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塊傷痕，為什么會在那里，是刀挑的，還是劍削的，還是誰溫柔的唇不溫柔的詛咒所吻？直到晚年心臟發(fā)痛的那天，從鏡中的裸體他發(fā)現(xiàn)那塊疤，誰當(dāng)胸一掌的手印，一只血蟹，一張海棠紋身，那扭曲變貌的圖形，他驚視那海棠，究竟是外傷還是內(nèi)傷，算也分不清。

——余光中《海棠紋身》

《好事近》

宋　李清照

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陦舨豢坝脑?，更一聲啼鴂。

海棠花語　溫柔，快樂，善解人意，美麗

有時候花開是幸福，有時候花開是痛苦。春風(fēng)從不寂寞。但總有一種花開卻無主，讓人會隱約產(chǎn)生一種愛憐挽留的心情。比如海棠花。

仿佛只是一個恍惚，在二月的春寒料峭里，海棠推門而入，送一簾清風(fēng)明月，迂回過三月的平原，淺草茵茵，鳥鳴啾啾，淺粉、獨白、流紅、紫紅的海棠，花瓣似錦，朵朵嬌俏，迎風(fēng)搖曳，在一片濃妝淡抹總適宜的水墨畫里裊裊微漾著。

喜歡海棠因為海棠有個善解人意的別名：解語花。解語花，仿佛一個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能心有靈犀讀懂那一個人，身無彩鳳也能和他雙飛翼。揮折扇，清風(fēng)灑面寒；舞水袖，流螢相聚散；起笙歌，回眸一笑，盈盈眉黛里滿是關(guān)于愛的千言萬語。

李清照這首《好事近》也有千言萬語的訴說。她，緩緩敘述著她的離愁與想念。

“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贝蠹s是煙花三月天，深深庭院大風(fēng)已停，而被東風(fēng)吹過的海棠花瓣，卻繽紛地飄零一片堆滿簾外，叫人分外憐惜。海棠開了謝了，春天轉(zhuǎn)眼就要過去了，我們不知道是詩人在感懷春天的流逝，還是在感嘆那一場海棠花開盛況里因為少了一個賞花人而嘆息。

李清照中晚期的詩詞都帶這些思念與鄉(xiāng)愁，良人趙明誠早逝，金兵侵入中原，李清照被迫流離他鄉(xiāng)，還曾所遇非人，回頭望不知何處是故鄉(xiāng)。為君歌此曲，不覺心隨弦斷。片片紅顏落，雙雙淚眼生。晚風(fēng)入骨冷，寒月照心涼也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這一句“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陦舨豢坝脑梗宦曁澍_?！备潜瘡闹衼恚e杯消愁向來愁更愁，那想念與那人從來未曾遠離，暖酒飲盡又如何能溫暖內(nèi)心的寒意？夢來雙倚，醒時獨擁，窗外一眉新月。一宵燈下，連朝鏡里，瘦盡十年花骨。卻總還是怕傷春天氣，一切都不曾遠去。夢里相見，夢里花開，有著怎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

當(dāng)月落烏啼霜滿天，夜半鐘聲驚夢鄉(xiāng)時，打碎了田園風(fēng)光，海棠無語無香，她愿意為他描摹朱紅沙白，為他挖歌窯，燒青花，珍藏帶回憶的山水畫。你看子規(guī)也在夜半嗚咽啼鳴，她的紅襟翠袖早已被淚打濕，故人卻未曾陌上緩緩歸。

李清照還有一首膾炙人口寫海棠依舊的詞，“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边@還是一首相思的海棠詩，海棠依舊，可沒了愛情的女子，即便看著滿園的海棠春色也是日晚倦梳頭了，因為他不在，心也就凋落了。

花的心情從來就是人的心情，當(dāng)你心里晴朗，眼前就有艷陽，海棠開與落其實也無關(guān)緊要了，春光浩蕩的日子，一切看起來都是美好的。只要心夠?qū)掗煟涂梢匝b得下閃耀四季的海棠來。

唐代詩人何希堯的《海棠》詩里寫道，“著雨胭脂點點消，半開時節(jié)最妖嬈。誰家更有黃金屋，深鎖東風(fēng)貯阿嬌?！睂Ｌ牡膬?yōu)美形態(tài)作了傳神的描繪，盛贊海棠之美，說最好把她來“金屋藏嬌”。

