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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親出軌,母親赴歐留學

張愛玲新傳:始終沒有感受團圓的一生 作者:張俊杰 著


3.父親出軌,母親赴歐留學



轉(zhuǎn)型時期的人物有著兩面不同的人生相,這毫不奇怪。某些習俗,可以在某個角落里繁衍日久,迄今不絕。事實上,文化之脈并不會因政治的鼎革,在一夜之間停下腳步,它始終會以自己的節(jié)奏影響世人。這種潛移默化的力量,往往是那么強大。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是典型的轉(zhuǎn)型時期的豪門二代,出身無用了,失去了上進之階,家族的二代后裔靠祖產(chǎn)雖還能錦衣玉食,但卻是坐吃山空。繁花凋落的家族,實際上是很可悲的。在民國初年,有成千上萬這樣的家庭,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而張愛玲,則是那些面容蒼白的老宅中眾多孩子中的一個。雖然物質(zhì)生活上還有前朝的富麗繁縟,卻總像蒙了灰的銅飾,窗外的陽光即使能夠照耀一下,卻反射不出一點有生機的光芒,難免令人沮喪。

眾所周知,從政治上退出主流地位,也就意味著永久地走入灰色地帶。在角落里,他們這些落寞的豪門二代或醉生夢死,或牢騷滿腹,或驚恐不安,卻很少有人能絕然奮起。張愛玲,血緣的線,身世的鎖,牽住了她,她雖然從小就看得見外面明麗的天地,卻沖不出、飛不走。

仔細分析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他是跨越了中國近現(xiàn)代巨變的一個人。時代在上演轟轟烈烈的正劇,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個福音,而對舊官宦家族遺孑來說,卻不折不扣是一場個人悲劇。他的一生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沒能找到方向。

幼時,張愛玲對父親種種不合時宜的舉止便有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個神態(tài)沉郁的夫子,終日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起長腔一唱三嘆,算是作結(jié)。然后沉默踱步,走了沒兩丈遠,又起頭吟誦另一篇。聽不出那是古文、八股范文,還是奏折,總之從不重復(fù)。

末世人物有他們割舍不了的精神寄托,這份情感在外人看來總是可憐兮兮的,因為那毫無意義。雖然張廷重受清末維新之風的熏陶,學過英文,能讀會寫,但是終究沒有走出宅門去謀生就業(yè)。因為,做生意外行,虧不起;當官,步入政界,更是不行。

在畸形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張廷重,自然也就跟這時代的氣息一樣,新舊雜陳。一方面,他自認為是新文明的同道中人,并不抵制時新的觀念。他愛看白話文的平民小報,甚至還買過大部頭的《胡適文存》,樂于閱讀翻譯過來的西洋小說,喜歡購買進口的名牌轎車。但是另一方面,舊時代延續(xù)下來的慣性,仍是主導(dǎo)了張廷重的人生。這位遺少,雖被母親嚴厲管教,但成人之后,舊派士大夫的嗜好一樣也不少—吸大煙、納妾、嫖妓、賭博等等。

張愛玲父親張廷重和母親黃逸梵的婚姻是舊社會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婚姻,這種婚姻在20世紀早期西方思潮從多個層面滲透中國之時,已經(jīng)不再處于“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之中了。

作為遺少的張廷重,陳腐享樂思想根深蒂固于內(nèi)心,事實上,他的思想大于行動,享受重于奮斗。沒到天津之前,他還有在上海的兄長約束,可一到了天津,卻是一點顧忌都沒有了,于是便盡情地揮霍,這個遺少的生活重心被抽大煙和養(yǎng)姨太太占據(jù)了。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后改名逸梵),像外國人,頭發(fā)不太黑,皮膚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點像拉丁人的后裔。她也是一位名門之后,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廣西鹽法道道員黃宗炎的女兒。張廷重在母親去世三年后,迎娶了這位黃軍門家的千金,結(jié)婚成了家。

后來,黃素瓊這位很有個性的女子,成為了張氏家族里的一個異數(shù)。她氣質(zhì)上很有乃祖之風,總是對自己的命運進行大膽的選擇,經(jīng)常聽人說“湖南人最勇敢”,她的人生軌跡毋庸置疑證明了這一點。誠然,母親不妥協(xié)的性格,對張愛玲的成長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黃素瓊雖然出生在大宅門,沒上過新學校,還纏過腳,不過卻受到了較徹底的新文化熏陶。她拒絕陳腐,渴慕新潮,崇尚女子獨立,不甘心依附于男人。張愛玲在晚年談到母親時,說母親是“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張愛玲從小就聽家人議論,說母親素瓊由于沒上過學,所以是個大大的“學校迷”,然而上學的事,“在于她卻純是夢想和羨慕別人”。不過人生總有出人意料處,這個勇敢者后來不僅圓了上學夢,1948年的時候還在馬來亞僑校教過半年書,再次令人瞠目結(jié)舌。

