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一生著述極多,我們現(xiàn)在通用的《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就收入三百九十九萬字,〔1〕但仍有遺漏,加上近20年陸續(xù)新發(fā)現(xiàn)的佚文,總量當更大。這皇皇數(shù)百萬字的文字,該從何讀起?應(yīng)該說,這也并無定法,不同的人自會選擇不同的切入口。從文體上說,一般都先從小說讀起,這不僅是因為魯迅是以《狂人日記》這篇小說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引起世人注目,他也是以“中國現(xiàn)代小說第一人”奠定自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歷史地位的;而且小說比較感性,魯迅寫小說又是把自己“燒”進去的,讀魯迅小說可以幫助我們比較容易地進入他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秴群啊肥囚斞傅谝徊啃≌f集,其中《狂人日記》、《藥》、《故鄉(xiāng)》、《阿Q正傳》都是他的代表作,自然應(yīng)該是閱讀的重點;但因為這些作品都已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同學們早就讀過,并且都很熟悉了;今天我們再讀魯迅小說,就得換一個角度。因此,我想向大家介紹一篇《吶喊》中最不引人注目,甚至連它是否是小說也遭到學術(shù)界某些朋友質(zhì)疑的小說:《兔和貓》。——我們就從這里讀起吧。
一
打開書,我們就與“似乎離娘并不久”的這“一對白兔”相遇了?!獎偺と搿棒斞傅氖澜纭?,首先遇到的竟然是小動物,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但,魯迅卻提醒我們:“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漫來?!薄麄円彩呛臀覀円粯拥目蓯鄣纳?。
你看,他們“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睛里頗現(xiàn)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x到這里,你的心微微一動,它喚起了你并不遙遠的記憶:那一天,你離開“老家”,來到“人地生疏”的異地(比如你現(xiàn)在所在的大學),你不是也有過短暫的“驚疑”?這魯迅筆下的動物世界與你竟是這樣相近。
而且他們還會保護自己:“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喂他們的波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后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p>
——你看這段文字:“躬起身子……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飛起一團雪……”,多么傳神,不僅有聲有色,更是聲情并茂。這是你初次感受魯迅文字的魅力:和他筆下的動物世界一樣,他的文字也是這樣的美,這樣的生機盎然。
這世界里,自然不能沒有同樣“天真爛漫”的孩子:“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p>
——想想看,小兔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多么和諧,多么可愛,你能不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么?
而且小兔子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真是太有趣了!而且他,這個剛出生的小小兔子就在你面前“跳躍”:“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jīng)能用后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還有呢:“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薄粗盃幹?,說著,喊著,這些孩子是多么的興奮,多么的開心呵。
你能從這些文字的背后,看到那個站在孩子們中間,以欣賞的眼光默默地觀察小兔子,小小兔子,還有這些孩子的魯迅嗎?你能感覺到此時此刻的魯迅內(nèi)心的溫暖與柔和嗎?
可以說,一觸及這些幼雛,魯迅的筆端就會流瀉出無盡的柔情與暖意?!覀儾环猎倏纯雌渌髌贰?/p>
這是《鴨的喜劇》:“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薄按剿奶幫茗Q的時候,小鴨已經(jīng)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鉆水,拍翅子,‘鴨鴨’的叫?!钡≌f里同時出現(xiàn)了“沙漠”的意象,以及高喊“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的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因此,小說的最后一句是:“現(xiàn)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薄@最后一筆,給你什么感覺?
還有《狗·貓·鼠》里關(guān)于“隱鼠”的童年記憶:它“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fā)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里有,那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唤?jīng)意間又流露出一絲悵惘之情……
于是,你在柔和中讀出了冷峻,在春的溫暖里感到了秋意。——但我們卻由此而開始感悟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復雜和豐富:有人說,魯迅的深情與柔和是隱藏在荒涼的硬殼下的;這“深情、柔和”與“荒涼”是互為表里,又相互滲透的。
這樣,在“兔”的故事里,又出現(xiàn)了“貓”:“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常在矮墻上惡狠狠的看”。不僅看,而且真的下毒手,將兩個兔子活活地吃了!
這確是驚心動魄的一筆?!@是魯迅式的“無辜的生命被吞噬”的主題的突然閃現(xiàn)。
但生活照樣進行:幸存的七個很小的兔在善良的人們的精心照料下,終于長大,“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曾經(jīng)有過的災(zāi)難被忘卻了。
這或許是魯迅更為悲涼的。
但魯迅卻沒有、也不能遺忘?!嗄暌院?,魯迅還在《記念劉和珍君》里這樣寫道:“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他的寫作正是對遺忘的拒絕。
于是,就有了這一段魯迅式的文字——
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我于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里,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于鷹吻的了,上午長班(按,指會館里的仆人)來一打掃,便什么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么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并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這是《兔和貓》這篇小說最具震撼力之處。我們說這是魯迅式的文字,是因為對小動物表示愛憐之情的文字所見多多,但這樣提到“生命”的高度,特別是這樣反身于己,痛苦地自責,卻是絕少見到的。
“(造物主)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魯迅這沉重的嘆息;“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魯迅的一再追問,不僅顯示了“生命”在他思想中非同一般的分量與地位,更是向每一個人,首先是他自己,也包括我們每一個讀者的人性、良知的拷問。我曾經(jīng)這樣寫下我的反?。骸懊看巫x到這段文字,總要受到一種靈魂的沖擊,以至于流淚。不只是感動,更是痛苦的自責。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太為日常生活的瑣細的煩惱所糾纏左右,顯得過分的敏感,而沉湎于魯迅所說的個人‘有限哀愁’里;與此同時,卻是人類同情心的減弱,對人世間人(不要說生物界)的普遍痛苦的麻木,這是一種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傾向”,我為之感到羞愧(見《心靈的探尋》第十二章)?!瑢W,你也聽到、注意到那“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那生命的掙扎之聲了嗎?
小說結(jié)尾是意味深長的:“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墻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里的一瓶氰酸鉀。”——這里出現(xiàn)的是典型的魯迅式的“復仇”主題。這對于魯迅是順理成章的。我們將在下文再作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