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家講演錄】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第十二卷·2) 作者:


【作家講演錄】

出發(fā)之地

張 煒

(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山東 濟南 250000)

內容摘要:時代變遷致使以往的人和物發(fā)生劇變,這種變化讓諸多美好的存在本身消失殆盡,讓人類充沛飽滿的感情變得平庸,讓欲望滿足于網(wǎng)絡時代的信息洪流。因此導致了文化的分歧,培植文明的傳統(tǒng)根基遭到削弱,物質時代的虛擬空間同樣脆弱不堪,同時也顯示了生存之道的選擇困境,而解決這種困境的出路應寄希望于人類的善良與寬容,以便走出急切功利的物欲之路。

關鍵詞:生存環(huán)境;傳統(tǒng)文化;網(wǎng)絡時代;文學寫作

寫作者上了年紀,會越來越多地想到過去:過去的生活環(huán)境,過去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斷地回憶那個出發(fā)的地方。

時間太快了,轉眼就是十年二十年,好像掌管時間的上帝在跟人搞惡作劇。也有人責怪網(wǎng)絡時代,認為這個時代把時間重新分配了,分割出一些小而密集的虛擬空間,消耗和分散了人的注意力,讓人每天都在時間和空間的圈套里鉆進鉆出,忙得團團轉,沒有方向感,不知不覺中光陰就溜掉了。寶貴的日月就這樣耗盡了,生命也耗盡了。想一想這真是令人驚心,也很冷酷。

我的思緒經(jīng)常要返回到東部的一個半島,那是一片海霧繚繞之地,是我的出生地。

它在山東半島的東部,看地圖,是膠萊河以東伸進大海中的一個很小的犄角,即膠東半島。再放大這張圖的局部,可以看到犄角上的犄角,它是膠東半島西北部的一片沖積小平原,是古黃縣的北部。直到戰(zhàn)國時代,那里還是一片沼澤和莽林,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淤積,慢慢開發(fā),才逐漸形成現(xiàn)在這片平原。古齊國末期,小平原的南部已經(jīng)變成一個人口比較稠密的地區(qū)。這一帶是“東夷”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古代煉鐵術誕生的地方。繁體字的“鐵”字一邊是金,一邊是夷,就包含了夷人煉鐵的意思。

童年記憶中,小平原的北部全是密林,老人對孩子們反復交代的一句話就是:一個人千萬不能隨便進入林子,因為會迷路走丟。真的有入林后再也回不來的孩子。有人依據(jù)現(xiàn)在的觀察,認為海邊不過是南北縱深二三公里的林帶,連接了成片的灌木而已。但三四十年前林帶以南仍然有成片的原始樹林,有楊樹,橡樹,柳樹,很大的古槐和銀杏。到了20世紀60年代,靠近海岸的地方才開始栽松樹,稱為防風林。幾萬畝的人工林和原來的野生林連在了一起,無邊無際,成為一片真正的莽林。

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后來就離開了。再次回到海邊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之后了。這里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是歸來者在驚訝中不得不接受的一個現(xiàn)實。

人回到久別之地是極重要的一件事,在內心深處,常常是十分激動的。無數(shù)的懷念和回憶不自覺地涌來,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我在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不停地奔走,一遍遍地看和問,極力尋覓記憶中的人和事。林子已經(jīng)去掉了絕大部分,一些大樹沒有了。印象當中有一條路,路邊的銀杏樹至少有近百年的樹齡,它們都沒有了。有一片大橡樹林,也沒有了。一片片大楊樹、大柳樹,都沒有了。這完全不是我生活過的那個地方。光禿禿的沙土地上有些灰頭土臉的樓房,散長著不多的小樹和灌木。起風時揚起沙塵,塑料袋和雜屑一塊兒飛起來。這里再也沒有了那個蓊郁的世界,荒涼,嘈雜,臟亂,讓人看了心上發(fā)涼,空蕩蕩的。

