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歌聲
月亮的光給大地鍍上了一層清輝,廣闊的田野在秋風里散發(fā)著干爽清冷的氣味。大地無言,正是秋與冬、暑和寒更迭的季節(jié)。馬路上響起“嘚嘚”的馬蹄聲,劃破了夜晚的寂靜。這聲音越走越遠,走進了夜幕深處,終于在回憶里盤踞下來。
我的家毗鄰218國道。在我的童年,一年四季,黃昏和夜晚總是在歌聲的飄揚中到來的。尤其是夏天,黃昏時分,從農田下工回家的男女老少,走路的,騎自行車的,趕驢車的和坐馬車的,即使疲憊的身軀沾滿灰塵,傳出的歌聲依然高亢嘹亮。夜間的歌聲更是熱鬧,好像一切沒有睡下的人都在歌聲中尋找自己的依托。那些此起彼伏的調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耳朵。每當夜深人靜,月光隔著窗子把葡萄葉的影子灑在我臉上的時候,歌聲婉轉而來。我雖然聽不懂歌詞是什么意思,仍然能分辨出唱歌的是澆水的還是揚場的,是趕路的還是乘涼的,是喝醉還是談情的,更不用說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喜悅的和悲傷的。
印象最深的是深秋時節(jié),伊犁的夜是寒冷的,趕著馬車拉煤的人在星空下唱出憂傷蒼遠的旋律。你想啊,路太長了,看不到盡頭,又冷又餓,走夜路怎么能不放聲歌唱呢?
這些趕馬車的人都是壯年的維吾爾漢子,通常三五個人結成一隊,也有獨行的,從秋收后就開始出發(fā)了,日夜兼程。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在放學路上見到的趕馬車的漢子都是一樣的,臉色黝黑,戴著皮帽子裹著棉大衣,腳上穿著氈桶和套鞋,腰間扎著繩子,棉大衣和馬車上的煤塊是一個色系,整個人都像是從煤坑里剛爬出來的。
馬車上碼放著大煤塊,煤塊擺放齊整,縫隙很小,可以看出干活人的精細。除了裝馕的布袋,軍用水壺,幾捆草料,馬車上再沒有多余的物件。趕馬車的漢子有時候斜坐在車架上,任由馬慢悠悠地踱步;有時候精神抖擻地步行,與馬并排,時不時拍一下馬的脖子,像親密的伙伴在同行。更多的時候,在黑夜里,趕馬車的漢子手拎著一瓶大曲,喝上幾口,從口腔里傳出被酒浸潤過的歌聲——他唱起來了,其他人跟著合唱起來,唱著青春的流逝,唱著生活的艱辛,唱著親人的思念,唱著姑娘的眼睛……
夜幕里,趕馬車的人高聲唱著歌從國道上走過,歌聲隔著白楊林、隔著院子、隔著菜園傳入我的耳鼓。《黑黑的眼睛》《故鄉(xiāng)》《沙棗樹下》《伊犁河的月夜》……歌聲時而沙啞,時而高亢,時而舒緩,像一個個波浪涌起又落下,包含著希望、企盼、離棄而又不甘心沉默的堅持與痛苦。他們嘶啞的、呼喊式的歌聲,常常使幼小的我無端地落淚,還有比落淚更沉重的心靈的戰(zhàn)栗。常常,我在歡愉的旋律中睡去,又在孤獨的嘶喊聲中醒來。在那些童話一樣燦爛而神秘的夜里,我沉迷在歌聲的氣息里,那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清冷和悲慟感動著一個不懂音樂的孩子。
一年又一年的秋冬,一隊又一隊的趕車人從國道上走過,從我的視線和耳膜中穿行。那些拉煤的人走在遙遠的路途,漫長的黑夜,歌聲讓他們溫暖,讓他們期盼,讓他們感覺到家離得不遠,蘋果樹下的泥灶上燉著骨頭湯,妻子在巷口等著呢。到煤礦拉煤是個苦活,那些人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忠厚漢子。我知道巷子最東邊的阿布都拉大叔就是其中之一,白楊樹葉開始泛黃,苞米稈子堆到巷子里的時候,他就一趟一趟地給巷子里的人家送煤了。我們年年冬天的爐火,就是他挨家挨戶堆卸在大門口的煤塊點燃的溫暖。阿不都拉大叔收錢的時候,誰家有小巴郎在跟前打轉,他就出其不意地伸出黑手調皮地在小巴郎的臉上抹一把。他手里的鈔票,都是皺巴巴的、沾著煤灰的。他也喜歡唱歌,有一副好嗓子,每當雪后初晴,他帶著孩子們上房頂掃雪,第一聲嘹亮的歌聲就是從他的喉嚨里唱出來的。孩子們也跟著唱,鄰居們也加進來,哄笑的、跑調的、打口哨的、隔空喊話的都插進來,時斷時續(xù)的曲調里,房頂上的雪嘩嘩地落到房背后的水渠里。當主婦們仰著脖子喊著下來吃飯,一場轟轟烈烈的掃雪勞動才算結束了。那些在路上行走的車夫,在我眼里都是阿不都拉大叔,我與他們感覺如此親近,他們和我的父輩一樣,有責任,有嘆息,有各式各樣的經歷,有各式各樣的情感,有各自的愛,眼淚和夢。
