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士子:世家子弟
(一)家族與科業(yè)
李伯元(1867—1906),名寶嘉,原名寶凱,字伯元,別號南亭亭長、游戲主人、謳歌變俗人、溉花客、芋香、北園等,江蘇常州人。
李伯元于1867年5月21日(吳趼人《李伯元傳》云“君生于同治丁卯四月十八日”),降生于山東。這是僑寓山東的江南官宦世家,根據(jù)李氏家譜記載,常州李氏家族原出于唐太宗第十一世孫唐宣宗李忱之子,昭王李汭之后。昭王第三子李京的后世子孫繁衍于安徽歙縣、休寧、祁門及江西昌水一帶,周圍百余里,聚族而居,世稱“三田李氏”。至明末清初,世居休寧的一支,有一個叫李遇龍的秀才,因游學(xué)來到常州武進,卜居在城北的青山橋,再傳后分辟新居于附近羅浮壩(一說羅武壩,俗稱羅卜壩)——此地原為明御史吳芷園別墅之一部分,園盛時遍植梅花,鋪陳數(shù)畝,花開絢麗,爛漫似錦,為園中勝景之一。李遇龍即為常州李氏始遷祖。
常州李氏宗族至六世祖李文喆、李秉灝開始興旺,兩兄弟于清嘉慶十二年(1807)同中舉人,一時被鄉(xiāng)人傳為佳話。李文喆,字吉甫,清嘉慶十二年(1807)中舉,曾任滁州訓(xùn)導(dǎo)、鹽城教諭等職,敕授修職郎,誥封朝議大夫,晉封資政大夫。李文喆頗具文才,精于書畫,一生著作宏富,有《見聞記異》《山水人物考》等數(shù)十卷,其在任以興學(xué)育才為志業(yè),故有盛譽。李秉灝后于嘉慶十四年(1809)中進士,官至內(nèi)閣中書。李文喆即為李伯元曾祖,據(jù)說享壽93歲。
李文喆生三子,長子名亮采,附監(jiān)生,早亡,賜封朝議大夫。次子名錫琨,字嗣卿,為道光元年(1821)舉人,道光九年(1829)己丑科會試挑取謄錄,其后曾任廣東樂昌知縣、山東夏津知縣、山東菏澤知縣,歷署山東平州知州、濟寧直隸州知州等職、補平度州知州,誥封奉直大夫,晉封資政大夫。三子名錫琦,又名蕓,字德卿,為邑庠生,修選訓(xùn)導(dǎo),29歲時因病去世,留下五歲兒子李翼辰。李錫琦即李伯元祖父,李翼辰即李伯元生父。
李翼辰,字申之,父亡后由伯父李錫琨撫育。李錫琨長年在山東為官,清咸豐十年(1860)為避太平天國之亂,將全家遷離江蘇常州,僑寓山東——其族人記載:“李伯元的高祖文喆逝世后,家鄉(xiāng)房產(chǎn)被兵災(zāi)所毀,伯元祖上已三世同居,沒有分家,其時伯祖嗣卿和堂伯念仔父子兩人同在山東服官,于是家屬均避居山東,同住一起?!保ɡ铄a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李翼辰既長,得山東候補知縣、山東補用按察司,娶甘泉籍候補通判吳熒之女吳氏為妻,生一子,即李伯元,女為李淑芳。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李翼辰由山東趕赴原籍常州應(yīng)試,歸途中飽受顛簸與風(fēng)霜之苦,抵山東即患傷寒病,沉疴不治,撒手仙逝,年僅27歲,遺下孤子李伯元,是時六歲,還有遺腹女,降生后取名淑芳。
李翼辰、李伯元父子兩人,均為少小喪父、幼年失怙,依靠伯父撫養(yǎng)成人。李翼辰二伯李錫琨,生有一子,名翼清,字念仔,為李伯元堂伯;伯元父親去世后,其一家生活即由堂伯李翼清負擔(dān)。李翼清歷任山東兗州府同知、肥城知縣、東昌府知府等職,生有七子七女,長子李寶翰,字佩宜,直隸補用直州知州,工詩古文,亦擅花卉,著有《天弢閣詩鈔》《天弢閣文鈔》等;次子李寶章,字谷宜,一字斐園、谷貽,晚號待壹老人,同治十二年(1873)順天舉人,刑部員外郎,廣西司行走,賞戴花翎三品銜,浙江盡先補用道,工山水花卉,晚年僑居蘇州,以詩畫自遣,壽至八十歲;三子李景晟,五品銜河南候補知縣;四子李寶箴,號善宜,光緒十五年(1889)己丑恩科舉人,內(nèi)閣中書,后任滁州知州;五子李寶洤,又名寶潛,字經(jīng)宜,又字經(jīng)畦、經(jīng)彝、漢堂,晩號荊遺,優(yōu)廩貢生,山東補用知州,湖南候補道,歷官至湖南提學(xué)使,博學(xué)工詩文,著述頗富,有《漢堂詩鈔》《濯纓室詩鈔》《問月詞》《漢堂文鈔》等;六子李寶驥,字駿宜,中書科中書銜;七子李寶猷,國子監(jiān)典籍銜。
李翼清子女既多,兼以撫養(yǎng)李伯元一家三口,更因其正室管夫人早亡,遂家務(wù)悉數(shù)交由伯元母親吳氏操持。吳氏通明事理,賢惠端淑,頗具大家閨秀風(fēng)范,又為人謙和,行事周到,甚而親身下廚,料理全家飲食,將家務(wù)照料得井井有條、處處妥帖,贏得一家敬重。李氏家族是典型的官宦人家,恪守著傳統(tǒng)的家族禮教,長幼尊卑既嚴格有序,親情和睦則如沐春風(fēng),老吾老,幼吾幼,世家子弟的人生目標只有一個——讀書求學(xué)、科舉仕進,既飛黃騰達,又光祖耀宗。李翼清對堂侄李伯元與兒子一視同仁,“視子侄為一體,而對伯元尤憫其孤、愛其慧,所以平時督教極嚴”(戴伯元《李伯元家世考》)。李伯元從兄弟中,工詩文、善書畫者不乏其人,李寶翰、李寶章及李寶洤等人皆有較深造詣,伯元與他們自幼即在一起同學(xué)共進。