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哀王孫

金圣嘆選批杜詩 作者:杜甫著,金圣嘆選批


哀王孫

借一王孫說來,當(dāng)時(shí)情事歷歷,豈非詩史!

長(zhǎng)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dá)官走避胡。

一解,便寫盡無數(shù)事,如玄宗從延秋門出,滿城達(dá)官悉已避去,方失落下王孫,入他人手,正未審幾行始得到。輕輕插入“延秋門”三字,言玄宗從此去也。其事既在必書,然實(shí)書在玄宗名下,又失諱尊之體,因只寫妖烏夜呼,便見用筆回避有法。且令出門時(shí)分外怕人氣色都見。〇“大屋”“達(dá)官”,字法。平時(shí)居大屋,作達(dá)官,此夜妖烏空啄大屋,屋下達(dá)官,去已久矣!寫盡朝中大臣伎倆。嗟乎,何代無賢!〇匹夫猶有托子之誼,身食其祿,而禍至先去,失落下其王孫,即何以自解?〇看他只四句一解中間,便有如許陽秋。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待同馳驅(qū)。

腰下寶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不知者謂“金鞭”二句,是寫玄宗;“寶玦”二句,是寫王孫。殊不知此一解,是先生以異樣妙筆,曲曲剔出“王孫”二字來。言是日路隅忽見泣者,悚然驚曰,是真皇帝骨肉也。本應(yīng)同驅(qū)前后,不待竟去,遂至遺失于此。或問何故不待竟去?嗟乎!金鞭一斷,九馬盡敗,宗廟社稷已不復(fù)顧,安暇復(fù)保妻孥哉!問皇帝不待,是誠有之,然今日路隅泣者何限,何用知此必是王孫?嘻!不見其腰下寶玦,乃是青珊瑚所裝耶?是豈他家所宜有?一解四句,凡用無數(shù)曲法,曲出王孫來。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yàn)榕?/p>

已經(jīng)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上解從青珊瑚上,已斷知其為王孫。此解四句,卻故意拗出去,豈不奇絕殺人!〇我自從青珊瑚上,斷知其為王孫。及至問之,卻并不肯吐出王孫字來。不但如是,及至口中吐出話來,卻并不是王孫聲口。因而察其腳色,又為久竄荊棘,通身破碎,亦全不似王孫千金嬌養(yǎng)身軀。上解用無數(shù)曲法,曲出王孫字。此解用接連幾拗全拗落。〇若云此只是敘當(dāng)時(shí)實(shí)事,即豈復(fù)成語?劉會(huì)孟每恨杜詩粗俗,都為此等處不解其用手柔弓燥法耳!

高帝子孫盡隆準(zhǔn),龍種自與常人殊。

豺狼在邑龍?jiān)谝埃鯇O善保千金軀。

上解故意拗去,然后用此解重復(fù)收來。先生于“王孫”二字,凡用三解十二句寫成。若使他人作此,只如路傍一小兒,額上貼作“王孫”字。〇先從“寶玦”,斷知其為王孫,然猶疑是偶爾。此又從“隆準(zhǔn)”斷知其的的王孫,是真高帝龍種也,何其與常人殊也!今日豺狼得志,龍偶在野,不足惜也。然豺狼終是豺狼,龍終是龍,此今日乞奴之軀,乃他日千金之軀。王孫大須善保之也。只因“善保”二字,渡出下半篇來。〇此解三句定“王孫”二字,一句渡過下。

不敢長(zhǎng)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半解卻寫得棱層之甚。為是不敢語?為是欲與語?上句充斥可畏,下句惠愛惻然。

昨夜春風(fēng)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

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

不敢長(zhǎng)語,單向王孫私說二事,每一事作一解。〇此一解說賊無大志也,唱亂健兒,久聞好手,乘勢(shì)席卷,猝亦難制。今卻有絕好消息:昨夜風(fēng)吹血腥,卻是橐駝東來,馱載所劫珍寶,志既在此,勇銳盡矣!此一快聞也。

竊聞太子已傳位,盛德北服南單于?;ㄩT面請(qǐng)雪恥,

此一解,說肅宗即位靈武,回紇舉兵助順,又一快聞也。〇一解四句,今卻只寫三句,且停一句在后,而另自橫插兩句入來,作千叮萬囑已,然后將第四句說出,足此解。世間那有如此裁詩法?使千年之下,亦那有如此看詩法哉!思之不勝萬世子云之痛!

慎勿出口他人狙。

橫插此一句?!熬选保稍p也。我與王孫說,王孫勿說也。

哀哉王孫慎勿疏,

再橫插一句。〇接連橫插兩句,總為不敢長(zhǎng)語解。尚少二句,亦并補(bǔ)之。〇此“慎勿”,即上“慎勿”也,只加“哀哉王孫”四字,便比上句分外有持手跌腳之苦。

五陵佳氣無時(shí)無。

接“花門剺面請(qǐng)雪恥”句下,言唐德未衰,其氣已驗(yàn)。承上兩快聞,吐此一快語,以結(jié)上“王孫善保”之案。卻用兩番叮囑,方說出來,快語不敢快說,是喜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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