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生命的美特具敏感

生命的光影形線 作者:沈從文 著,劉紅慶 編


對生命的美特具敏感

│原題《潛淵》,首發(fā)于一九四一年八月初版《燭虛》。

黃昏極美麗悅人。光景清寂,極靜,獨坐小蒲團上,望窗口微明,歐戰(zhàn)從一日起始,至今天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蘭即已滅亡。一國家養(yǎng)兵至一百萬,一月中即告滅亡,何況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幾許力量,抗抵某種勢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實一值得記憶的月份。人類用雙手一頭腦創(chuàng)造出一個驚心動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毀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毀,亦已多矣。

讀《人與技術》、《紅百合》二書各數章。小樓上陽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戰(zhàn)敗武士,受傷后獨臥荒草間,武器與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陽照銅甲上炙熱。手邊有小小甲蟲爬行,耳畔聞遠處尚有落荒戰(zhàn)馬狂奔,不覺眼濕。心中實充滿作戰(zhàn)雄心,又似覺一切已成過去,生命中僅殘余一種幻念,一種陳跡的溫習。

心若翻騰,渴想海邊,及海邊可能見到的一切。沙灘上為浪潮漂白的一些螺蚌殘殼,泥路上一朵小小藍花,天末一片白帆,一片紫。

房中靜極。面對窗上三角形夕陽黃光,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惑。

晴。六時即起。甚愿得在溫暖陽光下沉思,使肩背與心同在朝陽炙曬中感到灼熱。灼熱中回復清涼,生命從疲乏得到新生。久病新瘥一般新生。所思者或為陽光下生長一種造物(精巧而完美,秀與壯并之造物,并非陽光本身?;蚍窃煳?,僅僅造物所遺留之一種光與影,形與線。

人有為這種光影形線而感興激動的,世人必稱之為“癡漢”。因大多數人都“不癡”,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或從“意義”“名分”上討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關心,引起哀樂,即可度過一生。生活安適,即已滿足。活到末了,倒下完畢。多數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對于“生命”具有何種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尋生命如何使用,方覺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習慣的心與眼,對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稱為癡漢。此癡漢行為,若與多數人庸俗利害觀念相沖突,且成為罪犯,為惡徒,為叛逆。換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詞無一不可加諸其身,對此符號,消極意思為“沾惹不得”,積極企圖為“與眾棄之”。然一切文學美術以及人類思想組織上巨大成就,常惟癡漢有份,與多數無涉,事情顯明而易見。

金錢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對于現世之光影瘋狂而已。因生命本身,從陽光雨露而來,即如火焰,有熱有光。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從一切造形小物事上發(fā)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羈縻它,轉變它。不知者以為留心細物,所志甚小。見聞不廣,無多大價值物事,亦如寶貝,加以重視,未免可笑。這些人所謂價值,自然不離金錢,意即商業(yè)價值。

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以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與金錢,或歸納,或消滅。因此令多數人生活下來都庸俗呆笨,了無趣味。某種人情感或被世務所閹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學,充紳士,作君子,深深懼怕被任何一種美所襲擊,支撐不住,必致誤事。又或受佛教“不凈觀”影響,默會《訶欲經》本意,以愛與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這些人,對于“美”,對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觀念,無不漠然處之,竟若毫無反應。

不過試從文學史或美術史(以至于人類史)上加以清查,卻可得一結論,即偉人巨匠、千載宗師,無一不對于美特具敏銳感觸,或取調和態(tài)度,融匯之以成為一種思想,如經典制作者對于經典文學符號排比的準確與關心?;蚵犉浜硠樱缢囆g家之與美對面時從不逃避某種光影形線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產生佚智失理之瘋狂行為。舉凡所謂活下來“四平八穩(wěn)”人物,生存時自己無所謂,死去后他人對之亦無所謂。但有一點應當明白,即“社會”一物,是由這種人支持的。

飯后倦極。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葉微脫,紅花萎悴,水清而草亂。豬耳蓮尚開淡紫花,靜貼水面。陽光照及大地,隨陽光所及,舉目臨眺,但覺房屋人樹及一池清水,無不如相互之間,大有關系。然個人生命,轉若甚感單獨,無所皈依,亦無附麗。上天下地,粘滯不住。過去生命可追尋處,并非一堆雜著,只是隨身記事小冊三五本,名為記事,事無可記,即記下亦無可觀。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間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溫習。生命隨日月交替,而有新陳代謝現象,有變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進,不后退,能邁進,難靜止。到必需“溫習過去”,則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憫心。

我目前儼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勞,心智神經失去靈明與彈性,只想休息?;蛉缬兴?guī)避,即逃脫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無數造物空間時間綜合而成之一種美的抽象。然生命與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數人說的死。

在陽光下追思過去,儼然整個生命俱在兩種以及無數種力量中支撐抗拒,消磨凈盡,所得惟一種知識,即由人之雙手所完成之無數泥土陶瓷形象,與由上帝雙手摶泥所完成之無數造物靈魂有所會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貼近土地,呼吸空氣,感受幸福,則不必有如此一份知識。多數人或具有一種濃厚動物本性,如豬如狗,或雖如豬如狗,惟感情被種種名詞所閹割,皆可望從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與幸福。譬如說“愛”,這些人愛之基礎或完全建筑在一種“情欲”事實上,或純粹建筑在一種“道德”名分上,異途同歸,皆可得到安定與快樂。若將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結果自然到處見出缺陷和不幸。因美與“神”近,即與“人”遠。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間,兩相對峙,糾紛隨來。情感可輕翥高飛,翱翔天外,肉體實呆滯沉重,不離泥土。

××說:“×××年前死得其所,是其時?!奔础叭恕睂Α吧瘛钡囊庖姡嗉瓷裥员財∫粋€象征?!痢翆嵥赖闷鋾r,因為救了一個“人”,一個貼近地面的人。但××若不死,未嘗不可以使另外若干人增加其神性。

有些人夢想生翅膀一雙,以為若生翅翼,必可輕舉,向日飛去。事實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飛。如×××。有些人從不夢想。惟時時從地面踴躍升騰,作飛起勢,飛起計。雖騰空不過三尺,旋即墮地。依然永不斷念,信心特堅。如×××。前者是藝術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個文學作家,似乎必需兼有兩種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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