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經、子結集諸問題
《四庫全書》的經部、子部,搜集了清代乾隆以前經學和儒家典籍。近年對這類經、史,時有新的結集。本文準備就接觸到的清季、民初結集的幾個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一
清季、民初結集的來源,較古代人物結集有兩點不同:一是手稿的存留,一是報刊的登載。
清季、民初人物,距離現(xiàn)在較近,他們的手稿尚有存留,這些手稿,有的沒有收入別人為他編輯或他自己所編的叢書,原因是由于作者后來思想發(fā)生變化,對早先之作,“既而棄之”。
康有為的《教學通議》過去未見刊布,只是在《康有為自編年譜》“光緒十二年(1886年)丙戌,二十九歲”中有這樣的記載:“又著《教學通議》成,著《韻學卮言》,既而棄之?!弊苑Q有《教學通議》之作,但后來“棄之”。查康有為早年“大肆力于群書,攻《周禮》《爾雅》《說文》”等古文經籍和解經之書,至于今文經學的主要著作《公羊傳》,則“治經及公羊學,著《何氏糾繆》,專攻何劭公者”。知他早年信奉《周禮》等古文經籍,對今文《公羊傳》的何休注,卻曾“糾繆”。那么,康有為早年是信古文、崇周公,而對今文專書則曾“糾繆”。但《何氏糾繆》,已“自悟其非,焚之”了?!督虒W通議》如有存留,將是探究康氏早年經學思想的一部重要著作。
七十年代,我在上海博物館所藏康有為家屬捐贈的書稿中,逐卷細查,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部手稿,確是他的早年字跡?!督虒W通議》刊目二十:《原教》,《備學》,《公羊》,《私學》,《國學》,《大學》,《失學》,《亡學》,《六經》,《經亡》,《春秋》,《立學》,《從今》,《尊朱》,《幼學》,《德行》,《讀法》,《六藝》上(禮)、中(射御)、下。內《六藝》下有目無文。另“缺目”三,即《言語》《師?!贰吨G教》?!堆哉Z》《師保》“缺目”有文,正文另有《敷教》一篇,或即“缺目”中的《諫教》。全書約三萬八千字,上署“光緒十二年正月輯定”。
康有為在《教學通議序》中,標明撰書的目的是:“今天下治之不舉,由教之不修也”,“教學之不修”,“患其不師古也”。而所學只是“師古之糟粕,不得其精意”,認為“善言古者必切于今,善言教者必通于治”?!督虒W通議》的宗旨就是言教通治、言古切今。
“言教通治”,周公是典范??涤袨檎J為,經書中的典章,都是“周公經綸之跡”?!爸芄蕴煳欢贫Y,故范圍百世,萬民無不曲備”(《六經》)?!把怨徘薪瘛?,周公也是典范,他“熔鑄一時”,“以時王為法”,從而“制度美密,纖悉無遺,天下受式,遏越前載,人自無慕古之思也”(《從今》)。
周公“言教通治”“言古切今”,是因為他不是空洞說教,而是“有德有位”,用以“綱維天下”?!爸芄嫒醵┦?,監(jiān)二代以為文”,“制作典章”,“因時更化”,從而“大周之通禮會典一頒,天下奉行”(《從今》),“教學大備,官師咸修”。
《周禮》是古文經典,周公是古文經學家崇拜的偶像,康有為講《周禮》官守,崇周公權威,并從周公“有德有位”著眼,恰恰是古文經師的立論所在,至于今文經學家則是尊《公羊》、崇孔子的??涤袨榧戎鴷g何休,《教學通議》中對孔子也作如是評價:“孔子雖圣,而絀于賤卑,不得天位以行其損益百世,品擇四代之學,即射行明備,亦不過與史佚之徒佐翊文明,況生丁春秋之末造,天下失官,諸侯去籍,百學放黜,脫壞大半矣??鬃忧谇趹?,遠適宗周,遍游于列國而搜求之”(《六經》)。認為孔子“不得天位”,只是“搜求”遺文,退而講學。
周公、孔子對六經的關系也有不同,康有為認為:如今的六經“雖出于孔子”,而其典章皆“周公經綸之跡”。過去六經都有官守,“以官為師,終身遷轉不改”,“如《易》出于太卜,《春秋》出于外史,《詩》出于太師,《論語》《詩經》出于師氏”(《私學》)。但“自夷、懿以降,王跡日夷,官守漸失”,孔子就是生于“失官之后,搜括文、武、周公之道,以六經傳其徒,其徒尊之,因奉為六經”的(《失官》)。那么,六經本是“周公之制”,孔子只是“搜括文、武、周公之道”,“憲章祖述,纘承先王”(《六經》)。它和古文經學家之以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何其相似!
