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與天使說話

Speaking with AngeIs

在盧旺迪茲（Ruwandiz）以北以及摩蘇爾旗（liwa）境內(nèi)大部分地區(qū)，褲子采用寬松的直筒型垂墜式設(shè)計，有時底部略呈喇叭狀?；舾瘢╟hoghe）和拉尼克（rhanik）幾乎毫無例外是以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布祖午（buzuw）面料制作，過去質(zhì)量最高的布祖午都是由札胡的猶太人和亞美尼亞人編織而成，無論設(shè)計、色澤或紋路都變化多端，引人入勝。

—— C．J．埃德蒙茲（C．J．Edmonds），

《庫爾德人、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伊拉克東北部的政治、旅行與研究，1919—1925》（Kurds, Turks and Arabs：Politics, Travel and Research in North-Eastern Iraq, 1919-1925）

某些早上，當(dāng)約拿的祖父埃弗拉伊姆看著散置在店鋪中的染缸、水桶、磅秤和染料瓶時，他不禁心想，這是不是上帝在試煉他？他是全札胡唯一的“薩巴嘎”——染布師傅，而上帝似乎不愿意讓他休息。店門一開，婦女們就抱著一卷卷紗線來報到。穿著夏祿沙皮克薩的男人接二連三走進(jìn)店里，抱怨陽光、雨水、汗水什么的，沒兩下就把他保證永不褪色的

衣服弄得顏色黯淡。裁縫師則是拉著一大車的棉料和毛料來找他染色，而且毫不留情地討價還價。

這些已經(jīng)夠讓他頭痛了，但接下來的工作更是麻煩。他必須為原色布料秤重，在裝了肥皂水的大缸里洗掉油脂，接著用從河里挑來的清水洗凈肥皂泡沫，再將布料靜置于鞣酸溶液中進(jìn)行熱水浴。鞣酸是從漆樹葉或五倍子萃取而得，布料經(jīng)過一夜浸泡后，纖維就會與染料形成非常緊密的連接。

大部分的來客是小生意人或農(nóng)民，他們需要的是色澤鮮明的靛青色或黑色外套，前者是為了在假日或婚禮時盛裝穿著，后者則是日常生活所穿。這些日子以來，一些比較有錢的客人開始要求他染出顏色亮麗、富于變化且不會褪色的衣物。過去染布師傅需要的材料只是桑葚、洋蔥皮、山胡桃殼、石榴皮、桃葉、姜黃根那么幾樣；只要以精確比例用心調(diào)配，就能創(chuàng)造出從土耳其紅到提爾紫等種類繁多的純植物性染彩，讓布料展現(xiàn)變化多端的細(xì)致色澤。札胡的商人到巴格達(dá)做生意時看到當(dāng)?shù)厝舜┲吁r艷亮麗的衣服，只可惜那些顏色不是在上帝創(chuàng)造的大自然中能找到的。于是埃弗拉伊姆向他在摩蘇爾的生意伙伴討教，他們告訴他德國的大染料工廠有辦法制造各種彩度最飽滿、最不容易褪色的染料。他們讓他看了一些樣品，瓶身上標(biāo)示的苯胺、聯(lián)苯胺、茜素等一大堆名詞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聳聳肩，當(dāng)下決定砸重金先訂一大箱再說?！翱腿司鸵@種東西，我還能說什么！”回到札胡的鋪子后他雙手一揚，跟在隔壁開理發(fā)店的穆斯林朋友這么說道。

不管用的是什么材料，他總能點石成金?？腿税岩欢延湍伳伒拿匣蚺K兮兮的棉料丟進(jìn)他店里，埃弗拉伊姆就是有辦法讓它們漂漂亮亮地回到客人手中。

約拿即使只有八歲大，也已經(jīng)很清楚別人怎么談?wù)撍淖娓?。女性顧客說埃弗拉伊姆為人正直，因為他堅持請她們把工錢放在他座椅旁的小邊桌上；他的理由是，如果直接從女人手中拿錢，不免會產(chǎn)生肢體接觸，這樣是不恰當(dāng)?shù)摹W(xué)校老師們發(fā)現(xiàn)他是薩巴嘎的孫子，都會對他更加尊重。

還有一次，埃弗拉伊姆巴爸在一個下雪的夜里迷了路，回家時已經(jīng)凍得渾身發(fā)抖，差點兒沒昏過去。札胡最富有的猶太人摩西·嘉貝透過關(guān)系從附近軍營召來一位醫(yī)官。這位醫(yī)官的祖父是巴格達(dá)有名的拉比，寫過好幾本猶太學(xué)術(shù)著作。醫(yī)官給埃弗拉伊姆注射了幾劑藥，但不收任何費用。

