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派衣冠冢分舵
明清時代的讀書人,一旦考中進士,春風得意,大多會做四件事:取一個號,刻一部稿,坐一抬轎,娶一房小。當然,這說的是太平盛世。屈大均生不逢時,空有滿腹經綸,錦繡辭章,卻無緣得中進士,但說到取號、刻稿、坐轎、娶小,卻一樣也沒有少。
這不是重點。今天的重點,是廣東人屈大均在南京曾經有過衣冠冢。
屈大均是明末清初“嶺南三大家”之一,生于崇禎三年,也就是1630年。1644年,他才十五歲,沒來得及參加進士考試,大明王朝就滅亡了。這場滄桑巨變之后,年輕的屈大均毅然投身抗清的隊伍。兵敗之后,他出家為僧,避地以居。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自保就算不錯了,至于考科舉、中進士,那顯然跟他沒有什么關系了。
屈大均(1630—1696)
從二十三歲起,屈大均開始遠游,漂泊江湖,結交天下名流。其間,他多次到過南京,離開南京,又回到南京,與南京的名僧高士結緣甚多。他曾拜天界寺高僧覺浪道盛為師。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659年,鄭成功率舟師溯江而上,攻打南京,屈大均曾參與其事。很顯然,他的遠游不是單純的游山玩水,放浪形骸,而是別有懷抱,另有隱衷。
屈大均詩中寫到很多南京勝跡,有莫愁湖、白鷺洲、徐達舊?。ㄕ皥@)、文德橋、武定橋等。他也寫過《金陵曲送客返金陵》十首,集中寫夫子廟一帶的盛景。他特別懷念當年南京“花月春風十四樓”的盛況,對于他來說,這意味著明王朝的盛世。他念念不忘明王朝,那是他的故國。他遙望明孝陵,踏訪明故宮,他所刻的書稿中,凡是稱呼前朝的地方,都“空抬一字”,以示崇敬。
這不是書寫的格式,這是政治的儀式。
康熙十九年(1680)春天,避地南京的屈大均來到雨花臺,瞻仰方孝孺祠,登上木末亭,不禁百感交集:
木末亭臨萬井中,
遙遙正對孝陵宮。
九原未肯成黃土,
十族猶然吐白虹。
自古以來無此死,
教人不忍作愚忠。
雨花臺畔啼鵑滿,
血染蘼蕪一片紅。
那時的南京城沒有什么高樓,從木末亭北望,天氣晴好時,或許真能看見明孝陵,但詩中說木末亭“遙遙正對孝陵宮”,“正對”云云,應該是情感的視角,而不是地理方位的描述。時局如此,缺少的是方孝孺這樣的“愚忠”之臣。朱元璋地下有知,亦當化鵑啼血。
對屈大均來說,雨花臺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地方:木末亭可以登高望遠,方孝孺祠可以撫今追昔。他在雨花臺之北、木末亭之南筑了一個衣冠冢,自題為“南海屈大均衣冠之?!薄4伺e意圖明顯,意在表達他對忠臣的效仿,對故國的依戀。他既不自稱“處士”,也不自號“遺民”,而只自稱“南海屈大均”,“蓋欲俟時而出,以行先圣人之道,不欲終其身于草野,為天下之所不至也”。其實,他心里明白,這樣的機會太渺茫了。
所以,他自作墓志銘云:
衣冠之身,與天地而成塵。
衣冠之心,與日月而長新。
他大概也不會料到,直到他身后百馀年,這個衣冠冢仍然會給他惹麻煩,招來清廷的殘酷打擊。
乾隆皇帝即位之后,加強了對江南尤其是明故都南京的政治控制和文化鉗制。他聽說南京雨花臺有屈大均衣冠冢,就下令兩江總督高晉嚴查、刨毀。高晉領命之后,派出手下,以采集碑版為名,踏勘山林坡谷,又透過鄉(xiāng)紳打探消息,最終把雨花臺附近地面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衣冠冢。其時距筑冢已一百多年,很可能這個衣冠冢早已被毀,湮滅無聞了。
南京的名勝古跡,尤多冢墓,占的都是好山好水,儼然湊成一個“古墓派”。衣冠冢是“古墓派”派生出來的分舵。城北玄武湖畔的郭公墩,據說是東晉郭璞的衣冠冢。城西鳳凰臺上,號稱有阮籍的衣冠冢。城南的雨花臺畔,又有屈大均的衣冠冢。這三位墓主都是有故事的人,以他們戲劇化的人生,增添了“古墓”文化的內涵。
今天,知道這幾座衣冠冢的人已經不多,知道屈大均衣冠冢的人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