以周公為“有德有位”,以六經為“周公經綸之跡”,康有為是尊崇周公的;至于孔子,他對經書的功跡,則在于傳授六經、講明六經之道和“制作《春秋》”。然而,孔子處“王官失守”之時,“六經之治掃地”之際,他只是“纘承先王”,講明其道。他寫《春秋》,也是因“六經之治掃地”,從而“感亂賊,酌周禮,據(jù)策書,明制作,立王道,筆則筆,削則削”的。其中自有所謂“微言大義”,而“孔子微言,質之經傳皆合”,他講《春秋》之治,也只是“繼周”,尊的還是周公。
如眾所知,康有為是利用今文經學議政言事、進行變法活動的;但他早年卻是尊周公、言古文?!督虒W通議》手稿的發(fā)現(xiàn),不但可以弄清康有為思想演變的跡象,尋求言政依附的艱辛,并且可以證明他的援用今文,是在第一次上書不達以后,是在受到廖平啟示以后;還可以看到,康有為的援經言事,尊孔改制,是為了政治的需要。那么,手稿的發(fā)現(xiàn),對研究重要思想家的思想演變、發(fā)展是何等重要。盡管康有為后來思想變了,“既而棄之”,但如再結集,還是應該收入的。
二
近代報刊盛行,一些政治活動家、思想家,每每跟隨社會、政治、經濟情況發(fā)表政論。但有的自己沒有結集,有的在流傳中散佚,致不為人所注視。例如章太炎的《諸子學略說》,發(fā)表在《國粹學報》第二年丙午第8、9號,1906年9月8日、10月7日(光緒三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八月二十一日)出版,署名章絳。而章太炎自己編的《章氏叢書》,卻沒有輯入。
章太炎為什么在輯集時不收《諸子學略說》?不是因為此文佚失,而是因為當時“深惡長素(康有為)孔教之說,遂至激而詆孔”,繼而悔之,從而把它刊落的。
《諸子學略說》首謂:“蓋中國學說,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學說未興,漢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雖欲放言高論,猶必以無礙孔子為宗,強相援引,妄為皮傅。愈調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會者,愈違其解故。故中國之學,其失不在支離,而在汗漫。”接著,對儒家、道家、縱橫家、法家等加以說解。論儒家時,說“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祿為心”??鬃咏痰茏?,“惟有成就吏材,可使從政”。還說“孔子之教,惟在趨時,其行義從事而變”,以至“孔子譏鄉(xiāng)愿,而不譏國愿,其湛心利祿,又可知也”等“批孔之辭”。
《諸子學略說》發(fā)表后,章太炎弟子黃侃曾向他責詢,文中“孔子竊取老子藏書”出自何典?章氏只是支吾其辭。此后,這篇文章沒有收入《章氏叢書》。
到了1921年,柳詒徵在《史地學報》第1卷第1期發(fā)表《論近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一文,對《諸子學略說》加以批判。章氏見到后,回復柳詒徵,略謂:
頃于《史地學報》中得見大著,所駁鄙人舊說,如云“孔子竊取老子藏書,恐被發(fā)覆”者,乃十數(shù)年前狂妄逆詐之論,以有弟兄啼之語,作逢蒙殺羿之談,妄疑圣哲,乃至于斯。是說向載《民報》,今《叢書》中已經刊削,不意淺者猶陳其芻狗,足下痛與箴砭,是吾心也。感謝感謝……
鄙人少年本治樸學,亦唯專信古文經典,與長素輩為道背馳,其后深惡長素孔教之說,遂至激而詆孔。中年以后,古文經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絕口不談,亦由平情斠論,深知孔子之道,非長素輩所能附會也。而前聲已放,駟不及舌,后雖刊落,反為淺人所取。
應該說,對過去文章偶有的失實進行糾正,這是可貴的,也正是信奉古文的“樸學”實事求是的風范。但當年他批判康有為(長素),卻是生氣勃勃的,如今卻因前文失檢,深感“前聲已放,駟不及舌”,而不收入《叢書》了。
