱這兒又下雪了!”
她最初報告雪的消息時,語氣是欣喜的;可是后來雪越來越大,她就抱怨了。她足不出戶,可她的兒女們要上下班,雪天行路的艱難,她是知道的;而且雪來得頻了,寒流入侵,室溫開始下降,這對于腰腿不好的她來說,實在不美妙。更重要的是,大雪封山后,鳥兒找不到吃的,成了流浪漢,一群群地在窗外盤旋。
母親憐惜那些鳥兒,她異想天開,打開窗戶,將小米撒到戶外的窗臺上,打算喂喂它們。
開始的幾天,母親在電話中跟我嘟囔:“你說那些小鳥多傻呀!飛來飛去的,也不知低頭看看窗臺!你說它們眼睛不好使了,鼻子也不好使了?怎么就聞不到米味呢?”
我在電話這端直樂,逗她:“鳥可能嫌小米不好吃吧?”
母親的聲音提高了:“那它們還想吃什么!”
話雖這么說,母親又在窗臺擺上了另外的食物:葵花籽。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正美美地睡回籠覺呢,母親興沖沖地打來電話報告:“小鳥來吃米啦!”
打這天起,小鳥就成了我們家族的一員,母親在電話里,幾乎每天都要聊到它們。母親說,來吃米的鳥兒的隊伍逐日擴大,想必這是它們互相吆喝的結果。她還虛擬著鳥們之間的通話:“哎,這家有米吃,快去吧!”說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小鳥越來越多。原來兩把米夠它們吃一天的,現(xiàn)在得好幾捧了。弟弟去糧油店,特意買了袋小米,專供喂養(yǎng)。我嚇唬母親,說是山中的小鳥要是都知道她的窗臺有米可吃,估計一天一袋米都不夠。母親豪邁地說:“讓它們可勁吃,吃不窮!”
大興安嶺很少有這樣的奇寒,連續(xù)多日,氣溫都徘徊在零下40度。由于每天早晨開窗給鳥兒撒食,而室內(nèi)外溫差有60多度,母親受了風寒,咳嗽起來。從此以后,她撒米時,要戴上帽子,圍上圍巾。母親告訴我,小鳥兒很膽小,總是天不亮就過來吃食。等人們起來它們就無影無蹤了。我說在它們的經(jīng)驗里,居民區(qū)里的糧食,都是誘餌,貪吃后往往喪失自由,所以警惕性高。興許再過一段,它們白天也會來的。還真被我說著了,沒過多少日子,母親欣喜地說小鳥白天也來吃食了,它們吃飽了,還在窗臺蹦跶著,朝窗里望呢。
窗里當然有可望的了。母親愛花,在窗臺擺了一溜兒盆花。杜鵑、仙客來、蘭花,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花草,紅紅白白地開了滿窗臺。我想小鳥兒在戶外望著那些花時,一定很疑惑:這家人,大雪天的,怎么過著春天的日子呢?
鳥兒賞花的時候,母親也在窗前悄悄賞它們。它們在不經(jīng)意間,也成了她眼里的春色了!置身于一個鳥語花香的世界,想來母親是不會寂寞的。
有一天,母親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因為小鳥來得太多,吃得太多,外面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鳥糞。愛清潔的姐姐,有天抱怨起來,說是開春時,還得清理窗臺上的鳥糞,實在麻煩。母親說真奇怪,姐姐說完那話,第二天早晨起來,她發(fā)現(xiàn)窗臺的鳥糞,差不多都消失了!好像知情的鳥兒聽著了那話,連夜把鳥糞給打掃干凈了。
她問我,是不是夜里刮大風給吹沒影的?我說不大可能,因為鳥糞遺落的一瞬是新鮮的,之后它們會被寒風牢牢地凍結在窗臺上。再肆虐的風,到了窗臺都是強弩之末,不可能吹落鳥糞。母親感慨地說:“那還真是小鳥自己打掃的呀?!?/p>
在我眼里,小鳥的爪子就是笤帚。想想看,每只鳥都綁著一雙小笤帚,它們清理起陽臺上的鳥糞,當然是一夜之間的事情啦。
廚房里的看客
莫言
多年來我腦子里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nóng)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即便是農(nóng)村的大男人,幾乎也沒有下廚房做飯的,如果大男人下廚房做飯,會讓人瞧不起。
嚴格說起來農(nóng)村也沒有廚房,一進門就是堂屋,屋里壘著兩個大灶,安著兩口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為什么要用這樣的大鍋?那是因為鍋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飯,還要煮豬吃的食,而且農(nóng)村人的飯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鍋小了是不行的。除了這兩口大鍋,堂屋里還要安一張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磚頭壘一個臺子,臺子的洞里放著碟子碗筷之類,臺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樣的。我的鄰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實在打不過,就跑到人家的堂屋里,爬上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脫下了褲子。她這一手非常厲害,村子里幾乎沒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們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氣寒冷時,豬就鉆到那里睡覺。
在我當兵以前,母親要往鍋里貼餅子時,經(jīng)常讓我?guī)退裏?,煙熏火燎,灰土飛揚,農(nóng)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幫母親燒火,但很愿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兩次。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腥乎乎的,動什么?”
當兵之后,連隊里有大伙房,里邊安的鍋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進去洗澡,大人進去洗也沒有問題。我很想當炊事員,因為炊事員進步比較快,立功受獎的機會多,可惜領導不讓我當。星期天,我經(jīng)常到伙房里去幫廚,體驗大鍋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作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大鍋里炒出來的菜,味道格外的好,無論多么高明的廚師也難做出軍隊里大鍋菜的味道。我吃了將近20年這樣的大鍋菜,感覺著已經(jīng)吃得很煩,但脫離軍隊幾年之后,又有些懷念。
我40歲的時候,終于有了自家的廚房。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么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里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
鯖魚來了時,應該是殘冬初春時節(jié),母親說,看鯖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新鮮,如果眼睛不紅了,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里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于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里,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里一煎,滋滋地冒油,現(xiàn)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憤憤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么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xiàn)在,魚都到哪里去了呢?母親說。
現(xiàn)在我到廚房里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類似的場景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天涯海角招之即來
張佳瑋
外婆說,我舅舅小時候很拗,跟我外公吵完架,就把眼鏡布塞眼鏡盒里,拿幾本書塞進書包,氣哼哼地出門,在門口還會吼一聲:我這就去美國!再也不回來了!
外婆說,每到這時,她就嘆一口氣,走進廚房。打兩個雞蛋,在碗里加上面粉,加水,拌,加點鹽,加點糖。直到面、雞蛋、鹽、糖勾兌好了感情,像雞蛋那樣能流、能墜、能在碗里滑了,就撒一把蔥。倒油進鍋里,轉(zhuǎn)一圈,起火。看著蔥都沉沒到面里頭了,把面粉碗繞著圈倒進鍋里,鋪滿鍋底。
一會兒,有一面煎得微黃、有嗞嗞聲、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個兒。兩面都煎得泛黃略黑、泛甜焦香時,她把餅起鍋,再撒一點兒白糖。糖落在熱餅上,會變成甜味的云。這時候,我舅舅準靠著門邊兒站著,右手食指撓嘴角。我外婆說:吃吧。我舅舅就溜進來,捧著一碗面餅,拿雙筷子,吃去了。
