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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花開

花要開了 作者:吳祖麗


晚飯花開

吃晚飯的時候,晚飯花就開了。

晚飯花算什么花呢,不過是閑花野草罷了,自己生根,自己發(fā)芽,沒有人栽種,沒有人澆水,年年夏天,夜開日合。

我家門前有一大片空地,一株粗大的泡桐樹,幾株楝樹,幾株杉樹,還有一株歪脖子棗樹。母親種了許多花,春天有粉紅的月季,夏天有噴香的梔子花,秋天有長長的蟹爪菊,冬天有傲雪的蠟梅。唯獨晚飯花是不請自來的。

不記得從哪一年起,泡桐樹下生了一蓬晚飯花,枝干披紛,綠葉葳蕤。葉呈三角,濃綠如墨。那時候放學(xué)早,日頭不過剛剛西斜,我們就背著書包出了學(xué)校大門。等我們一路玩回家,太陽還掛在柳樹梢上。站在泡桐樹下,卻已是黃昏的日色,淺淺的金色的影子。這時候,花醒了,先是一兩朵,然后三四朵,你再轉(zhuǎn)個身,滿枝的花都旋轉(zhuǎn)了身子,水紅、紫紅,一簇一簇,鬧哄哄的,笑嘻嘻的,幾十個、上百個的小喇叭,都在唱歌,不知道唱的什么歌,空氣中浮著一波波的好聞的花香。

我們在花下扮過家家的游戲,姍偷來她母親的大紅色絲巾做蓋頭,自然由她扮了新娘。我們摘了兩朵晚飯花下來,輕輕捏著綠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長長的莖來,把花蒂塞在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是最美不過的耳環(huán)。我和翠珍雙手交握搭成花轎,新娘子側(cè)身坐上來,我們合力跌跌撞撞半抬半抱,把“新娘”送給“新郎”?!靶吕伞庇袝r是東頭的志文,有時是西莊的“小五子”,他們一律沒耐心,用根黑樹枝,掀開紅紗巾,就嘯叫著跑走了,不是攆雞打狗,就是下河游泳?,F(xiàn)在想想,或者是害羞也未為可知。

日色向晚,大人們都回來了,母親打了盆井水,潑灑門前的空地祛暑,曬了一天的地面,騰起陣陣蒸氣,日日灑掃的門庭,整潔得一絲灰塵也無。又搬出長條桌放在花下,端出一鍋綠豆稀飯,一只大海碗里盛著圓圓的蔥油攤餅,母親撕了一塊餅,蘸了蘸汪在中間的蔥花和香油塞到我手里。我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晚飯花,花香越來越濃,暮色越來越濃,終于四下彌漫開來,卻并不是暗沉,原來月亮升起了,淡淡光影灑下來,綠的葉,紅的花,慢慢皆成了剪影。

奶奶自言自語,倒怪呢,這晚飯花夜里這股香啊,香給誰聞呢。蜷在花下的黑子抬起頭,豎著耳朵似有所悟。

黑子似乎也喜歡晚飯花,花一開它就蜷在花下,攆都攆不走。黑子是我家養(yǎng)了幾年的一只狗,很通些人性的。我把頭擱在奶奶膝上,就像黑子把頭擱在泡桐樹根上,奶奶摘了我耳朵上的晚飯花,又說我,以后可不要再戴了,小心掉到耳朵眼里,那就糟了。

掉到耳朵眼里會怎么樣呢?奶奶沒理我。我想象耳朵是口井,花蒂是井里的吊桶,吊桶沉到井里,那真是糟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月光下的竹床上,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岸邊,下面是深深的河水,我忽然失足掉了下去,不停地掉,不停地掉,就是掉不下去,那種下墜的過程,是巨大的驚恐。終于,一身汗地醒了過來。早晨起來,尤覺后怕,夢境歷歷在目,竟沒辦法告訴任何人。這個夢,是我童年至成年后,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

夏天多雨,夜里暴雨如注,來不及閉合的晚飯花,就憔悴在枝頭,有狂雨泣落紅的零亂。父親取灶里青灰,細細灑在庭前,然后用石碾子來來回回地碾壓,石碾子是長圓形,中間有軸,軸兩端系著麻繩,挽成結(jié)。父親有時候也把繩子交給我,要我慢慢拖著來回碾壓。我不知道怎么平衡,背著手拖,吃力地在身后留下橫七豎八的印跡。晚飯花樹下落滿黑色的種子,圓溜溜的,被我碾壓進青泥地里,也有幾粒裹著青灰沾在石碾子上,走得更遠了一些。沒想到,第二年春天,廚房窗臺下面,竟生出一株晚飯花來。

很多年后,在沿河路通往后大圩的一處斜坡,看見滿坡的晚飯花。第一次散步經(jīng)過,遠遠就聞到空氣中氤氳著那股熟悉的暗香,果然看到落日照射下的一朵朵小花,像喝醉酒的喇叭,竟是艷麗無雙。我一下子愣在當(dāng)下,心慢慢暖起來,好像我心靈中遺失的某一部分,終于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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