信中所稱“向載《民報》”,實際載于《國粹學報》。自稱“《叢書》中已經刊削”,說明章太炎在結集時是因為過去“激而詆孔”,自感“狂妄逆詐”,自行刊削的。自行結集,將舊作抉擇刪落,是可以理解的。清季以前作者,也不會將舊作盡行搜入。但近代報刊所載,每有根據(jù)當時形勢,有感而發(fā),這類文章,針鋒相對,對研究作者思想發(fā)展,極為重要。我認為,如果沒有結集的,應該輯入;已經結集,內容有較大增刪的,應該校注。就以章太炎來說,所撰《客帝》,最早發(fā)表在《臺灣日日新報》1899年3月12日,旋又發(fā)表在日本《清議報》(光緒二十五年四月出版)。前者署名“章炳麟”,后者署名“臺灣旅客來稿”。收入《訄書》原刻本時,增改頗多,如“自古以用異國之材為客卿,而今始有客帝??偷壅吆我玻吭唬好晒胖髦鞘且病?。《訄書》原刻本作“客帝者何也?曰:滿洲之主震旦是也”。改“蒙古”為“滿洲”,易“支那”為“震旦”,并在“而支那曠數(shù)百年而無君也,如之何其可也”下,增加了一千五百余字,續(xù)予發(fā)揮。他揭露了清政府“奉表以臣敵國”的媚外丑態(tài),指斥清朝統(tǒng)治者對各族人民的殘酷剝削,提出“逐加于滿人,而地割于白人,以是為神州大詬”。開始提出“逐滿”的口號。
《客帝》認為,滿洲貴族入主中國,是“客帝”。中國的“共主”,應是“仲尼之世胄”。說是只要清朝皇帝承認過去民族壓迫的錯誤,擁護孔子后裔做中國的“虛君”,自己退居為齊桓、晉文般的霸主,發(fā)憤自強,那么,反滿情緒可以平息,可以防止“逐加于滿人,而地割于白人”。他在文章中,不但也談“素王”,還引《中候》和《春秋繁露》,說明他還未擺脫康、梁的思想影響。這種“客帝”的論調,也是章太炎后來所說“紀孔?;省钡谋砺?。這點,他自己也不否認:“自戊、己違難,與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飾茍且之心,棄本崇教,其違于形勢遠矣?!?sup>
這一段話,是章太炎寫在后來寫的《客帝匡繆》上,作為《訄書》重印本的《前錄》刊發(fā)的,辛亥革命后,他手訂《章氏叢書》,把《訄書》改為《檢論》,卻把它刪除了。那么,如果把《訄書》最初在報刊上發(fā)表的編入,再將此后多次改動輯錄匯刊,無疑對研究章氏思想發(fā)展、演變是非常重要的素材。因此,我認為盡管他已自行結集,但搜輯尋求,校訂編集,也是必要的。
三
手稿的發(fā)現(xiàn),可以尋求人物的思想演變發(fā)展;報刊的登載,可以考察人物在一定條件下的針鋒相對。經、子結集,對手稿、報刊文獻不容忽視。但一經整理,也有幾點可資探究:
(一)手稿多次修訂的處理
有些手稿,曾不止一次地進行修改,這些修改反映了作者在不同時期的思想演變。如果只收最初的結集,不易看到他在結集前的增訂緣由;如果只看后來的結集,可能有的文篇已經刪除。如上面提到的《訄書》,我就看到不止一次的修訂手稿。
戊戌政變后,章太炎旅居臺灣,曾將已刊、待刊論文,匯成《訄書》,共五十篇,于1900年(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付梓,這是《訄書》最早的刻本(即“原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影行),對早先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篇,已有較多增改,如《客帝》。1900年,在義和團運動發(fā)生和自立軍失敗的影響下,思想發(fā)生變化,寫《客帝匡謬》,并校訂《訄書》。這部“手校本”,列《原學》第一,到《解辮發(fā)》第五十七,另附《客帝》,實為六十四篇。“手校本”的存目和部分新增文篇手稿,今藏上海圖書館。
1902年6月,章太炎由日本返國后,又在1900年《訄書》手校本的基礎上重行“刪革”。是年《太炎先生自定年譜》稱:“余始著《訄書》,意多不稱,自日本歸,里居多暇,復為刪革傳于世。”這就是1904年在日本東京翔鸞社的鉛字排印本。
1910年,章太炎在日本,“對《訄書》亦多所修治矣”,增訂了不少篇文,也刪除了一些篇目,如擬增《原儒》《原經》《六經說》《小疋大疋說》《八卦釋名》《孝經說》等自認為“閎雅”的傳世之作。這部“手改本”改筆都是蠅頭小楷,今藏北京圖書館。
