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蘇格蘭喬叟派
喬叟詩歌藝術不僅僅是在英格蘭受到推崇,他所奠定的英語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也并不僅僅局限于英格蘭。在15世紀,喬叟詩歌藝術和英語詩歌傳統(tǒng)迅速而深刻地影響了不列顛其他地區(qū),使這些地區(qū)的文學逐漸融入英語文學的主流。在這當中,蘇格蘭詩人特別推崇喬叟,他們中很快也出現(xiàn)了“喬叟派”。當時蘇格蘭還是一個獨立王國。喬叟對蘇格蘭文學的重大影響有助于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文化上趨同的傾向,對后來兩個地區(qū)的統(tǒng)一起了一定促進作用。受英格蘭文學傳統(tǒng)特別是喬叟詩歌影響最深的中世紀蘇格蘭文學家有羅伯特·亨利遜(Robert Henryson,1425?—1500)、威廉·鄧巴(William Dunbar,1460?—1530)、沃爾特·肯尼迪(Walter Kennedy,1455?—1508?)、加文·道格拉斯(Gawin Douglas,1474—1522)、大衛(wèi)·林賽(David Lyndsay,1490?—1555?)和據說是《國王之書》作者的蘇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等人。他們通常被稱為“蘇格蘭喬叟派”(Scottish Chaucerians),可見他們受喬叟影響之深。蘇格蘭詩人把喬叟派英格蘭詩歌藝術同蘇格蘭本地傳統(tǒng)結合起來,使蘇格蘭文學在16世紀以后進一步繁榮,蘇格蘭文學也成為英語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根據現(xiàn)存資料,蘇格蘭詩人中最早提及喬叟的是《國王之書》(The Kingis Quair,1423?)的作者。這部著名的宮廷愛情浪漫傳奇被稱為《國王之書》,因為據說它出自蘇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之手。[53]在詩作結尾,詩人說:“贊美獻給我親愛的大師,/高爾和喬叟”,他們“德行高尚詩藝精妙無比”,“像桂冠詩人一樣至高無上”。[54]這表明,早在15世紀初期,喬叟和高爾在蘇格蘭詩壇就已經有很大影響,被尊為詩人們的大師?!秶踔畷返淖髡唠S即還專門說明他的“書是用七行詩節(jié)創(chuàng)作”。他所說的“七行詩節(jié)”就是指喬叟創(chuàng)造的每節(jié)七行、韻式為ababbcc的詩節(jié)。這種詩節(jié)形式是喬叟受法國詩歌的啟發(fā)而創(chuàng)造的,最為喬叟喜愛。它最先用于《百鳥議會》,后來又用于《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以及《坎特伯雷故事》中風格比較高雅的故事里。這種詩節(jié)被稱為“喬叟詩節(jié)”,是15和16世紀英語敘事詩中最通常的詩節(jié)形式。莎士比亞、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以及其他許多后代詩人都用過。《國王之書》采用的就是這種詩節(jié)。這部詩作使用當時十分流行的宮廷愛情浪漫傳奇體裁,以詹姆斯個人的愛情經歷為題材,語言和詩藝都不錯,影響很大,所以“喬叟詩節(jié)”后來又被稱為“君王體”。
當然,《國王之書》的作者從他“親愛的大師”那里學到的不僅僅是喬叟詩節(jié),也不僅僅是《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和《百鳥議會》那樣的宮廷愛情浪漫傳奇的內容和形式,而且如詹姆斯·金斯利(James Kinsley)所指出的,“詩人從喬叟那里不僅學會了向其他詩人隨意借用,而且還學會了如何巧妙和創(chuàng)造性地處理所借用到的材料”[55]。同喬叟在創(chuàng)作中一樣,《國王之書》的作者也在內容和詩歌手法上向英格蘭詩人和西歐其他地區(qū)的詩人“隨意借用”,并將借用的材料同蘇格蘭本土的文學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地結合起來。《國王之書》也因此成為蘇格蘭文學史上第一部“喬叟派”詩作和第一部具有很高文學價值的作品,其作者自然也被認為是蘇格蘭的第一位喬叟派詩人。
如果詹姆斯一世不是《國王之書》的作者,那么蘇格蘭第一位留下姓名的重要喬叟派詩人則是羅伯特·亨利遜。登頓·??怂梗―enton Fox)指出:“他真誠的人文主義思想使他成為蘇格蘭喬叟派中最接近喬叟的詩人?!?sup>[56]如同當時其他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喬叟派詩人一樣,他在贊頌喬叟的同時還通過在創(chuàng)作中對他所崇敬的“大師”借用和改寫進行特殊形式的評價。他對喬叟的借用或借鑒在許多作品中都很明顯,但最突出也最能表現(xiàn)他對喬叟的評價的是其代表作《克瑞西達的遺囑》(The Testament of Cresseid)。在一定程度上,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他專為喬叟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寫的續(xù)篇。作者在詩作的引子中說:
我燒旺爐火,渾身感到溫暖,
小酌一杯,不覺興致盎然,
哪怕那門外地凍天寒。
