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榆樹
在伊犁河谷,最常見的樹木是白楊、蘋果樹和榆樹,占據(jù)著鄉(xiāng)村的條田、庭院和河邊,隨處可見的鳥兒是野鴿子、麻雀和烏鴉。有些事物就是這樣,當你留意它的時候,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更有意思的連貫——白楊樹的枝丫上野鴿子優(yōu)雅地靜立,蘋果樹上麻雀嘰嘰喳喳地跳躍,而榆樹則是烏鴉的領(lǐng)地,黑壓壓地盤旋著。
想想真是很有意思,人也是這樣,世道再艱險,總有自己的停留之地,總有自己的生存途徑。
伊犁自古被譽為“白楊城”,它還有一個更優(yōu)美的稱呼——“蘋果之鄉(xiāng)”。白楊因為承載著地域的歷史內(nèi)涵而成為伊犁人的精神標志,白楊樹得到的贊譽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城市里早已被白蠟和法桐代替了白楊作為主要的綠化樹種之后,假若經(jīng)過鄉(xiāng)間,遠遠地見到白楊掠過車窗,更是泛起一股懷舊和感嘆。蘋果樹就更不用說了,在這片土地上有久遠的栽培歷史,它們的先祖來自天山的山谷。蘋果樹是伊犁人的終生伴侶,是俗世生活不可分割的甜蜜。無論城市的小巷還是鄉(xiāng)村的農(nóng)舍,都離不開蘋果樹的依偎,它是伊犁胸前的一枚徽章,是家園的標志,像媽媽在庭院里操勞,等兒女回家一般溫暖。
只有榆樹,在某一個角落沉默,那一定是哪個粗心的人砍伐時遺漏的,或者是這棵榆樹長在夾縫里,砍起來有點麻煩,既能遮陰,也不影響什么,留就留著吧。鄉(xiāng)村的河邊、屋后,榆樹和桑樹為鄰,那也是稀稀拉拉的幾棵,長得有些歪斜。榆樹在農(nóng)村是很有用途的,大到村民蓋房子的椽子,過日子必不可少的桌椅板凳,小到鐵锨把子,彈弓叉子,榆樹都是出盡了力氣的。可是這又能改變什么呢?它始終灰突突、孤零零的,躲在高大的白楊之后,更是遠離笑吟吟的蘋果樹,像是皇宮里卑微受氣的馬車夫,蒙受著馬蹄揚起的灰塵。
渠水每天從榆樹身邊流淌而過,除了春天綻放出油綠的小葉子的那幾天,鮮活的生命顯出濕潤的光彩。夏天之后,它濃蔭密蓋的身軀始終是灰蒙蒙的,像是塵土吸附在葉片上,雨水沖都沖不掉,這就讓人討厭它灰頭土臉的樣子。家族里總有那么一兩個相似的人,一身蠻力和一臉憨憨的笑容,少言寡言,無論怎么幫扶,那日子年復一年,過得邋遢貧窮。同一片土地,同樣的水土,生命與生命的境遇如此不同,沒辦法,命運如此。
童年的記憶里,日落前,圍繞著村莊的白楊樹粗壯高大,覓食歸來的野鴿子高高在上,默默俯視著人間大地。庭院里麻雀在蘋果樹上唱歌,除了調(diào)皮的孩子玩彈弓驚動一群麻雀以外,沒有人覺得一樹一樹的小東西是多余的。烏鴉成群結(jié)隊且飛且鳴,聲音嘶啞,飛過菜園,主婦免不了厭惡嘟囔幾句不好聽的話。烏鴉好像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并不會停留。村莊之外的河邊、田地里成排或者成片的榆樹,那是它們的棲息地,它們自覺地躲在人們的視線之外,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唱歌。烏鴉是有自知之明的,被人們忽視的榆樹成了它們的家,榆樹和烏鴉,同病相憐。烏鴉在榆樹上搭窩筑巢,黑色的身影掩映在灰蒙蒙的樹枝里是不是有安全感呢?我不知道烏鴉心里是怎樣的無奈和心酸。我只知道,凡是很有榆樹林的地方,必定有大群的烏鴉。在其他地方,它們沒有這么自在,即使屏住呼吸急速飛過,落在誰的視線里,也會遭來唾罵。
烏鴉招誰惹誰了?自古以來就不招人喜歡,不就是外貌丑點嗎?這和以貌取人有何不同。由此可見,從古到今,人的審美習性似乎從未改變過。