1913年8月,章太炎“時危挺劍入長安”,為袁世凱幽禁,將所撰論著編成《章氏叢書》,1915年由上海右文出版社排印出版。不久,又由浙江圖書館木刻刊行。其中《檢論》,就是在《訄書》“手改本”的基礎上修訂印行的。從編目到內容,和原來的《訄書》都有顯著不同,我在《章太炎年譜長編》和《章太炎傳》中,都曾論及。
如果單看《章氏叢書》中的《檢論》,不但刪除了過去《訄書》中的一些革命文篇,而且看不到他自甲午戰(zhàn)后到民國初年的思想演變。如果“結集”能把他的歷次改本,一一搜集影行,那對深入研究章太炎思想,以至中國近代史,無疑是有幫助的。
或者以為,清季以前的結集,很多是作者晚年自訂,他們對早年之作,也會有增刪、修訂,為什么近代人物結集要如此細致,豈非繁瑣。其實,占有資料,繁瑣非罪,問題是結集的目的何在?作為“全集”,總希望搜編齊全,清季距今較近,手稿存留,這是一件好事,不將這些作品搜輯齊全,怎能對作者作出正確評價?況且在歷次修訂的手稿中,可以察覺各該時期作者的思想活動及其周圍環(huán)境,以至人物的關系,這是不容忽視的。況且,近代社會發(fā)展迅速,人物思想每隨時代而有變化,這和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社會自有不同,思想的演變,修訂的頻繁,自非過去人物“結集”可比。
當然,在處理手稿以至刊本進行結集的時候,帶來一些困難,如以初稿為底本,以歷次修改腳注、正文、注文檢查不易;如以歷次改本照錄,讀者又必重新勘覆。究竟采用何種方式為好,可以探討。但不能因為編校困難而任意放棄。作為近代人物的“結集”,對這種比較重要而歷經修改的文篇,還需慎重對待,不能棄而不顧。
其實,報刊發(fā)表的文篇在結集時又經修改的情況,近代人物也不只是章太炎一人如此,其他人物也時有所見,如嚴復《原強》一文,最初登載光緒二十一年二月八日至十二日(1985年2月4日至9日)的天津《直報》,后來收入《侯官嚴氏叢刻》,前后就有很多改動,除《物類宗衍》改為《物種探原》等名詞改動外,很多牽涉詞意的改動,如《直報》載:
故非為天、地、人三學,則無以盡事理之悠久博大與蕃變也,而三者之中,則人物為尤急切,何則?所謂群者,固積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則未由見其全;且一群一國之成之立也,其間體用功能,實無異于生物之一體。
《侯官嚴氏叢刻》則作:
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蓋于名數(shù)知萬物之成法,于力質得化機之殊能,尤必借天地二字,各合而觀之,而后有以見物化之成跡。名教虛,于天地征其實,力質分,于天地言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雜物之博大,與夫化物之蕃變也。雖然,于群學猶未也。蓋群者,人之積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機,則必治生學;欲知感應之妙,則必治心學。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學也。且一群之成,其體用功能,無異生物之一體。
可知修改異同,勘校探尋,還是必要的。
(二)來源不一的考核
譚嗣同的《仁學》,最初刊登在《清議報》和《亞東時報》,但它們不是同源。戊戌政變后,梁啟超流亡日本,創(chuàng)刊《清議報》,自第二冊起(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即公元1899年1月2日)開始刊登,直到第一百冊(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即公元1901年12月21日)刊完,共登載十三次,歷時近三載。較《清議報》略后,在上海發(fā)行的《亞東時報》,自第5號起(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即公元1899年1月31日)連載《仁學》,至第19號(光緒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即公元1900年2月28日)刊完,共登載十四次,歷時也有一年零兩個月。但他們不是同源:《清議報》本源自梁啟超所藏“副本”,而《亞東時報》本則源自唐才常。1901年10月10日,由“國民報社出洋學生編輯所”署名,在日本發(fā)行之本,以至后來各本,都沿自梁啟超所藏“副本”。早在六十年代初,我就建議“重印《仁學》,應以《亞東時報》本為依據(jù),而將各本比勘”。中華書局重印的《譚嗣同全集》就曾按照這一意圖進行,并從《湘學報》《湘報》《時務報》《農學報》《清議報》《亞東時報》增補和校訂了一些文篇。