記得當年沿著一條林中小路往南,會走進“燈影”,那是古代荒野上慢慢集聚起來的一個村落的名字。它離我們的林中小屋最近,所以也最熟悉。而今村子早就搬離了,問起小時候的一些人和事,只有上年紀的人才能回答幾句。當年給我印象深刻的有兩種人:一是在當?shù)睾苁茏鹬氐捏w面人,或者是很有趣的人;二是那些壞人,即臭名遠揚的人。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十年過去了,那些道德楷模、一表人才的漂亮男女大部分都不在了,有的淪落他鄉(xiāng),有的去世了,不少人下場凄慘。另外一些令人害怕的家伙大部分還活著,不過已經(jīng)很老了,瞪著一雙尖利利的眼睛。

說到過去,老人們感嘆:原來這里的林子多大啊,就因為幾十年來不斷地伐樹,今天伐幾棵大樹,明天砍一片林子,一車車往外拉木材,樹就沒了。不斷地死人,因為戰(zhàn)亂,因為饑餓。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批大樹被伐掉了,樹長得越大,越是引人注目?!澳拘阌诹?,風必摧之”,這句話是大家都熟悉的。在經(jīng)驗里,一棵或一片大樹是很難保存的,它們早晚要被人干掉。我曾經(jīng)在歐洲街頭看到了一些令人驚嘆的大樹,它們的年齡比人的年齡大得多,可見要受到一代又一代的愛護才能活到這個樣子。比如在阿根廷,我看到許多像一座大樓那么偉岸的大樹。這在我們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哪怕有一棵,一定會在幾十里的范圍成為傳奇。我們這里更多的是新栽的小樹,而且是速生品種。老樹沒了,大樹沒了。我們又不是在伐木場工作,可就是愛砍樹,不停地砍,性子急躁。幾乎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回憶:每隔幾年或幾十年,一個地方最令人注目的大樹就會失去;同樣每隔幾年或幾十年,特別令人尊敬的一些人、一些杰出的人就沒有了。

樹和人的命運、生存與消逝的規(guī)律是完全一樣的。我們不能戰(zhàn)勝這種宿命,這是我們的悲哀。

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是可怕的。我們做了各種努力,興辦教育,不停地植樹,倡導愛護人才,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想擁有更多的大樹和杰出的人物。但是無論怎么努力,都不能阻止這樣的現(xiàn)實:每隔幾十年就有一批大樹消失,一批杰出的人物消失??撤ズ蛡κ侨诵灾胁豢上暮诎?,不可遏止的沖動。

我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毫無辦法。剩下的事情就是懷念它們和他們,一遍遍懷念。

有人認為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講,理性太強,道德感太強,情感太重,會阻礙浪漫的想象和思想的遠行。但是沒有辦法,我們大概誰都無法忘記自己的出發(fā)之地,無法不去回憶當年的一切,那時候的狀態(tài)與心情,引起一陣憂傷和沮喪。

還記得最初的寫作,那是我們的開始:把書看得很神秘、很神圣,每本書幾乎都是一道秘境,吸引人走進去。書對人的誘惑太強烈了,讓人夜不能寐,而且讓人變得心氣高遠。最初的文學嘗試總是伴隨著巨大的激動,來自他人的任何一聲鼓勵都會在心底濺起浪花。那些滾燙的心情后來很長時間都不能忘記,對書籍的愛,對所記述和描繪的一切的深刻情感,直到很久以后還是簇新的。

有記憶就會有比較,讓我們看到昨天和今天的不同。隨著年輪的增加,生活開始毫不留情地磨損每一個人,可以說印跡斑斑,榮辱相疊。一個人隨著越走越遠,關于出發(fā)之地的那些記憶就變得淡漠了。最初留在心中那些極強烈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減弱,就像一種化學元素有自己的衰變周期一樣,原有的力量正在時間里消耗殆盡。

一個寫作者可能在技術層面上更成熟,知識不斷增加,甚至變得像學者一樣,講起來頭頭是道,古今中外無所不曉,很是博學。但也許就在這個過程中,身上那顆詩與思的種子正在慢慢變質,因為它需要情感的土壤去培育和滋潤,不然就難以抽枝發(fā)芽。