古詩詞中的烏鴉,便以一個孤寂蒼涼的意象流傳著,無論是“老樹昏鴉”,還是“寒鴉萬點”。如果喜歡欣賞中國古代字畫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古人也喜歡畫“雪后寒鴉圖”,上面的烏鴉,有些穿著白色的小褂子,有些是黑色的小精靈。這些筆下留下烏鴉影子的詩人畫家,作品中都承載著他們心中感傷惆悵的思緒。幾千年來,烏鴉始終在現(xiàn)實社會得不到人們的垂憐。
據(jù)說在唐代以前,烏鴉在中國民俗文化中是有吉祥和預(yù)言作用的神鳥,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歷史傳說。唐代以后,方有烏鴉主兇兆的學說出現(xiàn),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烏鳴地上無好音。人臨行,烏鳴而前行,多喜。此舊占所不載?!蔽蚁?,烏鴉心中一定恨死唐代以后發(fā)出“烏鴉主兇兆”聲音的那個人了。唐代以前,也一定是它們心中懷念的盛世天堂。
那時候我還不懂這些。烏鴉只是從我童年時代飛過的一種鳥,和白楊、麥田、麻雀、蘋果、庭院、渠水、炊煙等構(gòu)成了一幅鄉(xiāng)村美景圖。年幼的我心里對烏鴉還是有一些憐愛的,這種憐愛來自一篇課文,我至今仍能流利背誦出來:“一只烏鴉口渴了,它到處找水喝……”烏鴉是多么聰明的鳥兒,自己想辦法填石子喝水,就像媽媽不在家自己把飯吃到嘴里的小孩一樣可愛。為什么人們要討厭烏鴉呢?其實,烏鴉在有人的地方是不敢干壞事的。壞事都是那些外表討喜的家伙們明目張膽地干的。蜜蜂嗡嗡,葡萄架下哪串葡萄先熟了一粒,蜜蜂就搶先品嘗,每一串葡萄,都有幾粒顏色最紅艷的被蜜蜂掏空。夏初,草莓結(jié)出嬌嫩的果實,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菜園里看著草莓變大變色。草莓慢悠悠地一個一個地變紅,等得我心焦。學不能不上,也不能坐在草莓邊上看著不被麻雀偷吃。麻雀靈巧的身子穿梭在莊稼地和院子之間,草莓剛紅了一粒,還沒來得及摘,就被麻雀偷吃了一半。從六月開始,屋頂上鋪上布單,先是晾曬著杏皮,然后蘋果干、桃干、西紅柿干、辣皮子輪換著在上面睡覺。嘴饞的孩子偷偷順著梯子爬上去,常會發(fā)現(xiàn)被斑鳩扒得亂七八糟,還有鳥糞落在上面。男孩們手拿彈弓打斑鳩、麻雀,不是為了淘氣也不是為了吃肉,奧秘就是它們總是從小孩子嘴里搶東西吃。孩子告狀的時候,媽媽寬容地一笑,麻雀、斑鳩能吃多少?你少吃一口,他就吃飽了,你看麻雀的肚子,還沒有你的小拳頭大呢。甚至還會在寒冬的雪地里撒下一些麥粒和谷物的渣頭喂給麻雀斑鳩野鴿子吃。真想不通慈愛的媽媽們?yōu)槭裁粗L麻雀的惡習而容不得烏鴉飛過院子,更別說給它一口吃的了。烏鴉吃不上東西,只能尋覓過路人扔下的果核、垃圾堆里的殘渣剩飯,還有水渠邊、荒灘上動物腐爛的尸體。
人們就是這樣放縱自己的偏見,用自己的行為把烏鴉逼到生存的邊緣,還會找出種種粉飾偏見的理由。烏鴉這個物種,既然沒有被物競天擇淘汰,人們再討厭它,它也得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并且堅強地活下去吧。
伊犁的旱田梁、河灘上、山腳下,少有人煙的地方,荒瘠的土地里,只有榆樹在曠野里扎根。這片土地有無數(shù)個叫“榆樹溝”或者“老鴰林”的地方。走進去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只有榆樹守護著這片土地,只有榆樹才能和風沙、孤寂以及酷暑嚴寒不離不棄。也只有烏鴉,和荒原中的榆樹相依為命。是烏鴉本性中的善良?還是榆樹性情中的忍耐?誰能解密榆樹和烏鴉的內(nèi)心世界?
