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學生活
小學畢業(yè)后,我報考北師大附中。附中的國文試題十分難。作文題目是“久雨記”(那年夏天北平陰雨連綿),似乎要求考生寫出一篇文言文。還有一題讓考生把一段文言文斷句,加上標點符號。內容是“楊朱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蔽覜]有受過文言文的訓練,終于名落孫山。
我考取了位于祖家街的北平市第三中學,從此開始了我的中學生活。
在三中學習,我的國文作文仍是我成績最好的一門功課,時常受到老師的表揚。回想起來,我的作文喜歡寫景、抒情,學了一點當時報紙副刊上流行的文學作品華而不實的文風。例如,“天邊璀璨著片片的晚霞”,“貓叫了一聲驚醒了我的美夢,這夢是甜蜜的、幸福的。仿佛我在一座花園里,青青的草兒鋪了滿地……”我下課后就到三中圖書館借閱五四以來的文學作品。我連續(xù)讀了魯迅先生的《吶喊》、《徬徨》、《野草》、《熱風》,發(fā)現(xiàn)魯迅的文筆更合我的口味。我最愛讀“孔乙己”、“祝?!薄ⅰ斑€鄉(xiāng)”等名篇,決心模仿魯迅的風格。與此同時,我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我國古典小說《水滸》,就廢寢忘食地讀了起來,同時也有意識地模仿《水滸》的文體。我最喜歡林沖“大火燒了草料場”一段。我在《三中??飞习l(fā)表了兩篇短文:“紫丁香花下的少年”和“她的一生”。這些是我最早的創(chuàng)作嘗試。我還借閱了郭沫若先生的《女神》和他翻譯的《茵夢湖》、《少年維特的煩惱》和郁達夫先生的《沖出云團的月亮》等作品。我在中學時代對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是非常入迷的。
1930年我和堂弟賦豐報考天津私立南開中學。堂弟賦豐入初中一年級,我插班入初中二年級。初二的國文教員王甲三先生要求學生每周在堂上寫一篇作文。王先生下周上作文課時,準時發(fā)還作文本,按照他評定的優(yōu)良順序,依次叫學生取回。我和王政同學總是名列第一或第二。這樣,我對文學創(chuàng)作繼續(xù)保持非常濃厚的興趣。我在南開初中作文比賽中,第一次獲第八名(共取十名),作文題目是“我的故鄉(xiāng)”。第二次比賽,取五名,題目是“暮春的早晨”,我名列第五。這些活動說明我最愛好的功課還是國文課。
另一方面,我最著急的仍是我的英語。怎樣才能趕上大多數(shù)同學的程度是我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我的英語老師是上海光華大學畢業(yè)生,名叫戴圣謨。他要求學生每周有一節(jié)課在堂上作造句練習。他在黑板上寫十個單詞或短語。下課時收卷,下周發(fā)還。我的造句練習錯誤總出在動詞上。什么及物或不及物,主動或被動,我都弄不清楚。因此,我在初二讀完時,英語成績仍是勉強及格。
初二的數(shù)學教員外號高瞎子,因為他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南開中學規(guī)定學生每日的家庭作業(yè)是六道數(shù)學習題。這位老師教代數(shù)和三角,每遇到一個數(shù)學術語,他就要求學生記住英語術語,例如,拋物線parabola,半徑radius,平行四邊形parallelogram等。解答習題,若需要加以說明,也要求用英語。這種訓練是為了給初三學平面幾何、解析幾何和采用英文數(shù)學課本做準備。這個規(guī)定使我有機會很早就接觸到科技英語。我很感激這位老師一方面給我打下了比較好的初等數(shù)學基礎,另一方面,也促進了我的英語學習??上也挥浀盟拿?,但他的確是我的一位恩師。
我在讀完初二的暑假中,買到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文典大全》(A Complete English Grammar)。這本書用的是圖解法(diagram),用圖表來說明英語句子中詞與詞之間的語法關系,并附有大量的練習。我非常勤奮地鉆研這本書,把重點放在動詞上。逐漸我學會了動詞的用法:及物或不及物,主動或被動,以及介詞短語等。這樣,當我升入初三時,我的英文作文已很少有語法錯誤了。初三讀完時,我的國、英、算三門主要功課都得了90分以上的好成績,我感到十分興奮和高興。
