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礪初嘗
1934年夏,在交通大學學習生活了7年的張煦終于學成畢業(yè)。由于學習非??炭嗯Γ由咸熨Y聰穎,張煦的成績名列電機工程學院電信門第一名(電信門共30名學生畢業(yè))。剛好在這一年,位于上海的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擴充研究人員,到交通大學要人。張廷金遂推薦張煦到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協(xié)助資歷較深的研究員從事天空電離層觀測等研究工作。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決定成立中央研究院,作為國家最高學術(shù)研究機關(guān),以“實行科學研究”以及“指導聯(lián)絡(luò)和獎勵科學研究”。中央研究院建院規(guī)劃中包括組建理化實業(yè)研究所,其中就包括物理組,這就是物理所的前身。由于當時南京的基礎(chǔ)設(shè)施和條件有限,中央研究院決定物理所在上?;I建。1928年7月,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在上海霞飛路899號一所民房內(nèi)成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國家組織的物理學研究機構(gòu)。
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第一任所長為丁燮林(后改名丁西林)。丁燮林,江蘇泰興人,1911年交通大學畢業(yè)(時稱南洋公學),之后到英國留學,1919年獲伯明翰大學物理學碩士學位,1920年回國,先后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系主任。物理研究所成立之初,專任的研究人員不多,只有丁燮林、楊肇燫、胡剛復、嚴濟慈等幾位物理學家,前三位都畢業(yè)于交通大學然后出國留學,而嚴濟慈在所工作不到一年便考取庚款公費留美。嚴濟慈離開不久,又來了資歷較深、專搞物理與通信技術(shù)研究的陳茂康等。在張煦到所工作前夕,研究所又新來了潘承浩、施汝為等幾位留學歸國的物理學家,屬于稍有資歷的研究人員。其余的屬于助理研究人員,人數(shù)也很少,大多是國內(nèi)大學本科畢業(yè)的年輕人,科研基礎(chǔ)比較薄弱。從1928年建所到1934年張煦進入該所的六年間,研究所大部分的工作處于房屋建筑、實驗設(shè)備儀器購置和研究試制、圖書資料購置等“邊建設(shè)邊研究”的階段。由于實驗設(shè)備、圖書資料、研究資金以及研究人員等都很有限,因此,實質(zhì)性的科研項目比較少。當時,只有無線電研究、重力測驗、地磁測定、大氣力學研究、原材料物質(zhì)性鑒定、校準儀器,以及國防物理問題研究等幾項工作。由于研究項目較少,工作相對比較自由,研究人員可根據(jù)自身的愛好和條件,查詢國外最新的文獻資料,撰寫介紹國際上熱門研究的課題,或?qū)懽饕恍├碚撎剿餍晕恼隆?/p>
在物理研究所工作的這一年,張煦的學術(shù)研究能力開始嶄露。他的主要工作是在大氣物理研究室協(xié)助專任研究員、物理學家陳茂康做天空電離層的觀測與研究(當時由專任研究員陳茂康主持一個叫“天空電離層之研究”的項目,此外陳茂康還先后完成了“高頻電波的發(fā)生與測量”“極短電波的發(fā)生與測量”等研究)。這一項目作為大氣力學與電信交通研究的一部分,在當時也是國防上電信交通所急需解決的問題。在此工作的基礎(chǔ)上,張煦寫成了兩篇研究論文。其中一篇以英文寫作,介紹分析當時無線電收發(fā)報機中關(guān)鍵的器件——磁控管振蕩器的早期發(fā)展歷史(1921—1935)及其仍存在的問題,發(fā)表于1935年的《中國物理學報》上;另一篇是《光電池及其應用》,參加教育部中山文教館第二屆中山獎學金的征文活動,獲得物理學征文甲等獎第二名(獎金140圓,當年獲獎的交通大學畢業(yè)同學還有趙家法,趙獲乙等獎第一名,獎金60圓)。這對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張煦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鼓舞,更加堅定了他今后長期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信心。尤其是對磁控管振蕩器的歷史發(fā)展和現(xiàn)狀的研究,使他找到了學術(shù)發(fā)展的方向,為他以后繼續(xù)選擇這一方向作為碩士和博士學位論文研究課題做了一定的準備。
