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寶林 郭啟儒
他們的江湖和江山
◎沈之驊
“幺雞”“土豆”名聲顯,天津衛(wèi)里逐浪翻
1940年,侯寶林和師兄李寶麒在沈陽目睹了河南墜子藝人喬利元之死后,日本侵略者的鐵蹄和日漸蕭疏的買賣讓這對小哥兒倆不敢再待下去了,匆忙之中連行李都沒帶就逃回了北平?;氐奖逼揭院螅顚毩钟嬎懔艘幌?,出關(guān)三個月,只混了件上臺演出的大褂,還有一身的驚嚇。
那時候有這樣的一個說法:黑暗的上海,紅色的延安,灰淡的北京。從關(guān)外落魄而歸的侯寶林在故都仍然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想想也是,當(dāng)初為什么要走呢?就是因為擠不進來,立不穩(wěn)當(dāng),如今再回來,更沒人認(rèn)識你了。這時二十三歲的侯寶林把目光投向了二百四十里之外的天津,那是北方曲藝的重鎮(zhèn),好角兒都得在天津亮亮相才能在全國立足。不如我也到天津試試,可跟誰去呢?侯寶林想起了他的師叔,曾經(jīng)合作過的郭啟儒。郭啟儒量活穩(wěn)當(dāng),兜得瓷實,能托著自己。就這樣,侯寶林找到了郭啟儒,郭啟儒欣然應(yīng)允,叔侄二人便踏上了旅程。
侯寶林自幼學(xué)藝,從京劇到相聲,但似乎一直都是個不入流的藝人。論京劇,他不是大科班坐科的學(xué)生,只是在天橋八大怪“云里飛”的滑稽二黃班子里學(xué)藝和演出;論相聲,他是跟藝人常寶臣學(xué)會的,后來為了能夠擠進相聲圈,又改拜朱闊泉為師,這才使他和真正的江湖稍微近了一步。而讓他成為江湖風(fēng)流人物的,就是1940年的天津之行。
1940年,剛過了端午,天津的燕樂升平茶園多了一對從北京來的“正六”(演出順序)演員,他們就是侯寶林和郭啟儒。園子和他們訂下的合同是一個月二百塊薪酬,倆人平分。藝人初到一地,首場演出尤為重要,俗稱“打炮”。在這個問題上,侯寶林和郭啟儒的睿智第一次得以顯現(xiàn)。他們認(rèn)為,這是天津衛(wèi),說的唱的哪兒也蓋不過這兒,要是使《菜單子》《廟游子》《對對子》這樣的老活,肯定拼不過人家,想在天津打響,就必須有點新鮮玩意兒。侯寶林能唱,又能改,郭啟儒的捧哏也沒得說,不如就從學(xué)唱入手,演他三個新活。于是,在燕樂頭一天的演出中,侯寶林和郭啟儒白天演的是《空城計》,晚上演的是《改行》。這兩個節(jié)目雖不是他們的原創(chuàng),但都融入了鮮明的個人特色。果然,這第一炮就在天津打響了。《改行》中李多奎賣黃瓜的那句“香菜芹菜辣青椒,茄子扁豆嫩蒜苗,好大的黃瓜你們誰要,一個銅子兒拿兩條”一落腔,就在燕樂得了個滿堂好。懂行的觀眾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們的能耐,這爺兒倆在天津衛(wèi)立住了。
一炮而紅的侯寶林和郭啟儒這次真的算江湖里的人了,可是還是沒有多少人能叫得上來他們的真名實姓。燕樂的臺簾一挑,觀眾們在臺下喊的是“好幺雞”“好土豆”(因為二人一個瘦高,一個禿頂)。那時候,能叫出你的雅號,可是觀眾對藝人莫大的支持和喜愛。然而如今想起來,這樣的名字透著那么的辛酸和卑微。好好的兩個大活人卻要用“幺雞”“土豆”這樣的字眼來指代,相聲藝人在江湖里的位置就顯而易見了。
在天津的這五年里,“幺雞”和“土豆”真是爭氣,他們闖出了更大的江湖,不僅在園子里火了,還進了電臺,這一下就讓更多的人認(rèn)識了侯寶林和郭啟儒。他們倆成了當(dāng)時天津第一流的“五檔相聲”之一,其他四檔分別是張壽臣和侯一塵,常寶堃和趙佩如,馬三立和劉寶瑞,戴少甫和于俊波。
風(fēng)雨飄搖立江湖,人各自危難糊涂
在天津成了“火檔”的侯寶林和郭啟儒,在曲藝的江湖里也有了一號。藝人作為江湖人,離不開江湖,卻也時刻畏懼著江湖。侯寶林和郭啟儒從當(dāng)年的擠不進江湖變成了如今的跑不出江湖。話說白了,就是別看他們出了名,一樣是朝不保夕,殫精竭慮地過日子。沒火時有沒火的煩惱,火了后又有火了的麻煩。
1941年,已經(jīng)在天津衛(wèi)火了的侯寶林和郭啟儒還是兜里沒錢。您要問為什么,別忘了常寶堃的那段《牙粉袋》里說的——物價一會兒一漲。它漲你可不漲,倆人還是每個月一百塊偽幣的包銀,根本不夠挑費。情急之下,倆人找到了園子老板。可是您猜怎么著,平時指著你掙錢的時候,老板總是客客氣氣,一嘴的江湖道義,今天你找人家多要錢來了,人家就一句話:“哎喲,這可不行,您二位來的時候咱們訂過合同,就這個價,合同沒到期,漲不了!”
