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作品十五講 作者:錢理群著


《女吊》一開始就引述明末王思任的話:“會籍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并且直接點明:在這一傳統(tǒng)熏陶下的“一般的紹興人,并不像上海的‘前進(jìn)作家’那樣憎惡報復(fù),……他們就在戲劇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復(fù)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斞溉绱嗣鞔_地將“鬼”(女吊)的想象與故鄉(xiāng)地方文化傳統(tǒng)相聯(lián)結(jié),這是很有意思的。其實,我們在前面講到的“無常”,他的以堅毅為內(nèi)核的豁達(dá)、詼諧的性格,以及作為其外在表現(xiàn)的“硬語與諧談”的語言風(fēng)格,都打上了紹興地方文化的鮮明印記,魯迅因此將其與女吊并稱為紹興“兩種有特色的鬼”。而魯迅對這兩個鬼情有獨鐘,正是顯示了他與浙東地方文化的深刻聯(lián)系〔20〕:這也是他的生命與文學(xué)之根。而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在魯迅關(guān)于女吊的敘述背后仍然存在著一個“他者”:這回是“上海的‘前進(jìn)作家’”,1936年的魯迅正在與之進(jìn)行激烈的論戰(zhàn),魯迅稱他們是“革命工頭”、“奴隸總管”、“以鳴鞭為唯一的業(yè)績”,“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fù),主張寬容”。〔21〕因此,魯迅對女吊的回憶,就具有回歸自己的“根”,以從中吸取反抗的力量的意義;而如本章開頭所說,此文又寫在魯迅生命的最后時刻,就更增添了特殊的分量。

和《無?!芬粯?,魯迅并不急于讓我們與女吊相見,而是竭力先做鋪墊,渲染夠了,再一睹風(fēng)采,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先從釋名說起,強調(diào)“吊死鬼”與“女性”的幾乎是先天性的聯(lián)系?!@也正是本章開頭引述的魯迅最后一次聊天的話題;這背后的女性關(guān)懷是很明顯的。接著又據(jù)“吊神”的稱呼而強調(diào)“其受民眾之愛戴”:女吊和無常一樣,都是底層人民創(chuàng)造的、寄托了他們的愿望與想象的鬼。〔22〕

既然是舞臺上的鬼,就自然要有觀眾。有趣的是,“看戲的主體”不是人,是神,還有鬼,“尤其是橫死的冤鬼”。——順便說一點:在中國民間傳統(tǒng)中,對于“橫死的冤鬼”總有特殊的關(guān)照;“五四”時期臺靜農(nóng)先生寫過一篇很有影響的小說《紅燈》,就是描寫他的安徽家鄉(xiāng)每逢陰歷七月十五“鬼節(jié)”點河燈祭奠冤鬼的習(xí)俗的。這背后的意味是發(fā)人深思的。

在魯迅的家鄉(xiāng),就有了演出前的“起殤”儀式?!斞柑匾庹f明,這不是一般的“召鬼”,而是“專限于橫死者”的?!啊毒鸥琛分械摹秶x》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dāng)然連戰(zhàn)死者在內(nèi)。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薄赖臁芭奄\”的“英靈”,這真是非凡之舉!因為如魯迅所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但也如魯迅所說,老百姓卻能夠“明黑白,辨是非”,〔23〕即所謂“人心自有一桿秤”,這些犧牲的起義戰(zhàn)士成為“鬼雄”受到浙東民間的禮拜,是自然的:這里的“民氣”中一直深藏著反抗、叛逆的火種。

想一想吧,這是怎樣一個動人心魄的場景:……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臺下了?!瓚蜃影缪莸墓硗?,“藍(lán)面鱗紋,手執(zhí)鋼叉”……十幾名鬼卒:孩子自愿充當(dāng)?shù)摹傲x勇鬼”……“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huán)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zāi)股希缓蟀尾骜Y回,上了前臺,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臺板上”?!皳砩稀?、“疾馳”、“環(huán)繞”、“大叫”、“刺”、“拔”、“馳回”、“擲”、“釘”,這一連串的動作,何等的干凈、利落,何等的神勇!