有一年冬日的下午,家里的大人都去參加巷子里一位老人的葬禮,我一個人在家,屋子里爐火紅彤彤的,一壺開水咕嘟嘟冒著熱氣,爐灰里埋著洋芋,散發(fā)出香味。有一個趕馬車的壯漢走進了院子,棉大衣被煤灰掩蓋了原來的顏色,臉上也是煤灰粉塵,露出一雙藍灰色的眼珠。我一點也沒有驚慌,撩開門簾讓他進屋。他在爐子旁坐下,搓著黑手烤火,我感到了他身上散發(fā)的寒氣。我兌了一盆熱水,做了一個讓他洗手的手勢,他的手伸進去的瞬間,清水就變得混濁墨黑。我沏了一碗奶茶遞給他,又切了幾塊馕,抹上酥油和蜂蜜,放在洋爐蓋子上烤,屋子里彌漫著腥甜的香氣。他吃完以后,拿出水壺遞給我,我給他裝滿熱茶,又從煤灰里刨出兩個燙手的洋芋,用舊報紙裹上塞給他。走出院門的時候,他回頭看我一眼,對我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至始至終,我們沒說過一句話。
三十年以后,當我留下孩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一定會叮囑一句千萬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我并沒有忘記自己在她那個年齡曾經在嚴寒的冬天打開房門,用一碗奶茶溫暖過一個陌生的趕路人。那時候,人和人之間是友善的,沒有戒備的,這樣的事比比皆是??墒?,面對她無邪的眼睛,我無法向她解釋明白三十年的社會變化,就像她的童年與我的童年注定是不一樣的。她住在城市的水泥堡壘里,從來沒有見過趕馬車的夜行人滄桑的背影,也從來沒有聽到過星空下的歌聲多么動人心魄。
成年以后,我去過很多地方,那些有著各種各樣地域文化和千年傳說的名勝古跡依然吸引著我??墒俏以~不達意的文字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伊犁,伊犁的土地上有粗獷豐厚的生活內涵,伊犁人有一雙粗糲的手,一副挺直的身軀,還有一顆純樸的、粗粗拉拉的、多情的心。這是來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那些夜行人的歌聲給予我的啟蒙和教育。阿布都拉大叔去世兩年多了,我有一次陪媽媽回鄉(xiāng)里參加巷子里鄰居女兒的婚禮,遇到了他的大兒子,他右手撫胸向我媽媽問好。那一刻我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恍惚,四十多歲的他和他的父親真的太像了——那卷曲的頭發(fā),那調皮的笑容,當然穿得要比他父親光鮮多了。馬車拉煤的年代早已過去,從我年少的光陰里走過的那些趕馬車的人也都很老很老了吧。他們在星空下唱出的那些歡欣與哀愁的,那些憂郁和神妙的,那些孤芳自賞與顧影自憐的,那些不屈與夢想的歌聲在我的記憶里沉睡,又時時刻刻提醒我,擦掉眼淚放聲歌唱吧,生活像蘋果一樣香甜!
失去星光的明澈和滋養(yǎng),大地的夜晚該有多么黯然冷寂。住在天邊一樣遙遠的伊犁人是何其幸運,他們誕生在一個多么智慧的民間啊。這片土地即使地域荒遠,文明被阻隔,他們依然用歌聲與蒼穹對話。這是只屬于邊疆的一種生活方式——走夜路的時候,干活的時候,聚會的時候,出嫁的時候,失意的時候,離別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放聲歌唱。他們不需要舞臺和掌聲,山坡、田野、橋頭上、水渠邊、葡萄架,那是多么舒服自在的舞臺,高聳的雪山,無垠的土地,堅硬的石頭,滔滔的伊犁河,雜花和野草,鳥雀和羊群,親人和鄰居……都是聽眾。前方的路那么長,四季輪換不停歇,地種也種不完,麻煩今天解決了明天還有,在那巨大的空間里,如果不唱歌,卑微渺小的人兒怎么確認自己呢?愛情和力量又從哪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