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代國家的成立及其文藝
原始時代之后,多個部族構(gòu)成了日本的社會,但大和的天皇一家逐漸伸張權(quán)威,統(tǒng)合周圍部族,次第整頓完成了古代的君主專制體制;而且在文藝方面,也終于產(chǎn)生了文藝之為文藝的自覺。
官僚的古代國家機構(gòu),以施行律令制的大化改新(六四五)[13]為界,經(jīng)歷了種種抗拒,終底于成。其律令制當然是模仿了中華的國家體制。國家建設(shè)的理念既然以中華為典范,后來日本文化——包括文藝——的性格,不免受到強勁的制約。具體言之,就是不承認文藝本身為文藝,只有從屬于政治才有其存在的意義。這種意識直截了當,可謂極具特色。政治優(yōu)先的思想雖見于中華古代,但似乎到了漢武帝時才明確成形。及至后漢,以鄭玄的《詩經(jīng)》研究[14]為代表,終于鞏固成不可動搖的傳統(tǒng)。六朝時代雖然有強調(diào)文藝為文藝的意識,也只是相對而言;在中華傳統(tǒng)里,文藝從未超越政治[15][16]。古代日本得自中華的第一個禮物,就是“文藝包在政治之中”的概念。
壬申之亂(六七二)[17]是日本為了創(chuàng)立古代國家而嘗受的最大苦惱,然而從此之后,天皇制就顯著地鞏固了基礎(chǔ)。鞏固了之后,接著而來的是回顧的時機,于是促成了史書的編纂?!豆攀掠洝?sup>[18]與《日本書紀》[19]就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兩書均屬史籍,明顯含有鞏固天皇制的政治意圖,從而不能毫無條件地當成文藝史的對象,只是其中所采錄的萌芽時代的文藝,雖說大多失去了原型,卻是古代文藝傳至于今的唯一資料,具有寶貴的價值。
隨著國家統(tǒng)一的進展,各地氏族原有的種種英雄傳說,可想而知,不是消滅了,就是變了質(zhì);因為從《風土記》[20]——各地所編的地方志——所采錄的故事中看得出來,都有想和皇家搭上關(guān)系的傾向。雖然《記紀》[21]的政治性潤飾把故事原型改變到什么程度,我們并不清楚,然而這種變化,與其說是由于傳承本身的改變,毋寧說在表現(xiàn)方面受到外來的影響所致。在《記紀》中仍可看出仿佛敘事詩的痕跡或敘事能力的一鱗半爪。不過整體而言,明顯是散文式的,離真正的敘事詩精神相當遙遠。所謂政治性本來與敘事精神并不互相矛盾,只是日本的政治性是基于來自中華的知識,并非源于自己民族的內(nèi)部,因此不免有所齟齬而削弱了表現(xiàn)能力。敘事詩不是只要有敘事詩的題材就會產(chǎn)生,而是必須等待燃燒著創(chuàng)作熱情的民族詩人,始有可能出現(xiàn)。
對于中華的依存,還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意識現(xiàn)象,那就是:用漢文或準漢文體書寫的才是正式的文藝,日本話所表現(xiàn)的只算聊備一格而已。對當時的文化人而言,能作漢詩是值得驕傲的教養(yǎng),反之,和歌不過是私下的玩意。其后,和歌為了爭取能與漢詩分庭抗禮,還是非得采納漢詩式的表現(xiàn)不可。這個時期日本人所作的漢詩,有一小部分收在《懷風藻》[22]中。但是那些詩篇多半是拼湊中華詩人的用語而成,很少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感動我們的作品。有人企圖把和歌提升到與漢詩對等的地位,如上所述,不得不努力學習與漢詩同樣的表現(xiàn)方式,于是出現(xiàn)了像《歌經(jīng)標式》[23]那樣模仿中華詩論的歌論。那種直譯式的模仿甚至顯得有些滑稽,但認為只有中華式表現(xiàn)才算正式表現(xiàn)的意識,卻極嚴肅而認真。
無論神話或歌謠,如想依據(jù)在中華式意識之下變樣的現(xiàn)存資料,試圖重建其本來面目,絕非易事。那種變化可能在六世紀中葉——約在《記紀》編纂以前二百年——就在進行了。然而重建未必完全絕望。如倭建命送葬時所唱之歌,其實原來是與葬禮毫無關(guān)系的童謠。此類研究成果將會接踵而來[24]。后人試圖把這些歌謠從歷史的框子里摘出來,正如朱子處理《毛詩》的方式[25],視之為歌謠而試圖還其本來面目。只是這類研究,就《記紀》中的全體歌謠而言,尚未到達完備的境地。不過如果把這問題姑且放在括弧里,還是有可能發(fā)現(xiàn)一些古代神話或歌謠的特性。
古代神話或歌謠所具共同的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在全體的各方面,沒有根本的對立或分裂。日本神話顯著的特色,正如研究者經(jīng)常指出的,就是缺少觀察而說明自然現(xiàn)象的自然神話?!度毡緯o》開頭關(guān)于天地分開等的記述,只不過借用了中華的典籍而已[26]。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敘述之際,擬人修辭法極不成熟。不但人格的形象不鮮明,而且精神的主體未被充分客觀化;可以說反映著古代的日本民族,在有精神的人類與物質(zhì)性的自然之間,互無距離,二者從頭就緊密融合在一起。在歌謠中,深深滲透著對自然純粹的愛,幾乎看不到什么客觀觀察自然的態(tài)度[27]。要之,精神與自然本來就不是對立的存在。
這樣的現(xiàn)象,對日本人來說,雖然大概不會覺得怎么稀奇,但在西洋或甚至在亞洲,其實并不常見。在西洋,自古希臘以來,精神與自然之間一直存在著鴻溝,到歌德才出現(xiàn)了二者融合統(tǒng)一狀態(tài)的表現(xiàn)。不過,即使在歌德,二者也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融合,反而看得出有意加以融合的張力,投射著精神對自然的兩極性格。在亞洲的中華文學里,精神與自然也是極其疏隔。中華沒有什么名副其實的神話,而在其古代歌謠中,純粹吟詠自然的也幾乎不存在。以自然為譬喻的不是沒有,但譬喻是一種比較性的表現(xiàn),因而對自然的態(tài)度必然是理智而客觀。換言之,精神站在自然外側(cè),從外側(cè)眺望自然,其間必有距離。降至六朝時代,吟詠自然的詩大量出現(xiàn)[28],但僅僅吟詠自然,精神并未滲透其中。精神與自然融合而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必須等到盛唐即八世紀中葉的杜甫,才有其成果。盡管如此,杜甫也與歌德一樣,仍然潛在著兩極性的痕跡。
如此說來,日本的神話或古代歌謠,不得不說具有世界上稀有的特性。況且在全盤漢化的人為壓力下,還能完全保留本來的性格,的確相當值得注目。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認識日本式表現(xiàn)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