就這樣,“種種孤魂厲鬼,已經(jīng)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真是一個奇妙的生命體驗:超越了時空,跨越了生冥兩界,也泯滅了身份的界限,沉浸在一個人鬼相融、古今共存、貴賤不分的“新世界”里。不妨設(shè)想一下身處其間的幼年魯迅(假設(shè)還有我們自己),將會有怎樣的感受:或者會因為“孤魂厲鬼”在身邊游蕩而感到沉重,夾雜著幾分恐懼幾分神秘,或許相反,有一種微微的暖意掠過心頭,說不出的新奇與興奮……

就在這樣一種氣氛中,戲開場了,且“徐徐進(jìn)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里的),虎傷鬼……”,這都是民間常遇的災(zāi)難而化作了鬼,看客卻“不將它當(dāng)作一回事”,或許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對于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笔降膽B(tài)度吧。突然,“臺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梁上,原有一團(tuán)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臺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女吊要出場了!不料,闖出來的卻是“不穿衣褲,只有一條犢鼻,面施幾筆粉墨的男人”,原來是“男吊”。盡管他的表演也頗為出色,尤其是在懸布上鉆和掛,而且有七七四十九處之多,是非專門的戲子演不了的;但看客(或許還有我們讀者)卻沉不住氣了:女吊該出場了。

果然,在翹首盼望,急不可耐之中——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內(nèi)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

這是期待已久的閃光的瞬間,一個簡潔而又鮮明的亮相,你心里不由得叫一聲“好”!

魯迅卻不急于再添濃彩,加深印象(沒有經(jīng)驗的作者多半會這樣做),而是就勢把筆蕩開,大談“著紅”的意義:從王充《論衡》中的漢朝鬼,到紹興婦女的習(xí)俗,強調(diào)“紅色較有陽氣”,自然為志在“復(fù)仇”的“厲鬼”所喜愛,又順便刺一下認(rèn)為“鬼魂報仇更不符合科學(xué)”的“‘前進(jìn)’的文學(xué)家和‘戰(zhàn)斗’的勇士們”,還突然冒出一句:“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這都是興之所至,隨意流出的文字,卻使文氣搖曳而不板滯。而且于不知不覺之間,文章的意蘊也更深厚了。

放得開自然也收得??;筆鋒一轉(zhuǎn),就拉了回來——

她將披著的頭發(fā)向后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

這是一幅絕妙的肖像畫,有著極強的色彩感:純白,漆黑,猩紅。前面已經(jīng)說過,紅色所內(nèi)含的“陽氣”使紹興的婦女即使赴死也要著紅裝;其實中國的農(nóng)民都是喜歡大紅、大黑與純白的。魯迅選用這三種色彩來描繪女吊的形象,正是表現(xiàn)了他對中國農(nóng)民和民間藝術(shù)的審美情趣的敏感和近乎直覺的把握;而有人對《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和《野草》四部作品的色彩做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魯迅用得最多的色彩也恰恰依次是白、黑、紅,〔24〕這大概不是一個巧合:魯迅與中國民間社會的深刻聯(lián)系其實是滲透到他的美學(xué)趣味中的。如果翻翻有關(guān)色彩學(xué)的知識,還可以發(fā)現(xiàn),白、黑、紅,這都屬于“基本色”,其最大特點是“它們基本上是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它們所表現(xiàn)的基本品質(zhì)是相互排斥的”,“在一幅構(gòu)圖上,這些單純的色相決不能當(dāng)作過渡色來用”,“它們可以彼此區(qū)別,但它們在一起就引起一些緊張”。〔25〕這樣的色彩選擇,這樣獨特的配色方法,可能與魯迅性格、情感、心理……上的內(nèi)在緊張有一定關(guān)系,這“形式”背后的“意味”,是很有意思的。同學(xué)們?nèi)绻信d趣,還可以做進(jìn)一步的探討,這里就不深說了吧。

而魯迅本人在畫完了女吊的肖像后,意猶未盡,又對女吊的打扮發(fā)了一通議論:“比起現(xiàn)在將眼眶染成淺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yīng)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丑模樣?!薄瑢W(xué)們可能會感到驚奇,魯迅對婦女的裝飾竟如此注意與有研究;其實,女作家蕭紅早就有過這樣的回憶:有一天,魯迅突然批評她的“裙子配得顏色不對,……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蕭紅自然很奇怪:“周先生怎么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魯迅回答說:“看過書的,關(guān)于美學(xué)的?!?sup>〔26〕我們或許可以從這些小地方看到魯迅的美學(xué)素養(yǎng)的某一個側(cè)面吧。