我爸說,我以前在房間里看書時,就像進了螺螄殼,總是聽不見喊我吃飯的聲音。每當這時,他就嘆一口氣,走進廚房。往鍋里倒油,叉著腰等油熱起來,打下一個雞蛋,叉著腰等,看著蛋白邊兒被油煎得黑黃卷了,翻個面兒,往鍋里放點醬油、一小點糖和水,聽著荷包蛋在醬油里咕嘟咕嘟。等醬油和糖的香味把我抓到廚房門口時,他關火,把荷包蛋連醬汁一起裝碗,扣在我的熱白米飯上。指指,說:吃。
我媽說,我爸以前癡迷于麻將。中午出門,說好下午回來做飯,可是到天黑了都不見人。我媽說,每到這時,她就嘆一口氣,走進廚房。燒一銚子水,等沸了,一半倒進大廣口瓶里,再往廣口瓶里插一瓶黃酒,另一半澆上她剛抓的花生,搖一搖,把水倒了。倒油進涼鍋,撒花生,起火。花生們像進了溫泉,嘴里發(fā)出絲絲拉拉的聲音。不管,拿鏟子翻著炒,花生們怕燙了,開始劈里啪啦地叫疼,我媽很有同情心,就把火關了,就著油繼續(xù)炒它們。
等花生發(fā)出一片欷歔聲,我媽就把它們請出來,倒進一個撒了鹽的碗里。順手把黃酒瓶從廣口瓶里拿出來,開蓋兒。黃酒和花生的香魂半空攪著。這時候,我爸準就開始敲門了。
我爸說,我媽懷著我時,脾氣大,常嫌他懶散,一生氣就摔門而出,去廠里值夜班。每當這時,他就嘆一口氣,去菜場買三個鰱魚頭——那時鰱魚頭、雞爪子這些還很便宜。我爸走進廚房,把每個魚頭剖兩半,洗干凈,盡去其腥。炒鍋里下油,一點黃酒,煎。魚頭怕疼,發(fā)出滋滋的求饒聲,臉色發(fā)黃,我爸就關火,換個大瓷鍋,把炒鍋里的油、酒、魚頭一起倒進去,加水,起慢火,開始等。
魚頭沒警惕,在溫熱的湯、水里睡著了。我爸像個巫師一樣,看著星辰,算著時間,掀鍋蓋看見湯變得白濃,一勺下去都掛漿連絲了,就口念咒語,撒蔥葉。我媽就嗖的一聲,出現(xiàn)在門口了。
我媽說,每當她想我回無錫了,就去菜場買一只體格壯碩油頭肥厚的雞,洗干凈了,放水里煮。雞很生氣,吐了許多浮泡兒,刮了。為了讓雞服氣,她下了點姜和酒,放下鍋蓋慢火燜,把雞只吃不鍛煉的油都熬出來,濃黃的浮成一片一片。又拿一個鍋,加點兒水,把一塊塊的五花肉擱進去,煮得五花肉見灰白了,去了水,下醬油、糖和黃酒,放下鍋蓋慢火燜,讓肉慢慢燜紅。她自己一旁繼續(xù)掃地、逗狗、收拾沙發(fā)墊去。
她說,這時候,我在上海,或者其他天涯海角的街上,不管走著還是坐著還是站著,準會忽然一皺眉,一聳鼻子,抬頭仰望許久,然后對身旁的某人說:“我覺得,我媽好像在燉雞湯和紅燒肉。”
有女兒的爸爸像塊寶
韓浩月
對于一個內(nèi)斂、低調(diào)的水瓶座男人來說,無論當眾還是私下里說“我愛你”都是件難以啟齒的事,但自打有了女兒之后,這個難以突破的障礙土崩瓦解。據(jù)說孩子如果在童年時期感受到足夠多的愛意,就會成長為一個內(nèi)心明朗、快樂的人,于是每天對女兒說“愛你,寶貝女兒”成了我的一件功課。
兩歲的雙魚座女生,性格特點也是不擅長表達愛意,每次聽到老爸說“愛你”,幸福的小腦袋往爸爸的肩膀上一靠,臉蛋兒就藏到爸爸脖子里去了。突然有一天,小女生從嗓子眼里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剛開始沒聽清,后來驀然想到原來她說的是“爸爸,我愛你”。啊,這個漫長的愛意表達課終于上成功了。
小妞喜歡唱歌,還喜歡改歌詞,她最愛唱的那首歌《世上只有媽媽好》,其中的關鍵詞被她調(diào)換了,改成了《世上只有爸爸好》。特別在唱到那句“有爸的孩子像塊寶”時,吐字雖清晰,但節(jié)奏被打亂,別有一番可愛的味道。聽她唱這歌的時候,內(nèi)心忍不住想,“有女兒的爸爸”何嘗不也像塊寶?一個活寶。
有段時間在微博上追著看一位名叫“速寫本子”的網(wǎng)友畫他的女兒。畫中女兒睡覺的姿態(tài)千奇百怪,但每一個姿態(tài)都是極致地萌,讓人感嘆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可愛的小動物。后來“速寫本子”的畫結集出版成了一本名為《爸爸的木朵》的書,書的內(nèi)容簡介中有這樣一句話:“我有一個女兒,我一定好好愛她。”這句話一點也不煽情,但卻沒法不讓人贊同。
天下有女兒的爸爸心都是相通的。男人對待兒子的愛可謂多種多樣:有嚴加管教、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有放任自流,相信“樹高自然直”的;也有無比寵愛的,但這寵愛持續(xù)不了多長時間,等兒子過了兩三歲的可愛階段,進入到“狗都嫌”的調(diào)皮階段,爸爸就會忍不住要打屁股了。但女兒不一樣,女兒長到五六歲、七八歲了,看上去都是毛茸茸的小動物,那么柔軟,那么討人喜歡,讓人想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給她。
我特別喜歡一個人牽著女兒去散步,走走停停,遇到螞蟻停下來看一會兒,遇到一朵小紫花停下來看一會兒,風吹來了幫她戴好帽子,沿著馬路一直走下去,簡直神氣極了。有了女兒之后,已經(jīng)有點害怕自己老去,因為自己老去意味著女兒長大,她遲早要離開爸爸身邊,去擁有屬于自己的世界,那個時候,爸爸還能是女兒的保護傘嗎?
有女兒的爸爸即便年齡大了,也是個憂郁的小老頭兒。兒行千里母擔憂,要是女兒行千里,那最擔憂的該是爸爸了。所以,要珍惜和女兒在一起的時間,不要錯過她成長的每一個時刻,讓她的生活中,始終有爸爸為她敞開懷抱。
重逢
吳念真
某導演在街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坐上車、報了公司位置后,就思索著接下來要處理的事情。
司機早就認出了導演,幾句寒暄之后,司機說:“導演,我跟你說一個我的故事好嗎?”導演已習慣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把他當多年好友般說故事。
這位司機,大學時曾有一位女友,功課好、氣質(zhì)出眾,兩人是班上最受矚目的一對。
畢業(yè)后,男生去當兵了,女友則進入一家知名外商公司上班,由于表現(xiàn)優(yōu)異,所以頗受來往廠商的信賴。
男生退伍后,女友為了協(xié)助他順利進入社會,便提議自組貿(mào)易公司,以她在外商公司建立起的人脈,起頭應該不難。
果然,公司很快闖出一番成績,短短時間內(nèi)公司便擴張至擁有二十多名員工的規(guī)模。
事業(yè)有成的他們開始論及婚嫁。這個女友是外省家庭的小孩,每回去她家做客時,女友的母親總是熱情地親自下廚弄幾樣好吃的家鄉(xiāng)菜招待他,那是本省小孩的他從未嘗過的好滋味。
但是,宛若八點檔電視劇的劇情似的,男生小有成就之后,就管不住自己。
某一天,公司的大客戶帶著與男生年齡相仿的美麗女兒談生意,見面幾次后,這個女兒便與他發(fā)生了關系??蛻糁ず蟠鬄檎鹋?,逼這個男生出面給個交代。
被背叛的女友傷心欲絕卻不為難他,兩人決定分手,公司也拆伙。
男生準備離開公司那天,一向疼他的女友母親進來辦公室,走到他面前,痛心又氣憤地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我對你那么好,煮那么多好吃的菜給你吃,你……你對不起我!”
不久,男生與大客戶的女兒結婚,并另外成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但是辛苦經(jīng)營多年,業(yè)績卻始終提不上來,勉強撐了幾年后,公司與婚姻一起黯然收場。
失業(yè)的他決定開計程車維生,起碼,還是個老板!
老天大概在懲罰他,隔三差五就會載到過去有業(yè)務往來的客戶。每回被認出來時,他都感到十分窘迫,有一次跳表135元,客戶塞給他150元后還大方地補一句:“不用找了,留著吃飯吧!”
他心里慪極了:“15元連吃碗陽春面都不夠,還搞得我好像欠他一個人情?!?/p>
這么幾次后,他決定不在臺北市跑了,改去桃園中正國際機場當排班司機。因為他外文能力頗佳,有時外國觀光客便會連續(xù)幾天包他的車四處游玩,收入比一般司機還好。
有一天在機場,就要輪到他載客時,他發(fā)現(xiàn)即將搭車的那位女性穿著剪裁優(yōu)雅的套裝,拉著低調(diào)卻高檔的皮箱,一頭短發(fā)襯出她的利落。他認出來那是他的前女友。她依然脫俗出眾,還多了幾分意氣風發(fā)的神采。
他實在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現(xiàn)在開計程車的模樣,但閃也閃不掉,車子只好慢慢滑向她的面前。
“導演,你知道嗎?當時我真痛恨‘交通部’要求司機在車內(nèi)放置執(zhí)業(yè)登記證;儀表板旁邊那個我還可以蓋下來,但張貼在椅背的那張,我根本來不及抽走?!?/p>
此時,他只能祈禱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了。
一上車,女生交代了目的地后便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講起手機,總共4通,前面3通都是用英文交談。第一通是打給先生,從對話中,他得知了她現(xiàn)在住在澳洲,先生是一位律師,最近正處理幾個大案子;第二通是打回公司,交代秘書一些待處理的事情,生意似乎很不錯:第三通則是打回家里,關心女兒在學校發(fā)生了哪些事、提醒她要去上芭蕾課,并叮嚀兒子記得寫作業(yè),不要一直玩電腦,還有哪一天有戶外教學、應該準備什么東西。
他默默地聽著她說話,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
這時,導演的公司已經(jīng)到了,導演便說:“沒關系,你繼續(xù)講?!?/p>
第四通電話接通后,她用中文喚了一個名字,那個朋友,他也認識。
他才知道,原來她媽媽生病了,這一趟臨時回國是來探望媽媽,過幾天就會返回澳洲,她還約了那位朋友有空一起吃個飯!
