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榮起 朱相臣

先“請”后“辭”名搭檔

◎秦珂華

對口相聲搭檔的組合形式可謂形形色色，其中有一類搭檔是兩代演員的合作，一般是晚輩逗哏，長輩捧哏。但也有個別情況，比如郭榮起與朱相臣的合作，師叔郭榮起逗哏，師侄朱相臣捧哏，不過師侄長師叔九歲。我們不妨先扒一扒這一侄一叔的“老底兒”，而后再細說二人的合作。

郭榮起，祖籍山西太原，1917年出生于天津。相聲行業(yè)的輩分這個事很微妙，也自有其道理。俗話說“蘿卜不大，長在背（輩）上”，郭榮起的父親郭瑞林是第二代相聲藝人范長利（藝名范有緣）的徒弟。爹的輩分大，兒子也沾光，輩分自然就大了，這叫“自然輩”。所以比他年長的或與他年齡相仿的一些藝人，像劉寶瑞、趙佩如、王長友、侯寶林、羅榮壽、李潤杰等，就得管他叫“叔”。在相聲界，這種情況并不少見。郭榮起從呱呱墜地時起，耳邊縈繞的就是相聲的包袱，河北梆子、大鼓的唱段，山東、山西、河北、河南等各地的口音——這些聲音都來自他的父親。

父親郭瑞林很有能耐，先學(xué)京劇再學(xué)相聲，曾與“萬人迷”李德钖搭檔。侯寶林后來說過：“使柳兒活好的演員太多了，我服氣的，一個是我的晚輩劉文亨，再一個就是我爺爺輩的郭瑞林了。”郭瑞林的相聲非常出色，當(dāng)年他在沈陽演出時，還常被請到軍閥張作霖的大帥府演出堂會。

郭榮起雖然接觸相聲比較早，但真正開始學(xué)習(xí)相聲卻比較晚，1928年他才跟著父親的搭檔，也是父親師弟的李瑞峰學(xué)說相聲。后來，郭榮起拜“相聲八德”之一、馬三立的父親馬德祿為師，他使的《夸住宅》《拴娃娃》《鈴鐺譜》等對口段子以及《古董王》等單口段子，都來自師父的真?zhèn)鳌?/p>

郭榮起很有天賦，生就一副好嗓子，無論學(xué)南昆、北弋、東柳、西梆，還是學(xué)曲藝中的各個曲種，都非常見功力，尤其是學(xué)唱河北梆子，堪稱一絕。他還十分好學(xué)，在連興茶社演出時，他暗暗向同輩的馬桂元、李壽增、馬三立等人學(xué)習(xí)，也向低自己一輩的李潔塵、楊少奎、劉奎珍等人學(xué)習(xí)。能耐大了，在名家云集的啟明茶社，他還曾壓軸攢底。

朱相臣，1908年出生于河北武清（今天津武清）。小時候?qū)W徒期間他就特別愛聽相聲。一次，一位叫何少亭的相聲藝人在天津三不管撂地說相聲，朱相臣聽得如醉如癡，他主動上前搭話：“您能不能教我說相聲？”何少亭何許人也？他的藝名是何壽亭，是“相聲八德”之一盧德俊的徒弟。那年朱相臣才十歲。何少亭看這孩子十分誠懇，便說：“我教你！”朱相臣一聽，撲通跪下，喊了一聲：“師父！”

相聲行有個規(guī)矩，拜師需要擺枝。朱相臣只靠這一跪就有了師父，有些老前輩不承認(rèn)。但是朱相臣不在乎，他十三歲時就離開天津，到沈陽、撫順、大連、營口等地演出。他的人緣很好，許多名藝人如張慶森、李潤杰、湯民一、湯化民、白萬銘等都曾與他合作。特別是他還為白銀耳（原名連仲友，藝名連春仲，北京人，拜侯一塵為師）量過活，成功的合作催生了“關(guān)內(nèi)的蘑菇，關(guān)外的銀耳”之說。

朱相臣于1941年返回天津，因其捧哏藝術(shù)高超，受到張壽臣的格外賞識。1946年張壽臣正式收朱相臣為徒。

話拉回來，再說郭榮起和朱相臣的合作。兩個人第一次合作說相聲是在1943年，最后一次是在1956年，但他們實際的連續(xù)合作時間并不長，只有三年。即便如此，二人仍聯(lián)手演繹了不少經(jīng)典段子?？墒嵌藶槭裁磿陲L(fēng)華正茂的時候分手呢？