我長大了,離開了父母的庇護和嘮叨,在看不到野鴿子、麻雀和烏鴉的城市安身立命。經(jīng)過了處世艱難之后,我倒認為,人們干嗎帶著成見討厭烏鴉呢?如果一個人活得像只烏鴉,那他這一生一定是幸福踏實的。
烏鴉是堅強的。在人們歧視的眼光里,烏鴉旁若無人地對著月亮沙啞歌唱。現(xiàn)實中到處都有這樣的生命,活得處境如烏鴉一樣卑微艱難,他們打拼著屬于自己平實、苦澀和美好的日子。
烏鴉是孝順的。當老烏鴉年紀大了無法覓食的時候,兒孫輩的烏鴉會給父母尋找食物,還會耐心喂食,像人類吐哺養(yǎng)育子女一樣。
烏鴉是忠貞的。烏鴉十分專一,雌雄一對相伴終生。天亮成雙成對去覓食,吃飽了回來筑巢,終生以建設(shè)家庭為己任。烏鴉還喜歡群居,不會輕易搬家,和鄰居和諧相處。幾百個烏鴉巢匯聚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烏鴉村。
有一次戶外徒步返程穿過一片榆樹林,春寒料峭,河灘上冰雪還沒有融化,枯黃的草緊貼著地皮,沒有牛羊啃食,其他生靈還在冰冷的泥土里沉睡,一群群的烏鴉棲伏在榆樹上。這是它們的領(lǐng)地,沒有噪聲喧鬧,沒有燈光閃耀,只有群山叢林中的空曠和寂寥。我們走進了林子當中,烏鴉扇開翅膀,低旋嘶鳴,似乎期待著我們吃剩的食物能在寒風中溫暖它們的肚皮。驢友們紛紛將背包里的食物撒在地上。頓時,烏鴉在我們身后黑壓壓地覆蓋了地面。天色漸暗,太陽消失在厚厚的云層中,山峰慢慢被黑暗吞噬,只留下青黑的輪廓,我看不見烏鴉的表情。
在中國遠古的神話里,烏鴉是光芒四射的太陽,而且還是十兄弟,所以每每看到烏鴉,我便覺得它們是因為長久地背負著為人類帶來光明溫暖的火焰而被烤黑的。它們經(jīng)歷了千萬年的滄海桑田,不知道在那些亙古年代里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使它們落入了現(xiàn)在的境地,被人類遺忘著、誤解著、嘲笑著、歪曲著,好像一群寂寞的英雄,孤傲地漂泊在它們的祖先曾經(jīng)輝煌過的天空。
烏鴉
——詞曲:小柯
誰想聽我唱歌在沒有人的地方找我
我的傳說很多卻沒有好的結(jié)果
他們說我是個不好的角色沒有人歡迎我
因為我的顏色讓人們看到以后感到不快樂
隨便別人怎么說我可我還在這個世界生活
雖然沒有好的歌喉卻能自由自在唱歌
其實我也沒有犯錯只是有些人在背后說我
如果是你換作了我我想你會感到寂寞
樹枝下的城市我可以輕松地從它頭頂飛過
有誰能夠像我這樣無憂無慮生活
雖然沒有溫柔的影子靠在我身邊陪著我
卻也沒有熱鬧的情景讓我感到不知所措
盡管有時心情會像你們一樣沒有著落
可誰能像我這樣整夜對著月亮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