掛上第四通電話后,差不多也抵達目的地了,他很慶幸女生一路上忙著講電話沒認出他。
付完賬女生下了車,男生幫她將皮箱從后車廂搬下來后,她拎著行李離開。
男生坐回駕駛座上,心中百感交集。此時,女生又回過頭來敲敲他右前座的玻璃。
他將電動窗緩緩降下,兩人終于還是面對面了。
女生溫柔地對他說:“我已經(jīng)用那4通電話,把這幾年的生活通通告訴你了:我住哪里、我先生在做什么、我有幾個小孩、他們幾年級、我媽媽生病了、我這趟回來會待幾天、什么時候走……而你,怎么連一句問候也沒有……”
說完,女生轉(zhuǎn)身離去。
男生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背影,將車開進一條巷子,停下來大哭一場。
懶漢也能娶好妻
梁天
我在梁家是最沒出息的一個。我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梁達曾是《人民日報》副主編,母親諶容是著名作家,哥哥梁左是喜劇才子,妹妹梁歡是北大才女,唯獨我沒文化。
之所以落到這般田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懶。結果是,我進了坦克六師當了一名炮兵,最后在母親的幫助下開始演電影配角。
我跟鳳英(全總文工團話劇團演員)是自由戀愛認識的,處了幾個月,我就把她帶回家拜見了父母。鳳英對我家特別滿意,她滿意,我就放心了。
結婚后,我的懶勁兒讓鳳英咬牙切齒,但我倆卻不會為這吵架,因為她再生氣也架不住我認錯態(tài)度好。
我的嘴巴除了承認錯誤外,就是用來吃的。鳳英對此發(fā)揚了貓頭鷹精神——睜一眼閉一眼。因為我的饞是具有特色的,我不僅愛吃好吃的,很多不美味的,我也能咽下去,比如,鳳英做的飯菜。
對于我的意外走紅,鳳英格外興奮,但她對我的要求也就水漲船高了。她抓管理很有一套,我的許多良好習慣都是在她的嚴格管理下逐漸養(yǎng)成的。
父母兄妹夸我有進步,更夸鳳英管理有方。鳳英喜氣洋洋,頗有點躊躇滿志的樣子。我見勢不妙,決定給自己留條退路——不能再整天待在家里,免得她又冒出什么改造我的新點子。于是,我跟葛優(yōu)、謝園合伙開了個影視公司,我是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公司開業(yè)前,我正在為公司置辦辦公用品出現(xiàn)赤字而著急,聰明的鳳英給我支了個損招兒。
開業(yè)那天,我按照她的吩咐,在公司大門口放了個紙箱子,里面有十幾張買辦公用品的發(fā)票,任來賓“摸獎”,誰摸到哪張發(fā)票,就按票面上的數(shù)額買單。最倒霉的是馮小剛,不幸摸到了老板桌的發(fā)票,那可是3000元啊。
后來,我在公司樓下開了一家餐廳。生意挺好,但一直不賺錢,因為來的都是不分彼此的朋友,哪能讓人家買單?最高紀錄我一個月簽單五萬多元??墒区P英卻毫無怨言,她說,只要我在做事就行。
2001年,在一個月內(nèi),父親和大哥先后離世。我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開始拍更多的片子,還開始導電影,背著拷貝和片花到處跑發(fā)行。
餐廳也越開越多,一口氣兒開了三家。我依然喜歡給朋友簽單,但是能分清輕重了——生意好的時候就多簽點兒,生意淡的時候就少簽點兒。
就這樣,我在不惑之年終于成熟了,在家是男子漢,在外是演員、導演兼商人。我走出去儼然一位成功人士,但私底下還是需要太太耳提面命。
一次我喝多了,回家拉著她說醉話:“我這么沒出息,可苦了你了?!彼稽c沒感動,還很冷靜地告訴我:“男人,有點本事的就不老實,你沒出息也不是壞事,起碼我不用擔心你在外面彩旗飄飄……”
我的酒頓時醒了——這些年來,我覺得我把她糊弄得挺游刃有余,不曾想,她早把我算計得入木三分。
幸福在深處
宋丹丹
1997年底,我在拍攝李少紅導演的《紅西服》,有一天先生下班后去片場陪我拍片,拍完回家已經(jīng)凌晨1點多了。冬寒刺骨,而我們一推開公寓的樓門,一股熱風撲面而來。當時,北京大多數(shù)居民樓的走廊里都是冰冷的,我們買的這個公寓設施卻很完善,樓道里也有暖氣。
一進家門,他連衣服也沒脫,徑直走向沙發(fā),躺倒在上面默默地流眼淚。
我問他:“你怎么了?”
“我覺得我特別對不起黃濤(先生的前妻),我太幸福了,可是她太可憐了。家里原本三口人,我先走了,又把女兒也接走了,就剩她一個人,這會兒,不知道家里多冷?!?/p>
他一動情,我的眼淚也落下來。我被他的善良所觸動,不由得想,他們的婚姻,比10年更長,他的前妻,比我年長。如果我對她心狠而冷酷,他會覺得自己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全都被否定了。
我還想起我自己的前夫,他也會在自己幸福的時刻想到我們娘兒倆嗎?
我疼過,所以知道別人有多疼。
在我家二樓的樓梯拐角,一個擺放著我們生活照的中式柜子上,有黃濤和女兒的合影,也有英達和巴圖的合影。我們這個再婚家庭有兩個理念:第一是彼此相愛,第二是血緣是不能忘記的。先生經(jīng)常和黃濤一起討論女兒的事,有關女兒的想法我也一定會和他們商量,我深知她的孤獨,也深知她不能忍受女兒與自己斷了情感上的關聯(lián)。
我和黃濤成為了非常好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說。我們之間的玩笑總開得沒深沒淺:“咱倆能處成今天這樣,那得說是我人太好了?!薄暗昧税?,你搶了我老公,還成好人了?要不是我不跟你計較……”“行了,你老公又不是我從你身邊搶走的,是你自己沒看住,他跟別人跑了。當然,‘別人’不要他了,我看他可憐。再說我這么大的腕……”
愛的悖論
張國立
日本小說家深澤七郎曾根據(jù)鄉(xiāng)野傳說寫出一個故事《樽山節(jié)考》,大意是某個偏遠山村的人民生活艱苦,老人到70歲就由孩子送往深山,任其自生自滅以節(jié)省糧食。有位老太太才69歲,拿石頭打掉她仍健康的牙齒,使自己看起來很老,要求兒子背她上山,不要當子女的負擔。1983年大導演今村昌平將小說改編為電影,贏得坎城影展的大獎。
愛,真能為任何事情作最后注釋嗎?十幾年前美國有個父親帶著槍闖進醫(yī)院,把病房內(nèi)所有醫(yī)生、護士趕走,因為他的兒子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他不要讓兒子再受苦。于是在父親的槍口下,兒子脫離所有急救設備的束縛,緩緩離去。當時他說,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兒子的痛苦。
愛情可貴的地方似乎應該在付出,而不是奪走。偏偏愛往往建立于主觀的認知上,至于為愛而犧牲,終究是理想主義式的空談罷了。
每次產(chǎn)生懷疑時,我都想起妻子的外公和外婆,他們之間如同其他的長輩,從認識他們那天起,他們就會拌嘴,會鬧脾氣,沒見他們說過什么愛不愛,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他們之間有愛情嗎?或者有過愛情嗎?
外婆后來逐漸失憶,出門散步得由警察送回來,如果連警察也找不到人,得去他們幾十年前住的舊家,老太太陷于時光隧道的混亂之中,回舊家去了;要是舊家也不見她的人影,她會很奇怪地出現(xiàn)在河邊某段堤防上看日落,只有外公找得到她。很多次之后,外公說年輕時他和外婆喜歡去那里散步,如此而已。
外公人生最后的10年天天陪著外婆,怕她走失,直到他最后實在太累而先走了。家人分工輪流陪外婆,也請了看護照顧外婆,但半年多后外婆也走了。就在外婆出殯那天,子孫輩發(fā)現(xiàn)冰箱的門掉下來,一個外孫女哭著說:“外婆每天晚上起來找東西,起先大家不知她找什么,后來才明白外婆在找外公,她翻遍家里所有角落,包括冰箱,以至于冰箱門因為開關太多次而掉了下來。”
能把冰箱門弄壞,外婆尋找外公的次數(shù)與決心,竟到如此地步。
我不是個好兒子
賈平凹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白天去生產(chǎn)隊出工,夜里總是洗蘿卜、切紅薯片,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大菜,都是父親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面條搟得最好,是全村出了名的。家里一來客,父親說:“吃面吧。”隨后,廚房一陣案板響,一陣風箱聲后,母親很快就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面條來。
客人吃的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就被打發(fā)著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來,盼著面條是否還能有剩余。果然,在鍋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
在那年月里,純白面條只是用來待客。沒有客人的時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谷摻面,母親總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后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各撈一碗,到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和菜了。
那時少糧缺柴的,生活很緊巴,但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滿面,平日只顧快活地玩耍,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里摻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種雜面,偌大的石磨她一個人推不動,就要我和弟弟幫忙。月朗星稀之下,走了一圈又一圈,令人頭昏眼花。磨過一遍后,母親開始過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打瞌睡。
不久,母親喊我們起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嘆氣,無奈去敲鄰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
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不敢耽擱娃的課的。”
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
母親操持家里的吃穿是事無巨細的,而家里真正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里總是開家庭會。家庭會差不多是父親主講,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講,古今歷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奮斗的,一直要講兩三個小時。
母親就坐在一邊打盹。父親最后問:“孩子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清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著?”母親笑著說:“你是老師,那么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就分頭去睡了。這時母親卻來了精神了,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柜蓋上的各種米面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最后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天明起來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后,我原打算接母親來城里住,她不來,說父親去世不到3年,沒過3年的亡人會有陰靈常?;貋淼?,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供上飯菜。平日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她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里帶,沒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著,“平日愛吃酸果子”,這話她要嘮叨好長時間,直到梅李徹底腐爛了才肯倒掉。
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沒說幾句話她就叫我到小屋去,非要讓我喝一個瓶子里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怎么啦,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信息水:“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吃,說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什么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的出版,令我受到數(shù)不清的贊美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還要到城里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給她領路,她氣得在家里罵這個罵那個,后來還是冒著風雪來了。當時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么命???”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并不苦,什么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承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兒。而現(xiàn)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xiàn)在,我不僅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么兒子呢?