李氏家族既是傳統(tǒng)的官宦士族,又具有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李伯元就是在這樣的家庭—家族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1885年(清光緒十一年),李伯元十九歲成婚,妻子鐘氏(1867—1903),乃山東雒口批驗所鹽大使鐘履祥之女。伯元成家,青年守寡、含辛茹苦的母親吳氏,自然是一番感傷、幾多欣慰,可以寬心的是能夠告慰長眠地下的亡夫靈魂。而對于堂伯李翼清來說,一如其父李錫琨當(dāng)年撫育堂侄李翼辰(伯元父親),他也竭盡家族長者的倫理職分,既可告慰堂兄李翼辰亡靈,也無愧于李氏列祖列宗的庇蔭?;楹?,鐘氏伴隨伯元近二十年,其間李家從山東遷回家鄉(xiāng)江蘇武進(1892),數(shù)年之后,她又隨伯元母子一起遷居上海(1896)。1903年,鐘氏在上海病歿,年僅三十七歲,無子嗣。
1892年(清光緒十八年),李翼清從山東辭官返鄉(xiāng),李伯元一家四口(母吳氏、妻鐘氏、妹淑芳及伯元本人)也隨之遷回家鄉(xiāng)常州。自咸豐十年(1860)至光緒十八年(1892),李氏一門在山東僑寓三十二年。而從幼年至二十六歲時遷返老家,李伯元的青少年時期都是在山東度過的,他一直生活在堂伯李翼清的官邸中。李翼清本人為人正派,為官清廉;但封建官場的規(guī)則與運作,充斥著黑幕與殘暴、貪婪與腐敗、無恥與巧詐——對此,李伯元目睹耳聞,了如指掌,憤懣在心。對封建官場真實內(nèi)幕的切近認識與深切嫌惡,是李伯元日后避走科舉仕進之路的內(nèi)在情感基礎(chǔ)與思想依據(jù),也是他后來創(chuàng)作官場—社會批判小說、并成晚清小說重鎮(zhèn)的生活積累與精神前提。
常州城內(nèi)南市河,在青果巷南
因城北羅浮壩李氏舊宅毀于太平天國兵燹,李翼清遂在常州城南置房,安頓回遷故地的一大家子。新居臨近常州城南門戶——驛橋,橋邊的天禧樓乃一處名勝。新家坐南朝北,南枕南市河,北依青果巷。南市河明朝之前為常州運河,后運河改道南移,老河遂成市河,河水從西水關(guān)流來,向東往通吳門逶迤而去,舟楫相隨,沿岸成果品集散地。青果巷,原名千果巷,即因果品匯集而得名,清人褚邦慶《常州賦》有言:“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具陳”;后訛傳喚為青果巷,倒也散發(fā)出幾分詩意韻味。古橋,名樓,流水,長巷,帆影落照,垂柳依依,車輛轆轆,市聲悠揚……古典江南的市井風(fēng)貌、日常生息,自有一種優(yōu)雅韻致,如云煙氤氳。據(jù)李翼清長房玄孫李君亮《留余堂小記》中記述李氏青果巷居所——
……坐南朝北共有六十余間,占地二畝六分。正廳“留余堂”五開間四進,因直朝大馬園巷,當(dāng)時的風(fēng)水先生認為“殺氣太重”,所以大墻門開在東側(cè)。第一進屋的布局是東側(cè)兩間為墻門、屏門、房門,西側(cè)三間是轎廳,正對大馬園巷封墻。轎廳朝南正對著“留余堂”主廳。第二進中面是三開間的主廳,木結(jié)構(gòu),明清時建筑,大羅磚鋪地,六輻大屏門障后,正中是“留余堂”大匾,十分氣派壯觀,兩側(cè)各有廂房,屏門后是翻軒用于待客小息,很精致。第三進和第四進是五開間層樓的正房,兩層樓房東西兩側(cè)也都是樓房連接可以周轉(zhuǎn)叫做轉(zhuǎn)樓。第四進最東一間設(shè)有石級通向作為后門的三間矮小平房,后門口就是沿大河的蛤蜊灘。五開間正房的東面是三開間四進的正房組成,第四進是二層樓樓房,四進房中間都有寬大的大青石板天進,日照比較充分。再東面是兩開間的房屋大小廚房,小花園(有假山和梧桐樹),水井,走廊組成。和主房有月洞門相通,有磚門很典雅,有一楹聯(lián)“蕩胸生層云,舉杯邀明月”。在留余堂正廳與東三進相通處,有一小天井,種有玉蘭花一棵,枝繁葉茂,春天花開時燦若云錦,當(dāng)時在常州并不多見。從大墻門再西,又有一處由兩進房屋組成的園居,有住房約十間,另開大門,直臨青果巷……念仔公遺訓(xùn)“留馀堂意:積有余慶留之子孫,為人和平毋急躁,處處留有余地,以待善果”。
常州城內(nèi)青果古巷,其所在現(xiàn)為歷史文化街區(qū)
題名“留余堂”,李翼清意在教育李氏后輩須為人謙和、處世平和,臨事避趨極端,方能求得良善。
從1892年舉家遷回常州,至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移居上海,李伯元在家鄉(xiāng)常州生活約四年時間。其間,他與堂兄弟李寶箴、李寶洤等人朝夕相處,研習(xí)制藝、詩文,時有切磋、唱和;而與他交游甚密的親友,尚有談珵熙、金武祥、呂景端、張春帆等人。談珵熙(生卒年不詳),字筱蓮,號澹庵,與李伯元為中表親,兩人同應(yīng)江陰院試,談氏擅長詞曲,其山水小幅被譽有元人神韻,他后來也離開常州遷居上海,投身報界,在滬與李伯元依然時相過從,聯(lián)系緊密。金武祥(1841—1925),字溎生,號粟香,為李伯元姻親,居常州,后做師爺,曾捐班授官,著有《粟香叢書》《粟香隨筆》等,參編《江陰縣志》。呂景端(1859—1920),字幼舲,號蟄庵,與李伯元同應(yīng)江陰院試,清光緒八年(1882)舉人,曾官至內(nèi)閣中書,工詩詞,有才學(xué),后為盛宣懷重要幕僚。張春帆(?—1935),名炎,別署漱六山房,住常州城內(nèi)麻巷,與李伯元住所青果巷鄰近;張氏日后也定居上海,創(chuàng)作《九尾龜》《宦?!返刃≌f,也是晚清小說一位大家。
