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母親
舊時代,男婚女嫁,講究門當(dāng)戶對。可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卻完全不是這樣。父親,扛大活出身,窮棒子一個;母親卻是大家閨秀,出身于一個滿族世家。金家—愛新覺羅氏,過去稱作皇族,有幾代都是清朝的文武官員。在外祖父家的特大樟木箱子里,我曾經(jīng)看到過祖輩傳下來的黃馬褂、頂戴、雕翎,還有幾份八股文試帖,最顯眼的是一部朱筆點批的《朱子大全》,據(jù)說是很有些來頭的。
不過,到了外祖父這一輩,老金家的家道已經(jīng)中落,再沒有出人頭地的了。當(dāng)然,正像《紅樓夢》中劉姥姥所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祖父本人雖然沒有什么功名,卻也絕非一般白丁,在五里八村中仍屬于有地位、有清望的鄉(xiāng)紳。青年時期,他和我的祖父在一起做過生意,結(jié)下了交情;我父親少年時又在這個屯子讀過私塾,也是在老人家眼皮底下長大的;才氣和人品,贏得了他的屬意。后來,盡管貧寒、落魄了,但外祖父不忘舊情,在女兒十八歲那年,仍然主動送過來成親。
姥爺、姥姥有四個女兒,后來,又過繼了一個兒子。我的母親是長女,自幼生活在大戶人家里,衣食充足,見多識廣,有著良好的教養(yǎng)。過門以后,突然經(jīng)歷辛勞、困頓的生涯,不僅沒有絲毫怨言,而且,很快就適應(yīng)了艱難的環(huán)境,輔助我的父親支撐起家計。她真的像古代圣賢所說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保ň影雌洚?dāng)下的地位行事,不謀求本職以外的事。處身富貴,就按富貴人的身份行事;居于貧賤,就按貧賤人的身份行事。)稱得上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的東方女性。相夫教子,安貧樂道,全家上下、街坊鄰里,無不交口稱贊。
由于外祖父恪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xùn),盡管家境豐裕,卻不許女兒們讀書識字。四姊妹從小就熟練地掌握了針黹女工技術(shù)和盛行于滿族家庭的剪紙藝術(shù)。姊妹們的活動范圍有限,只是龐大院落里那片狹窄的天地。至于母親后來認得許多字,能夠看些通俗的話本、鼓詞,也能絆絆磕磕地讀幾段子弟書,都是在我父親的熏陶浸染之下,逐步習(xí)練而成的。
母親個性剛強果斷,自尊心強,端莊穩(wěn)重,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叭慰缮碜邮芸啵^不讓臉上受熱?!边@是她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她還常說:人貧不能志短;貧是外在的,志氣卻在內(nèi)心。出嫁時,外祖父從箱子里找出十幾匹細布,是姥姥在世時積攢下的,說要拿出一半,作為女兒嫁妝??墒?,我母親執(zhí)意拒絕,說妹妹們也都大了,留給她們成親時用。姥爺家里養(yǎng)了許多只母雞、大鵝,還有幾頭肥豬,一年到頭,雞蛋、鵝蛋、豬肉、葷油不斷,家里人吃用,富富有余。但我母親每次回來,都是吃完就走,從來不帶走一斤半兩東西??偸钦f,留給父親、弟弟,接濟幾個妹妹。私下里,對我姥爺說:
“親爹沒有啥說的,在外來的弟弟、弟媳面前,要有個身價,不能像撿破爛的,見啥收拾啥,讓人看著不值錢,瞧不起?!?/p>