我們身處時下這樣一個縱橫交織的網(wǎng)絡時代,太耗損感情了。小時候在林子里聽到一個噩耗,一個悲慘的事件,會覺得驚訝以至于震撼;知道一個驚喜的事件也要久久興奮,引出諸多美好的想象;種種刺激都會變?yōu)橛涗浐蛡鞲娴膭恿Γ缓蠡癁橐恍行形淖?。今天卻要不停地接受信息轟炸,手機和電視,一沓沓街頭小報,大疊的圖片,它們一塊兒承載了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消息,什么大惡大善奇聞怪事,一切應有盡有。我們的心早已疲憊了,眼睛也酸痛起來。這些成噸拋下的信息火藥把人的心靈轟擊得一片狼藉,早就情感乏力,再也沒有激情,沒有了創(chuàng)造的張力。

可是怎樣才能回到過去?沒有任何辦法。人在城市的叢林中喘息,再不能指望回到記憶中的那個犄角,不能隱藏到那片無邊的莽林中。一個人一旦起步也就只能往前走,從人煙稀少處走進人煙稠密處,一直走到今天的網(wǎng)絡時代。已經(jīng)逝去的是一個沉寂的時代,貧窮的時代,也是老舊的時代,盡管這中間只隔開了四十多年。那個時代留給我創(chuàng)痛,還留下很少的幾本書、無邊的林子、一座孤屋和一盞油燈。

在那個封閉的角落里,一個文學少年情感飽滿,積累著傾訴的欲望。這欲望期待著回應,回應又產(chǎn)生了新的動能。然而時過境遷,那種美妙的循環(huán)好像突然就中止了。

關于往昔的回憶,有一個鏡頭是最難忘記的。

那是漸漸長大時,我不得不離開林子,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讀聯(lián)合中學。它在林子南部,是幾排灰色磚房組成的一個大院落。這里集中起一大群孩子,還有十幾位男女老師。有一天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我們聯(lián)中馬上要來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將是新來的校長。傳說中這個人太了不起了,簡直無所不能,會各種樂器,還精通球類和其他,人長得也像個英雄。我們都被這消息吸引住了,天天盼著這個人來。

這一天終于來了。許多年過去,我對那一天的情景都記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半上午時分,校園內一陣喧嘩,接著許多老師和同學都跑到了操場上。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中等個子,穿著中式淺灰色上衣,筆挺的西褲,圍一條深色毛巾,腳上的皮鞋黑亮。他臉色很白,多少有些蒼白,烏黑的頭發(fā)梳得十分整齊。濃眉,明亮的大眼睛。整個人干凈利落極了,沒有一點煙火氣,絕不像我們平時看到的人。這就是新來的校長。

我們在心里發(fā)出驚呼,將新來的校長視為天人。

就因為這個校長的到來,一所鄉(xiāng)野聯(lián)中完全改變了模樣。如果說這里以前是清一色的灰磚色或土黃色,那么從這一天起就變成了誘人的彩色。這里有了音樂,有了沒完沒了的歡笑和歌唱。我們開始覺得自己的學校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過去,關于他的所有傳說正在變?yōu)槭聦?。這個人真的無所不能,他竟然會演奏那么多樂器,無論什么樂器在他手里都一下神奇美妙起來,口琴,笛子,二胡,板胡,手風琴,風琴,小提琴,什么都難不住他。這些樂器發(fā)出各種奇妙的聲音,簡直成了神物。

他是球類運動能手,籃球、排球和乒乓球打得都好。只在不長的時間里,他就分別訓練出一支籃球隊和排球隊,并且指揮了幾場動人心弦的比賽。最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是他后來操作的一臺印刷機。這臺油印機平時不過是印印考卷之類,到了他手里卻大顯神通:他親手刻制蠟版,一些從未見過的美術字和圖畫就印出來了。驚人的是他很快給這個油印機派上了大用場:印一份文學刊物。這是他親手創(chuàng)辦的刊物,他帶頭撰寫作品,并號召所有老師和學生都寫,然后挑選出最好的文章刊登在上面。