我取來一本書打發(fā)長夜漫漫,
我一頭扎進書里,全神貫注;
那是偉大光輝的喬叟之名著,
它把美麗的克瑞西達和特洛伊羅斯描述。
但敘述者并非從《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的開頭讀起,而是直接翻到狄俄墨得斯帶走克瑞西達那部分:
我翻到狄俄墨得斯帶走
光艷照人的漂亮女士之后,
特洛伊羅斯傷心欲絕,
他淚流滿面,臉上毫無血色,
…………
我不再重復他的悲傷,
因為喬叟美妙的詩行
無與倫比,已把他的痛苦
帶進所有讀者的心房。[57]
然后,亨利遜就離開了喬叟為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安排的結局而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其實表明,他贊賞喬叟此前對這對戀人的描寫,但不同意喬叟對他們的命運的安排。喬叟把《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作為特洛伊羅斯的悲劇來創(chuàng)作,因此這部傳奇以他因為克瑞西達爽約未歸并投入狄俄墨得斯的懷抱而在悲痛中戰(zhàn)死結束。亨利遜顯然對克瑞西達背叛愛情而沒受到應有的懲罰大為不滿。他改變了喬叟的安排,讓特洛伊羅斯凱旋,卻讓克瑞西達染上麻風病,變得丑陋不堪,只得同其他麻風病人一道沿街乞討,最后在貧困交加中死去。這部616行的詩作顯然是詩人對克瑞西達背叛她與特洛伊羅斯的愛情與誓約,投入希臘人狄俄墨得斯的懷抱的譴責。不過,亨利遜讓她在臨死前幡然醒悟,認識到自己的罪孽。這些都表明亨利遜是一個特別注重道德訓誡的詩人,所以他用他的作品來間接批評喬叟的作品缺乏嚴厲的道德評判。這同后來維多利亞時代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對喬叟的批評有相似之處。其實,喬叟在書中利用克瑞西達本人之口和在《貞女傳奇》的“引言”里都對她做了道德評判,只不過沒有亨利遜那么嚴厲而已。
亨利遜對喬叟的修正表明,他更注重喬叟作品的思想內容;相對而言,鄧巴同許多同時代英格蘭和蘇格蘭詩人一樣,則特別注重喬叟在詩歌語言方面的貢獻。他在詩作《金盾》(The Golden Targe)中贊美喬叟說:
??!尊敬的喬叟,修辭家之玫瑰,
我們語言的高貴之花。
…………
你用天堂般美妙的鮮活言辭
使我們的語言光輝無比。
因為你,英語超越世上一切語言,
正如明媚的清晨對于黑夜一樣,
你難道不是我們的語言之光?[58]
詩人鄧巴參照喬叟為理查德二世的婚事撰寫的名著《百鳥議會》,創(chuàng)作了《薊與玫瑰》(The Thrissil and the Rois)來祝賀國王詹姆斯四世(James IV,1488—1513年在位)與英格蘭公主瑪格麗特(Margaret Tudor,1489—1541)的豪華婚禮,表明他對喬叟詩作十分欣賞。同《百鳥議會》一樣,鄧巴詩作里的聚會也是由自然女神主持,只不過喬叟的參會者只有鳥類,而鄧巴卻將走獸和植物都包括進來。
鄧巴的同時代詩人道格拉斯也高度贊頌喬叟把英語發(fā)展為文學語言以及在創(chuàng)造和規(guī)范英詩方面的巨大貢獻。道格拉斯是一位主教,學識淵博,著述豐富,還翻譯了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Aeneid)。在他的《埃涅阿斯紀》譯本第一部的引言中,他將“尊敬的喬叟,無與倫比的詩人”比作“天堂的號角”與“測時的日晷和規(guī)則的制定者”,感謝他為英語詩歌“帶來生命的清泉”。[59]
道格拉斯在其第一部長篇詩作《榮譽之宮》(The Palace of Honour,1501)里贊揚喬叟用民族“俗語”創(chuàng)作,而且這部著作從標題到內容都明顯受喬叟的著名詩作《聲譽之宮》的影響。在詩中,從格律、詩節(jié)形式和語言的使用到情節(jié)結構、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對“榮譽之宮”的描寫,道格拉斯都直接借鑒喬叟的《聲譽之宮》和其他詩作。登頓·福克斯認為,《榮譽之宮》“不僅表明道格拉斯多么受惠于喬叟,而且還反映出他對喬叟的理解是多么深刻——道格拉斯這部詩作是一部對《聲譽之宮》非常有意義的評論”[60]。
在16世紀,即使當蘇格蘭和英格蘭之間的沖突日益嚴重,蘇格蘭面臨被吞并的威脅之時,喬叟仍然一直在蘇格蘭享有崇高地位。《蘇格蘭的怨訴》(The Complaynt of Scotland,約1548年)是蘇格蘭文學史上第一部散文文學作品,作者可能是一位名叫羅伯特·威德邦(Robert Wedderburn)的蘇格蘭人。這部作品是蘇格蘭人面對英格蘭的入侵和英格蘭關于蘇格蘭是英格蘭一部分的宣傳做出的反應,它強調蘇格蘭從來不是不列顛(蘇格蘭人通常稱英格蘭為不列顛)的一部分,而是一個獨立國家。在這部書里,作者在講述蘇格蘭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學淵源時,給出了一份蘇格蘭人喜愛閱讀的文學作品的書單,里面包括凱爾特傳說[61]、蘇格蘭民間故事、亞瑟王浪漫傳奇、古希臘羅馬作品以及一些著名的法語和英語詩作,一共47種。其中位列第一的正是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62]從這可以看出,經過一個多世紀來蘇格蘭詩人和讀者對喬叟的學習、繼承、借鑒和容納,喬叟詩歌已經深入蘇格蘭,甚至已經成為其文化文學傳統(tǒng)的重要源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