李伯元居住家鄉(xiāng)常州期間,曾跟傳教士習(xí)英語,參與編修李氏家譜。其族人李錫奇述憶:“伯元在鄉(xiāng)曾從傳教士學(xué)習(xí)英文,又協(xié)助族人編修李氏宗譜。據(jù)先父見告,宗譜中所刊數(shù)十幅祠墓示意圖,均由伯元一手所繪,惟當(dāng)時系舊法木刻,注重在道里及村莊四周的竹樹、河道、墩溝等形勢,藉供省墓作標識之用,章法故不在詩情畫意?!保ɡ铄a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家族宗譜不僅是家族記憶的文本載體,它實際包含著宗法社會祖先崇拜、子孫祈福的信仰內(nèi)涵;因此,編修宗譜委實是宗法社會民間信仰建構(gòu)與信仰傳承的重要內(nèi)容與重要途徑,它與修建宗祠、祭祀祖宗等活動一起,構(gòu)成中國家族文化的有機結(jié)構(gòu)。對于李氏子孫李伯元來說,“協(xié)助族人編修李氏宗譜”,無疑是他親歷一次家族史教育;而“從傳教士學(xué)習(xí)英文”,顯示十九世紀末葉西潮、西學(xué)已然風(fēng)拂常州這座古典江南州府城市,而李伯元顯然受及它的撩動與吹熏。本土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文明在十九世紀末的中華碰面,作為晚清封建士子的李伯元,既承襲著前者的慣性延續(xù),又迎受著后者的風(fēng)吹雨灑。近代中國社會變革與文化轉(zhuǎn)型,影響所及也投照在這位清末士子個體身上,而他自己在家族變故、社會變革、文化轉(zhuǎn)型等的多重因素策動下,也得作出人生選擇與生命定位。1894年,李翼清去世,李氏家族頓失頂梁支柱,李伯元一家也就此失去了大家族堅實的支撐與庇護。是年,李伯元二十八歲,家有母親吳氏、妻子鐘氏、小妹淑芳,他必須承擔(dān)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躊躇兩年,他為小妹完婚后,于1896年攜母帶妻離開家鄉(xiāng)常州,遷居上海,在十里洋場的大世界中,謀求生計。
李伯元一生兩次遷居,居地歷經(jīng)山東、常州、上海三地:自幼年至1892年隨李氏家族遷回家鄉(xiāng),他主要生活在山東;自1892年至1896年攜妻、母遷居上海,他主要生活在江蘇常州;從1896年遷家定居滬上至1906年因病去世,他主要生活在大都市上海。若依其人生選擇與生命定位論,我們可以將李伯元一生以1896年遷居上海為界,分劃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即自幼年至1896年遷居上海,李伯元主要生活在山東及江蘇常州,托庇于李氏家族,是世家子弟,以科考仕進為人生目標,乃無數(shù)封建士子中一員;后期,即從1896年遷居上海至1906年謝世,李伯元落腳滬上報界,辦報、賣文,養(yǎng)家糊口,成為報人、小說家,是近代都市職業(yè)文人。
由傳統(tǒng)封建士子轉(zhuǎn)變?yōu)榻际新殬I(yè)文人(報人、小說家),這是李伯元的人生軌跡與生命趨向。李氏生命后期,即其作為都市職業(yè)文人的生活經(jīng)歷,后文敘論;其生命前期,即作為封建士子的人生內(nèi)容,詳述如下——
科考仕進,是封建世家子弟首要的人生選擇與人生目標,向來被視為世家士子的生命“正途”。李氏既出生于官宦世家,其子弟教育自然以科考仕進為指歸;時為李氏家族頂梁支柱的李翼清,對子侄及孫輩的教育,恪守家風(fēng)規(guī)約,既用心良苦,又厲行督責(zé)。從六歲開始,李伯元與從兄李寶洤、侄子李祖年等一道在家塾讀書。日后成為近代著名詩人的李寶洤,曾作《除夕有作》一首憶述早年讀書生活,詩云——
童時愛嬉游,??秩赵逻t。
喜逢歲華至,督課暫弛之。
綵衣斕斑著,竹馬蹌踉騎。
爆竹列萬響,華燈懸千枝。
惟此行樂心,世事安所知。
忽忽十五六,童心漸已衰。
弱冠通詩書,始知慕文辭。
既欽古人賢,旋欲窺藩籬。
牙簽羅百城,一一隨手披。
疑義黝若漆,燭照將誰師。
忽然欣有獲,快若解疲肌。
俯仰握鉛槧,晝夜誦啞吚。
欲以方寸才,上窮千載奇。
豈惟人力艱,駑鈍由性基。
因循百無就,蹉跎逮今茲。
繭足走衣食,靦顏干有司。
三刖不知止,敝帚空自持。
一病迫九死,僅全亦幸而。
頭顱改故常,頤凖羅瘡痍。
昔賢惜分陰,處樂常思危。
矧我歷憂患,亦知生有涯。
晝游苦不足,繼問夜何其。
坐對五辛盤,手持醁醽卮。
顧此中歲顏,憮然念兒時。
梅花亦已香,小雪不盈墀。
明朝非故年,莫使晨光熹。
此去各如愿,努力追前期。
李寶洤比李伯元年長三歲,兩人從小在私塾一起讀書。這首五言古詩描述他們一年之中,只有歲暮年尾督課才暫時放松,可以玩耍嬉游,其余時間則日以繼夜,手不釋卷,苦讀不輟。“牙簽羅百城,一一隨手披”“俯仰握鉛槧,晝夜誦啞吚”,既是他們寒窗苦讀的真實寫照,也從側(cè)面顯示李翼清對后輩督教甚嚴。“念仔篤于舊禮教,視子侄如一體,對伯元尤憫其孤而愛其慧,平時督教甚嚴”(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伯元之母亦不稍予姑息,以是伯元學(xué)業(yè)精進,擅制藝、詩賦,能書畫,工詞曲,精篆刻,余如金石、音韻、考據(jù)之學(xué),無不觸類旁通?!保ɡ铄a奇《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在堂伯父及母親的嚴格督促下,李伯元學(xué)業(yè)日進,到十六歲時已經(jīng)讀完四書五經(jīng),詩賦制藝、書畫篆刻,均具有很深的造詣。