埃利亞胡叔叔覺得受到侮辱，他沒辦法接受竟有人把薩巴嘎家當(dāng)成需要救濟(jì)的對象。醫(yī)官的說法是，“摩西·嘉貝告訴我，埃弗拉伊姆是整個城里唯一一個會讀我祖父書的人。這就抵過所有醫(yī)藥費了！”

約拿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一群大人爭論不休，就只是因為他爺爺讀過幾本書？亞拉姆語表達(dá)“深入研讀”的概念時用的詞語是“l(fā)yapa blibba”,大約是等于“牢記在心”的意思。知識是典藏在記憶中、并透過口述流傳，而不是書寫下來或印成白紙黑字后，據(jù)以研究思辨。大多數(shù)猶太人生活中只需要用亞拉姆語與同族人交談，加上一些簡單的庫爾曼吉（Kurmanji,一種庫爾德語言）字詞，讓他們可以和札胡的穆斯林多數(shù)族群做生意就行了。如果一個人從不離開庫爾德斯坦，是不需要懂阿拉伯語的，而多數(shù)人確實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庫爾德斯坦。希伯來語也幾乎不必懂，只要能在上教堂時說出幾個常用的字詞就綽綽有余。

就算是當(dāng)?shù)氐睦?，他們讀的書也只夠主持最基本的祈禱儀式。札胡許多偉大的說書人或賢明之士其實并不識字，他們的腦袋里裝滿從父輩和祖父輩聽來的民族史詩，有些人甚至好幾百首都能朗朗上口，但他們可能一個字都看不懂。約拿小時候?qū)κ澜绲恼J(rèn)知大約也是這樣，他認(rèn)為讀書是件麻煩事，只有在老師拿教鞭威脅時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讀一點兒。庫爾德人甚至有一句諺語：“小時愛讀書，長大當(dāng)乞丐。”可是，約拿的祖父每天晚上讀書卻是他有意識的選擇，他是為讀書而讀書。更讓約拿百思莫解的是，埃弗拉伊姆為了讀書居然可以放棄半個晚上的睡眠時間。在約拿眼見的世界中，睡眠不是老人調(diào)解身心的最佳藥方嗎？讀書？他祖父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隨著時光流轉(zhuǎn)，埃弗拉伊姆仿佛開始能對孫子施展法術(shù)?！癝i hzi pasid shakhina——去看上帝的面容。”母親清晨時會邊說這句話，邊將約拿搖醒，催促他在上學(xué)前到會堂里跟祖父一起祈禱。她所謂“上帝的面容”是指她相信會從《妥拉》書卷中如神跡顯現(xiàn)般散發(fā)出來的神靈光輝?？墒菍s拿而言，這句話只會讓他想到祖父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約拿來到會堂參加早晨六點的祈禱時，祖父總是盤腿坐在約柜旁的老地方，身上披著厚重的長袍。他的身邊堆滿了書：祈禱冊、《圣經(jīng)》、各種卡巴拉和猶太律法相關(guān)論述，以及一本闡釋真善美猶太生活的道德指南。他含糊地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有些卻是書頁上沒有的；他有時還會抬頭望向天花板，激越地喊出狂喜之情。陸續(xù)來到會堂的信眾們看到埃弗拉伊姆腳邊擺的燈籠和炭火籃，就知道他們那生性單純的染布師傅又在圣堂里待了一整晚了。

每天早上，約拿就這樣悄悄走近祖父，跪在他的祈禱毯一角，手上拿著祈禱冊，盼望爺爺會轉(zhuǎn)頭對他說點兒什么，甚至給他一個微笑。但埃弗拉伊姆這時正處于某種極度狂喜的狀態(tài)，要他從書頁中抬起頭來點個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約拿連續(xù)一年幾乎天天準(zhǔn)時到會堂報到之后，在家里向來親切友善、但在會堂卻仿佛變了個樣的埃弗拉伊姆終于在祈禱場合開口對他說話。

“Akha sabri kese——”他看了一眼會堂墻壁，接著這么對他說，“這里是我的靈魂唯一能得到安寧之處。”

“那些書里都寫些什么，埃弗拉伊姆巴爸？”

“都是一些賢者的話，一些遠(yuǎn)比我更賢明的人,”埃弗拉伊姆回答，“可是你現(xiàn)在不必?zé)肋@些。最重要的是要信賴上帝，每天虔誠祈禱。只要你能做到，你就能比你的朋友們更長壽?！?/p>