得,二人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園子漲不了包銀,就得找別的路子。那就只能多趕園子,每天活得那個累啊。累歸累,看到每天能多掙點錢,侯寶林和郭啟儒心里還是很高興的,畢竟日子能好過些。直到1942年的下半年,二人進了商業(yè)電臺,連說相聲帶報廣告,一天八十分鐘,每個月的收入總算是高了起來,稍稍富裕了一點。
轉(zhuǎn)眼間一年過去了,已經(jīng)在天津干了三年的侯寶林和郭啟儒越來越忙,除了在電臺播音,每天還要在燕樂、大觀園、天寶、玉茗春等幾家園子里趕場。就在生活看上去日趨穩(wěn)定、逐步好轉(zhuǎn)的時候,新的厄運又在等待著他們。
就在1943年,日本強盜的鐵蹄仍然在中國的土地上踐踏。每次強化治安之后,物價都要飛漲,不少物資被控制,限量供應(yīng)。比如百姓生活中需要的煤炭就被實行了限供制度。侯寶林和郭啟儒在這里找著包袱了,不久就編出了一段針砭時弊的相聲。他們是這么說的:“澡堂子也沒有煤啊。怎么辦?燒棉花籽吧。那棉花籽能燒多大點熱啊,水不熱,這不我洗完了澡就感冒了?!边@個包袱逗樂了不少觀眾,真解恨啊,說出了多少人的心里話??墒钦l能想到,就這么幾句話,給二人招來了大禍。這段相聲得罪了當(dāng)時天津澡堂同業(yè)公會的會長張老板。您想啊,到澡堂洗澡會得感冒,明天誰還來洗澡???這可不行,得讓這“幺雞”和“土豆”知道知道咱的厲害。演出之后,就在河北電影院門口,侯寶林和郭啟儒正要往回走,迎面閃出一群大漢……后果自不必多表,這頓打可是讓侯寶林和郭啟儒又一次感到了江湖的寒冷。
被人打了的侯寶林和郭啟儒并沒有被嚇倒,更重要的是他們依然要靠賣藝謀生,兩個人也深深地記住了江湖險惡,世事無常。到了1944年,又一件相聲界的大事轟動了平津兩地,那就是戴少甫之死。在當(dāng)年天津衛(wèi)的“五檔相聲”中,最有文化的就要屬戴少甫了,他表演的數(shù)來寶做到了現(xiàn)編現(xiàn)唱,轍口多變,深受大家的歡迎。誰承想,就是這樣一位深受愛戴的藝人,因為演了一段《打白朗》,得罪了青幫頭子袁文會,眾多混混兒一擁而上就是一頓毒打。盡管有老藝人白云鵬挺身相救,戴少甫還是難逃厄運,時隔數(shù)日便含恨而去。戴少甫死了,家里還有老娘、媳婦、兒子。別說他們幾個的生活費了,就連送葬的錢都沒有。怎么辦?侯寶林帶頭義演,這在相聲界叫“搭桌”。演出結(jié)束后,觀眾們紛紛慷慨解囊,侯寶林一下子跪在了臺上,無論是給一毛的還是給一塊的,只要掏錢,侯寶林就給人家磕個頭。這可不是作秀,是打心眼里感謝。藝人們太難了,雖然都是老江湖,可此刻的侯寶林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給這位師哥掙一口薄板棺材了。
不日,侯寶林跪謝觀眾的義舉在平津各大報紙上登了出來。有人說侯寶林火了,可侯寶林卻渾身發(fā)冷,這樣的江湖,何時才是個頭兒啊……
侯寶林(左) 郭啟儒
他們?yōu)閭鹘y(tǒng)節(jié)目賦予了適應(yīng)時代的新面貌,又在新作品里融入了傳統(tǒng)活的風(fēng)骨,候?qū)毩趾凸鶈⑷逭娴恼痉€(wěn)了相聲這片江山。
江湖一去不復(fù)返,迎來一片好江山
1945年底,侯寶林和郭啟儒又憂心忡忡地回到了故都北平。除了偶爾回天津演出外,他們倆大部分時間都在北平的各個劇場和電臺說相聲。這樣艱辛而平淡的日子他們早已適應(yīng),未來迎接他們的還是那片江湖嗎?他們是幸運的,幾年之后等來了屬于他們的江山。
1949年10月1日,隨著五星紅旗升起在天安門廣場,侯寶林和郭啟儒這些藝人也迎來了新的春天。江湖走了,藝人們要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迎接新的江山,這在這個剛剛更名為“文藝工作者”的群體中產(chǎn)生了新的彷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由于一些老藝人依舊在舞臺上表演內(nèi)容陳舊的節(jié)目,有關(guān)部門產(chǎn)生了取締相聲的想法,這讓剛剛站起來的相聲藝人們再一次陷入了窘境。
