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大樓的故事
蔣子龍
從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坐落于北京朝內(nèi)大街166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大樓,就是我心目中的文學圣殿。像我這樣的業(yè)余作者們,私下里都把人文社稱作“中國的皇家出版社”??上攵?,當我突然收到人文社的信,要我去修改一部稿子,該是如何地意外和感動!具體時間記不得了,但肯定是1976至1978年間,我已經(jīng)不再被“監(jiān)督勞動”了,并開始參與車間的管理工作,否則就不可能獲準離開工廠。
我在車間被“監(jiān)督勞動”了近十年,很想出去透透氣,舍不得放棄這次機會,就拿著那封信直接找廠黨委書記請假。書記是個剛被落實政策的老干部,把人文社的改稿信當成是中央文藝部門給我這個寫過“大毒草”的人落實政策,也認為是好事,應該去一趟。但囑咐我到北京后看看情況再說,剛不挨批了,別輕易再寫什么新書;再說當時車間的事情也太多了。書記最后只批給我三天假。但只要廠部的領(lǐng)導能放行就好辦,我還存著一些倒休的班沒有歇,跟車間商量好可以離開一星期。
其實是人文社的一位編輯讀了我以前寫的一篇表現(xiàn)工廠題材的小說,覺得我“很有生活”,便約我在那篇小說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成一部工業(yè)題材的長篇,或另起爐灶也行。那個時候出版社也剛恢復秩序,像撒大網(wǎng)似的約稿,有魚沒魚的先撒一網(wǎng)再說。但我接觸的是位大編輯,有水平,沒架子,熱情很高,似乎對我也很有信心,卻又不是摁著雞摳蛋,給我過多的壓力。他有一種從容的大氣,真讓我這個曾摔過鋼筆、聲言再也不寫小說的人動心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每天都能見到編輯,有問題可以隨時請教。這是什么地方?別說我還寫過小說,即便是一頭牛,在這個樓里待上一年半載的也能寫出一部長篇。我先利用這一周的時間拉出提綱,或者把大架子支起來,回去慢慢寫,有點眉目了再想辦法回到人文大樓里修改。
曾經(jīng)的作家招待所,現(xiàn)在的后樓
談妥后他領(lǐng)我到招待所住下,買了飯票。當時天快涼了,住在招待所改稿的作家不多,一個房間有兩張床卻只住一個人。住我隔壁的是一位呼和浩特的小說家,晚飯后我們結(jié)伴去大街上散步,他跟我講了不少人文大樓里的故事。他說我住的那間屋子出作品,時樂濛就在里邊住過,有時他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后像夢游一樣,手里拎著痰桶蓋就出了大樓,在朝內(nèi)大街上晃悠,路人還以為他精神上有什么問題。當時的機關(guān)和樓堂館所的樓道走廊里都有公用痰盂,上面有個木蓋,木蓋的中央直立著一根半米多高的木把,人們在使用痰盂時可不必彎腰。我想象著這位大作曲家手里甩搭著這種一頭帶著圓木蓋的指揮棒,在大街上晃蕩,倘若口中再哼哼著什么旋律,那的確是夠招搖的了。小說家還說,招待所的樓道里有部公用電話,正好離時樂濛的房間比較近,他有時接到找自己的電話,也會在樓道里喊兩嗓子:“時樂濛電話!時樂濛電話!”若沒有人應聲,便說句“他不在”,就把電話掛了。有時掛了電話,才想起自己就是時樂濛。
我奇怪,時樂濛不是作曲家嗎?怎么住到人文社來?小說家解釋說,可能也是在寫一部什么書。另外,人文大樓有靈氣,凡是搞創(chuàng)作的都愿意住到這兒來……可能也就是我辜負了這幢有靈氣的圣殿,當時雖然在編輯的幫助下拉出了一個長篇提綱,也自覺有點開竅,知道該怎樣寫長篇了。但回到工廠后卻未能寫出那部書。主要原因是那段時間工廠里思想混亂,我工作上的壓力很大,沒有情緒寫作。大概有三年多的時間一個字都沒寫,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那恐怕是我寫作生涯中一個很大的遺憾。