他還組織起一支業(yè)余演出隊。校園里學習樂器的師生很多,也涌現(xiàn)出許多擅長表演的人。原來各種人才都一直潛伏在校園中,只等他的到來,然后被一一召喚出來。

這份誕生在叢林邊的文學刊物,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看,都算是一個奇跡。就因為有了這份雜志,多少人開始了發(fā)奮閱讀,并嘗試去做一件最有魅力的事情:寫作。用文字記下心事、周邊的事兒,描述一切。高興與不高興都可以寫在紙上,使用所有我們知道的美妙詞句。無論誰寫出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大家都會大呼小叫一通,從此對他刮目相看。一篇歪歪扭扭的文字一旦印在雜志上,馬上變成了好看的美術字,還常由一些美麗的花紋環(huán)繞著,配上了插圖,真是漂亮到令人無法相信。

很久以后我們都會肯定地說:那份油印刊物發(fā)表的作品,比后來所有鉛印報刊發(fā)表的更為激動人心;那種油墨的香味也濃烈許多倍,這是一種不會消逝的文學的氣味。

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對我們的學生時代產(chǎn)生了無與倫比的影響。我知道不僅是學生,就連當年的老師們也將他當成了偶像。在我們眼里,他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一個博學多能的人,更是一個品格高貴的人。他能將世上的一切事情都干得漂漂亮亮,而且只有成功沒有失敗。

二十余年之后,當我返回這片土地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成片的大樹消逝了,一些人也消逝了,其中就包括我們的校長。

很少有人知道他,不知道他在哪里。這里好像突然長出了嶄新的一代,他們的面孔十分陌生,簡直無法連接昨天,難以接通一個地方的記憶:對并不遙遠的過去一無所知。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這里還有那樣一位神奇的校長,對所有的問訊都感到大惑不解。最后幸虧一小部分老人,是他們吐露了一點信息,盡管語焉不詳。原來的聯(lián)中舊址變成了一個礦山鍋爐房和堆煤場,學校四周的林木被紅磚壘起的破舊廠房替代。那個叫“燈影”的村子無影無蹤,已經(jīng)搬到了遠處。

校長去了哪里?經(jīng)過不少人的指點,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幾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村集市。這個集市很大,但給人的印象破破爛爛,是所有東西的匯聚地和展示地。人多極了,吆喝聲震耳欲聾。這里每個周三和周六是集市日,而周三的集市最大,我要找的人一定會按時出現(xiàn)在這些擁擠的人群中。

不知找了多久,從集市入口找到出口,總是不見人影。最后天色很晚了,我正準備起身離開,突然圍在巷口的一伙人閃開了身子,從巷子里慢慢走出一個人。大家都一聲不吭地退到了一邊,為他讓出一條路。這個人拖著步子往前,穿了一件長及膝蓋的破大衣。我注視著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我走到他的對面,這才看出是一個老人,好像有七十或更大一些。他的頭發(fā)亂成了一團,上面沾滿了草屑,臉上有很多灰塵,皺紋是黑色的。他一直抄起手,低頭在地上尋找什么,有時候蹲下看一片菜葉,看上很久。他嘴里咕咕噥噥,聽不清;有時抬起頭,兩眼癡呆地望著遠處,半張著嘴巴。

這個人就是我們的校長。

人總是返回得太晚,總是錯過一些驚人的場景和重要時刻。比如那些大樹和林子消失的過程,它們怎樣被砍伐,日日夜夜往外運;比如一個人人敬重的校長,如何離去,又如何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癡人。所有細節(jié)沒有目睹,它躲過了我,讓我在暗中想象。

擺在面前的只有一片狼藉。這種情形有沒有例外?我們到哪里去找安然度過百年的大樹林子?還有校長,校長一樣的人,他們今在何方?