李伯元早慧,二十來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中秀才,補廩貢生。有關(guān)他的科舉經(jīng)歷,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少擅制藝及詩賦,以第一名入學(xué),累舉不第?!鳖欘R剛在《〈官場現(xiàn)形記〉之作者》一文則云:“弱冠后游泮宮,旋食廩餼。屢試省門不售,納貲為縣丞。簽分山東,未赴?!弊迦死铄a奇稱:“少時以第一名入泮,旋即補廩。”(李錫奇《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澄碧據(jù)其采訪李錫奇及李伯元繼室莊竹英記錄,作《小說家李伯元》,文中說李氏“二十來歲時考秀才,得第一名,補廩貢生。”李伯元二十來歲就考中秀才,這應(yīng)該是確鑿無疑的。戴博元《李伯元家世考》中則說他:“1893年參加縣考,中秀才第一名,旋即補廩。”1893年李伯元已經(jīng)27歲,與“少時”或“弱冠”明顯不相吻合,不知何據(jù)。李伯元究竟何時考中秀才?迄今沒有確切資料。顧頡剛的說法來自他的常州朋友趙孟軺,而趙孟軺是李伯元的繼室莊夫人的內(nèi)侄婿,他是從莊竹英處打聽到李伯元的信息,然后再告訴給顧頡剛的。李錫奇年小李伯元17歲,李伯元中秀才時他尚年幼,其說法應(yīng)該是從別處聽聞來的。澄碧的說法直接來自對李錫奇、莊竹英的采訪。李伯元去世后一年,他的母親吳氏也仙逝;因此,后人有關(guān)李氏科考經(jīng)歷的敘述大約多出自其口。不過,莊竹英嫁給李伯元僅兩年就守寡了,她也未必確鑿知曉李伯元究竟是何年考中秀才的。因此,李氏中秀才的確切年份,只能約略而稱“二十來歲”。
李伯元早年隨堂伯長期僑寓山東,每逢考期臨近都要回原籍應(yīng)試,清代江蘇學(xué)政節(jié)署設(shè)于常州府江陰縣,因此,他要從山東趕到江陰參加童試。少年時代的他及從兄弟們,為了功名前程經(jīng)常在山東和江陰之間來回奔波。堂兄李寶洤有詩《江陰試畢歸途即景》一首,描述回江陰應(yīng)試情景,詩云:“風(fēng)帆片片隨潮起,漁火星星帶月生。自笑微名羈絆久,三年兩度此經(jīng)行?!睉?yīng)試完畢,李寶洤并沒有回到常州,因為家人都在山東,他就直接由江陰渡江北上。江上風(fēng)帆片片伴隨潮起潮落,漁火星星點點與月光交相輝映,江水浩淼,蔚為壯觀,身處此景,詩人情感帶著些許自嘲、些許無奈,他訴說自己為功名羈絆,不得已三年兩度千里跋涉,奔波勞頓間,自有一番人生況味與感懷——同行的堂弟李伯元,想來也一定有此同感。李伯元的父親就是赴江陰應(yīng)試,歸途染疾,終至病逝的;李寶洤、李伯元等李氏子弟依然追隨前輩足跡,苦苦奔走在科舉這條士子“正途”上,努力延續(xù)仕宦家族的光榮與夢想。但事與愿違,李伯元以第一名考中秀才后,參加鄉(xiāng)試卻名落孫山。李伯元究竟參加過幾次鄉(xiāng)試?因確證材料匱乏,至今還是一個疑問。魯迅說他“累舉不第”(《中國小說史略》);顧頡剛引李伯元內(nèi)侄婿趙孟軺說法,稱其“屢試省門不售”(顧頡剛《〈官場現(xiàn)形記〉之作者》);胡適據(jù)李伯元堂侄李祖年(李翼清之孫、李寶章之子)“長信”,云:“他曾應(yīng)過幾次鄉(xiāng)試,終不得中舉人?!保êm《李伯元傳》)族人李錫奇辯駁:李伯元“只去江陰院試過一次。如果僅僅考過一次,雖未考中,如何能說‘累試不第’?!保ㄎ航B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今人王學(xué)鈞則稱“李錫奇的辯駁未得要領(lǐng)”,因為“江陰院試屬童試范圍的最后一級考試”,“李伯元即使只參加過一次鄉(xiāng)試,那也得像劉鶚、陳獨秀一樣,到南京貢院去考,而不是在江陰考”(王學(xué)均《李伯元年譜》)。李伯元究竟是“屢試省門不售”,還是僅參加過一次鄉(xiāng)試?今難考其實;我們所能確知的事——李伯元參加過舉人考試,但沒有考中。
堂伯李翼清為幼年失怙的堂侄李伯元的出路著想,曾替他捐納候補省府經(jīng)略的功名。李錫奇敘及:“適遇山東遵籌餉例開捐,念仔便為伯元捐納了一個本省府經(jīng)略的功名,在家候補,可是伯元本人卻無意于此,終于未去辦理報到手續(xù)。”(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顧頡剛在《〈官場現(xiàn)行記〉之作者》中則引趙孟軺信云:“納資為縣丞。簽分山東,未赴?!笨傊钜砬逶鵀槔畈韫俸蜓a,李伯元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并沒有去赴任。
