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人”的靈魂深處或意識邊際
│節(jié)選自《燭虛》,一九四〇年九月十四日《大公報·文藝》。小標(biāo)題為選編者所加。
生命的悲哀
辦事處小樓上隔壁住了個木匠,終日錘子鑿子,敲敲打打,聲音不息??墒钦嬲臭[到我不能構(gòu)思不能休息的,似乎還是些無形的事物,一片顏色,一閃光,在回想中盤旋的一點笑和怨,支吾與矜持,過去與未來。
為了這一切,上帝知道我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
我需要清靜,到一個絕對孤獨環(huán)境里消化消化生命中具體與抽象。最好去處是到個廟宇前小河旁邊大石頭上坐坐,這石頭是被陽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來時上面長了些綠絨似的苔類。雨季一過,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開著小小藍(lán)花白花,有細(xì)腳蜘蛛在旁邊爬。河水從石罅間漱流,水中石子蚌殼都分分明明。石頭旁長了一株大樹,枝干蒼青,葉已脫盡。我需要在這種地方,一個月或一天。我必須同外物完全隔絕,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黃昏時聞湖邊人家竹園里有畫眉鳴囀,使我感覺悲哀。因為這些聲音對于我實在極熟習(xí),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靈魂帶向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城市里,事實上那時節(jié)我卻是個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面對一派清波,做白日夢。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里,而且感到厭倦了,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但與鄉(xiāng)村已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
生命的美麗
我發(fā)現(xiàn)在城市中活下來的我,生命儼然只淘剩一個空殼。譬喻說,正如一個荒涼的原野,一切在社會上具有商業(yè)價值的知識種子,或道德意義的觀念種子,都不能生根發(fā)芽。個人的努力或他人的關(guān)心,都無結(jié)果。試仔細(xì)加以注意,這原野可發(fā)現(xiàn)一片水塘澤地,一些瘦小蘆葦,一株半枯檉柳,一個死獸的骸骨,一只干田鼠。澤地角隅尚開著一叢叢小小白花紫花(報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時間”“人事”剝蝕快盡了。天空中鳥也不再在這原野上飛過投個影子。生存儼然只是煩瑣繼續(xù)煩瑣,什么都無意義。
百年后也許會有一個好事者,從我這個記載加以檢舉,判案似的說道:“這個人在××年已充分表示厭世精神?!币敲凑f,就盡管說好了,這于我是不相干的。
事實上我并不厭世。人生實在是一本大書,內(nèi)容復(fù)雜,分量沉重,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頁,而且必須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許看的事跡。我得稍稍休息,緩一口氣!我過于愛有生一切。愛與死為鄰,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發(fā)現(xiàn)了“美”,那本身形與線即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使人樂于受它的統(tǒng)制,受它的處治。人的智慧無不由此影響而來。典雅詞令與華美文字,與之相比都見得黯然無光,如細(xì)碎星點在朗月照耀下同樣黯然無光。它或者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結(jié)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用嘴唇觸地,表示皈依真主,情緒和這種情形正復(fù)相同,意思是如此一來,雖不曾接近真主,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chǎn)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并見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簡便那個“人”。流星閃電剎那即逝,即從此顯示一種美麗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圣境。一個人的手足眉發(fā)在此一閃即逝更縹緲的印象中,既無不可以見出造物者手藝之無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保留的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所得啟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剎那間被美麗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電,當(dāng)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泵乐詾槊溃∏∪绱?。
我好單獨,或許正希望從單獨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點美。溫習(xí)過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靈魂放光,恢復(fù)情感中業(yè)已失去甚久之哀樂彈性。
生命的燃熄
宇宙實在是個極復(fù)雜的東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螻蟻,一切分裂與分解,一切繁殖與死亡,一切活動與變易,儼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jìn)行。然而這種目的,卻尚在活人思索觀念邊際以外,難于說明。人心復(fù)雜,似有過之無不及。然而目的卻顯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續(xù),或憑不同材料產(chǎn)生文學(xué)藝術(shù)。也有人僅僅從抽象產(chǎn)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樂的。
我不懂音樂,倒常常想用音樂表現(xiàn)這種境界。正因為這種境界,似乎用文字顏色以及一切堅硬的物質(zhì)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極不具體,當(dāng)然不能用具體之物保存。如知和聲作曲,必可制成比寫作十倍深刻完整動人樂章。
表現(xiàn)一抽象美麗印象,文字不如繪畫,繪畫不如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似乎又不如音樂。因為大部分所謂“印象動人”,多近于從具體事實感官經(jīng)驗而得到。這印象用文字保存,雖困難尚不十分困難。但由幻想而來的形式流動不居的美,就只有音樂,或宏壯,或柔靜,同樣在抽象形式中流動,方可望能將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現(xiàn)。
試舉一例。仿佛某時、某地、某人,微風(fēng)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渾濁而有生氣,上浮著菜葉。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叢間跳躍,遠(yuǎn)處母黃牛在豆田阡陌間長聲喚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誰處有造船人斧斤聲,遙度山谷而至。河邊有紫花、紅花、白花、藍(lán)花,每一種花每一種顏色都包含一種動人的回憶和美麗聯(lián)想。試摘藍(lán)花一束,拋向河中,讓它與菜葉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這花色香的歷史,則長發(fā)、清、粉臉、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顯現(xiàn)。似陌生,似熟習(xí),本來各自分散,不相粘附,這時節(jié)忽拼合成一完整形體,美目含睇,手足微動,如聞清歌,似有愛怨?!赃^一時,一切已消失無余,只覺一白鴿在虛空飛翔。在不占據(jù)他人視線與其他物質(zhì)的心的虛空中飛翔,一片白光蕩搖不定。無聲、無香,只一片白?!斗ㄈA經(jīng)》雖有對于這種情緒極美麗形容,尚令人感覺文字大不濟(jì)事,難于捕捉這種境界?!稚赃^一時,明窗綠樹已成陳跡。惟窗前尚有小小紅花在印象中鮮艷奪目,如焚如燒。這顆心也同樣如焚如燒?!?,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點藍(lán)焰,一堆灰。誰看到?誰明白?誰相信?