后話前提。那是1956年的一天，郭榮起對朱相臣說：“相臣，咱倆認(rèn)識不少年了，搭伙也有幾年了，是不？”

朱相臣說：“叔，沒錯。哎，您想起什么來了，怎么說這話？”

郭榮起說：“咱倆好聚，也要好散?！?/p>

朱相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小會兒：“散？您跟我散伙？”

郭榮起笑了：“散伙?！?/p>

朱相臣問：“為什么？我得罪您了？”

郭榮起在大笑了幾聲后說出了原因。原來，當(dāng)時天津有兩個曲藝演出團體，陣容可謂旗鼓相當(dāng)，一個是天津廣播曲藝團，一個是天津市曲藝團。前者有相聲演員馬三立、郭榮起、張慶森、朱相臣等，后者有相聲演員張壽臣、常連安、李壽增、常寶霆、趙佩如、白全福、蘇文茂等。1956年，兩個曲藝團合并。就在這時，郭榮起提出了與朱相臣分手。

郭榮起說：“相臣啊，咱倆搭伙不錯?，F(xiàn)在倆團合并了，馬三立有張慶森量活，趙佩如有李壽增量活，常寶霆有白全福量活，張壽臣、常連安使單的。蘇文茂能耐不小，可你知道，常寶華給他捧哏，寶華參軍了，就少了個好量活的。你給他站（指量活——作者注）著，對他的好處大了。實在話，我舍不得你?？蔀榱宋拿憬o他量活吧！”

朱相臣不再說什么了，他心如明鏡，郭榮起宅心仁厚是出了名的，多年來沒少扶持晚輩。這回郭榮起讓出朱相臣，其實是把最好的伙伴讓了出去，心里很舍不得。他的這一舉動讓朱相臣很感動。沒幾天，蘇文茂、朱相臣組成新搭檔的消息上了報紙，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還以為二人的合作是團里安排的，實際上這是郭榮起讓賢的結(jié)果。很快，這對新搭檔就紅透了。朱相臣輔助蘇文茂加工整理了《論捧逗》《文章會》《批三國》等一批傳統(tǒng)段子。經(jīng)過改編的傳統(tǒng)段子變成新的經(jīng)典，其中有朱相臣的功勞，也有郭榮起的功勞。

郭榮起

朱相臣

郭榮起了不起，他是“壽”字輩演員。從目前所知的資料來看，這一輩的相聲演員中，他的年齡最小。他的表演技藝全面，能說單口，也能說群口，他與馬三立、趙佩如合說的《扒馬褂》已經(jīng)成為這個段子的表演范本。他說對口相聲，給他量活的除了父親、師父外，幾乎全是他的晚輩。但無論長輩還是晚輩，給他量活，都能受到充分的尊重，表演時輕松又舒服。朱相臣曾說：“我這一輩子給不少人站過，最能讓我充分發(fā)揮的是榮起叔?！?/p>

這是朱相臣的肺腑之言。那是在1943年，朱相臣與郭榮起在沈陽偶遇。當(dāng)時他們在沈陽的公余茶社演出，本應(yīng)是白銀耳和朱相臣的底。一天，白銀耳突然發(fā)起了高燒，不能登臺演出。郭榮起替白銀耳出場，由朱相臣量活。那次是兩個人的第一次合作，第一天使的是《賭論》。這個段子有幾個臭包袱，快到包袱的時候，朱相臣也給“墊磚”了，可是郭榮起沒抖，巧妙地繞了過去。當(dāng)時沈陽也是相聲重鎮(zhèn)，觀眾對那些臭活和臭包袱非常熟悉。郭榮起卻把那些都繞過去了，加了兩個雷子包袱，觀眾很理解也很滿意。朱相臣很佩服這位比自己歲數(shù)小的長輩，暗想：給他量活，真舒坦！接下來他們又演出了兩天，使的是《雜學(xué)唱》《學(xué)梆子》，效果同樣很好。就這樣，倆人一共合作了三個段子，朱相臣心想：以后還能有機會和這位師叔合作嗎？