而宋朝蘇軾也有一首寫作《海棠》的詩：“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笨?，海棠有多美啊，白日里還沒看夠，夜里又怕海棠謝了，那么唯有燃起一支蠟燭來欣賞海棠怒放的嬌艷。王安石在《海棠詩》中也贊美海棠之美，“不奈神仙品，何辜造化深?！?/p>

女人寫海棠是為了抒情，男人看海棠是為了欣賞美態(tài)，一如看到花容姣好女子的寫意與欣喜。

海棠花雖然顏色清麗，但卻因為生命力頑強，又不似牡丹艷麗得那么肆意，而更有女子婉約溫柔的韻致，如淺笑低顰的女子。所以一生熱愛海棠的宋朝詩人陸游在《詠海棠》詩中也贊美海棠，“定知夜宴歡，酒入妖骨醉。低髯羞不語，困頓嬌欲閉?！泵髡f海棠嬌美，同時也暗合了楊貴妃千嬌百媚令三千粉黛失顏色的典故。

江浙和四川都是海棠之鄉(xiāng)，《益州方物略》中就有記載，“蜀之海棠，誠為天下絕。”陸游在中年之時曾客居巴蜀數(shù)年，所以寫過許多詩詠海棠，他愛海棠真正到了如癡若狂的程度。被世人稱為“海棠癡”。

比如在《月下海棠》里他寫道，“斜陽廢苑朱門閉。吊興亡、遺恨淚痕里。淡淡宮梅，也依然、點酥剪水。凝愁處，似憶宣華舊事。行人別有凄涼意。折幽香、誰與寄千里。佇立江皋，杳難逢、隴頭歸騎。音塵遠，楚天危樓獨倚。”這是一朵帶著雨滴憂傷的海棠，陸游借宮梅的“凝愁憶舊”，抒寫自己對成都蜀王舊苑的憑吊。上片從舊苑梅花而引起懷古之情。下片因梅而憶人?！罢塾南恪⒄l與寄千里”是一種幽雅的掛念。

在另一首《花下小酌》中他又寫道，“柳色初深燕子回，猩紅千點海棠開。鮆魚莼菜隨宜具，也是花前一醉來?！痹律狭遥ㄇ霸孪?，小酌一把，似有若無的惆悵，在月夜里沉沉，一切都開始安靜，溫柔又彷徨。如紅塵凈處綻開柔情些許，于暗夜里流出，然后就挑動你柔軟的心弦了。

還有這首《張園海棠》，“洛陽春信久不通，姚魏開落胡塵中。揚州千葉昔曾見，已嘆造化無余功。西來始見海棠盛，成都第一推燕宮。池臺掃除凡木盡，天地眩轉(zhuǎn)花光紅。慶云墮空不飛去，時有絳雪縈微風(fēng)。蜂蝶成團出無路，我亦狂走迷西東……”洛陽的早春就那樣來了，風(fēng)薰薰地吹著，盛開的海棠花也紛紛飛著，而蜂蝶怎么會錯過這樣的美景，在粉嫩花團中自在地舞著，詩人酒不醉人人自醉，好像忘記了回家的路，忘記了東西南北，就那樣沉浸在江月浩瀚和繁花盛宴里……

原來花草都是因為有了男女情事之意，才讓我們覺得無比的深情與浮想翩然。

清代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借探春之筆寫白海棠寫得好，“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蹦菋扇鯚o力的海棠呀，海棠之夜被想象成一張最溫的床，白月光下，海棠花盛開，女子的臉?biāo)坪Ｌ囊话阈呒t，緊緊地貼在他身邊，輕輕地問：你，愛我嗎？到底有多愛，你說呀，你說呀……聲音小小的，聽的他心里都酥掉了，你說有多愛啊，想把你放進心坎里去呢……海棠是這樣一種花朵。天生就會惹人疼愛，讓人無法抵擋。溫柔似水，嬌弱無骨。

喜歡花的人總是美好而溫暖的，我不知道是因為更貪戀溫暖了，還是歲月的洗滌也可以模糊且軟化棱角，我越來越愿意與陽光每日廝守，然后守候、追逐，流連在一場場花事的連綿中，就滿心歡喜了。