勤勉與機遇
張煦赴美留學前(1936年)
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了一年之后,1935年秋,張煦參加了兩次考試,首先是到南京參加考試院舉辦的建設(shè)人員高等考試(第三屆,分筆試和口試兩次,均及格,可獲得提升職務(wù)、加薪、轉(zhuǎn)換崗位等機會)。后來,他又考取清華公費留美生(屬第三屆清華公費留美生,當年共招收30名,清華大學畢業(yè)學生考取12名,交通大學畢業(yè)生考取8名。張煦與貝季瑤、錢學榘等交大同學同一批庚款公費留美。另外,他的好友張鐘俊、辛一心也前后一年出國留學。張煦考取的是“長途電話”通信專業(yè),當年全國只招收1名),這樣,他放棄轉(zhuǎn)崗或加薪的機會,決定赴美留學。
按庚款公費留美生的考選規(guī)定和要求,清華大學專門為每一名留學生安排一位國內(nèi)指導教師,負責留學生出國前在國內(nèi)相關(guān)單位的實習聯(lián)系和在國外學習、實習的聯(lián)系等事宜。張煦的國內(nèi)指導教師是長途通信專家胡瑞祥。張煦按要求在國內(nèi)相關(guān)單位實習半年,以熟悉國內(nèi)的實際需要。1936年上半年,張煦先后在上海電話局閘北分局、上海電報局、南京電報局等滬寧電信單位參觀實習。其間,通過胡瑞祥的關(guān)系,他拜見了國內(nèi)電信界的一些前輩,而且通過他們的引薦,也認識了美國電信企業(yè)的在華代表,這為他后來在美國留學和實習,以及回國效力做了比較好的準備。
終身友誼
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的這一年,張煦有幸與吳健雄相識,而且后來成為終身好友,這對張煦的學術(shù)生涯也有重要影響。吳健雄在學業(yè)上的勤奮努力和卓越貢獻,以及她對張煦的欣賞和鼓勵,對張煦在學術(shù)上的不斷進取起了十分重要的激勵作用。
吳健雄給張煦贈言手跡(1935年)
吳健雄1934年畢業(yè)于南京中央大學物理系,與張煦同時進入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吳健雄與張煦是無錫同鄉(xiāng),兩人的父輩又是交通大學的同學,但此前他們并不相識。到物理研究所工作后,吳健雄在一樓的放射性實驗室從事原子物理方面的實驗研究。張煦在二樓,除了做些實驗觀測,其余時間就是查閱文獻資料,做些理論性的探討。由于兩人從事的領(lǐng)域有差別,平時在工作上也沒有合作,只在每周一次全部參加的研究所內(nèi)部研討會上,兩人才能見面。雖然當時還沒有個人往來,但雙方都心知肚明,大學本科畢業(yè)能進這個研究所,學習成績肯定不一般,互相都很欣賞。
吳健雄不僅學業(yè)十分優(yōu)異,而且治學非??炭?,其時正在尋求機會出國進一步深造,打算繼續(xù)把原子物理學領(lǐng)域作為一生奮斗的目標,這在當時的中國女性中實屬罕見。吳健雄十分傾慕張煦的才華,在張煦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庚款公費留美生時,十分羨慕。在張煦即將離開研究所時,欣然在其紀念薄上贈予一段西哲名言:“Human happiness depends chiefly upon having some object to pursue,and upon the vigor with which our faculties are exerted in the pursuit.”(人的幸福,主要發(fā)源于立志崇高事業(yè),又寄托于現(xiàn)實理想而作的不懈努力。)張煦對吳健雄的這段贈言十分珍惜,其手跡一直保存至今。
在張煦實習結(jié)束即將出國之際,他得知吳健雄也即將赴美深造,便趕往上海愚園路吳健雄的家里拜訪。此次拜訪,兩人談起了自己的學術(shù)理想,對未來的憧憬和即將遠洋留學的美好前景,談得十分愉快和投機。吳健雄給張煦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直到晚年,張煦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仍難以忘懷:“她是多么美麗、活潑、熱情和純真啊!”兩人從此開始成為終身好朋友。