1953年，天津廣播曲藝團成立。籌辦曲藝團的王焚是個曲藝行家，他先到郭榮起家，邀請他加入廣播曲藝團，并就量活的演員征求郭榮起的意見。郭榮起想也沒想，答得很干脆：“朱相臣！”于是，王焚又去請朱相臣。朱相臣問王焚：“給哪位站著？”王焚說：“郭榮起。”朱相臣聽了，一下子蹦了起來：“好！”

就在當(dāng)天晚上，朱相臣買了兩盒“小八件”去了郭榮起家。兩個人聊得很痛快，一直聊到了半夜。似乎還沒聊夠，轉(zhuǎn)天，郭榮起又去了朱相臣家，也沒空著手，帶了半斤好花茶。聊的內(nèi)容當(dāng)然是相聲，上什么活，怎么使，簡直就是一場“相聲研討會”。“研討會”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把《賭論》改成了《打牌論》，此外還談了《繞口令》。

先說說《繞口令》。郭榮起問：“我使的《繞口令》是倒口，壽爺（指張壽臣——作者注）使的不倒口，你說哪個更好點？”

這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壽爺?shù)耐髢焊?，能說壽爺?shù)牟缓茫康煜喑嫉幕卮饏s讓郭榮起很意外，他很干脆地說：“您使得好?！?/p>

郭榮起問：“你肯定？”

“肯定！因為就《繞口令》的使法，我問過壽爺，壽爺說您的好。”

原來，朱相臣聽過多次郭榮起的《繞口令》，他認(rèn)為郭榮起的表演更好。為了驗證自己的看法，他去征求了張壽臣的意見，所以此時回答郭榮起的問話就底氣十足了。

有一天下午沒有演出，郭榮起把朱相臣叫到自己家。他把青蘿卜切成一瓣一瓣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個碟子里。朱相臣看見了，正要去拿，郭榮起說：“別動，這蘿卜有用?！敝煜喑枷?，蘿卜不就是吃的嗎？有用，有什么用？

這蘿卜確實有用。郭榮起端起了裝著蘿卜的碟子，朱相臣跟在他身后，二人來到了鄰居家。進屋后，朱相臣看到了三男一女四個中年人正在打麻將。四個人跟郭榮起很熟，其中那個女的說：“兄弟來了，帶著客人來的。自己搬凳子先坐吧……三萬，我碰！”

朱相臣恍然大悟，原來是來看打麻將的。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郭榮起就對《賭論》進行了大幅度的修改，還把名字改成了《打牌論》。今天，他帶著朱相臣來看打麻將，可以說是體驗生活。在一旁看了八個多小時后，二人告辭了。后來二人再上演這個段子，又多了好幾個包袱。

縱觀郭榮起、朱相臣合作的段子，無論是《打牌論》《繞口令》《怯拉車》《當(dāng)行論》等傳統(tǒng)節(jié)目，還是《夜行記》《小飛刀》等新節(jié)目，就像是一位技藝超群的木匠做出的榫子活，嚴(yán)絲合縫。究其原因，除了相互間細致入微的了解和絕對的信任外，雙方都敢于指出對方的不足，再有就是各自的技藝都十分了得。

郭榮起說、學(xué)、逗、唱四門功課都非常出色，表演不俗、不過、不吵、不鬧，于沉穩(wěn)中見詼諧，質(zhì)樸中顯機智，善于刻畫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不同類型的人物，模擬戲曲、曲藝唱腔形神并重，且善于運用倒口，尤以山東話為最佳，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

朱相臣貌似犟拙憨愚，卻能以巧補拙，機智靈敏，談吐犀利，幽默滑稽，強烈的反差占盡相聲演員“帥、怪、賣、壞”中的“怪”的特色。他擅長以冷峻深刻的藝術(shù)思維和巧發(fā)奇中的藝術(shù)語言，形成獨特的“冷面滑稽”，其捧哏風(fēng)格既為觀眾代言又獨出己見，往往在其言“不俗”或“不遜”的背后連帶著諸多人情事理、世態(tài)炎涼，引起觀眾的共鳴。

郭榮起邀請又“辭退”自己的捧哏朱相臣，這在相聲史上沒有先例，也為相聲行業(yè)添加了一段耐人尋味的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