以第一名中秀才;應(yīng)鄉(xiāng)試而不舉;捐納功名,在家候補但從未就任——這是世家士子李伯元大致的科考、仕進經(jīng)歷。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朝廷擬開經(jīng)濟特科以廣選人才,李伯元被保薦,既為人所彈,他本人也無意為官,故而未參加應(yīng)試——此乃后事,容作后敘。
(二)才藝與學(xué)養(yǎng)
李氏家族素以詩書傳家、書畫名世。民國年間武進李淵府所編《毗陵畫征錄》,收錄李氏家族多為書畫家作品,書載:李伯元曾祖李文喆,“沈浸古籍,工時善書法,誨士極勤,學(xué)署久頹圮,解己囊整新之,蒔花種竹,構(gòu)室顏曰養(yǎng)性,嘯詠其中。著有《見聞記異》《山水人物考》詩古文集凡數(shù)十卷”,“所寫菊花一幅,畫法極工,鑒者珍之,洵妙筆也”。李伯元的從兄李寶翰(李翼清長子)亦善花卉;另一位從兄李寶章(李翼清次子)則是書畫名家,“工山水花卉,晚年僑寓吳門,以詩畫自遣。有繪山水屏條題句云:‘偶鋪短紙綠陰初,幾點青螺畫不如。佳客自來忘剝啄,此身有托委琴書。天開圖畫皆藍本,地愛田園有絳蔬。剪取吳江半淞水,停橈漫欲狎樵漁。’”其詩畫俱佳,風(fēng)流自賞由此可見一斑。
李伯元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藝術(shù)氛圍的家庭里,幼承家學(xué),耳濡目染,熏育著他多方面的藝術(shù)才華,詩詞曲賦、書畫篆刻,樣樣精通?!杜昊ㄕ麂洝氛f他“偶寫惲派花卉,筆意清超,尤工篆刻”?,F(xiàn)存常州博物館的《梅花壽帶圖》立軸是李伯元存世不多的繪畫作品,典型地反映出李伯元文人畫的風(fēng)格。此畫上款“次寅五兄姻大人雅屬”,落款是“弟李寶嘉”,“次寅”即惲毓庚,號衡齋,是李伯元妹夫惲毓巽(李淑芳夫君)的胞兄,曾任山東夏津知縣,工畫善書。惲毓庚無子,立惲毓巽之子惲寶濟為嗣;李伯元與惲毓庚有姻親關(guān)系,所以稱其為“次寅五兄姻大人”。此畫后為董絸庵購得,董絸庵又請惲毓庚的侄子惲寶惠題跋,跋文曰:
武進李寶嘉,字伯元,別號南亭亭長。為叔母李宜人之兄,從宦山左,博覽載籍,沉郁典麗,早有文名。光緒庚子后僑居滬上,目擊晚清政治腐濁,以貲進者充塞仕途,封疆大吏則專重情面,復(fù)畏外人如虎,敷衍假意,坐待危亡,乃撰《官場現(xiàn)形記》一書,盡態(tài)極致,刻畫入微,不啻牛渚燃犀,久已風(fēng)行海內(nèi)。其《庚子國變彈詞》、《文明小史》、《南亭筆記》等亦馳譽當(dāng)世。會經(jīng)濟特科再開,有人以丈應(yīng)詔,忌之者指其常作游戲筆墨,文人輕薄,不宜濫登薦剡。丈聞之遂不復(fù)進取,長吉竟夭天年。平日不輕作畫,雖著作流傳,而從未睹其畫本。此幅繪梅花壽帶,則專為仲父次寅公作,經(jīng)絸庵表弟收藏,筆態(tài)生動,超軼塵俗,尤可寶貴。前歲惠返故鄉(xiāng),得見遺墨。今距光緒丙午春謁丈滬寓,留共杯酌,且逾五十年矣,存歿之感,為之憮然。歲在疆圉作噩,寎月,惲寶惠。
惲寶惠為現(xiàn)代書畫名家,他認為《梅花壽帶圖》“筆態(tài)生動,超軼塵俗”,評價頗高,也甚是中肯。另據(jù)今人戴伯元記述:常州文物商店曾購得李伯元所作扇面畫一幅,“畫為淡墨山水,有疏林泉石,著墨不多而得冷澹清雋之趣,為文人畫風(fēng)格”(戴伯元《李伯元家世考》)。李伯元不多的傳世畫作,表現(xiàn)出清超脫俗、不染煙火的精神品格,深蘊古典文人畫的風(fēng)神韻味,也體現(xiàn)出其本人疏雅爽朗、超凡脫俗的個性風(fēng)貌。
李伯元既有繪畫創(chuàng)作實踐的經(jīng)歷與積累,也善于在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chǔ)上深究畫理、畫法,形成自己獨到理性體認。他后來在《游戲報》刊發(fā)《論畫理》一文,表述其繪畫見解——
宋宣和中以畫取士,理勝者為上,法勝者次之,筆勝者次之。蓋理、法、筆三者必一一兼到,方可謂之佳構(gòu)。而“理”之一字,其義甚微,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不易言也。
即相傳古時名畫,如“萬里叢中一點紅”題,有一人畫一蒼松,陰翳中映出一輪紅日。評者謂其氣象廣闊,為第一。又一人畫修竹千竿,一鶴飛翔其間。評者謂其有瀟灑出塵之致,為第二。又一人畫桑田十畝,一女子倚胡梯而采桑,微露弓鞋一只,紅纖可掬。又一人畫日暮倚修竹之圖,美人手抵香唇,櫻桃紅綻,無限意態(tài),含而不露。評者謂,二人所畫,意味雖佳而近于佻巧,不如紅日與鶴之大雅也。而不知相題立意,須將上下文一一貫通,方可著筆。
“萬綠叢中一點紅”,其下句云“動人春色不須多”。既云“動人春色”,如不在美人身上著想,則四字從何顯出?至紅日與鶴,有何春色,有何動人之處?真索解人而不得矣。以余觀之,當(dāng)以采桑、倚竹者為上乘,紅日與鶴在文不對題之列。質(zhì)之古人,未識以為然否?
噫!“理”之一字,其難如是。夫理可虛可實,在有形無形之間,令人尋味,方為至理。倘膠柱鼓瑟,則不可與言矣。
余曾見俗工作雙柑斗酒聽黃鸝圖,畫綠柳蔭中一客獨坐,置酒一斗、黃柑二枚,不覺失笑。柑,酒榼也,非黃柑之柑。試思聽鸝之時必在春二三月,黃柑乃冬令之果,何得相蒙?且黃柑豈為下酒物乎?凡人作畫,必先明理,推而至于一切事,何在不以理為重哉?