我說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過一個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氣陰雨,對街瓦溝一片苔,因雨而綠,逼近眼邊。心之所注,亦如在虛幻中因雨而綠,且開花似碎錦,一片芬芳,溫靜美好,不可用言語形容。白日既去,黃昏隨來,夜已深靜,我尚依然坐在桌邊,不知何事必須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體,求得另外一種解脫。解脫不得,自然困縛轉(zhuǎn)加。直到四點,聞雞叫聲,方把燈一扭熄,眼已潤濕??纯创伴g橫格已有微白。如聞一極熟習(xí)語音,帶著自得其樂的神氣說:“荷葉田田,露似銀珠?!辈恢我?。但聲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齒,往來于一巨大梧桐樹下。桐莢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牽引,既不可及。忽爾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種種,如由莫扎克用音符排組,自然即可望在人間成一驚心動魄佚神蕩志樂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過一枝破筆,一堆附有各種歷史上的霉斑與俗氣意義文字而已。用這種文字寫出來時,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陳腐,相當(dāng)頹廢,有些不可解。
生命的深度
上帝吝于人者甚多。人若明白這一點,必求其自取自用。求自取自用,以“人”教育“我”是唯一方法。教育“我”的事照例于“人”無損,擴(kuò)大自我,不過更明白“人”而已。
天之予人經(jīng)驗,厚薄多方,不可一例。耳目口鼻雖同具一種外形,一種同樣能感受吸收外物外事本性,可是生命的深度,人與人實在相去懸遠(yuǎn)。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然有浩浩然雍雍然書卷氣和豪爽氣。然而識萬種人,明白萬種人事,從其中求同識差,有此一分知識,似乎也不是壞事。知人方足以論世。知人在大千世界中,雖只占一個極平常地位,而且個體生命又甚短促,然而手腦并用,工具與觀念堆積日多,人類因之就日有進(jìn)步,日趨復(fù)雜,直到如今情形。所謂知人,并非認(rèn)識其復(fù)雜,只是歸納萬匯,把人認(rèn)為一單純不過之“生物”而已。極少人能違反生物原則,換言之,便是極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義務(wù),“愛”與“死”。人既必死,即應(yīng)在生存時知所以生。故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多數(shù)人以為能好好吃喝,生兒育女,即可謂知生。然而尚應(yīng)當(dāng)有少數(shù)人,知生存意義,不僅僅是吃喝了事!愛就是生的一種方式,知道愛的也并不多。
我實需要“靜”,用它來培養(yǎng)“知”,啟發(fā)“慧”,悟徹“愛”和“怨”等等文字相對的意義。到明白較多后,再用它來重新給“人”好好作一度詮釋,超越世俗愛憎哀樂的方式,探索“人”的靈魂深處或意識邊際,發(fā)現(xiàn)“人”,說明“愛”與“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這工作必然可將那個“我”擴(kuò)大,占有更大的空間,或更長久的時間。
可是目前問題呢,我仿佛正在從各種努力上將自己生命縮小,似乎必如此方能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自己,認(rèn)識自己?!拔釂饰摇?,我恰如在找尋中。生命或靈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種帶膠性觀念把它粘合起來,或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照耀烘炙,方能有一個新生的我。
可是,這個我的存在,還為的是返照人。正因為一個人的青春是需要裝飾的,如不能用智慧來裝飾,就用愚也無妨。
- 莫扎克,今譯作莫扎特,奧地利作曲家,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