幾年后到文學講習所學習,有一位同學曾托我給《天津文學》帶過三個短篇小說,都沒有被選中。連我都覺得不好意思,沒法向這個同學交代,便仔細讀了他的小說,覺得實在是很一般,退稿也在情理之中??墒牵谥v習所的學習結(jié)束后,他住進人文社的招待所,一兩年之后他先是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然后是獲長篇茅盾文學獎,像換了一個人,令講習所的同學們都大吃一驚。所以,不能不相信人文社確實能點石成金,人文大樓就是鳳凰窩。
但無論是什么鳥,即或是一只雞,要變成鳳凰總要有個較長的能脫胎換骨的時間。而我第一次進社只待了五六天,太短了。就這短短的幾天工夫,對我以后的寫作也有著重要影響,實實在在地接觸了一些名頭響亮的作家,知道了人家是怎么寫作的,沒事的時候聽他們講了許多文壇上的故事,讓我長了見識,開闊了視野,也認識了在文學界堪稱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如人文社的秦兆陽先生。
后來講習所請秦先生擔任導師并帶兩個學生,秦先生挑選了廣東的陳國凱和我,一南一北兩個寫工業(yè)題材的作者,并多次為我們講課、改稿子。1981年老先生約我為《當代》雜志寫部中篇小說,我受寵若驚,想著幾年前就欠了人文社一部長篇的債,這次不能再說話不算數(shù)。那時我負責車間的生產(chǎn)管理,極少有按時下班的時候,如果情緒好,到家后吃點東西然后鋪開稿紙就干,寫到凌晨三點睡覺。如果沒有情緒,回家吃完飯就睡覺,三點起床干到七點,然后去上班。到了該交稿的日子,正好是星期二,工廠歇班的日子,想到交稿后可以大睡,前一天干了個通宵,但沒想到還是未能剎住。早晨七點多種,老婆上班遠已經(jīng)走了,我負責送兩個孩子,一下樓就看見人文社的編輯賀嘉正在樓前轉(zhuǎn)悠,他是奉秦先生之命,乘從北京到天津的頭班火車來取稿。
我只好讓兒子先把妹妹送到幼兒園再去上學,我陪賀嘉回屋。那時我住工廠分配的一個“獨廚”,即一間臥室外加一個自己使用的廚房,兩戶共一個單元。賀嘉跟著我胡亂吃了點早飯,我告訴他小說還差個尾巴,估計再有三五千字就差不多了。我拿出已經(jīng)寫好的六七萬字,請他在臥室的小寫字臺上審閱,我將切菜板搭在廚房的水池子上寫結(jié)尾。直干到傍晚,我寫完了,他也看完了,提了幾處小意見,我當時就處理了。他說大主意等秦老看過稿子之后再說。沒過多久,我接到秦先生一封七頁的長信,告訴我稿子已經(jīng)發(fā)排,并詳細分析了這部小說的得失……這就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獲得了當年的全國中篇小說獎。但我卻一直把這個獎看作是人文社送給我的。
后來我還到人文社的招待所住過兩次。一次是看校樣,根據(jù)編輯意見做些修改。其實還有一件附帶的事,我有一天津第一機械工業(yè)局的朋友,是北京人,讀書很多,有點書呆子氣,他的父母就住在人文大樓附近的一個老院子里,房子許多年沒有刷漿了,北京又沒有人可幫忙就求到了我,我借那次去人文社的機會就幫他把房子刷了。另一次是為《人民文學》雜志改稿,李季、吳芝蘭先生跟我談稿子都是在我住的房間里??梢娙宋拇髽谴_是整個文學界的風水寶地,好像只要是跟文學有關(guān),誰都可以到人文招待所訂房。這兩次進人文大樓時間也都不長,一是任務簡單,二是囊中羞澀,雖然招待所的飯菜很好,對北京人來說也很便宜,但天津的工資比北京低兩三級,對我來說比在家里的花費可就高了,有時就干脆錯過吃飯時間,等餓了到人文大樓的西邊那個很大的朝內(nèi)菜市場,買點面食、榨菜,回到房間就著茶水慢慢享用。其他作家也有這么干的。那時我的身體之所以禁得住折騰,跟這種生活狀態(tài)有關(guān),特別符合現(xiàn)代養(yǎng)生觀念,經(jīng)常處于一種“不饑不飽”的最佳火候,既餓不著,也撐不著。有天下午又去菜市場,發(fā)現(xiàn)里邊正在賣咸帶魚,這可是好東西,而北京人竟然沒有排隊瘋搶,我趕緊買了一點,用廢報紙包好,拿回來擱在窗臺外邊。不敢放在屋里,怕臭氣烘烘的弄得全樓都是腥味。然后匆匆交了稿,當天就跑回了天津。說來慚愧,就這么點出息,怎么可能當個好作家!