至于沒有在以前結集登載的,也應補輯,如唐才常有《覺顛冥齋內言》,收錄他在戊戌前的文篇。政變后,他續(xù)在《清議報》《亞東時報》發(fā)表詩文,如《論戊戌政變有益于支那》《答客問支那近事》《砭舊危言》《日人實力保華論》《正氣會序》等,都很重要,即戊戌前的函札,《覺顛冥齋內言》也未收錄。重編的《唐才常集》,也把這些補錄進去了。
清季、民初報刊的尋求,并不那么容易,但不能由此忽視。只有比較全面地、系統(tǒng)地掌握資料,才能編成真正的“文集”或“全集”,只有比較全面、系統(tǒng)地掌握資料,才能對各該人物有一正確的評價。
四
清季、民初人物結集,在如何寫好前言或后記,以及編排、標校等方面,也有幾點值得注意:
(一)前言或后記,應力求簡明、扼要、穩(wěn)定
作者生平、著作情況、版本依據(jù)、編集源由,可在前言或后記中說明,但不要“趨時”。
經、子結集,是要傳之久遠的,“前言”或“后記”就不能隨當時的政治形勢而作“趨時”之論。舉例來說,《龔自珍全集》在1959年出版的,1974年重印,重新改寫了“前言”。改寫的“前言”說是龔自珍從劉逢祿學公羊學是在二十八歲以后,斷然說是他與“公羊學無關”。事實上,龔自珍從劉逢祿學公羊學確在二十八歲,《明良論》《乙丙之際著議》諸文,也寫在二十八歲以前;但不能說他與“公羊學毫無關系”。因為:
1.龔自珍同時期的人和受他影響的人,都強調他“好今文”。魏源說他“于經通《公羊春秋》”,梁啟超說“段玉裁外孫龔自珍,既受訓詁學于段而好今文,說經宗莊(存與)、劉(逢祿)”,以為他是“今文學派的開拓者”。夏曾佑贈梁啟超詩也說:“璱人(龔)、申受(劉)出方耕(莊),孤緒微芒接董生(仲舒)?!奔此鶎W與之殊科、學宗古文的章太炎,也說龔自珍“亦治《公羊》,與魏源相稱譽”,都承認他與今文經學的關系。
2.公羊學的特點是援“三統(tǒng)”“三世”以言變革,它每易為隱憂國事、期待變革的人所接受,龔自珍年輕時就有“經世之意”,二十八歲以前的著作中,也有跡象可尋。如《乙丙之際著議第七》,從夏、商、周三代“夷興”指出:“我祖所以興,豈非革前代之敗耶?前代所以興,又非革前代之敗耶?”有夏、商、周因革損益的微義。《乙丙之際著議第九》:“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闭劦健叭馈保荒苷f它和《公羊》毫無淵源。
3.乾隆、嘉慶年間,今文經學異軍突起,“翻騰一度”,莊存與揭橥于前,劉逢祿、宋翔鳳推衍于后,形成“常州學派”。莊、劉久宦京師,里第也與龔自珍相邇。龔自珍于十一歲隨父到京,此后屢來京、蘇,對復興的今文經學和莊、劉行事應有所聞。1817年,當龔自珍二十六歲時,寫有《江子屏所著書序》,有講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跡象。同年冬至,看了江藩的《漢學師承記》,認為以清代經學為“漢學”,“名目有十不安”,其中一條:“本朝別有絕特之士,涵泳白文,創(chuàng)獲于經,非漢非宋,亦唯其是而已矣,亦且為門戶之見者所擯”,宜指清代經今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莊存與而言。他對“創(chuàng)獲于經”的“絕特之士”是有所知的。就在遇到劉逢祿的前一年,莊存與之孫綬甲館于龔家,為龔自珍“言其祖事行之美”,龔自珍即擬為寫碑銘。次年,從劉逢祿受公羊學,并識宋翔鳳。如果他對今文經學毫無品味,不會一遇到劉逢祿,即從之受學。也正由于從小有“經世之意”的思想基礎,從而甫經遇劉,即從之受學,譽今文經學為“開天下知古今之故”之學,并在自己的著作中,顯露了今文的“微言”、《公羊》的“奧義”了。