一切不幸都有著復雜的緣由,但就是改變不了可悲的結局。

一個人回顧過去是必不可少的,這回顧如果不是為了獲取一點悲涼和一點感慨,那就需要從頭總結。站在出發(fā)之地會想:我不久就要離開這里,繼續(xù)往前了,我走到了哪里?這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走得很遠很遠了,走到了一個少年時代做夢都想不到的陌生地方;還有,時至今日,我們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明白這些讓人難過,但也沒有辦法,因為我們既然無法改變自己,也就只好繼續(xù)往前。

我離開那個寂寞的、樹木蔥蘢的角落將越來越遠,我還要不斷穿行于一些大學、城市,再不就是繼續(xù)待在自己的斗室里。像所有人一樣,我沒法拒絕網(wǎng)絡的喧聲,也鉆不出上帝布下的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圈套,比如,扔不掉手機。一部手機簡直成了生活之源,知識之源,歡樂之源,也是痛苦之源,煩惱之源。我們都被一個小小的物件所累,所纏,卻拿它沒有一點辦法。

我們需要掙脫與解決的問題,正是網(wǎng)絡時代所面臨的普遍困境。這個熾熱到不能再熾熱的娛樂時代,欲望和商業(yè)的時代,每個人都深受其害,不能自拔。井噴式的電子信息對一個民族是福音還是噩耗,一時還無法判定。越來越多的人懷疑那些花花綠綠的閃爍的熒屏,正感受它和便利與消遣捆在一起的不安,還有顯而易見的傷害與危難。我們從根上失去了安靜,整個喧囂的世界沒有給我們預留一個靜謐的角落。

有時候我們會覺得人類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分水嶺,一個岔路口,如果在這個地方走錯了,所有的一切都會遺失。這個時期的文化土壤已經(jīng)改變,它不再是我們所熟悉的傳統(tǒng),不再是培植一個民族的文明,而是削弱和敗壞。我們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一個條件:時間。所有的時間都被沸滾的網(wǎng)絡給煮化了,連一點渣滓都沒剩下。

不過是幾寸見方的熒屏卻容納了無限的東西,它們呼嘯著一掠而過。沉迷其中的人似乎什么都懂,卻脆弱得不堪一擊。人開始變得極為晚熟,當發(fā)覺自己長大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了晚年。最有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青春期就消費在虛擬的世界里。托爾斯泰引用一位古人的話:特別有“知識”的人都不聰明,都沒有智慧。而這些所謂的“知識”,一直在網(wǎng)絡上嚎叫奔涌,無始無終。

生活中缺少以前那樣的莽林,就把自己關到書籍的叢林中。在這里,我們渴望攪了一天的渾水能得到一點沉淀。

瘋狂的物質主義時期,人在文字中表達急躁和絕望。質樸、誠懇、謙遜的品質越來越少,自大、狂妄和流痞越來越多。在這樣的潮流中,寫作者的誠懇和誠實等同于虛偽,甚至被認定是不該存在的東西。接下去仁善不存,侵犯和挑戰(zhàn)也成為理所當然的常態(tài)。

仍然讓思緒回到那個海角,在物非人也非的舊地徘徊,回想當年的一切?,槵槙暫蜔o邊的莽林一起逝去了,只有它的溫情永難忘記。這里教給我們的、給予我們的,可能一輩子都享用不完。

往昔所給予我們的一切不是博學和技巧,也不是其他任何東西能夠兌換的。一個人失去了這些,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依靠。我們需要不斷地把昨天找回來,找回出發(fā)之地的那份記憶,沿著當年那個情感線索追尋下去。不然,前面就只剩下了一條欲望的路、一雙急切的眼睛。

我們可以作證,在某個地方,一些正直而有趣的杰出人物,一些高大俊美的樹木,一起消失了。而我們今天特別需要他們和它們。世界上不過有兩種生命,一種是植物,一種是動物。植物自己不能動,人和動物能動。無論能動還是不能動的生命、大或小的生命,都不能因為杰出而變得生存艱難。

說到底,人類只有依仗自己的善良和寬容,才能走到美好的未來。

(以下是互動討論環(huán)節(jié),張煒先生對聽眾所提問題回答的整理——編者注)