把母親送出醫(y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
眼看著車越走越遠,最后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一世得體
劉若英
每年秋天一到,祖母總是提醒我“該上山看祖父了”。祖父的生日是祖母最重視的日子,即使祖父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12年了。我自2歲時父母離異之后便與祖父母同住,我當他們是我的父母,老人家也更如疼愛兒女般地照護著我。
上山的路七回八轉(zhuǎn),祖母和我在這段路途中總會聊聊這一年的事,期間也摻雜些祖父的小趣事或我小時候的糗事。她記憶力驚人,說起細節(jié)來毫不含糊。但今年情況有異,同一句話她竟反反復復說了8次。老人家走到這一步也是自然規(guī)律,不能怨天尤人,她這輩子已經(jīng)夠順心的了。我惆悵的不只是她的身體,更多的是我想到她一定不愿意自己有失態(tài)的一天。
祖母18歲結的婚,當時她是?;?,祖父是校長。這種結合,即便現(xiàn)在看來也頗為新潮。當時有人不看好這段亂世姻緣,覺得男方身為中正學校的校長又在前線打仗,變數(shù)太大。但一晃眼他們一起過了60年。
很多人都以為將軍夫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祖母這輩子吃飯喝茶的確無憂,但是并沒少干活。她干的不是體力活,而是得拼命做到“得體”二字。
祖父是軍職,家里幫忙的人都是服役或退役的“男丁”??赡芤惨虼?,祖母在家中永遠形象端正,只要出了臥室門,她永遠一身齊整旗袍絲襪。這規(guī)矩不只適用于她自己,一家人都得遵從。我聽說母親懷孕期間,身子一天天臃腫,旗袍領口卻不敢寬松,最后干脆躲進廁所假裝拉肚子,只為可以坐在馬桶上將領子松開,好好地看本武俠小說。
祖母對祖父的照顧也是有講究的。祖父長期在書房寫作,祖母有事就用紙條傳進門縫。祖父愛吃葡萄,祖母總親手剝好皮,用牙簽將籽仔細挑出,然后裝進水晶碗放冰箱10分鐘,再端給祖父。她說這樣葡萄外涼內(nèi)軟最具風味。祖父偶有應酬,祖母總在出門前備一小碗雞湯面,以抵擋酒對胃的傷害。而祖父回家,稀飯也已就位,這是以防萬一應酬讓人食不知味,祖父回家可以果腹。親友婚喪喜慶,祖父需致上書法匾額,祖母會在幛子上用鉛筆畫好下筆的間距。這工作聽起來不難,但有次祖母出國,我吵著要承包這工作,結果祖父寫完之后怒不可遏,因為我的記號間距不勻稱,祖父的字也就忽大忽小。
得體不只需要教養(yǎng)與決心,有時也是細致的操作。家里常要請客吃飯。客人一上桌,會先上熱毛巾凈手,免得大家來回上洗手間。吃到第4道菜上個冷毛巾,喝完湯再上個熱毛巾去油。這時該完了吧?不!上個熱茶再來一條冷毛巾,讓人清爽,準備吃水果與甜品。光從這冷熱毛巾的講究,可想而知其他的待客細節(jié)。她說朋友來家里吃飯是對我們的認同與尊重,我們應報以全心。
廚子我們家有,但女主人通常堅持自己下廚做幾樣招牌菜,這是對客人的敬意。她的本事是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算好時間,出了廚房還能梳洗一番再上桌,菜沒涼,頭發(fā)也沒散。這一點是我至今都學不會的。
這些說的是內(nèi)政工作,還有外交國防方面的禮數(shù)。一次某位長輩的喪禮,祖母先到了。進門恰巧聽見祖父一同學跟人說起“則之”(祖父的字)的脾氣太犟。祖母聽見,立刻在說者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傻了。祖母不疾不徐:“我們家先生的確有缺點,但身為同學,您該當面提醒而不是背后議論?!?/p>
常常晚飯后她牽著我散步,我們會一起唱歌。她唱英文老歌我唱兒歌,祖父有時也湊一腳,但唱來唱去只有一首《黃埔軍校校歌》,祖母還是百聽不厭。這種生活情趣其實伴隨著一種堅定信念。她說自己一輩子能為這個男人付出一切是種驕傲。
祖父臨終,祖母用自己滿是皺紋的手,摸著祖父的白發(fā)說:“安心去吧,家里交給我了!”祖父闔上眼的剎那,兒孫全都哭著跪下,祖母卻依然挺著:“別吵他??!要讓他安靜安心地走啊……”淡淡一句,就像她在男人書房門縫下,又輕輕塞進了最后一張字條。
祖父走后,祖母80歲生日,我們決定替她好好慶賀一下,也希望減輕她心中痛失伴侶的傷。我問她要什么生日禮物,她說:“我與你祖父一起書畫了一輩子,可否集結成書分贈親友留念?”后來一整個月,她多次往返出版社、印刷廠,親自校稿、選紙、看打樣。這大概是一種自我治療,也是升華。
祖父離世不到幾年,政府將宿舍收回,舊木頭大宅子換成了一間小公寓。祖母決定一人搬進去,家中幫手一個都不帶了。她說:“獨身女人家跟男人同住一屋不方便?!蔽野参克f:“你一輩子出房門都得穿戴整齊,這下你可有機會穿睡衣坐坐客廳了吧!”兩個星期后她打電話給我說:“一個人住真不錯,以前吃飯時間不想吃,但總想著我不吃其他人怎么辦?現(xiàn)在可好,早飯可以9點吃,午飯可以3點吃。昨天我竟然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到睡著,可真愜意。”
但今年突然之間她就老了,得體和教養(yǎng)是管不住年齡的。幾次跟我打電話,她重復話題的間距越來越短。一日我開車帶她去喝下午茶,15分鐘的車程,光說她身上的新衣服在哪兒買的就說了5次。喝完下午茶時,她抱怨我沒替她點冰淇淋,但是她剛用剩下的空碗正放在她面前。
我?guī)プ龈黜棛z查,最后發(fā)現(xiàn)她的大腦已開始萎縮,也就是所謂阿茲海默癥。醫(yī)生說這對一個年近90的人也算正常,只不過因身體行為能力太好,她自己意識不到有問題,會自主行動,這反而增加意外危險。我當時正在做巡回演唱會,分身乏術,我多次與她商量一定要找個看護,最終她答應了,說是為了讓我安心。
即使記憶力大幅衰退,還是她提醒了我該上山探望祖父了。她如常上完香后跟祖父寒暄了幾句,請祖父多多保佑晚輩,之后開始得體地跟隔壁的“墓地主人”上香,嘴里念念有詞:“我家先生有你們這些同學當鄰居,想必不孤單,他脾氣不好你們多擔待,有勞大家了。”
偶爾,我見她襯衫上的紐扣扣錯了,見她穿了兩只不同的鞋子出門,我會笑她:“哈哈!你也有這一天?。 彼龝匚揖洌骸澳阋矔羞@么一天的……看看那時誰幫你……”我知道她是為我獨身擔心,還非常尖銳,得體的尖銳。我當沒聽見,替她整好衣物。我想起曾有一幅漫畫這樣簡單描繪著——
“當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替我們穿鞋穿衣,喂我們吃飯,帶我們?nèi)ス珗@,都是滿臉笑容。終于有一天,他們年紀大了,該是我們替他們穿衣穿鞋,帶他們?nèi)ス珗@的時候了……”我會提醒自己臉上總要帶上笑容,心中滿是歡喜。這很重要,因為唯有如此,才是一切得體皆宜,這是祖母教給我的。
父親的死
周國平
一個人無論多大年齡上沒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兒。他走入這個世界的門戶,他走出這個世界的屏障,都隨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來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則被遮掩著。父母不在了,他的來路就變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開了。
我的這個感覺,是在父親死后忽然產(chǎn)生的。我說忽然,因為父親活著時,我絲毫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存在對于我有什么重要。從少年時代起,我和父親的關系就有點疏遠。那時候家里子女多,負擔重,父親心情不好,常發(fā)脾氣。每逢這種情形,我就當他面抄起一本書,頭也不回地跨出家門,久久躲在外面看書,表示對他的抗議。后來我到北京上學,第一封家信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對父親的教育方法進行了全面批判。聽說父親看了后,只是笑一笑,對弟妹們說:“你們的哥哥是個理論家。”
年紀漸大,子女們也都成了人,父親的脾氣是愈來愈溫和了。然而,每次去上海,我總是忙于會朋友,很少在家。就是在家,和父親好像也沒有話可說,仍然有一種疏遠感。有一年他來北京,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他突然提議和我一起去游香山。我有點惶恐,怕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言,彼此尷尬,就特意把一個小侄子也帶了去。
我實在是個不孝之子,最近十余年里,只給家里寫過一封信。那是在妻子懷孕以后,我知道父母一直盼我有個孩子,便把這件事當作好消息報告了他們。我在信中說,我和妻子都希望生個女兒。父親立刻給我回了信,說無論生男生女,他都喜歡。他的信確實洋溢著歡喜之情,我心里明白,他也是在為好不容易收到我的信而高興。誰能想到,僅僅幾天之后,就接到了父親的死訊。
父親死得很突然。他身體一向很好,誰都斷言他能長壽。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提著菜籃子,到菜場取奶和買菜。接著,步行去單位處理一件公務。然后,因為半夜里曾感到胸悶難受,就讓大弟陪他到醫(yī)院看病。一檢查,廣泛性心肌梗死,立即搶救,同時下了病危通知。中午,他對守在病床旁的大弟說,不要大驚小怪,沒事的。他真的不相信他會死??墒?,一小時后,他就停止了呼吸。
父親終于沒能看到我的孩子出生。如我所希望的,我得到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誰又能想到,我的女兒患有絕癥,活到一歲半也死了。每想到我那封報喜的信和父親喜悅的回應,我總感到對不起他。好在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這幕悲劇了,這于他又未嘗不是件幸事。但我自己做了一回父親,體會了做父親的心情,才內(nèi)疚地意識到父親其實一直有和我親近一些的愿望,卻被我那么矜持地回避了。
短短兩年里,我被厄運糾纏著,接連失去了父親和女兒。父親活著時,盡管我也時常沉思死亡問題,但總好像和死還隔著一道屏障。父母健在的人,至少在心理上會有一種離死尚遠的感覺。后來我自己做了父親,卻未能為女兒做好這樣一道屏障。父親的死使我覺得我住的屋子塌了一半,女兒的死又使我覺得我自己成了一間徒有四壁的空屋子。我一向聲稱一個人無需歷盡苦難就可以體悟人生的悲涼,現(xiàn)在我知道,苦難者的體悟畢竟是有著完全不同的分量的。
我替母親寫“情書”
李慶偉
我九歲那年,父親遠離故土,離別妻兒到千里之外的礦山去工作。一年難得回來兩次,于是,書信便成了我們聯(lián)系感情的唯一方式。我剛上小學二年級,連作文還不會寫,母親便鼓勵我,讓我試著代她給父親寫信。我記得給父親寫的第一封信只有短短十七個字:他爹,你好嗎?我和永兒在家都好,你別掛念。
第二天上午,母親把信交給路過村口的郵遞員捎走了。從信寄出的第一天起,我常常發(fā)現(xiàn)母親掰著手指計算日期。
在母親的熱切期盼中,父親的回信終于到了。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信時那一種羞澀而又激動的心情。母親腳步匆匆地往家走,一進院,就把我喊到跟前,說:“永兒,快拆開,看看你爹都寫了啥?”