龔自珍受今文經學的熏陶是事實,他在二十八歲以前已和今文經學有關也是事實,為什么《龔自珍全集》重印時,“前言”視而不見,特地加“與公羊學無關”這一段呢?查此書重印是在1974年,正是四人幫鼓吹儒法斗爭之時,他們把龔自珍定為“法家”,從而在書籍難于出版之時,會把此書重印,如果說龔自珍和“公羊學”有關系,如果說他受了常州今文經學的影響,豈非要影響龔自珍的“法家”地位?它特地加上這一段,不是沒有緣由的。但序文的“趨時”,卻影響了《全集》的發(fā)行,可知“前言”或“后記”還是穩(wěn)定為是。
(二)編排、標校諸問題
結集編排,應該根據(jù)材料的特點,力求保持資料的完整性為原則,不能任意取舍,主觀編排。一般說來,“全集”中的專書,可按專書編入;“全集”中的單篇詩文以至奏稿、函電,可按年月編排。如果自出“專題”,那么奏札函電,每每不是專言一事,勢必任意取舍,顧此失彼。同時,檔卷、手稿整理時,還應與文物保管相結合,因為這些畢竟是近百年、甚至百年前的文稿,稍有不慎,即易帶來研究時的困難。如有的函札,原有信封,郵票上有時日可稽,未加注意,甚至丟失,對考定時間、地點會帶來極大困難。
當今重行結集,自宜進行新式標點。我認為標點時首先要弄清文義,辨明句讀。其次,有的文稿,曾自行斷句,應予注意,如章太炎的《客帝匡謬》,最后一句“著之以自劾錄,當棄市”。有人在“劾”下加點,而章太炎手校本則自己在“劾錄”下加點,自宜按照作者原意進行標點。至于校注,宜力求簡明,避免讀者知道的去注、該注的卻不注。過去引文,每憑記憶摘錄,似加引號即可,不必另將原文注出,總之,編排力求合理,標校力求簡明。
近年海峽兩岸頗多經、子結集,因草此文,供討論參考。
1997年5月31日于上海
——原載《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8卷第1期,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8年版
- 本文為作者于1997年12月4日在臺北“中研院”文哲研究所二樓會議室所作的演講。
- 章太炎:《致柳翼謀書》,《史地學報》第1卷第4期,1922年8月,收入拙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下冊第763-765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
- 見拙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第89-90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
- 章太炎:《客帝匡繆》,《訄書》重印本《前錄》。
- 拙撰:《章太炎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章太炎傳》,臺灣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 按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無“三十日”,參以該號《亞東時報》報端另署“明治三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則“三十日”,應為“二十九日”之誤。
- 拙撰:《〈仁學〉版本探源》,《學術月刊》1963年第5期,收入《康有為與戊戌變法》第301-328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
- 魏源:《定盦文錄序》,《魏源集》第239頁,中華書局1976年版。
-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 章太炎:《訄書》第十二,《清儒》。
- 參見拙撰:《龔自珍與經今文》,《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4期,收入《經學史論集》第111-133頁,大安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