1936年秋,到美國之后,吳健雄在西部的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而張煦則在東部的哈佛大學,兩人相距比較遠。由于兩人在學業(yè)上都非常投入,求知欲望又很強烈,不愿浪費一點課余時間,因此,在美國四年的緊張求學生活中,他們僅偶爾通信聯(lián)系,見面機會不多。四年里,張煦曾兩次抽空看望吳健雄,兩次均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一次是1939年上半年,張煦為世界貿(mào)易公司辦理業(yè)務(wù)(為重慶國民政府采購無線電通信器材),從紐約到舊金山,抽暇前往柏克利國際大樓看望吳健雄。晚間,吳健雄陪同張煦到舊金山看電影,并共進晚餐,對張煦非常熱情友好。另一次是1940年7月,張煦在哈佛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后,登輪經(jīng)洛杉磯、舊金山回國?;貒皬堨銓3倘H大樓看望吳健雄。這次會見,吳健雄給張煦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約好早晨相晤,她穿了新裝,陪我往舊金山參觀世界博覽會整整一天。我送她一朵鮮花,她戴上。我們一同進餐數(shù)次,但沒有跳舞。兩人談話很多,氣氛愉快。一天晚上,她帶我至她工作的實驗室,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非常有名的勞倫斯原子物理實驗室。后來又知道,吳健雄在加州柏克利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也是1940年。兩人分別了,我登上輪船,腦海中仍想著與吳健雄友好相敘的情景,真是純潔、熱誠的同學情誼,在我一生中將是非常珍貴難忘的。船上有加州大學回國的幾位男女同學,她們曾看見吳健雄和我一同游覽世界博覽會,并說吳平時非常用功,很少外出,如有男同學向她約會,她總是推脫說已有朋友在波士頓。想不到這波士頓的男生就是我,這些同學露出驚羨的眼光。
張煦回國后,在抗戰(zhàn)大后方重慶工作,吳健雄則留在美國繼續(xù)從事原子物理實驗研究,兩人僅偶爾通信。抗戰(zhàn)一結(jié)束,張煦回上海工作,此后二人就中斷了聯(lián)系。1978年,張煦調(diào)回上海交大任教,得知吳健雄回國訪問,相隔三十余年的老朋友才得以相見。直到20世紀70年代下半期,也就是已時過20年之后,張煦才從報紙上得知,1957年初吳健雄用高超的實驗手段,證實了李政道與楊振寧1956年提出的弱相互作用下宇稱不守恒的假設(shè),李政道與楊振寧因而獲得1957年度諾貝爾物理學獎。吳健雄沒有一起獲獎,國際上許多著名科學家為她鳴不平,但吳健雄卻毫不在意,并謙虛地說自己不過是在一旁略盡援手而已,說科學研究本身就是一件樂事。由于吳健雄在實驗物理學領(lǐng)域的突出貢獻,以及超人的道德風尚,為國際科學界所敬佩。她登上了科學界的高峰,曾榮任美國物理學會會長等學術(shù)要職,但仍保持謙虛和樸素的風格,對老同學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熱情和友好。張煦常以吳健雄作為自己的榜樣,激勵自己。在《勤能補拙,跑完萬米全程》一文中,張煦形象生動地描述吳健雄的事跡對他的鼓勵作用:
在科學道路上的萬米賽跑,我和這位老同學從同一起點出發(fā),但老同學跑得飛快,率眾首先達到終點,取得冠軍,并打破世界紀錄;而我呢,遠遠落在后面,得不到什么獎,但受到跑在前面的老同學影響,鼓足勇氣,竭盡全力堅持到底,決心跑完萬米全程。這叫做運動員風格(sportsmanship)。我想,這比喻也適用于科技工作者,不論才能高低,都應全心全意做出有益的貢獻,要負起責任。一個人在一生中有好朋友,從純潔的友誼得到鼓勵,是非常幸福的。
傳統(tǒng)婚姻
出國前夕,家人為張煦安排了一次傳統(tǒng)的婚姻。張煦的第一位夫人名叫楊同昭。楊同昭比張煦長一歲,跟張煦是無錫同鄉(xiāng),而且還是表親。楊同昭的母親是張煦的姑母,他父親的妹妹。他們是在1936年,即張煦考取清華留美公費生后結(jié)婚的。這場婚姻是一次秉兩家父母之命加上本人意愿的結(jié)合。雖然不算自由戀愛,但也相處得比較好。說來奇怪,張煦的父親張德載以及張煦本人都受過新式教育,接觸的是西方科學文化,但在婚姻問題上仍接受父母之命,可見他們受中國傳統(tǒng)家庭文化影響是非常深厚的。誠然,父母也許有他們自己的打算,張煦在家中深得父母喜愛,父母當然希望給兒子找一個他們自己喜歡而且熟悉的兒媳,以便以后好相處。此外,張煦此時已經(jīng)到了當婚年齡,即將遠洋留學,父母怕誤了婚期。在出國前結(jié)婚,有了家室的牽掛,以保證他學成后及時回國。按當時中國傳統(tǒng)家庭和社會的習俗,歷來有一種近乎鐵板釘釘?shù)恼f法,認為近親結(jié)婚,親上加親。據(jù)張煦后來的回憶:“當然,這并不科學,近親結(jié)婚……”張煦提起當時婚姻的情形時,常說他自己很“懦弱”。這也說明,他當時主要是順從父母的安排,并不符合自己的意愿。
