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
在我們蓮花村,大人小孩都喜歡梔子花。
家家戶戶也都喜歡長棵梔子花,沒長的人家也愛,花開的時候就到鄰居家摘,跟自己家一樣。摘了個三五回,干脆就自己長了。簡單得很,端午前后,剪個枝隨隨便便插在秧田里,不出五六天就生了根須,再帶泥拔出來,移到家門前。第二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鼐烷_花了。
大人們都說,梔子花潑皮得很。
我家門前的梔子花是剛搬到新莊時栽的,不出兩年,就蓬得像棵樹了,一年到頭綠油油的。
春天的時候,母親喜歡鏟點雞圈糞埋在樹根底下,平時一家老小想起來就潑點洗臉水給它。棉衣剛脫,梔子花就開始打朵了,滿樹青澀的蓓蕾,幾場暖風一吹,慢慢泛白。早晨站在樹下刷牙的人,一抬頭,那個香啊,原來第一朵花開了,什么時候開的,問它也不告訴你。
梔子花香獨一無二,香里帶著甜,像含了蜜,可惜又不是蜜。這甜也有不好的地方,愛招那小蠓蟲子,密密鉆在花心花葉下面,撣都撣不掉,跟人一樣愛那口甜。有時候你剛把花放到鼻尖,可能小蠓蟲子就鉆你鼻子里去了,那就難受了。愛干凈的人,一定要把花放在水里洗一洗。母親甚至愛那用竹籃摘花,好放在河水里淘洗。
梔子花滿樹開花的時候,也怕落雨,特別是暴雨,假如連下幾天,那更不好了,花就漚黃在枝頭,那時候也香,不過是不好聞的一種香,像漚餿了似的。
奶奶喜歡念叨,“梔子花開碰鼻子香,梔子花開碰鼻子香啊?!比缓鬂M足地把花別到發(fā)髻上。我從前以為是“撲鼻子香”,后來才省悟過來,原來是“碰鼻子香”??刹皇恰芭霰亲酉恪泵?,梔子花香有重量,它追著你,攆著你,碰著你,牽著你,它是那直性子的女子,實心實意地對你好,你不得不轉過身來,含笑接受它的熱情。
奶奶還喜歡水養(yǎng)梔子花,在二大碗里盛半碗清水,鍋灶口揪幾根稻,團在水里,讓我摘了那半開的花骨朵插上面。放在床頭桌上,可以開好幾天。
我小時候,就覺得我奶奶比別人奶奶好看,輕言慢語,俏俏正正的,別了朵梔子花更好看。我是奶奶帶大的,自然跟奶奶親,不好的就是奶奶老愛說一句話,“你從小那個脾氣暴得啊,睡在草窩子里,一天到晚搖不停,我那腿頭子搖得啊,一個冬天硬是磨破了一條棉褲?!蔽也粣勐?,就捂著耳朵跑了。
也有人喜歡把梔子花別在衣襟上,或者系在辮梢上,我們小孩子都喜歡把梔子花放在文具盒里,上課的時候拿出來聞聞,本來就瞌睡的下午,更令人昏昏欲睡。
就是那花枯了萎了黃了,也可以放在枕頭邊,掛帳子里,能香透一個夏天。
每年梔子花開的時候,奶奶總給那樹上系根大紅繩子,把那去年褪了色的解掉。我不明白,奶奶只說:“小孩子不懂,紅配白才喜慶?!?/p>
有一年,東頭小嬸媽家的梔子花過了清明,居然一個朵也沒打,這真是沒有的事。
巧玲是小嬸媽女兒,比我小一歲,我們天天在一塊玩。我們家花開的時候,巧鈴家的梔子花還是沒一點動靜。有一天放學后,她哭著跑來說,她爸腿被蛇咬了,送醫(yī)院去了。
鄰居賈奶奶神叨叨地壓低聲音跟母親說,“我說巧鈴家這梔子花樹今年咋回事的呢,你看看,被蛇咬了。這花啊,有靈性呢。”
我不明白,問媽媽,“賈奶奶說的什么,又不是梔子花咬的巧玲爸爸?!?/p>
媽媽說,“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p>
巧玲爸爸第二天就從鎮(zhèn)上醫(yī)院坐著板車回家了,那棵梔子花下一年開沒開,我也不記得了。
今年端午回老家,莊臺幾乎空了,已經(jīng)沒幾戶人家,到處都是在時光里腐朽的老房子。推開堂屋的門,墻上一張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好像站在一棵樹下,頭上似乎正別著一朵碰鼻子香的梔子花。
屋外,正是梔子花開的時候,滿樹甜香,是深深的無人問津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