母親有一句“口頭禪”,叫做:“一不當(dāng)蝗蟲;二不當(dāng)蛆蟲?!彼忉專呵f稼地里的蝗蟲,呼啦啦一大幫,轉(zhuǎn)眼就吃凈拿光;糞坑里的蛆蟲,咕咕囔囔,沒事挑事。有些大姑姐,專門在雙親和弟媳中間撥弄是非,極端討厭。
母親賦性嚴謹,心細如發(fā),口不輕言,平素很少和人開玩笑;對子女要求非常嚴格。在我四歲那年,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放在炕柜里的幾個特大的銅錢—“洪武通寶”,據(jù)說很值錢的,不知了去向,便懷疑是我偷偷地拿出去,在貨郎擔(dān)那里換了糖球兒吃。于是,從早到晚審問我,逼著我承認。她鐵青著臉,目光炯炯似劍,神態(tài)峻厲得有些嚇人。我大聲地哭叫著,極力為自己辯誣,并且,用拒絕吃飯、睡覺來表示抗議。母親沒辦法,只好再一次翻箱倒柜,最后到底找到了,原來是記錯了存放的地方。她長時間地緊緊地摟抱著我,深表悔愧之情;在爾后的幾十年間,還曾多次提到這件事,感到過意不去。
我知道,母親是在望子成龍的心理壓力的驅(qū)使下,情急而出此。她看重的并不是幾個銅錢,而是兒子的人格品質(zhì)、道德修養(yǎng)。這對我后來的為人處世、立身行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我成長的關(guān)鍵時刻,母親對我進行一番生命的教育,把志氣和品性傳遞給我,用的不是語言文字,而是行為。
母親對子女,可說是愛之愈深,責(zé)之愈切,律之而愈嚴。即便是我童年時的游玩、戲耍,她也未曾隨意放過。記得有這樣兩件事:
過年時節(jié),來到家里剛剛半年、與我同齡的姐姐的女兒何小,堂叔的女兒英子,還有我,三個孩子一起跪在炕上“抓嘎拉哈”。這是滿族兒童特別是女孩兒最流行的一種炕頭游戲。“嘎拉哈”是滿語,即豬腿關(guān)節(jié)上的小骨頭,一般叫豬趾兒,每個都有四個面,分別是坑兒、肚兒、輪兒、背兒。那時,農(nóng)家炕上都鋪著葦篾兒編織的蓆子。我們首先在蓆子上并排擺放三個嘎拉哈,再預(yù)備一個小小的布口袋,稱作錢碼子。游戲時,將錢碼子拋向上方,趁此機會,趕快抓起一個嘎拉哈,或者將它翻動一下,按照規(guī)定進行排列組合,然后再把錢碼子用手接住。要在瞬間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必須手疾眼快,動作靈活;有一失誤,就要算輸。游戲的賭注是炒熟的花生角?!獘寢屖孪劝l(fā)給我們每個人的,大約有四五十個。
女孩兒天生靈巧,她們兩個贏的時候多,但是,即便贏了花生角也不舍得吃;而我,則是每次贏了立刻吃掉。這樣下來,待我輸時,由于沒有積存,就只好欠賬了。氣得外甥女向姥姥告狀。母親說:“你小舅做得不對,叫他給你們賠禮吧,或者你們彈他的腦瓜崩兒!”我便立即站起,分別給她倆鞠躬。
我以為事情已經(jīng)一了百了;不料過后第二天,母親把我叫到身旁,批評說:這叫自私自利,損人利己。自私自利的人,是沒有朋友的。你以后還有臉和人家一起玩嗎?人家以后,也再不肯和你玩了。
我紅著臉,答說:我知道了,我錯了。
還有一次,我們幾個小伙伴一起玩“過家家”。按照事先的約定,各自認認真真地扮演著丈夫、妻子、兒女、外婆的角色,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蓋房,娶親,抱孩子,喂奶,拾柴火,做飯,擔(dān)負起“家庭”的各種義務(wù)和責(zé)任。我剛剛四歲,由于個頭比較高,便扮演著丈夫的角色,挑水,劈柴,磨刀,宰豬,模擬著成人的各種動作,十分盡職盡責(zé)。媽媽看了,說,這倒有點小大人兒的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