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有座蛤蟆城
石頭城,今日南京民間呼為“鬼臉城”。誰都知道,這是因為城墻上有一處很像一張丑陋的人臉,“沒面目”,才得了“鬼臉”的稱號。這張鬼臉又正好對著一口小池塘,所以,民間又有“鬼臉照鏡”的說法。還有人添油加醋,說一旦此鬼出來滋事,池塘就如同一面照妖鏡,能夠鎮(zhèn)鬼驅(qū)邪。石頭城是古戰(zhàn)場,兵家必爭之地,兩千年來,在這里做鬼的人難以計數(shù)。話是這么說,不過,“鬼臉城”應(yīng)當是近代以來才有的稱呼。
古時候,具體地說,在南唐時代,石頭城還不叫鬼臉城,而叫蚵蚾磯。蚵蚾(讀如何跛)就是癩蛤蟆,磯就是突出水邊的巖石。清人王友亮《金陵雜詠》中有詠《蚵蚾磯》的兩首七絕:
片石嵬然影碧渠,
可憐醉魄葬江魚。
嫉才慣是齊丘事,
早向仙人竊化書。
勝國初年廓帝京,
此磯嵌入女墻平。
老蟆半體才軒露,
笑煞人更鬼臉名。
按照詩人的自注,蚵蚾磯就在石頭城下,亦即今天民間所稱的鬼臉城。按照詩人題下的自序,這首詩講的是南唐時人汪臺符的故事。汪臺符的生平事跡,馬令和陸游的兩種《南唐書》以及《十國春秋》中都有記載,歷史上確實有這么個人,不是王友亮瞎編出來的。
汪臺符是徽州歙縣人,直到今天,汪姓還是那里的大姓。據(jù)說他博古通今,能文善辯,有王佐之才。云從龍,風(fēng)從虎。李昪建立南唐王朝之后,他來到南京,上書陳說民間利害,提了十馀條建議,怎樣強國,如何富民,說得頭頭是道,一下子把李昪吸引住了。這引起李昪寵臣宋齊丘的忌妒。宋齊丘指使親信,騙汪臺符載酒夜游秦淮河,眾人一邊觀賞月色,一邊使勁兒勸汪臺符喝酒。船到石頭城下,汪臺符已然爛醉。宋齊丘的爪牙把汪臺符裝進麻袋里,用繩子一扎,扔到河里喂魚了。
宋齊丘字子嵩,舊史往往給他貼上一張小人的標簽,一點兒也不冤枉他。有人甚至把南唐亡國的責(zé)任推到他和另外幾個佞臣小人身上。據(jù)說宋齊丘本來的字叫“超回”,“齊丘”就是要向圣人孔丘看齊,“超回”就是要超過顏回,見賢思齊,取法乎上,這本來也無可厚非,雖然標榜齊丘、超回之類,實在太高調(diào)了。汪臺符對此就看不順眼,他諷刺宋齊丘褻瀆圣賢,不知天高地厚!這使汪、宋兩人的關(guān)系更加緊張。古代的名士都是有個性、有脾氣的,比如恃才傲物,又比如嗜酒痛飲,等等,這本來也沒什么。不過,說到汪臺符的死,卻未始不是名士癖性害了他。
南唐之時,石頭城還緊臨秦淮河,故有“磯”之稱。那時的城墻表面肯定有一塊比較突出,外形就像一只癩蛤蟆,所以落下了“蚵蚾磯”的俗名。明代重修這段城墻,癩蛤蟆的身子大半埋進城墻里,只有一張臉還露在外面,那丑陋的尊容就由此誕生了。
光陰如水一般流逝,往事越沉越深,埋藏到河床深處。汪臺符這個鬼還時不時跳出來,撩起明清人的歷史記憶。在明清人眼里,古典的蚵蚾磯已經(jīng)成為名勝,這可以算作汪臺符“作祟”的一個成果。明人陳沂在其《金陵世紀》已經(jīng)記下這個地名。明人黃淳耀有《蚵蚾磯》詩,傷悼汪臺符死于非命:
蚵蚾磯,水彌彌,
磯下醉翁呼不起。
曾持箋上兩行書,
寫出胸中萬卷馀。
長揖陛前論管樂,
立談當世比嚴徐。
生平奴視九華叟,
老語槎牙肯鉗口。
屈原漁父兩冥冥,
翻憐君醉人盡醒。
君不來兮醉亦得,
不見西山漁釣客。
詩中把汪臺符比作戰(zhàn)國名相管仲、名將樂毅,比作漢代有識之士嚴安、徐樂,那是高度的贊美;又把他比作屈原,是哀悼他的屈死冤魂。身后追謚,再高也沒有什么用。末句中還提到一個叫作“西山漁釣客”的,這個人與汪臺符同時代,名叫陳陶。據(jù)說陳陶也有王佐之才,他深知宋齊丘嫉賢妒能,遂隱居不出,得以茍全性命,終于沒有成為另一個蛤蟆城下鬼。他自我保護的本領(lǐng)顯然比汪臺符高多了。
除了王友亮,清代詩人也頗有吟詠蚵蚾磯者,比如陳文述《秣陵集》中,就有《蚵蚾磯吊汪臺符》。再后來,汪臺符漸漸從南京歷史記憶中淡出,稱鬼臉城的越來越多,而提到蚵蚾磯的則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