我拆開信,一字一句地念給母親聽。父親在信中夸我會寫信了,問我奶奶身體好嗎?問我母親心口疼病又犯了沒有?囑咐我好好學習之類。我念信時,母親是那樣地聚精會神,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母親就讓我給父親回信。我拿著筆和作業(yè)本,一字一句地記錄著母親的話。母親把對丈夫深沉的愛隱藏在心底,即使想念丈夫,也不露在表面,而是變換一種說法。比如說,她把想念丈夫變成是孩子想念父親,說孩子夜里做夢常常夢見他爹,醒來之后就哭鬧,非要爹爹回來。我把寫好的信一字一句念給母親聽,母親滿意了,就點點頭;不滿意,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哪里需要改動,我就將信撕了重寫,直到母親滿意為止。當時寫信的時候,我認為這是在完成一件應該完成的家事。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在代替母親寫那一封封算不上情書的“情書”??!
1975年,父親調(diào)到了另一座礦山。也許是工作太忙,臨近年底,父親還沒有回來一次。眼看著在外工作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母親變得魂不守舍、焦躁不安起來,她每天對著西北的方向出神。半夜里,我常常被翻來覆去的母親弄醒。睜開眼,清冷的月光里,我分明看見有兩行亮亮的東西在母親臉上閃爍。
一天,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她說:“永兒,給你爹寫信,就說我病了?!?/p>
我抬起頭,不解地說:“娘,你不是好好的嗎?”母親的臉倏地紅了一下,繼而虎著臉說:“叫你寫,你就寫!你這孩子,恁不聽話!”
我按照母親的敘述寫好了信。信郵出去的第五天,父親就急如星火地趕回來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堂屋里,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我趴在椅子上寫作業(yè),母親坐在矮凳上給父親納鞋底。一陣風刮過,院子里忽然響起“咯吱咯吱”的踏雪聲。母親像嗅到了什么,支棱起耳朵聽了片刻,忽然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說:“永兒,看是你爹回來了不是?”
我剛拉開門,一個雪人就出現(xiàn)在門口。我無法表達母親喜出望外的心情。母親激動得聲音都顫了,她上下打量了父親一眼,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說:“他爹,你、你真回來了!永兒,快、快接過你爹的提包。”母親把父親讓進屋,先是用毛巾把父親頭上、身上的雪拍打一遍,然后又讓父親坐在火塘前烤火。父親仿佛剛緩過神似的,他端詳著母親半天,說:“你不是有病了嗎?啥病呀?”母親睜了一下,說:“沒有呀?”父親說:“那信上寫著你病了,讓我掛念得飯都吃不下去。”
母親立即羞紅了臉,她低下頭,羞澀地說:“好了,好了,你一回來就好了?!蹦赣H感覺到說慌了嘴,“撲哧”笑了。她站起身,說:“他爹,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飯去。”
母親走進灶屋,剛往鍋里倒上水,就喊:“他爹,過來燒火?!蔽襾G下作業(yè),跑進灶屋。母親見是我,嗔我一眼說:“誰讓你來啦?去,叫你爹過來!”
父親脫下大衣,走進灶屋,往火塘里添起了柴火,紅紅的火苗把母親那張端莊而秀麗的臉映照得紅艷艷的。父親也不知說了句什么笑話,逗得母親“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像玉珠一般在寂靜的雪夜里跳蕩。
病妻
吳冠中
她年輕時代就無顰笑惑人的情趣,如今更呆板了。只靜聽時日悄悄逝去,等待末日早來。
她三次腦血栓,第二次曾經(jīng)昏迷七天,人們以為她已走在了去西天的途中,不意奇跡般又醒來,罪沒有受夠,上帝讓她活著。而今腦萎縮,她對世事全不知曉,對自己也不明白,耳機總戴錯,或是不肯戴,什么也不想聽。他高聲對她說:“明天小曲來看你?!彼龁枺骸靶∏钦l?”阿姨在廚房聽了忍不住笑:“是你孫女呀?!?/p>
他出門,她便伏在窗口等他返回,回來了,又像他并未出去過。他和她無法對話,她不需對話,只需看到他的存在,有了一個泥菩薩就是廟了。他習慣于當她的泥菩薩,但他的性格從來是要砸爛泥菩薩的,他苦熬著活下去,為了她的活。
她躺在沙發(fā)上,陽光照著她閃亮的白發(fā),她戴著黑框眼鏡,睡著了,打鼾,一個溫良恭儉讓的祖母。他作畫,難改舊時生涯。她醒了,他拉她的手去看畫,她說好看,又說不好看,他明知她語言沒準,仍認真地聽,這是他唯一、也是第一個觀眾呵。相隔不過半小時,她經(jīng)過畫室去餐廳,又見那幅畫,驚異地問:“這是什么時候畫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她超脫了宇宙的運行軌道。
以往,他的衣著之類什物都由她管理,如今,春夏秋冬的衣履,不分男女地混雜在箱里、柜里、椅上、桌上,阿姨也無法代理,家的凌亂,已是冰凍三尺。
而兒孫們、親友們送來的衣著越來越多,說是名牌。他們不識貨,拉到一件穿上便不再換,內(nèi)衣經(jīng)常是穿反的。從前她忙孩子們的衣服,井井有條,如今只老兩口,反亂成了垃圾一堆。兒媳和學生們想來助理,卻無從下手。那日,她伸手摸到暖氣,吃驚有了暖氣,其時正是一月中旬,她享用了兩個月的暖氣而不自知,他們只過一天算一天了。
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她每天夜晚八九點鐘要進廚房檢查煤氣灶、電門。說是檢查,實際上她要動手摸煤氣灶和電門開關。他無奈地陪她進廚房,一一檢查后,拉她出來,但沒過幾分鐘,她又要進去檢查,一個晚上甚至要看七八次,還不得安寧。她弄不清開、關,偏樂于在人命關天處開了關,關了開。
千遍百遍同她講煤氣的嚴重性,如泄漏,起火,我們自己燒死,隔壁起火,傾家蕩產(chǎn)也賠不完,我們不死也得坐牢。她聽了真有些害怕了,說晚上不進廚房了,但到了晚上,她被魔幻,變了一個人,不進去不得安寧。
后來,為了禁止她進廚房,不得已每晚鎖住廚房,她鬧著要鑰匙,非進廚房不可,哭,罵,像瘋了,完全成了一個惡婆,原先的她消失了,毫不溫良恭儉讓了。她說:“我不管誰管!”