婚后一年,楊同昭生下一女,取名張圓玲。其時,張煦正在遠隔重洋的美國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皥A玲”,似蘊含團圓之義,張煦父母很期盼兒子早日學成歸國,夫妻團聚。張煦后來也常說,當年在哈佛獲得博士學位后,雖有學校和公司挽留,但他毫不猶豫地辭行回國。一則自己是國家公派留學,學成必須報效祖國;二則家有父母妻女,期盼早日家庭團聚。
1940年秋,張煦從哈佛大學學成回國。時值日寇長驅(qū)直入,戰(zhàn)火染遍江南。張煦先秘密回到上海,楊同昭從無錫來到上海迎接張煦,然后設(shè)法回老家無錫與家人團聚。數(shù)日后,張煦又秘密返回上海,坐船經(jīng)香港轉(zhuǎn)乘飛機赴重慶。兩年之后,楊同昭帶著圓玲,乘長途汽車,一路風塵顛沛來到重慶,在芹園宿舍臨時的小家,終于實現(xiàn)了團聚。雖然正值抗戰(zhàn)烽火,但在大后方,也算暫時有一個安生之所??梢庀氩坏降氖?,1944年春,楊同昭再度懷孕時不幸罹病,被從居所急送重慶曾家?guī)r美軍醫(yī)療站。由于山路顛簸,交通不便,途中不治身亡,胎兒也死于腹中,遺體后來轉(zhuǎn)運回老家無錫安葬。此后,張圓玲一直留在無錫老家,由張煦父母撫養(yǎng)成人,直至江蘇醫(yī)學院大學畢業(yè),后來在江蘇句容江蘇勞動大學醫(yī)療系任教師。張圓玲夫婦都是醫(yī)生,張圓玲主內(nèi)科,她的丈夫主小兒科。張圓玲夫婦有一女兒唐嵐,也在無錫。張煦很喜歡唐嵐這個外孫女,常自豪地跟別人說起她。唐嵐也不時打電話問候或跑到上??赐夤?,老人感到很是欣慰。
張煦與楊同昭的結(jié)合雖然是父母之命,而且楊同昭不幸過早離世,兩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也就兩年多時間。但兩人從小相識,性格比較接近,楊同昭也受過比較好的中等教育,知書達理,兩人相處甚好,這場婚姻也算是幸福的。張煦后來還經(jīng)常懷念起他的亡妻,說楊同昭“為人好,善良老實,治家務(wù)井井有條。在世之日,使他一直能安心工作”。女兒圓玲由于長期不跟張煦生活在一起,父女感情比較淡一些,但相處還算比較好。楊同昭去世后,張煦續(xù)娶了第二位夫人李梅,即圓玲的繼母,生下小女兒張迅玲,圓玲與迅玲相處也比較好。張迅玲后來長期在國外,每次回國看望父母,圓玲也從無錫到上海與他們相見。圓玲的繼母在上海去世時,她一家還從無錫趕來參加葬禮。
- 楊艦:《丁燮林關(guān)于“新擺”和“重力秤”的研究——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早期研究工作的個案分析》,《自然科學史研究》,2003年第22卷增刊。
- 張世昆:《國立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初建十年:1927—1937》,《首都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08年第5期。
- 張煦:《譜寫科學人生——張煦院士隨筆》,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1998,第168頁。
- 張煦:《譜寫科學人生——張煦院士隨筆》,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1998,第169頁。
- 同上書,第167頁。
- 張光武:《愛在永恒——記中國通信界元勛張煦院士》,《浦江同舟》,2001年10月。
- 張煦:《信息高速公路縱橫談——展望新世紀通信趨向(第三版)》,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2,第384頁。
- 張光武:《愛在永恒——記中國通信界元勛張煦院士》,《浦江同舟》,2001年10月。
- 張煦:《信息高速公路縱橫談——展望新世紀通信趨向(第三版)》,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2,第3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