旋窗岑寂,適有客以絹素求畫者,談?wù)摷按?,因泚筆書之。
李伯元認為“理、法、筆三者必一一兼到,方可謂之佳構(gòu)”,又著力指說識“理”之微、之難,且明辨畫理與一切事理之相通,其畫論既表現(xiàn)出對繪畫藝術(shù)的精深認知,可謂深得畫理三昧。
李伯元的書法、篆刻造詣也頗深。他存世不多的書信原件,行書瀟灑飄逸,清雋秀雅,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的行書對聯(lián)——“可人如玉 落花無言”,書體厚重,風(fēng)神俊朗,自然天成。后人有評:“其書體灑脫,工楷自以虞歐入手,玩其‘可人如玉,落花無言’一聯(lián)之豐腴,則又具平原君之變化矣?!保ù鞑┰独畈沂揽肌罚?/p>
李伯元曾自稱“夙嗜篆隸”,因興趣而精研,持之以恒,故卓爾不凡。李錫奇述及——“伯元居常州時,某次文酒之會,王子淵素以篆書聞名,即席揮毫,偶不經(jīng)意,誤書篆法,伯元當(dāng)場點明,汪猛省大笑”(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據(jù)周桂笙《新庵筆記》記載及李氏后人敘述,也稱李伯元“工篆刻,有《芋香印譜》行于世”。《芋香印譜》今已不見。常州博物館藏有《芋香室印存》,據(jù)戴伯元、澄碧記述,是為原常州博物館館長董菊新1957年在常州東大街舊書攤上購得。澄碧述說:“這本《芋香室印存》,采用了木刻水印線裝書的形式,但并非單行本,既無序目、跋語,也未注明雕版年月。封面封底是湖色冷金蠟光,絲線明裝。原黏在封面左邊的書名簽條已脫,現(xiàn)名《芋香室印存》(隸書,寫在原書名位置上)是旁人所寫。封面上還有朱文‘季育’名章一方;承李錫奇先生見告:季育可能是史季育,也是晚清常州名士,與李伯元常有詩文之會。印存里面用本連史紙,扉頁上有手記《李伯元傳略》(內(nèi)容大致不出吳沃堯《李伯元傳》的范圍),下署‘獨孤粲記’,并蓋有‘慎動’二字的朱文印章,但未寫明年月。印存計二十八頁,每頁有邊框,中縫為書名,除第十七頁印有二方外,其余都是每頁印一方,共二十九方,并非制板套印,全是手打。”(澄碧《李伯元和篆刻》)這二十九方印分別為——
李伯元《芋香室印存》(常州市博物館收藏)
(1)見笑于大方,(2)追蹤漢魏,(3)寄興,(4)盈盈一水,(5)狂歌送酒,(6)冷澹家風(fēng),(7)風(fēng)雅含情苦不才,(8)守白,(9)人在畫中,(10)愛買僻書人笑古,(11)生計是琴書,(12)愛日夜暝遲,(13)不欲而靜,(14)耐煩,(15)歡喜堅固,(16)開拓心胸,(17)畫禪,(18)君高遷,(19)大雅,(20)鴻爪,(21)好古笑流俗,(22)任逸不羈,(23)臣寶嘉印,(24)芋香作畫,(25)伯元考藏,(26)北園,(27)伯元藏書印記,(28)伯元長壽,(29)芋香室印。
《芋香室印譜》二十九方印章是李伯元精神世界的真實袒露,反映出他獨特的個性精神和人生追求?!叭我莶涣b”“狂歌送酒”“歡喜堅固”“好古笑流俗”等,表達著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精神品格;“愛買僻書人笑古”“風(fēng)雅含情苦不才”“生計是琴書”“寄興”等,體現(xiàn)了對詩樂藝術(shù)的向往;“守白”“耐煩”“不欲而靜”等,表現(xiàn)對道家思想的推崇;“冷澹家風(fēng)”流露出家世清白的自豪;“芋香室印”“芋香作畫”是繪畫印章;“伯元藏書印記”“伯元考藏”是藏書印章;“北園”則是李伯元的別號。
李伯元篆刻,既有自我明志而作,也有為友人所作,反映出文人交游的雅趣。遷滬之后,即便報務(wù)倥傯,他也樂此不疲,如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9月,他曾為金武祥刻章,其信曰:“命鐫石章,早經(jīng)刻就,茲特送呈。另擬刻數(shù)方,尚未告竣,俟長者揚州歸來,當(dāng)有以持獻也?!保ɡ畈吨聹纳罚┰偃?900年(光緒二十六年)間,他為好友孫玉聲篆刻“漱石”印章一方相贈。孫氏在《退醒廬筆記》中說,李伯元“筆墨之暇,喜以金石刻畫自娛。嘗鐫圖章一方贈余,即余不時蓋用于題件上之‘漱石’二字,筆意蒼古,卓然名家”(孫家振《李伯元》)。后來,鄭逸梅在《海上漱石生珍藏李伯元遺印》一文中曾補述此事、此?。骸八ㄖ笇O玉聲——引者注)藏有李伯元遺印一方,承蒙他鈐拓見示,并題識于旁云:‘此章為毗陵南亭亭長李伯元君所鐫贈,石旁尚有邊款云:不談此調(diào),三載于茲,偶而奏刀。知不值方家一粲也,光緒庚子麥秋節(jié)伯元識。余珍藏敝篋將四十年,臨文時每一蓋用,輒追念故人不置,蓋伯元君長于鐵筆,而中年后不復(fù)從事,絕少流傳,以是彌足珍貴也。民國二十六年荷夏孫玉聲跋。時年七十有五?!聻殛幬?,很古拙得體。”
無論是孫氏所稱“筆意蒼古,卓然名家”,還是鄭氏所言“古拙得體”,均表達出對李伯元篆刻藝術(shù)的褒評。今人也不乏贊譽之詞,有云:“李伯元的篆刻,既博采眾長,又別具新意,意趣遒麗穩(wěn)健,不同凡響?!瓗煿哦荒喙?,渾厚古樸,耐人尋味”(澄碧《李伯元和篆刻》);“這些印章刀法峭秀,筆意蒼古,但師古而不泥古,博采眾長,卓然自成家數(shù),可見造詣之深”(戴博元《李伯元家世考》)。