她管了50年的煤球、煤餅,如今腦萎縮了,但這個印記不萎縮,且因腦萎縮偏偏加深了這個火的印記,結成一個攻不破的頑固病魔頭顱。
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
“多年父子成兄弟?!边@是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養(yǎng)蟋蟀,養(yǎng)金鈴子。他養(yǎng)過花,他養(yǎng)的一盆素心蘭在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就再不養(yǎng)花了。母親死后,他親手做了幾箱冥衣。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fā)脾氣。他愛跟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
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拼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里面養(yǎng)著金鈴子。他會做各種小動物和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只紡織娘。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的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鏤出細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yè)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但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shù)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及格就行。他畫畫,我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我十七歲初戀,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時給我也倒一杯,抽煙時給我也來一根,還總是先給我點火。父親說:“我們這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兒子的關系也不錯。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nóng)村勞動,他那時從幼兒園剛畢業(yè),才學會漢語拼音,就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拼音,好給他回信?!拔幕蟾锩逼陂g,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說:“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眱鹤臃磫枺骸澳悄阍趺催€給他打酒?”
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兒子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guī)定,春節(jié)可以回京探親,不料他帶回了一個同學。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他在北京已經(jīng)沒有家了,按照規(guī)定是不能回來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學的秘密幫助下,兒子就偷偷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于“窩藏”。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兒子惹了這么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責備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這種怕?lián)上档乃枷胧怯顾椎摹N覀儗鹤雍屯瑢W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態(tài)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干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最后,他悄悄和一個小學同學好上了,結了婚。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孫女也跟著叫。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倒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要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這最沒有意思。
保姆成了最親的人
莫小米
2008年新年的第7天,有條新聞很觸目:只因保姆不愿留在城市過年,一位八旬老太跳樓結束了生命。
保姆是沒過錯的,她服侍了老人兩年,去年都已經(jīng)買好了火車票,最后應老人要求而沒回家,今年,她想回家。
兒女們也過得去,起碼的盡孝還是做到的,平時物質(zhì)上老人啥也不缺,臨時保姆也已經(jīng)找好。
老人的做法看起來有些極端,但其實類似的事多了。
這是前些年的事。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大年初一,老父親失蹤了。大雪天,一個七旬老人,上哪兒玩去了呢?兒女們正張羅著到報社、電臺發(fā)尋人啟事時,電話來了,老父乘長途車去了幾十公里外鄉(xiāng)間的保姆家,老干部父親居然愛上了不識字的保姆。
一出悲劇,一出喜劇,還有一出是鬧劇,發(fā)生在最近。
有個80歲老人,忽然要將房子公證為與保姆的共同財產(chǎn)。房產(chǎn)公證需要兒子簽字,兒子不肯簽,老父親一惱之下,竟然說要與兒子脫離父子關系……
不能否認保姆有善良的,也有居心不良的,更無法否認的,是高齡老人對保姆日益依賴的心理。
從出生那天起,這個世界上就有我們親愛的人,他們讓我們感覺這世界的溫暖。
最初是親愛的爸爸和媽媽,小學生作文中,誰沒寫過這個句式?
再是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從小學、中學到大學,他們是你青春歡樂的見證。
接著,當然是你親愛的愛人啦,情書來往,終結同心,共同生活數(shù)十年。
歲月流逝,友誼變醇變濃,他們是經(jīng)過考驗和篩選的親愛的朋友。
還有,從他牙牙學語、蹣跚學步,一點點長大到遠走高飛,最讓你牽腸掛肚的,是你親愛的孩子。
現(xiàn)在,當你老了,無法動彈,你的親愛的人都漸行漸遠,還有誰呢?朝夕陪伴,端水送飯,唯有保姆。保姆就是你最親的人了。
女有三丑
舒婷
女人的容貌、身段和智商如果不夠理想,盡可推諉在父母親身上。我的母親十分好強,她的兄弟姊妹養(yǎng)出一窩一窩如花似玉的孩子來,不是被擺在照相館櫥窗里,就是上雜志封面。三舅舅結婚,母親連夜踩縫紉機,為我做了一條荷葉邊的紅裙子,又拿鐵鉗炙我的劉海,可怎么打扮都像缺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母親計窮而泣:“我身上稍微像樣的地方你都不要,偏偏揀我一對單眼皮!”
母親雖是單眼皮,卻是很國粹的杏眼,加上櫻桃小口糯米細齒,少女時代每年都被廟會請去扮觀音。
日后我們兄妹三個,皆發(fā)憤圖強嫁給或娶進雙眼皮大眼睛的,而第三代仍個個頑強地保持單眼皮的母系紀錄。母親若在世,不知是驕傲呢,還是又要落淚了?
我外婆及時在旁援救,她會很中聽地化解:“世上無丑女。女人有三丑:好吃懶做愛打扮?!?/p>
這三丑屬于“丑責自負”類,父母無須承擔遺傳責任。
懶是女人第一大忌。懶需遮遮掩掩,否則為何常說偷懶?懶婆娘的故事往往是女孩伊始的教科書:做丈夫的外出幾天,烙一個大面餅套在懶婆娘脖子上,叫她餓了低頭咬著吃。等丈夫回來,見婆娘還是餓死了,面餅只啃了頜下那一小塊。這婆娘連側側頭或轉(zhuǎn)一下脖子都懶,真是懶得有“骨氣”。
這類故事必定是男人編的,因為鮮聞懶男人的傳說。在我們這個重男輕女的古國,男人懶得合情合法,太勤快的男人被懷疑本身資格有問題。比方上面說的那個烙餅的男人,為什么不休了懶婆娘另娶一個?怕是找不到老婆。
在外婆身邊長大,想犯一點點懶,真是連偷帶哄。
外婆向來一睜開眼就骨碌翻身起床。我輩若早醒了,趕緊合上眼,否則就會像轟雞出窩那樣被喝下床。沒見外婆閑過,家務本來就無窮無盡,何況她還有一只紅漆斑駁的取之不盡的針線籃子。她常常停下手中的繡花鞋面,從老花眼鏡上方盯著我:
作業(yè)都做完了?
做完了。
去把晾好的衣服收下來疊一疊。
早疊好放進衣柜里了。
這次她勸誘道:你把我那件舊絲綿棉襖拆開重新用手絮絮,過年我給你翻件花棉襖,怎么樣?
我反守為攻:我正在看《隋唐演義》,好講給你聽呀。
自幼受外婆訓導直至成年,我自忖不算太懶。臟衣服從未過夜;抽屜衣柜嚴格分檔;頭發(fā)、地板每日一洗;就連往桌腳墊一木片也邊角對齊。偶爾窩在沙發(fā)里出神,忽地驚跳起來,自己問自己:衣服收了嗎?孩子的五線譜本買了嗎?欠不欠誰錢?信都回了嗎?還有稿子!唉,格子總有得爬的,才氣頂頂不濟的我怎敢懶呢?
女孩子好吃,以上海姑娘為最,可能是上海盛產(chǎn)話梅、怪味豆、五香瓜子的緣故。外婆對零嘴深惡痛絕。二舅舅到臺灣讀書之后,丫頭們才從他的床底下掃出一大堆糖果紙、瓜子殼,雖然逃過外婆的一頓杖棍,放假回家還是被罰提井水灌園子一圈。可見,男孩子也貪嘴不得。
不記得兒時外婆允許我們吃什么零嘴,倒是我父親“通情達理”。他被打成“右派”去勞改之前,經(jīng)常到廈門探望寶貝女兒,肩上背著漳州蜜柑,手里拎著豆沙包(這些無疑交外婆全權保管。因為她一點點地派給,以致我完全不記得豆沙包的味道)。父親還冒著惹外婆不悅的危險,牽著我的手,“衙口炒河粉”“新南軒芝麻湯圓”“黃則和花生湯”,一一吃過去?;丶液?,不爭氣的我,照例又吐又拉,好幾天被外婆強迫光喝粥養(yǎng)胃。這給外婆增加了論據(jù)。
我也曾發(fā)愿:等我自己會掙錢,我要買很多難消化的零食,而且一下子全吃光。
果真自立了,我卻對一般的零嘴再無興趣。每年外出參加會議或旅行,由于我暈車,雖然隨身帶著話梅、咸橄欖,卻寧肯吃暈車藥,張著嘴不雅地酣睡,也不愿含那不咸不甜的勞什子。我痛恨甜食,因此嚴重低血糖,不擇時不擇地屢次當眾休克。遵了醫(yī)囑,便時時刻刻帶著糖,考慮有友同行,特別地選擇好糖果,又四處推銷,其實我是徒然背了個“好吃”的惡名。
仔細檢討,說自己“好吃”也不全是冤枉。到一個新地方,必打聽當?shù)赜惺裁粗〕?,削尖腦袋去吃。上飯館點菜,先問本店招牌菜,有一個菜叫“劍膽琴心”,十分好奇,追問之下原來是蘆筍炒豬心,口感倒是不錯,不知與琴何干。街上碰到?jīng)]見過、沒嘗過,甚至沒聽過的食攤,舌頭不可能到位考察時,眼睛和腳卻是一再盤桓,之后許久念念不忘。
按外婆的理論,娶一個好吃懶做的老婆已是家門不幸,如果加上愛打扮,那就等著傾家蕩產(chǎn)了。懶僅算廢物,吃嘛,胃腸的容量畢竟有限,而打扮則是無止境的。
羅馬有一條街,專售高檔婦女用品,被譽為“女人的天堂”。我加以補充為“男人的地獄”,同行男人多有戚然之色,女人則左顧右盼。
但一個好吃懶做的女人何來能力打扮呢?