但咸帶魚帶回天津,除去送人,自家還吃了很長時間,這也算是進過人文大樓的另類收獲。但我真正對這幢大樓動了感情,一種說不清是為它惋惜還是慶幸的復雜感情,那是在2000年前后。某天接到福建《中篇小說選刊》創(chuàng)始人章世添先生電話,邀我趕緊進京,面商一件大事,北京的梁曉聲等人已經(jīng)在他下榻的賓館等著了,張賢亮、李存葆等也從各自的所在地動身正往北京趕……我怎么也得問個明白,是文壇地震,還是戰(zhàn)爭爆發(fā)?他告訴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樓太舊太破,已成危樓,他要給建一棟新的人文大樓。呀?這種事怎么會輪上他來做?電話里不便細說,欲知詳情速速來京。
因我和上面提到的那幾位都掛著《中篇小說選刊》顧問的虛名,根據(jù)多年交往的經(jīng)驗,凡章世添呼叫就趕緊過去,你不去他就會帶著人馬過來,或者就在你家里開會了,誰好意思端這個臭架子?等我趕到北京,他的房間里已經(jīng)高朋滿座,大家都臉放紅光、異常興奮,顯然都受章世添的鼓舞,正處于激動之中。章世添的計劃確實不一般,他在海外找到了一家投資商,要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修建一幢四十二層的豪華辦公大樓。豪華到什么程度?建成后將成為北京市的“標志性建筑”,也會成為世界上著名的文學景觀。
這話若聽別人忽悠可不必太認真,但從章世添嘴里說出來,卻不能不信。他可能是當代文壇最早見過大錢、干過大工程的編輯,上世紀的80年代初,中國的房地產(chǎn)業(yè)還在襁褓之中,他就看出苗頭在武夷山風景最優(yōu)美的地段買了一片地,準備修建別墅群、文學院,既為《中篇小說選刊》賺大錢,又可為文學造福。而且很快就舉辦了大型奠基儀式,請全國知名的經(jīng)濟學家和作家到場助興,我也曾站在里邊湊數(shù)。我問他,這家外國投資商不會是為了熱愛人文社才來蓋大樓的吧?他若是為了賺錢,你給他什么回報?章世添說,他在陜北買了十五口油井,有一半井出油建這棟人文大樓就有富余。我聽著有點懸,他的口氣越來越大,不像個文學期刊的主編,倒像是國務院副總理。我又問了一句:石油是國家資源,油井還能買賣?不等章世添說話,在座作家就嘲諷我太老實,實際他們想說的是我太傻,現(xiàn)在還有什么是不能合資的?。?/p>
我忍不住又說了句傻話:我知道過去的人文社大概有多少編輯室,再加上招待所、后勤供應,也用不了那么大一棟樓呀?作家們七言八語,好像大樓已經(jīng)建好,正等著他們給分房子:人文社都是大編輯,要每人一間大辦公室,里面有跟作者談話、喝茶的地方;人文大樓里要有資料館、報告廳、展覽館……我覺得自己說什么都有點不合時宜,便不再吭聲。其實我還想說,人文大樓如果真要拆掉的話,應該到人文社招待所再住一晚,那兒的飯菜也不錯,自己年近花甲,有些懷舊。但章世添已經(jīng)在酒店訂好飯菜,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正等著好好喝兩杯,為人文大樓的更新慶祝哪。
人文社椅子標牌
自那天之后就再無消息了,幾次向人文社的編輯打聽大樓翻新的事,也沒人能說得清楚。偶爾和章世添通電話,他一向都是信心滿滿,但言語間也流露出陜北的油井有點問題。后來就得到他病倒的消息,他是一個執(zhí)著而活力充沛的人,朋友們都沒有多想,誰料他竟丟下這么多未了事宜撒手西去。他對人文大樓的這份熱情和善意,至今還令人感念。
許多作家都跟人文社有聯(lián)系,那兒更是我的福地。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蛇神》就是在人文社的《當代》雜志上發(fā)表的,書里有諸多關(guān)于“文革”的描寫,若不是由《當代》雜志首發(fā),這部書在那個時候很可能就出不來。
我自己最看重也是下功夫最大的一部長篇《農(nóng)民帝國》,也是由人文社出版的。這也是我獲民間獎最多的一部書,有網(wǎng)絡(luò)評的,有讀者評的,有報紙雜志評的……我比較珍惜的是美國華文協(xié)會給的“東方文豪獎”。此獎公布時有記者問我,這個獎名頭很大,誰得獎誰就是“東方文豪”了!我說你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獲得魯迅文學獎的絕對不會是魯迅,諾貝爾獎也不是發(fā)給諾貝爾的,這個獎不過是“東方文豪”選中了《農(nóng)民帝國》。這部長篇小說能夠以現(xiàn)在這樣的面目問世,應該說得益于人文社,寫作過程中我曾“走火入魔”,總想用一種自己影影綽綽能感覺得到卻還沒有抓住的形式,寫出一種自己大半生所追求的精神品格。但進展緩慢而艱難,越寫越?jīng)]有信心,寫到二十多萬字的時候交給人文社的編輯包蘭英看,她否定了我那個云里霧里、枝蔓橫生的結(jié)構(gòu),她有幾句話點醒了我:形式的變化不該妨礙內(nèi)容,小說就該用最自然流暢的方式寫出自己最想說出的話。這部書斷斷續(xù)續(xù)耗費了我十一年的時間,其實真正成書就是在后兩年。
或許是由于視野和所處的高度不同,人文社的編輯個個都很厲害。有一年人文社出我的小說集,無意間聽到責編說,我的短篇小說里寫得最好的是《陰陽交接》。只這一句話就讓我心服了,我自己也喜歡這篇小說,但發(fā)表后沒有人注意它,沒有收獲一個字的評論。到底還是人文社的編輯,看得準,能看到作者的心里去。
世界上各式各樣的大樓見過無數(shù),有更高的,更豪華的,年代更久遠的,但每想起人文社大樓總有種特別的感覺:溫暖、智慧、從容。相信文壇不會忘記這幢大樓,它將永遠矗立在當代文學史上。
2013年9月5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