約拿心里浮現(xiàn)祖父讀著那些書時臉上蕩漾著微笑的情景。

“知道了，埃弗拉伊姆巴爸，可是你要告訴我書上說些什么?！?/p>

“不行。你必須學(xué)著自己讀。你必須自己判斷你要相信的是什么，還有哪些事比較重要?！?/p>

他想了一下他上的猶太學(xué)校，想到老師要求他們不斷重復(fù)《圣經(jīng)》里的字句，直到那些字句完全失去意義，只剩下一些聲音。

“我覺得我不會讀書?！奔s拿說。

“來?！卑８ダ聊窂臅阎心贸鲆槐荆饷嫔蠈懼霸娖??！凹s拿，你想知道賢者說了些什么是吧？他們說，如果你每天把這本書從頭讀到尾，上帝就會為你在伊甸園里保留一個位置。”

在這種時候，約拿總?cè)滩蛔⌒南胱娓傅哪X筋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埃弗拉伊姆說過一些鎮(zhèn)上沒人敢說的話。他曾經(jīng)宣稱自己參加過天使主持的午夜祈禱式，而且那些天使口中不斷吐出一些札胡實際居民的形體。他還宣稱一個長得跟夏瑪許（shamash,猶太會堂管理者）一模一樣的鬼魂曾在黎明前進(jìn)到圣堂里拍他的后腦袋，他轉(zhuǎn)身回了一拳，把鬼魂打得飛天撞地。他為自己塑造出某種密宗信徒的形象，把許多札胡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約拿知道有些小朋友另有不同的觀感。他親眼看過幾個同班同學(xué)在黎明時分從會堂窗口朝里面窺探，每次看到老埃弗拉伊姆又開始和天使拉斐爾（Raphael）、先知以利亞（Elijah）或某個其他神靈說話，他們就會一陣竊笑。

盡管如此，埃弗拉伊姆那種怪異的行徑某方面還是讓約拿這個小孫子非常著迷。在一個受傳統(tǒng)禁錮的封閉社會中，這個天性單純、自己學(xué)會讀書的人辟出了一條蹊徑。他是個學(xué)者型勞動者，一個密宗染布師傅，一個無名小卒兼大人物。埃弗拉伊姆·貝赫·薩巴嘎發(fā)明了一種新的社會地位，他受尊敬的原因不在于擁有多大的土地、收入多高，而在知識有多深刻，信仰有多堅實。

那天晚上，約拿偷偷打開祖父做了許多折角記號的《詩篇書》,一手拿著書，另一手提著小燈籠走到睡毯上。線條工整的希伯來文字看起來奇異而晦澀，但他慢慢念了起來，發(fā)出一些字的聲音，猜測它們的意義。好不容易讀到第四個詩篇——“哦，人類的子民啊，你們還要堅持將我的榮耀化為羞恥，還要堅持愛慕虛榮嗎？”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那晚，約拿在他的夢里站在守護(hù)著札胡的高聳山巒中，看到縮小版的自己正在開滿金黃色向日葵的原野中奔馳。那就是伊甸園。

忽然間，場景開始變了樣?；ǘ淇菸?，他和祖父獨自站在會堂里。燦爛的陽光透過高窗照了進(jìn)來，埃弗拉伊姆維持著雙腿交叉的姿勢，朝光芒飄了過去。

“等等我！”約拿叫道，但是他的祖父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對庫爾德人而言，山毫無疑問象征著神性。山是他的母親，他的庇護(hù)所，他的保護(hù)者，他的家園，他的農(nóng)場，他的市集，他的伴侶，以及他唯一的朋友。

——梅爾達(dá)德·R.伊札迪（Mehrdad R．Izady），《庫爾德人的故事》

（The Kurds：A Concise Handbook），1992年

札胡的猶太人在群山環(huán)抱的家園中過著桃花源般的生活，幾乎完全不知道在五百公里外的南方，巴格達(dá)正經(jīng)歷巨大的轉(zhuǎn)變風(fēng)潮。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聯(lián)軍分食奧斯曼帝國的大餅，將伊拉克領(lǐng)土劃歸英國管轄。英國托管維持了十二年，直到1932年伊拉克獨立。那年，伊拉克向它所加入的國際聯(lián)盟提出“關(guān)于少數(shù)族群的宣言”。這份文件誓言“完整、全面保護(hù)伊拉克所有居民的生命和自由，不分出身、國籍、語言、種族或宗教”。

來年，伊拉克軍隊屠殺了三千名亞述人。伊拉克的亞述人是說亞拉姆語的基督徒，從遙遠(yuǎn)的古代就世居在伊拉克北部。亞述人要求得到更多政治權(quán)力，并組成八百人的民兵。伊拉克對此進(jìn)行了大規(guī)模的血腥鎮(zhèn)壓，數(shù)十個亞述村落遭到夷平，死難者中包括許多平民和兒童。這種慘無人道的響應(yīng)方式令各界嚴(yán)重質(zhì)疑伊拉克在前一年關(guān)于確保少數(shù)族群權(quán)利的宣示。

1. Liwa一字在阿拉伯語中為“旗幟”之意，也是奧斯曼帝國體系中的行政區(qū)劃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