時光淌呀淌，海棠不曾被人遺忘，那個民國驕傲的才女張愛玲也輕言細語提起過海棠，她說三恨：“一恨鯽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不全”。

這也是我對海棠更為喜愛的原因了。海棠那么美，那么溫柔，但是卻沒有香味，帶香氣的花那么多，沒有香味反倒承托出海棠的別致來，不香就不香吧，這一點不香是瑕不掩瑜的小小的遺憾，就像余光中一首詩歌里寫道，“如果有兩個女孩，同樣的漂亮，他會選擇臉上有小小雀斑的那一個……因為這一點小小的雀斑會讓這個女孩多一份溫柔，少一份驕傲啊?！?/p>

世間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ㄆG則無香，水清則無魚。原本，花艷與花香，只需其一，便可招蜂引蝶，再多就是過之，反倒沒有了讓人柔腸百轉(zhuǎn)的長吁短嘆了吧？

同樣是民國，秦瘦鷗也曾寫過一本和海棠有關(guān)的小說叫《秋海棠》。想起這本書，就想起民初名伶的風(fēng)雨人生來，大約記得情節(jié)是戲子秋海棠愛上了女學(xué)生羅湘綺，然而某軍閥垂涎羅湘綺的美色，遂棒打鴛鴦，以致秋海棠慘遭毀容，羅湘綺被軍閥搶去做小老婆，秋海棠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面容，忍痛放棄了所愛的女人和唱戲的行當(dāng)，帶著自己和羅湘綺所生的女兒來到鄉(xiāng)里隱居。整個故事的格調(diào)是悲愴的。故事的高潮處是，多年以后，羅湘綺終于找到失散已久的父女二人，而秋海棠卻因生活所迫跑龍?zhí)?，最后倒在了舞臺上……鴛鴦蝴蝶的愛情小說，情節(jié)從來不用太新穎，只要那情節(jié)夠激烈，人物夠濃烈總會把你打動，所以幾十年后的今天《秋海棠》已經(jīng)被電視劇、電影改編數(shù)次。海棠花無香，卻依然嬌艷逼人，這是注定和言情和歡情無法分割的花朵呀。

幾年前有部美國電影是講老女人愛上年輕男人的故事，譯過來的電影名字很有誘惑力，叫《一樹梨花壓海棠》，早在宋代，詞人張先在80歲的時候娶了一個18歲的小妾，蘇東坡曾寫詩調(diào)侃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由此可見，“一樹梨花壓海棠”就是“老牛吃嫩草”的形象表述啊。

海棠，是解語花，是善解人意，是無香并不主動去誘惑人，卻因為長的嬌艷出眾，便總抹不去一把色情的調(diào)調(diào)兒，可是，色情就色情吧，愛到深處裝什么純情呢，纏綿的，粘人的，嬌羞的，濃烈的醉與吻與愛撫從來是最終的歸宿，就像性，從來與命緊緊相連。所以，愛一個人，愛入骨，進入他“性命”，進入他靈魂的深處歡愉是多么的令人渴望。

如這樹海棠與那樹海棠。猛然一見，是一樹壓著一樹的繁花，像兩個正熱戀的戀人，纏綿悱側(cè)枝枝蔓蔓糾纏在一起，一朵高過一朵，一朵壓著一朵……

迎面而來的月光把海棠的花影映得如胭脂般星星點點，如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般的妖嬈，千年修行的緣分，誰愿意只是擦肩而過，西湖橋頭互送簪，半生無緣撐紅傘。怎樣才能把故事敘寫得美滿。西風(fēng)吹得落葉滿地，又飄落了多少惆悵，渲染了多少凄涼。

仰頭望，華枝春滿，在海棠無語的月下把酒問天，獨遺這美人千里的孤高曠遠。忽然，想起《詩經(jīng)》里說，“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边@木桃你可曾知道，也是海棠啊。

那么，當(dāng)有人投你以海棠，你該還給他什么呢？

暗生情愫，獨自花開，終不及兩個人的廝守來的痛快，海棠的心思蕩漾著，海棠花籟籟復(fù)籟籟地開著飛著……

而你有沒有聽懂她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