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再也回不去的叫曾經(jīng)
“說好永遠(yuǎn)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來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當(dāng)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開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來是這么脆弱。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卻經(jīng)不起平凡。”
張愛玲的這番話不知適不適合用在自己父母身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父母是斷然經(jīng)不起平凡的。稚嫩青澀時筑起的情愛本就輕若飛羽,性格的不合一步步把兩人逼向海邊,最后黃逸梵乘船離去。四年的分別,在張愛玲最需要受啟蒙的時候,每天看到的卻是人性的矛盾,從小便受到了影響。而后,雖與母親有兩年的歡樂時光,卻也未能填補之后數(shù)年心靈的傷痕。
母親回來之前,張愛玲最痛恨的便是家中的重男輕女。封建家庭這般也可以理解,但每當(dāng)自己的保姆何干在弟弟的保姆張干面前處處忍讓時,她便看不過去,而她要強刁鉆的性格更是讓張干不喜歡。童年的差別對待深深挫傷了女孩過早生長茂密的自尊,她感覺這一切像一群蚊子一樣,不停地叮咬著她,不致命,卻總是讓她忍不住撓那些紅腫的包。
母親回來了,起初母親仍是高貴遙遠(yuǎn)的,后來父親被送進醫(yī)院戒煙,家中多了明媚和顏色,母親為她的生命填充了靚麗的色彩。景色再好的園林,地下也不知深埋著多少朽木,再溫馨的時光也有煩惱的事情充斥其間。在體會母親柔情的同時,她面臨的又是父母無止境的爭吵。
承諾的只言片語是輕易的,行動的一點一滴是困難的。水滴石穿,可石未穿,水便枯竭了。張廷重和妻子依舊經(jīng)常意見不合,他也做不到處處忍讓。思想的不同已經(jīng)不是爭吵的開端,而是根源。張愛玲的教育又被搬出來,黃逸梵是喜歡上學(xué)的青蔥時光,自然想讓張愛玲進學(xué)校讀書,而張廷重不肯。最后黃逸梵偷偷帶著張愛玲報名進入了黃氏小學(xué),直到這一刻,張愛玲才從張煐更名為張愛玲。母親歪頭想名字的那瞬間也是張愛玲記憶中深深的一抹,雖然后來她覺得這是個惡俗的名字。
黃逸梵留洋回來后,穿著、談吐比從前更加彰顯女性的魅力。她噴著淡淡花香的香水,講著一口流利的英文。擁有漂亮的妻子,對男人來說好比握幽蘭在懷,清香環(huán)繞。但若是駕馭不了,便成了蒲公英,不知會飄向何方。張廷重面對有新思想的妻子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用了最爛俗的方法,想方設(shè)法地問黃逸梵要錢,想花盡她的錢,以為這樣便能將她留在身邊,她也不會再離開。
張廷重用盡了一切蹩腳的理由,黃逸梵也知曉了他的真實想法。兩人吵得更是不可開交,每當(dāng)兩人吵得厲害的時候,傭人便會帶走姐弟倆。盡管如此,那無休止的吵鬧還是影響了張愛玲,以致后來她的小說中總會出現(xiàn)這些場景,《金鎖記》《傾城之戀》《創(chuàng)世紀(jì)》等文章中都有不同關(guān)系的男女在金錢上的糾葛,都是男方騙走女方的錢財。可能從這時起,錢的概念便深入張愛玲的心中,使得她一生的金錢觀和愛情觀都受這件事的影響。
張廷重在每天的爭吵、心煩中又重新開始抽鴉片,此后再未能放下煙桿,就像他再未對這段情死灰復(fù)燃。當(dāng)年遠(yuǎn)洋傳書的情意和承諾變?yōu)闊熁?,一吸一呼之間化為煙圈飛散而去。兩人的爭吵已爭不出什么結(jié)果,絕望后重拾的希望是更加脆弱的,那一絲家庭的溫暖與希望就這樣徹底破滅。黃逸梵徹底心灰意冷,提出離婚。
離婚也是經(jīng)過一番折騰的,張廷重是不愿意離婚的。有過好幾房姨太太,也曾一個人悲涼過,在醫(yī)院怕也是痛苦的,可離婚他還是做不到。爭吵不休卻不愿放手,除了守舊思想外,他對這個與眾不同、不由他擺布的女子怕是也有難舍的感情。離婚時,黃逸梵請了幾個洋人律師,最后才終于定下。