“那只有變壞了?!蓖馄耪f,“哪怕父母有錢,也不能養(yǎng)她一輩子;僥幸丈夫有錢,金山也有掘盡的時候?!?/p>
外婆去世好幾年后“文革”方結束,仿佛她一走,失去了管教,街上愛打扮的女孩子如雨后春筍。看她們的模樣,不像好吃懶做,也沒有變壞的跡象,可惜找不到外婆論爭了。
我自己愛打扮的天性受家教和社會環(huán)境的雙重制約,一覺醒來,年齡已令我失去大片用武之地。數(shù)年來,家中三個深不可測的古老楠木衣柜塞滿了我從國內(nèi)國外或重金采購或減價購進的衣服。每逢應酬,我總在三個敞開的衣柜之間徘徊嘆息,沒有衣服穿呀!
丈夫掩耳逃出廳外,他永遠不能明白,何以上個周末亮出那件人人喝彩的碎花短襖,今天就穿不得了?他自己一件夾克穿了五六年,說什么也不肯淘汰,并且暗示:對衣服尚且如此戀舊,何況對人對事!我明白,這就是女人與男人的不同了。
一襲露肩黑長裙里相得益彰的窈窕身材也許更令人欣賞,但我也不會忘記向另一種桃紅嫣紫表示由衷稱贊。高雅者有其氣質(zhì)修養(yǎng)奠基,人人仰慕她在云天里,而俗艷者則滿足彌漫塵世的幸福。
弗蘭西斯說:“婦女裝束之能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一切哲學家、小說家、預言家及學者。”
這才知道,愛打扮的女人負有歷史使命。如若我的外婆仍健在,也許不會搖頭了。但愿。
用遺囑給兒子上最后一課
胡一虎
父親出生在安徽桐城一個比較富裕的地主家庭,是家里的二少爺。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在講自己故鄉(xiāng)的時候,最常講起的就是他的母親。自小失去母愛的父親并沒有因此失去愛心。每當收租的季節(jié),父親總是一個樂善好施的少年,對待鄉(xiāng)親盡其所能地幫助他們,“善良的二少爺”是父親自小就落下的好名聲。
“沒有祖產(chǎn),無祖可祭”是跟隨國民黨來臺灣島的外省人的隱痛。我始終沒有問過父親,他有沒有后悔過。來到臺灣后不久,父親就與他的大伯父走散了。一個二十三歲的孩子,一下子從一個地主家的二少爺,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流過淚水,總之在我懂事之時,父親便已決定將一切深鎖于心底。我看到的是一個對生活積極樂觀的父親,一個剛正不阿的父親,一個正直廉潔的父親?!靶娜缢砂貓裕匀艚饎偸?,遇事講是非,不為威武屈”是他的自詠。
在我高三那年,發(fā)生了一件對我影響非常大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因為那件事才使我走進新聞這一行。那一年我17歲,父親已經(jīng)從軍中退役,在高雄市車船管理處做事。當時高雄的公車是自動投幣的,于是就有部分汽車司機作假,使一部分車票錢流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當時的公車司機很多都是黑社會出身,所以一直沒有人出面制止。父親當時是主管稽查工作的,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不顧朋友和家人的反對,堅持將貪污的司機查辦到底。事情剛剛結束,父親便遭到了黑社會的報復,被人砍傷右臀,頓時血流如注,他還帶傷忍痛追歹徒。在送醫(yī)救治時,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驚慌失措號啕大哭,父親卻淡然一句:“這是為正義而流的血,不必大驚小怪?!?/p>
直至今日,這句話仍然影響著我的人生態(tài)度。
在隨后的那段時間,家里的恐嚇電話響個不停,我至今還記得話筒那邊傳來的陰森森的聲音:“我要殺你全家……”就連他經(jīng)常騎的那輛摩托車,儲油箱里也被人放了硫酸,發(fā)動車子便會爆炸,后果不堪設想。就是這樣,父親也沒有低頭。記得當時我還對父親說:“別人的爸爸都聰明,只有我的爸爸最笨。”可是在心里,父親的硬骨頭卻著實讓我非常佩服。
看著父親身上的傷疤,我心痛之余,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雖然沒法跟那些黑幫硬碰硬,但是我可以做一個新聞記者,去維護社會公正。父親聽說我的志愿后極力反對,他告訴我說:“做新聞實在太累,我不愿你像我一樣陷入是非圈里,你應該過一種安定的生活?!蔽耶敃r笑著告訴父親:“你放心,我絕不會像你那樣,整天被黑幫追殺,我要圓滑一點兒。”可現(xiàn)在想來,我依然是做了父親的翻版。我骨子里流著父親的血,這也許就是基因的力量吧。
父親是2005年端午節(jié)因心肌梗死猝然離世的。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于2003年寫的遺囑:
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誰。這是出家人對人生的看法,其實我也是恍恍惚惚地生,恍恍惚惚地死,不過我要生得光明磊落,死得無聲無息……
我的骨灰壇,生前已買好,兩旁的對聯(lián):生前為善不求報;死后但求子孫賢。爾等望勿辜負我的愿望。
人生不過夢一場,夫妻、兒女都是前世因緣,此生緣已了,一眼萬緣空。你們不必為我死去悲傷,我也不必為你們牽掛,該去的就讓他們?nèi)グ?。何況我已走完這無怨無悔的一生,應該含笑而去。
親愛的家人,別了!永別!并感謝你們?yōu)槲疑笏龅囊磺信托羷冢?/p>
父親用他最后的力量給兒子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課,教給我怎樣從正面的角度看待生離死別。
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要學會準備估算自己與上帝的距離,是非要到40歲不可的。”今天,40歲的我越來越頻繁地出入殯儀館這個象征生命終點的地方,我卻同時在這個地方開始了自己人生下半場的思索與感悟:人生的第一堂課就是死亡,只有這樣才會懂得珍惜,才不會感到畏懼。
送娘遠行
李肇星
娘去了,遠去了,永遠地去了。
在五十多歲上失去娘,和許多人相比,我是幸福的;在五十多歲上成為沒娘的孩子,痛苦更加刻骨銘心。
山重?海深?都無法與半個多世紀的母子情相比。
多少年來,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日寇入侵時娘拉著我在玉米地里逃難的情景;是娘用村邊池塘里的泥巴當顏料為八路軍戰(zhàn)士染軍裝的情景;是娘用不舍得的一個雞蛋,換來一兩分錢讓我?guī)еド蠈W的情景……
據(jù)說,娘彌留之際很平靜。她不識字,沒留下現(xiàn)代式的遺囑。她最后的話只有三個字:“要回家?!?/p>
是的,該回家了。
娘出生于1914年,八十多年來她太累,付出的愛和辛勤太多了。
娘離去時,我正在加勒比島國牙買加訪問,也可能正在飛往巴西亞馬遜州府瑪瑙斯的途中。這些年,我走過不少地方,可最愛去的還是娘所居住的那方土地;參加過不少宴會,可最愛吃的還是娘給熬的米湯;聽過不少豪言,可最愛聽的還是娘那些家常話。對經(jīng)常外出的我來說,娘是偉大祖國最可愛的一部分,是我心頭最敏感的一部分。
可現(xiàn)在娘要遠行了。
送娘遠行,千思萬慮。至少有兩件事我無法忘記,無法原諒自己。
大約我五六歲的時候,舅舅捉到一只畫眉鳥,給我玩。我愛不釋手。可娘說:“鳥兒也會想家,放了吧!”還沒等我做出反應,娘就把鳥兒從我手里拿走,放飛了。
我氣急敗壞,大哭大鬧,還用手抓娘的背,逼她賠我鳥。娘一向溺愛我,但在這件事上并沒有順從。我從未得到過另一只畫眉鳥。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1973年,在內(nèi)羅畢舉行的一次聯(lián)合國關于環(huán)境保護問題的會議上,我猛然記起了這件事,意識到娘關心環(huán)保的一些樸素意識是那么可貴!