1.沒有主題/古代批評者

在作家眼里,作品是沒有“主題思想”的,而只有“思想傾向”。不過寫作者的表達相當晦澀,有時候還沉浸在某種語態(tài)或情境里不能自拔,有時候甚至把自己都忘掉了。評論家的解剖在作家看來是很危險的,因為感性充沛的軀體被肢解了,一個生命就剩不下什么活氣了。像古人金圣嘆、張竹坡一類的批注,他們首先是鑒賞,從語言細部入手,把字里行間的奧秘拆解出來,何處絕妙,微妙,陶醉,一點點撥弄,讓其躍然紙上。

2.創(chuàng)作談/一個簡單的道理

創(chuàng)作談是作家的夫子自道,自我詮釋,雖然也不能全信。有時候作家為了把思維導向他希望的方向,所談的只是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別一種用心。作家是蠻復雜的,少寫一點創(chuàng)作談更好,不能自我簡化。把解釋權留給自己,除非是萬不得已的時候。形象的空間本來很大,最后被自己詮釋成了一個很小的世界。作品一般都比創(chuàng)作談要復雜得多,可以多解,而創(chuàng)作談總是比較單一的。

文學和藝術的廣告不可能沒有,這屬于商業(yè)行為,正好和純粹的文學寫作本意相反。無論是多么有主見的人,當別人不停地重復什么,多少還是要聽進一點。所以有人要反復地、不遺余力地推銷。不過在經(jīng)驗中,只要是廣告做得特別厲害的書,一窩蜂去買的書,一般就不必看了。在長期的閱讀史里,我們懂得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真正意義上的好書,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跟那么多人達成共識。

真正杰出的語言藝術需要時間,開始只依賴小部分人。這小部分人往往是最有力量的,這力量會傳遞出去。有些人說現(xiàn)在不必有純文學寫作了,理由是現(xiàn)在都讀手機和電腦,都看電視。他自己是這樣的趣味,誤以為別人都像他一樣。他不知道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他不愛文學,有人非常愛。對語言藝術的感悟力是天生的,有的孩子要看好的文學作品,激動得夜不能寐,因為人天生就有這種感受力。

3.網(wǎng)絡寫作/經(jīng)典的陡峭和險峻

所謂“網(wǎng)絡文學”,有相當好的,也有一部分是粗糙不堪的文字堆積,與語言藝術即文學寫作基本上沒有什么關系。七八年前跟歐洲作家交流,談到了網(wǎng)絡上的拙劣文字、數(shù)以百萬的閱讀量,對方都很迷惘,說那里沒有這個,所以不能理解和想象。他們不認為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與在雜志上發(fā)表、與出書會有什么不同,就寫作者來說應該是一樣的,即認真苛刻地對待每一個字。電子出版物在歐洲呈下降的趨勢,北美也是一樣,因為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淀,讀者覺得遠不如在紙質書上閱讀更好。在歐洲和北美不存在的問題,到了我們這兒就變成了嚴重問題,值得我們反思。

經(jīng)典不一定是我們喜歡的,但喜歡的概率可能更大。經(jīng)典總是寫得很節(jié)省的,較少文字的浪費,其特點是節(jié)儉和精煉。有人認為經(jīng)典看起來太慢,因為寫得太煩瑣。這真是奇怪結論。比較起來經(jīng)典一定是文字最凝練、節(jié)奏最快的,所以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些人所說的節(jié)奏快慢,是用非文學的眼光去看的,他們誤以為快節(jié)奏就是情節(jié)上的跳蕩,是通俗劇一類的噱頭和懸念。經(jīng)典作品在最細微處有著頻繁的調度,吸引人的元素特別多,看起來一定是緊密的而不是松弛的。細節(jié)的運用,幽默,通感與聯(lián)想等,所有這些將整個閱讀的過程變得緊致、起伏跌宕。通俗讀物主要是突出消遣功能,而所有的消遣活動,都必須讓讀者或觀眾在心理和精神放松的大環(huán)境下追求快感。當然這快感也可以是“緊張”的,不過大致還在套路之中,比起純文學經(jīng)典,其情節(jié)尤其是思想方面,仍舊算不上陡峭和險峻。

(本文系2017年5月13日下午張煒先生在南京大學所做的講演,由陳沛、洪浩根據(jù)錄音整理。)

  1. 作者簡介:張煒,當代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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