這樣的評價實事求是,符合李伯元篆刻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李伯元還具備音樂與戲曲藝術(shù)才華。他會吹平簫和笛子,精通戲曲音律,自己創(chuàng)作戲曲劇本?!八麑Τё职l(fā)音,素有研究,報上有《論海上名校書歌曲》《論歌唱須知反切》等作。對樂器之使用,有《琵琶說》《聽小如意彈琵琶因而考論之》《品簫》(在常州時吾曾親聆其吹笛)等作。又編《風(fēng)月空》《酸、酸、酸》短劇兩出,所用曲牌,均依套填制,可譜入工尺,非深明此道者,決不能強作解人也”(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此外,他還長于駢文,行文駢散結(jié)合,典雅流麗,詼諧生動。這一方面得力于他早年的舉業(yè),另一方面在于他中年后又肆力辦報,因此,他的駢文小品都寫得極為雅致。邱煒萲《揮麈拾遺》卷五有言:“中國首仿西人為游戲報紙,惟上海之《游戲報》是已??傊鞴P李伯元明經(jīng),駢文專家,又復(fù)兼長小品雜著,嬉笑怒罵,振聵發(fā)聾,得游戲之三昧?!薄榜壩膶<摇敝Q,是對李伯元駢文造詣的贊譽。孫玉聲也認為李伯元“為文典贍風(fēng)華,得雋字訣”(孫玉聲《退醒廬筆記》)。李伯元的駢文典雅清麗,而小品文則清新雋永?!陡媲鄻擎⒚梦摹肥撬壩牡拇碜髌?,文曰:
情天易老,欲海難填;私恨茫茫,春愁脈脈。阿房埋趙國佳人,祖龍已死;銅雀銷吳宮艷女,阿瞞何心。遂使浮云蔽日,滄海沉珠,紅粉飄零于風(fēng)雨,名花老謝于園亭。長樂宮中,春光寂寂;昭陽殿里,秋雨凄凄;豈不悲哉,亦可傷矣。
然而歷數(shù)風(fēng)流遺恨,不第妃子傷心。則有青樓者,聚怨之區(qū),誤人之地。其慘則無天日,其怨則為風(fēng)波。卅六宮鶯燕哀啼,枕席之淚痕盡濕;七十鳥虎狼成性,鐵簽之刑罰難嘗。乃猶有名門閨女,迷入桃源;田舍村夫,信為錢樹。使祖宗受侮辱之名,兒女墮泥犁之苦也。
人須自悟,休惑甘言。試思潯陽風(fēng)荻,琵琶濕司馬青衫;天寶梨園,子弟皆少年白發(fā)。興盡悲來,盈虛有數(shù);新賓舊客,迎送徒勞。云已薄而人情更薄,冰雖涼而世態(tài)更涼。漫說相公厚意,許訂同心;也思蕩子負恩,輒相反目。紅藥欄中,盡是刀山劍樹;笙歌隊里,無非縲紲朱衣。按紅牙,唱白雪,人以為歌舞喧天,我以為哭聲震地也。啖佳肴,醉美酒,人以為珍味盡嘗,我以為倚門求乞也。戴金簪,衣文繡,人以為絲綿千仞,我認為布帛百衲也。貯玉樓,藏金屋,人以為上界天堂,我以為暗中地獄也。
嗟呼!人生苦海,大地陷阱,莫此若矣。癡兒女但貪樂目前,錦帳戀春婆之醉夢;賢姊妹茍回思身后,白楊無嗣子之蒸嘗。幸今日投珠有客,贈帕有人,倘他年鬢發(fā)蕭條,門前冷落,則鶯鶯啼于何枝,燕燕棲于何處?故我愿青年姊妹,早自回頭,弗貽后悔,則幸甚幸甚。
李伯元于此苦口婆心勸誡青樓姊妹,青樓之地?zé)o非聚怨之區(qū),歡樂場中無異人間地獄,世態(tài)炎涼人情淡薄,蕩子無情恩客反目,及早回頭,脫離苦海。李伯元駢文不尚用典,語言典雅,音韻和諧,節(jié)奏明快,具有清麗暢達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李伯元還擅長詩詞韻律。族人李錫奇記述李伯元居常州時,某次文友聚會,“李祖年太史(李伯元堂侄——引者注)賦詩,誤押十三韻,又被伯元及時指出,合座驚嘆”(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李伯元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其中多刊登在他創(chuàng)辦的《游戲報》和《世界繁華報》上,現(xiàn)今大都散佚,殊為可惜。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保存在他創(chuàng)作的《南亭四話》中,既有詩學(xué)理論價值,也有歷史文獻價值。
首先,李伯元論詩主張適性陶情,不廢閑情。他說:“詩以適性陶情,風(fēng)浴詠歸,鳶飛魚躍,活潑潑地,藝也近乎道。蓋作者流連光景,無非水月鏡花,略不粘皮帶骨,何用谫谫拘拘者為?即如巨公一二詠物詩,足見其流風(fēng)余韻。”(《南亭四話》卷三“月下裁衣詩”)詩言性情,本是老生常談,無甚新意。李伯元論詩也沒有超越適性陶情的傳統(tǒng)詩教范圍。他感嘆的是——后人選定前輩詩集,為維護詩人道學(xué)體面,常常刪去閑情艷體之作,而保存冗長的應(yīng)酬之作;在他看來,性理之作固然可喜,而抒發(fā)閑情的詩歌更能表現(xiàn)人的真性情,在性理與閑情之間,他主張兼而有之,這樣,詩歌才能塑造一個完整真實的詩人精神形象。其次,他論詩講究寄托,而以成語典故敷佐,成語典故運用得當(dāng),起到畫龍點睛的妙用。他說:“詠物詩須有寄托,而以書卷敷佐之,二者殆缺一不可。蓋寄托所在,恒有千言萬語,不得一當(dāng)者,只須援一故實,為之宛轉(zhuǎn)譬喻,則辭意俱達,省卻無數(shù)筆墨,豈非快事!若全賴故實而絀于寄托,則如貧兒暴富,現(xiàn)面盎背,無非金銀之氣,有不為兩腳書廚者幾希。大興舒位鐵云,能以書卷寫其寄托者也,如午日見人家戶側(cè)有縛艾作人形者,題曰鐘進士,戲為之詠曰:
李伯元《南亭四話》
南山白石老鬼家,一劍綠繡菖蒲花。
三年之艾五日福,風(fēng)聲鶴唳咸驅(qū)邪。
為誰蒿目但相視,猶有蓬心遽集止。
褦襶觸熱到人家,小草出山成進士。
小草句調(diào)侃不少,若非成語,又安知其妙耶?”(《南亭四話》卷一“詠物詩”)詩中巧妙運用成語“小草出山”,“小草”典故出自《世說新語·排調(diào)》“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小草”與“遠志”屬一物,其根叫“遠志”,葉喚為“小草”,根埋土中為“處”,葉生地上為“出”,這一典故本為譏刺隱士出山做官。舒位看到端午節(jié)有人家用艾蒿縛成人形,題名曰“鐘進士”,運用“小草出山”典故作詩譏諷熱衷功名利祿之人,恰切而深有寄托。李伯元認為運用成語典故貴在剪裁,剪裁恰當(dāng)有化腐朽為神奇之效,他說:“詩家用成語,貴有剪裁,如瓶水齋《寄懷子瀟》詩:‘麋鹿何曾戀城市,鴛鴦原不羨神仙?!础缸鼬x鴦不羨仙’意,眼前語一經(jīng)改造,便化臭腐為神奇。又龔定庵‘且買青山且鼾臥,料無富貴逼人來’句,亦佳?!保ā赌贤に脑挕肪硪弧霸娪屑舨谩保┧麑嶋H是強調(diào)詩人作詩化用前人成語典故,須追求推陳出新之功,“造句造意”;其云:“番禺居梅生山人詩,高警幽深,令人百思不到,人皆謂由黎二樵脫胎而來。其實山人浸淫漢魏,以《文選》樹骨,于樂府取神,洪北江所謂造句造意者?!保ā赌贤に脑挕肪硪弧霸炀湓煲狻保┧^“造句造意”,其實就是黃庭堅提倡的“脫胎換骨”法:“換骨法”是指不改變原作的詩意,而運用新鮮工整的語辭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化,去提煉更為精彩的詩境;“奪胎法”是窺入體悟原詩的意義而重新加以形容,好像意從己出——這兩者均強調(diào)要通過學(xué)習(xí)古人的作品來融化前人陳言舊意,再造新句新意,達到化腐朽為神奇的目的。
李伯元《南亭四話》卷一至卷四均題名“莊諧詩話”,其間多有記錄清代常州鄉(xiāng)邦詩人逸聞軼事著,為研究清代常州詩壇保存、提供了大量珍貴史料,因而具有極其重要的文獻價值;而就詩論角度言,“莊諧詩話”也顯示了李伯元知人論詩的詩評特征。如“仲則綺懷詩”一則:“黃仲則集中《綺懷詩》十六首,情文交至,傳誦未衰。聞舊時相傳之說,謂仲則意中人所適者為四川屏山縣知縣之子,故詩句云: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又云:錦江疑在青天上,望斷流頭尺鯉魚。又云:忍見青娥絕塞行。是其明證也。其人僅中人姿,故詩中絕不言及態(tài)度云。”李伯元在此以清代常州著名詩人黃仲則的個人情感經(jīng)歷,釋解其《綺懷詩》,以詩人本事論說詩人作品,佐證有力,解說合理。又如“船山稚存之狂”——
遂寧張船山先生問陶,大學(xué)士文端公之孫,性伉爽,胸?zé)o城府,書畫妙一時,與洪亮吉太史皆為大興朱文正公門下士。文正好佛,嘗于生朝,諸弟子稱觴之際,太史袖出一文上壽,文正喜其文,亟命讀之。太史抗聲朗誦,洋洋千言,多譏佞佛事。諸貴人驚,張獨大笑叫絕,文正大怒,坐是淪躓有年,先生不悔也。太史后以上成親王書言事下獄,親友或?qū)χ?,太史口占一絕慰之,末句云:丈夫自信頭顱好,須為朝廷吃一刀。聞?wù)呓云铺闉樾?。賴上圣明,卒得釋還。張嘗畫一鷹贈友人,上題云:奇鷹瞥然來,攫身在高樹。風(fēng)勁乍低頭,沉思擊何處。可想見二公之風(fēng)采矣。
此則文字栩栩如生地刻畫出張船山、洪亮吉的風(fēng)采與個性。洪亮吉(1746~1809),江蘇常州人,初名蓮,又名禮吉,字君直,一字稚存,號北江,晚號更生居士,清代著名經(jīng)學(xué)家、文學(xué)家,乾隆五十五年(1790)榜眼,授編修。洪氏為人正直,敢于死諫,因上萬言書下獄論死,親友為之傷心欲絕,他卻不以為意,反而勸慰親友賦詩道:“丈夫自信頭顱好,須為朝廷吃一刀?!边@則逸事是真實可信的,有洪亮吉詩歌為證,其狂態(tài)可掬,于此可見一斑,性情豪邁、文采風(fēng)流也在李伯元記述中盡皆顯露。
綜上所述,作為世家子弟、封建士子的李伯元,其在繪畫、書法、篆刻、音樂、戲曲、詩詞等諸方面,均具精深造詣與豐厚學(xué)養(yǎng),他擁有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素養(yǎng),其知識才藝確實出類拔萃。后人贊譽:他“擅制藝、詩賦,能書畫,工詞曲,精篆刻,余如金石、音韻、考據(jù)之學(xué),無不觸類旁通”(李錫奇《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多才多藝,詩詞歌曲,音樂美術(shù),無不精通”(李錫奇、魏紹昌《李伯元生平事跡大略·附記》)——這并非溢美之詞,而是恰如其分的真實述說。而我們須得強調(diào)指出的是:李伯元豐富的文化素養(yǎng)與出色的知識才藝,也為他日后在上海辦報及創(chuàng)作小說、并成為近代著名報人和小說家,奠定了堅實的個體文化條件與能力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