下一步是如何練好英語讀音和會話。有一位同學名叫屠繼先,對我?guī)椭艽?。他是江蘇武進人,生長在天津,會說天津話和常州話,對英語讀音特別愛好。他教我讀society一詞,我覺得很好聽。于是我們就結為英語會話的朋友,課外經常練習會話。他提醒我,教我班的英語老師說英語有上??谝簟N覀冏⒁獾揭獙W會比較地道的英語發(fā)音。那時天津電影院已放映美國電影。周末我去聽過幾次,雖不甚懂,但也逐漸能聽懂一些。我記得看過《人猿泰山》一類的影片,很覺有趣。這樣我開始對英語的語音、語調有了一點體會。
升入高中后,我已能連貫地用英語復述課文中的故事情節(jié),英文作文也比較通順、流暢。另外,化學和生物的課本也都采用英文教科書。寫實驗報告也要求用英文。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英文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
南開中學曾請過幾位來華訪問的英、美學者發(fā)表英語演講,讓全校的學生(不分高中或初中)都去聽講,不配備翻譯。初中的學生雖然聽懂的比例很小,但這種訓練是很有益的。南開中學的校長張伯苓先生、教務主任張蓬春先生和雷法章先生給學生講話時,雖講漢語,但常夾雜一些英語詞語。例如,校長談到南開中學在重慶沙坪縣建筑分校南渝中學的新校舍時說道:“新校舍的建筑有一種simplicity beauty?!敝两裎胰杂洃洩q新。我在南開中學一共上了初二到高一的三年,給我打下了比較好的中學教育基礎,使我終身受益。
我在南開中學上初中三年級時,愛讀《南開雙周》里的文學作品,尤其喜歡高三兩位同學寫的文章。他們名叫曹京平和徐高阮,外號“西山詩人”。后來他們都考上清華大學。曹京平入中文系,成為著名的作家端木良。徐高阮入歷史系,跟陳寅恪先生學歷史。二人都思想進步。徐高阮因被懷疑為共產黨而被捕。幸虧柳亞子先生去求蔣介石說情才被放出來。曹京平后來去了延安,繼續(xù)創(chuàng)作。
當時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積極準備侵略我國。許多高年級同學都參加愛國救亡運動。有一個同學名叫吳博在大禮堂演說,鼓動同學到校長辦公室請愿。當時有一位南開中學校友張風伯(外號“大金剛”,因為身材高大)碰巧在校長辦公室。他暗中保護校長張伯苓。同學罵他為“?;庶h”。實際上他是地下黨員,怕學生鬧事,對革命斗爭不利。這種情況發(fā)生在“九一八事變”前夕。日本兵常在天津進行軍事演習。日本人還雇傭朝鮮人(高麗棒子)在天津鬧事。東北和華北的形勢十分緊張。我回憶以上的情況,為了說明我在天津上中學時已經感受到愛國救亡和努力學習同樣是青年人的責任。
由于天津發(fā)生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策劃的高麗人擾亂治安的“津變”,又因為我父親在西安病危,我在南開中學休學,回到西安,在醫(yī)院中陪伴我母親照護父親。幸虧我父轉危為安,逐漸康復。我沒有回天津在南開中學復學,卻留在西安。父親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yè),學土木工程和水利。他兼任陜西省立高中校長,辦了一個水利班,讓我去上。我學了一學期,覺得自己的興趣在英語和英國文學,因此又轉入普通高三班,學了一年。這樣轉來轉去,使我的中學教育受到了很不利的影響。
我在陜西省立高中上學時,有一位帝俄時期的俄國貴族名叫Shishkoff在陜西省水利局工作,和我父親同事。他常來我家探望我父親。我父親不會講俄語,用德語或英語和他會話。他的英語發(fā)音很奇特,例如讀interesting一詞時居然連詞尾的g字母也讀出音來,我感到有趣。我回憶起我在北平小學畢業(yè)后,暑期中我父親的義妹李鳳運女士介紹她在北京女師大的同窗好友羅仿蘭女士(我稱她為羅姑)來我家暫住,并給我和堂姐賦蕭和堂弟賦豐補習英語。羅姑的發(fā)音是美國英語,而我父親的發(fā)音近乎英國英語。例如hot一詞,羅姑讀作[],我父親讀作[h?t]。結合那位舊俄貴族的英語發(fā)音,我開始對英語讀音的多樣性,有了一點認識。
我讀陜西省立高中高三時,英語教員名叫王含英,河北省人,曾留學美國,習商業(yè)。他的英語語音、語調雖不甚純正,但口語頗為流利。他擅長分析故事人物的性格,描述他們的心理活動。例如,他講莫泊桑的短篇小說“The Necklace”,“A Piece of String”等名篇就十分生動。另外,他還拿上海交大的英語入學試題,讓高三學生試答,并寫英文作文。例如,有一道作文題是“The Future Means of Communication”(未來的交通工具)。我寫的作文幻想一種像溜冰鞋,但能升空的交通工具。他認為有趣,并給予表揚。他還輔導學生寫英語演講比賽稿。我的演講稿談未來空戰(zhàn),居然也獲了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