“相聲可以改好,我在重慶時也改過相聲。”作家老舍對前來登門拜訪的相聲演員侯一塵這樣說道,“我愿意試試,也愿意幫助你們。”這話給迷茫中的相聲演員們吃了一顆定心丸。隨即,1950年1月19日,北京相聲改進小組在前門箭樓上成立了,孫玉奎任組長,侯寶林任副組長。有人說應(yīng)該把這一天定為“中國相聲日”,因為它意味著相聲迎來了新生。改革作品、學(xué)習(xí)文化和政治、實驗演出,這個新成立的團體在火一樣的熱情中一點點積累著屬于相聲的新財富。而早在1949年初,剛剛搬進北平的毛主席就喜歡上了侯寶林的相聲,這也為侯寶林和郭啟儒提供了強大動力。
在那個時期,侯寶林和郭啟儒是幸運的。一方面他們在相聲改進小組創(chuàng)編表演新節(jié)目,像《婚姻與迷信》《一貫道》都是留給世人的經(jīng)典原創(chuàng)之作。而在紅墻里,毛主席則更喜歡看他們過去在天橋地兒上演的老活,為的是更多地了解中國百姓曾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歷。就連過去撂地圓粘兒時經(jīng)常表演的白沙撒字,侯寶林也給主席原景重現(xiàn)了一番。這樣新與舊的并駕齊驅(qū)帶來的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他們?yōu)閭鹘y(tǒng)節(jié)目賦予了適應(yīng)時代的新面貌,又在新作品里融入了傳統(tǒng)活的風(fēng)骨,侯寶林和郭啟儒真的站穩(wěn)了相聲這片江山。
天下沒有不散筵,彼時江山待新顏
1900年出生的郭啟儒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就已是一位年近半百的長者了。不像現(xiàn)在,那時候五十多歲的人就會被稱為“老頭兒”,“老頭兒”頂不住越來越繁重的演出任務(wù)了。兩個人的江山是小山頭,整個事業(yè)則是無垠的疆土。侯寶林需要一位新的搭檔來幫助他,也幫助相聲邁向新的高峰,這對合作了二十年的“火檔”要分道揚鑣了。在退休的問題上,郭啟儒出于與侯寶林幾十年的情誼和對相聲無限的熱情,選擇了急流勇退,并努力把接班人扶上馬,再送上一程。
1962年,李文華調(diào)入中央廣播說唱團,擬接替已六十二歲的郭啟儒,為侯寶林捧哏??墒钱?dāng)時沒有退休制度,郭啟儒在臺上的反應(yīng)雖然慢些,但身體還算可以,日常演出沒問題,尤其在和侯寶林合演傳統(tǒng)節(jié)目時仍駕輕就熟。因此,團里沒有正式宣布李文華為侯寶林的搭檔,而是讓他向郭啟儒學(xué)習(xí)捧哏,并將他與郭啟儒安排在同一間辦公室。其實,郭啟儒心里很明白,但他毫無怨懟之心,對李文華十分親切。每天上班后,如果沒有排練任務(wù),他就和李文華像嘮家常一樣,傳授自己的捧哏經(jīng)驗和體會。每次演出,他都主動讓李文華到臺側(cè)觀看,下臺后再現(xiàn)身說法,目的就是讓李文華熟悉他和侯寶林是怎樣表演每一個段子的,以便李文華能早日接替他的工作。為了培養(yǎng)李文華,郭啟儒還和李文華一起排了兩個新段子——《水滸外傳》和《大褂的魔力》,由郭啟儒捧李文華逗,邊排練邊分析角色,設(shè)計包袱,幫助李文華領(lǐng)悟捧哏藝術(shù)的真締。后來,李文華回憶起向郭老學(xué)習(xí)的這段經(jīng)歷時仍十分感動。舊社會有句俗話叫“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現(xiàn)在是新社會,郭啟儒教會李文華當(dāng)然不至于挨餓,但作為和侯寶林合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藝術(shù)家,心甘情愿地培養(yǎng)一個將要接替自己的人,而且還是毫無保留地傾囊相贈,沒有高尚的情操和無私的品德是絕對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