離別是說不出口的憂傷,沒人愿意在人海中牽手后再放手。但是當(dāng)號角聲響起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跟著它走向離別,不再停留,無論是大風(fēng)、烏云還是冬雪。兩個人還是到了說再見的時候,怎么也沒有辦法可以避免了。
離婚那天,不知是晴空還是烏云。繁花落盡,徒留一地傷感?;ㄩ_了敗,敗了開,兩次已看破紅塵,隨風(fēng)離去。養(yǎng)花人卻怎么也看不開,想挽留那花,留在眼前,哪怕遺世獨立也好,可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簽字那一刻,張廷重還在想方設(shè)法地拖延時間,不肯簽字。直到黃逸梵說出那句,“我心已經(jīng)是一塊木頭了”,張廷重才很受傷地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張愛玲后來說過,雖然父母未曾征求過她的意見,但她是贊成離婚的,反正這個家早已是藍的綠的都辨不清的了。
黃逸梵的離開,帶走了家里最后一絲乍暖還寒的氣息,從此這棟遍布老宅氣息的花園洋房冰封萬里,再沒有過春天,只有源源不斷從煙桿里冒出的寒氣,真是說不盡的蒼涼故事。
因為母親的堅持,張愛玲在黃氏小學(xué)得以正常升學(xué)至圣瑪利亞中學(xué),黃逸梵走后,張廷重也不曾再干預(yù)張愛玲的教育問題。而張愛玲從小到大看著父親落寞的身影,邊走邊背著像奏章一樣冗長的文章,只是一直背,好似從未重復(fù)。這時的張愛玲就已經(jīng)感受她文章中出現(xiàn)的那種蒼涼之感,因為這些都是無用的,是壓在父親心頭搬不去的石頭。
母親搬出去后不久,姑姑也搬了出去,和母親一同居住。母親與姑姑似乎是形影不離的,出國,回國,彈鋼琴……都是在一起的,以致后來張愛玲與姑姑感情深厚。
離婚第二年,黃逸梵再次前往法國。張愛玲此時也只是心中少了份溫暖,但還未曾受到傷害。直到她14歲那年,也就是父母離婚四年后,父親再婚。
寒冷驟然來襲時,可以裹緊棉被,加厚衣裳,不至于讓寒冷充斥每個毛孔。寒冷不曾將庭院植物的生機帶走,卻先寒了她的心。而現(xiàn)在又一場烈火來襲,冰火交加,傷得她體無完膚。父親續(xù)弦娶妻,對方是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張廷重起初是不太同意的,后來被說服了。
后母是張愛玲心中最陰暗的一道疤痕,后母到來之前,父親雖然嚴(yán)苛,會用古板的方式對待張愛玲及弟弟,會責(zé)罰,會打罵,但不會過分。后母完全無法與母親相比,不過有一點很討父親歡心——后母也抽大煙,兩人在一起家中更是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這可能也是父親和后母關(guān)系一直融洽的原因。張愛玲是痛恨這種感覺的。
孫用蕃說,她只希望一家人和和氣氣,像她的家庭一樣,24個兄弟姐妹,不曾爭吵,不打官司,相處融洽。然而,可笑的是24人都是癮君子。孫用蕃打著這種旗號,但心里卻不平衡,想盡辦法折磨兩個孩童。張廷重也和她一起,家暴便這樣形成了。那扭曲的面目像毒蟲一樣侵蝕著張愛玲的心靈,留下了她一輩子也修復(fù)不了的殘缺。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前半句是生母留給她的,后半句是后母砸向她的。她只能硬生生地接著,用孩童的幼稚來詛咒她,就像后母剛過門砸向她的兩大箱舊衣服一樣。深受母親影響,有戀衣癖的她竟要開始穿后母以前的舊衣服,而后母的神情似是連這舊衣服也不肯給她。就這樣,她兩年沒有穿過新衣服,拖著那些不合適的衣服,冬天甚至還凍出了傷。這讓愛面子的她覺得無地自容,少女心越發(fā)的叛逆與不羈。幸運的是,因為她常年在校讀書,所以眼不見心也就不煩了。但弟弟就沒那么幸運,在家中飽受折磨。她不完全知情,但也猜得出一二,怎么也擋不住心中生出的反叛的種子,埋在痛苦黑暗的土壤。
天氣由晴變陰,想說句陰天快樂,卻哽咽著懷想曾經(jīng)晴空萬里。有時,時光如白駒過隙,走了便再也回不來了。一瞬也回不去,一念也無濟于事。心心念念,最好的時候早已不再,家中曾經(jīng)密布的英格蘭氣息湮沒在一片煙霧之中。原先一切都剛剛好,現(xiàn)在一切都剛剛不好?;叵肫饋?,原來再也回不去的叫作曾經(jīng)。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