我后悔,我沒能在娘生前向她承認這一點。
1960年,我國經(jīng)歷了嚴重饑荒。我在北大讀書,也常餓得難受。
我不知道家里的娘和鄉(xiāng)親們比我更餓,而老想著家鄉(xiāng)靠海,總可以弄點魚蝦充饑。有一天,我給家里寫信,要娘設法寄點咸魚來。我很快收到了兩條小魚,泡水吃了,覺得好香。
后來才知道,遠在家鄉(xiāng),娘和兩個妹妹吃飯時為了幾片菜葉、幾勺菜湯而相互謙讓。
這件事,我未曾有勇氣向娘認錯。現(xiàn)在想說,晚了。
我愛祖國,愛自己的工作,注重平等待人……這都是娘生前身體力行教導過的,這也該是些能讓娘寬心的話。如今想說,也晚了。
娘已遠行。她來自家鄉(xiāng)的土地,現(xiàn)在又回到那里去了。
最苦的是,已不能說再見,只能祈求娘在深深的地下繼續(xù)護佑我,滋育我。
娘與我同在。
腌漬著情愛的小魚
嚴歌苓
那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時候,只有18歲的母親嫁給了寫小說的父親,她愛父親愛得膽怯,又有點拙劣。在那些沒有錢,也沒有尊嚴的日子里——那段日子叫“文革”——父親的薪水沒了,被“凍結”。我們常吃一種黑黑的菜,只因為多放些豬油和糖,便叫它“梅菜燒肉”。媽媽坐在一張小竹凳上“吱呀”著它,一晚上在桌子上剖小魚,小魚在父親有薪水的時候是我家貓吃的。她警告我們:所有的魚都沒有我和哥哥的份,都要托人送給在鄉(xiāng)下“勞動改造”、一年沒音信的父親。
幾百條小魚被串起來,被鹽輕腌過,吊在屋檐下晾。最終小魚干縮得成一片片枯柳葉??偸窃谖液透绺绫缓宓迷缭缟洗惨院?,她來煎這些小魚。煎魚的腥氣脹在房子里,我和哥哥被折磨得沒覺了,起身站在廚房門口。
但是,她一條小魚也沒給哥哥和我吃。她說:“爸爸現(xiàn)在好瘦好瘦。”帶信回來的人只說父親黑瘦了一些,她心里的父親便形同枯骨了。
父親回來后,只提過一回那些小魚,說:“真想不到這種東西會好吃?!焙髞硭麤]再提過小魚的事。又有這個那個出版社邀父親寫作了。他又開始穿他的風衣、獵裝、皮夾克,在某個大飯店占據(jù)一個房間。他也有了個像媽媽一樣愛他的女人,只是比媽媽當年還美麗。
一天,哥哥收到爸爸一封信,從北京寄來的。他對我說:“是寫給我們倆的。完了,他要和媽媽離婚了?!?/p>
信便是這個目的:讓我和哥哥說服媽媽,放棄他,成全他“真正的愛情”。他說,他一天也沒有真正愛過媽媽。這點我們早看出來了。他只是在熬,熬到我們長大,他可以有寫這封信的這天。我們也看得出他在我們身上的犧牲,知道再無權請求他熬下去。而嘔心瀝血愛了大半輩子的媽媽呢?
許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媽媽出示父親的信。她讀完它,一點聲音也沒有地靠在沙發(fā)上,好像她辛辛苦苦愛他這么久,終于能歇口氣了?!八趺磿院蔑垺≡谀欠N大飯店里?”她說。在幾小時內(nèi),這是她唯一說的話。
這一夜,我們又聽到了那只竹凳的“吱呀”聲,聽上去它就像要散架了。第二天一早,幾串被剖凈的小魚墜在了屋檐下,初陽中,它們是純銀色。
父親從此沒回家。一天媽媽對我說:“我的探親假到了?!蔽覇査ヌ秸l。我知道父親盡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讓她把一年僅有的7天探親假花在他身上。“去探你爸爸呀?!彼晌乙谎?,像說:這還用問?!“我知道他不會好好吃飯!”
又是一屋子煎小魚的氣味。我陪她上了“探親”的路,提著那足有20斤的烘小魚。只是聽說父親在杭州一個飯店寫作。我們在一家廉價旅館住了下來,媽媽說就暫時湊合,等找到父親……我心里作痛:難道父親會請你去住他那個大飯店嗎?等到通過各種狠聲惡氣的接線生,找到父親的那個飯店,他已離開了杭州。相信他不是存心的。誰也不知他的下一站,絕對無法追蹤下去。我對媽說:冒雨游一遍西湖,就乘火車回家。
媽媽卻說她一定要住滿7天。看著我困惑并有些惱的臉,媽懼怕似的閃開眼睛,小姑娘認錯般地嘟噥:“鄰居、朋友都以為我見到你爸了,和他在一起待了7天……”她想造一個幻象,首先是讓自己,其次讓所有鄰居、朋友相信:丈夫還是她的,起碼目前是的。她和他一起度了這個一年一度僅有的7天探親假,像所有分居兩地的正常夫妻一樣。她不愿讓自己和別人認識到:她半途折回,或者,是被冷遇逐回的。
她如愿地在雨中的小旅館住滿了7天。等上了火車,我發(fā)現(xiàn)行李中少了那個裝小魚的竹簍。我沒有提醒媽媽,那會是個最痛的提醒?;蛟S,她有意將它遺失在哪個角落。
父親再婚后很幸福。媽媽見到我就問:“會做菜吧?”我當然明白她指誰,我說:“做得很好。爸爸也戒煙了……”她就趕緊垂下頭走開。無論說爸爸的新夫人好或不好,她都不敢再聽。
臨回北京,我見她又把那竹凳搬到廚房。還是一堆小魚兒,她已架起老花眼鏡來做這樁事了。竹凳叫疼一樣“吱呀”著。她說:“再有場‘文革’就好了。你爸又被罰到鄉(xiāng)下,低人九等,就沒有女人要他了,只有我要他?!?/p>
我將一簍子烘熟的小魚捎到爸爸那里。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桌上是繼母的國宴手藝。我對爸爸使了個眼色,將他熟識的竹簍擱在了一邊。他瞪了它一會,似乎也愁苦了一會。
這天父親醉倒,當著七八個客人的面,突然叫了幾聲母親的名字??腿硕紗柋唤械倪@個名字是誰,我自然吞聲。繼母善良美麗的眼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不孝的兒子
葉傾城
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了。
父親罹患的是眼底黑色素惡性瘤,在電話里向他轉(zhuǎn)述病名時,聲音安靜疲倦。他失聲道:“不可能的,醫(yī)生怎么說?”父親靜靜道:“我自己就是醫(yī)生?!宾畷r,淚水溢出了他的眼眶。
他家世代行醫(yī),包括父親,也包括他。所以他明白摘除眼球也好,化療也好,放療也好,一切都無可挽回。主治醫(yī)生最后強調(diào)一句:“當然,接下去主要看家屬意見了。”他咬牙擠出一句話:“他是我親爹!”
母親總共沒讀過幾年書,徹底的家庭主婦,遇此大事只會哭。所有事,他得一肩擔當。
為了報銷,他去找父親單位的院長和書記,兩人口徑如出一轍:“單位財政緊張……”
他暗罵:“這幫孫子?!蹦樕线€賠笑:“那是,那是……”接下來請他們吃翅肚羹,小小一碗,半明不暗地漾著。這幫孫子還故作姿態(tài):“太貴了吧?”一小瓶人血白蛋白又是什么價錢?酒過三巡后,漸漸稱兄道弟,他與眾人大說大笑,葷段子一個個上,卻深知,只要一低頭,勢必淚如雨下。
這年頭,吃人的并不嘴軟,拿人的亦不手短。第二日院長照舊打官腔:“有制度呀,癌癥醫(yī)藥費是包干的。像你父親現(xiàn)在用的這些藥都不在報銷范圍內(nèi)……”他想他還是太天真了。
有家醫(yī)療器械公司多年來游說他加盟。他打電話過去:“你們還要人嗎?我只有一個條件,我要預支半年工資。”
自此無盡的奔走、出差、應酬。母親開始說他不孝。確實,忙起來幾天不能去探望父親;難得抽時間去站一下,還沒開腔,手機、CALL機、商務通,“一個不能少”地輪番鬧著革命。
母親便哭:“你爸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兒子?你整天只會說工作忙,你給爸洗過一次澡、陪過一天沒有?你去賺錢,你就不要這個爹吧!”他只有沉默。那時父親已從單人病房轉(zhuǎn)到混雜的五人間,許多雙鄙視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一個重財輕親的奸商。
父親輕輕喚止母親:“別這樣說孩子,咱們的孩子是好孩子?!毖凵窭铮请y以言傳的疼惜與抱歉。
一瞬間,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護士正好來下催款單,他轉(zhuǎn)身就去繳費處。這是拿錢來買命,藥費、護理費、雜費,一天下來好幾千,催款單比十二道金牌更酷烈。他一直騙母親說可以報銷,母親也就信了。
有時在深夜,從機場、火車站、卡拉OK廳出來,他一身疲倦,卻一定要去醫(yī)院看看。已經(jīng)開始打最大劑量的鎮(zhèn)痛藥物,父親仍無法安眠,很痛苦,見到他,輕輕牽一牽嘴唇,笑容安靜如葬。
“痛呀?!备赣H說痛時,他的心猶如被鐵錘錘打般痛楚。
他千方百計地為延長父親的生命而奔波著,然而令他矛盾的是,父親竟也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一念之間,他想,當生不再是歡,時間變成酷刑時,如果停止這一切……他不敢想。
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要體諒你媽,她年紀大了,腦子又糊涂……”這是父親掙扎著趁還有殘存的理智說出的遺言。
出了醫(yī)院,只見一個男人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有淚灑在柏油路上,卻看不到痕跡。
到底也只撐了半年——比醫(yī)生原來說的多了三個月。
想靜靜地哭一場都不能。
他結賬,聯(lián)系殯儀館,發(fā)訃告,感謝領導、同事、親友。身體輕飄地像被抽空的木乃伊。
追悼會上,他的手機響了:“有事沒?沒事出來喝酒吧?有幾個朋友在。”
他怎么對那端的喧囂笑語訴說人生的至痛至悲?說出來也不過這么輕飄。而他又怎么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萬,也就是父親多活的近一百個日子。
葬禮一結束,他小聲對母親說:“媽,我得出去一趟?!蹦赣H已經(jīng)哭得迷糊了,三兩個親戚攙著她。母親的眼神恍惚好久,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拿刀砍死我,我怎么生出你這種不孝的兒子……”人說孝即無違,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親,他究竟做對了沒有,他不能肯定。他只是別無選擇。
那天,他還是去了。
母親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而他,寧愿母親恨他薄情寡義,怨他不夠盡心盡力,只要這樣能使母親宣泄老來喪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責任的一種,必須終生背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