在上個世紀初民智開啟的背景下,像這樣的女子,即使在歷史上無名,也足以令人敬佩!顯然,黃素瓊與張廷重的價值取向不同,當然也就看不慣丈夫那種醉生夢死的活法。她勸誡過也干預(yù)過,但因覺無力喚回,于是就轉(zhuǎn)入消極抵抗。

既然家庭生活不幸福,母親也就只能從其他方面尋求補償。在那段日子里,黃逸梵經(jīng)常和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一同逛街,大肆消費,挑選各種布料,回來后在大鏡子前裁剪、比試。然而這時候,父親張廷重會皺起眉頭,在一旁小聲嘀咕表示不滿,然而由于自知理虧,也并沒有太多勇氣去斥責,只是怏怏不快而已。

作為新女性的黃逸梵看著丈夫越來越出格的舉動,已經(jīng)無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認為情況不能這樣一直維持下去了,便向丈夫攤牌,鄭重提出要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明確禁止丈夫抽大煙和養(yǎng)姨太太。而張廷重是一臉詫異,斷然拒絕了。面對如此不求上進、不知悔改的丈夫,黃逸梵認為這個家是待不下去了,她想出走,成為娜拉,要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傷心難過的地方。然而這雖然只是一個想法,但黃逸梵心意已決,在她看來,剩下的就是時機問題了。

后來,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要出國留學,母親黃逸梵便以監(jiān)護陪伴為名,順理成章地偕同而去了。

臨別那天,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伏在床上痛哭,弄得周圍人不知所措。傭人幾次前來催說已經(jīng)到時候起程了,她仍是哭,好像沒有聽見,不理會傭人。當傭人把張愛玲抱到黃逸梵面前,讓她也幫著催時,黃逸梵的聲音哭得更大了,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傾瀉出來。當時只有四歲的張愛玲顯然被嚇著了,但她卻沒有哭。后來,“寡情”的張愛玲回憶起那段生活,“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早就不在那里了?!笨陀^地講,黃逸梵的出走與張廷重在外面包養(yǎng)姨太太有很大關(guān)系。那個姨太太是個妓女,名喚老八,其實比張廷重還大兩歲,有著蒼白的瓜子臉,相貌并不出眾。

事實上,在母親黃逸梵出走前,張愛玲也是見過這位姨太太的。那一次,張廷重要帶著女兒去姨太太居住的小公館,張愛玲覺得這是對母親的不忠,拼命扳著門不肯去,還手腳亂踢。張廷重生氣了,把她橫過來猛打了幾下,終于還是抱了過去。不過張愛玲倒也“入鄉(xiāng)隨俗”,到了姨太太那邊,看見很多新奇玩意兒也就不鬧了。而且由于姨太太的熱情敷衍,那天,張愛玲很高興,吃了很多糖,交流也十分容易。

悲哀的是,母親出洋之后不久,姨太太就直接搬進了張家。一時之間,家里變得異常熱鬧,姨太太有很多名目的姐妹們,常常來家里舉行各種宴會,而小小的張愛玲就喜歡躲在簾子后面偷看她們。成年后,張愛玲還記得有一對十六七歲的姐妹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留著長劉海兒,穿著一色的玉色襖褲,雪白地偎依在一起,像是生在一起似的。

顯然,常人喜歡關(guān)注的東西,張愛玲通常都是“盲視”,而那些普通人不在意的地方,張愛玲反而會留下深刻印象?;蛟S她真是注定要成為“天才”的。

這位姨太太,不知為何不喜歡小煐的弟弟,也許因為弟弟是將來家產(chǎn)的繼承人吧。為了特別凸顯這個態(tài)度,她就反過來抬舉小煐,每天晚上帶小煐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坐在桌邊,小煐驚訝于“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她卻能把一整塊蛋糕全吃了。而后,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打起盹,照例到后半夜三四點鐘,才由仆人背著回家。

姨太太還為小煐做了一套雪青絲絨的短襖和長裙,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布料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小張愛玲自然滿心歡喜,毫不猶豫地答道:“喜歡你?!?/p>

對這件事,成年之后的張愛玲仍感到“耿耿于心”,好像不該那樣見利忘義,而且那是她當時真實的想法,“并沒有說謊”。是啊,童年的小張愛玲畢竟是個孩子,如此童真童趣的她想必自己也會時常懷念的吧。

不過,姨太太畢竟是另一路人。她用了些心機,但終究也融不進這個家,反而給公館帶來了一股戾氣。據(jù)張愛玲回憶說:“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里,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游來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p>

不僅如此,姨太太用痰盂砸破了張廷重的頭,直鬧到張家的族里有人不能容忍,出面施加壓力,要逼她離開。后來,姨太太終于被趕走了。小張愛玲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見兩輛塌車從大門里緩緩出去,裝著姨太太帶走的銀器家什。仆人們厭惡她,都說:“這下子好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走得這樣平靜,大約是從張廷重那兒索要到了足夠的補償。而在張愛玲八歲這一年,家里陸續(xù)發(fā)生了一連串的變化,讓她的童年產(chǎn)生了更多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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