我們這樣邊讀邊議,扯得可能遠(yuǎn)了一點;還是跟著魯迅回到觀戲的現(xiàn)場上來吧。你看——

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于發(fā)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楊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這里又給我們讀者一個藝術(shù)上的驚喜:在魯迅的形象記憶里,他對演員以精湛的藝術(shù)所傳達(dá)出的女吊的神情,以及內(nèi)心世界的精妙之處,可謂體察入微,且能用如此簡潔的語言表達(dá)得如此準(zhǔn)確,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讀這樣的文字,真是一種享受!但或許更加觸動我們的,還是這位“楊家女”,以及與她同命運的臺下看戲的“下等人”的一腔苦情。

……

但魯迅卻沒有沉浸在對人間鬼域的不幸者的同情與對民間反抗精神的贊揚中,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yán)峻起來:談到了“中國的鬼”的“壞脾氣”,而且“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復(fù)仇”。魯迅早就說過,中國人受到了屈辱,不是“向強者反抗”,而往往到更弱者那里去“轉(zhuǎn)移”自己的不幸,〔27〕這其實就是“討替代”,“中國鬼”本屬于中國,大概也就沾染上這樣的“國民性”了吧?!斞冈谌魏螘r候,任何問題上,都是清醒的:即使對于他如此傾心的故鄉(xiāng)民間反抗傳統(tǒng),他也毫無美化之意,他一點也不回避這種反抗的有限性?!杜酢纷罱K傳達(dá)給我們讀者的,正是一種歷史的悲涼感。

但魯迅仍把他的憤怒之火噴向現(xiàn)實中的“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

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fù)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fù)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這是隱藏在背后的“他者”的突然浮現(xiàn):魯迅的一切“返顧”,最終都要回到現(xiàn)實。以此為這篇鬼的回憶作結(jié),正是魯迅之為魯迅。

注釋

〔1〕池田幸子:《最后一天的魯迅》,收《魯迅先生紀(jì)念集》“悼文”第2集,53—55頁,上海書店復(fù)印,1979年版。

〔2〕《自言自語·一 序》,《魯迅全集》8卷,91頁。

〔3〕《門外文談》,《魯迅全集》6卷,84頁。

〔4〕《<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魯迅全集》6卷,477頁。

〔5〕參看《致母親》(1936年9月3日),《魯迅全集》13卷,418頁。

〔6〕《女吊》,《魯迅全集》6卷,615頁。

〔7〕《女吊》,《魯迅全集》6卷,615頁。

〔8〕《無?!罚遏斞溉?卷,271頁。

〔9〕同上書,270頁。

〔10〕《社戲》,《魯迅全集》1卷,567頁,564—565頁。

〔11〕周作人:《<陶庵夢憶>序》,《周作人自編文集·苦雨齋序跋文》,114—115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2〕《五猖會》,《魯迅全集》2卷,261—262頁。

〔13〕同上書,262頁。

〔14〕周作人:《關(guān)于祭神迎會》,《周作人自編文集·藥堂雜文》,11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5〕《無常》,《魯迅全集》2卷,273頁。

〔16〕見《魯迅全集》2卷,331頁。

〔17〕參看《關(guān)于知識階級》,《魯迅全集》8卷,193頁。

〔18〕《死》,《魯迅全集》6卷,608頁、610頁。

〔19〕《寫于深夜里》,《魯迅全集》6卷,500頁。

〔20〕對這一問題有興趣的同學(xué)可參看《魯迅與浙東文化》一書(陳方競著,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21〕參看《答徐懋庸并關(guān)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魯迅全集》6卷,538頁;《死》,《魯迅全集》6卷,612頁。

〔22〕《這個與那個·三 最先與最后》,《魯迅全集》3卷,142頁。

〔23〕《“題未定”草之九》,《魯迅全集》6卷,435頁。

〔24〕參看錢理群:《心靈的探尋》,284—28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

〔25〕參看R.阿恩海姆:《色彩論》。

〔26〕蕭紅:《回憶魯迅先生》,收《魯迅回憶錄》“散篇”上冊,707—708頁,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

〔27〕《雜憶》,《魯迅全集》1卷,225頁。

本講閱讀篇目

《無?!?收《朝花夕拾》)

《女吊》(收《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

《<朝花夕拾>后記》(收《朝花夕拾》)

《社戲》(收《吶喊》)

《五猖會》(收《朝花夕拾》)

《阿長與<山海經(jīng)>》(收《朝花夕拾》)

《死》(收《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

《我的第一個師父》(收《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

《我的種痘》(收《集外集拾遺補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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