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與朱一新

朱一新（1846—1894），字蓉生，號鼎甫、拙庵，浙江義烏人。早年就讀杭州詁經(jīng)精舍，師俞樾。光緒二年（1876）進士，授編修。曾任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因彈劾內(nèi)侍李蓮英遭貶。1890年應兩廣總督張之洞邀，主講廣雅書院。有《無邪堂答問》、《佩弦齋集》、《拙庵叢稿》等。

朱一新致康有為（1888年3月5日）

長孺尊兄大人座右：

獻歲發(fā)春，惟侍祺多祜。前臺從辱臨，失迓為歉！榮行定在何時？本欲□樽話別，近日因賤內(nèi)患恙，屢瀕于危，心緒不佳，未獲走候，甚念！茲送上贐敬一函，戔戔微物，幸勿卻也。仲弢《龍女圖》，近又頗有佳訊，而猝不能致，容徐圖之，必有以報命。晤仲弢時，請先代致。專此敬請文安。不既。弟一新頓首。二十三日。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0年）

長孺大兄先生座右：

久未晤談，甚以為念。頃辱手教，并承賜讀大著，甚幸。容即盥誦，三數(shù)日內(nèi)再行奉繳。仆生平最拙于書，向讀包君之作，其精微處多不能解。今得捧誦大作，亦聊以廣異聞，安能遽領(lǐng)其中妙義，況敢妄逞筆墨、貽佛頭著糞之譏耶？承命作序，實不敢當。余容晤罄，復請道安，不既。弟一新頓首。廿八日。

弟歸計尚未能遽定，遲日面談。又及。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朱一新致康有為（1890年）

大箸兩冊讀畢敬繳。是書于字學之源流正變，厘然明晰，所論穿穴入微，多驚心動魄之語。惜鄙人素拙于書，欽其寶，莫名其器也?！秾毮稀?、《綴法》兩篇，尤為服膺?！秷?zhí)筆》篇度盡金針，而所謂腕平者，尚未深達其說，遲日容再請教。弟嘗妄論用筆之道，方易而圓難。方則易見厚，圓則易見薄，然圓可賅方，方不能賅圓，猶之地不能包天，天則可包地也。隸用篆法固可，篆用隸法似未盡可，完白山人傳至后世，恐不能無遺議。晉人楷法至魯公而盡變，漢人篆法至完白而亦盡變，故皆能鼓動一世，要其為變古則一也。君于兩家盛為軒輊，似尚非平情之論。但書為藝事，各道其心之所得，正不妨成一家言，非比辨章學術(shù)，偶一過當，或恐貽禍后人也。是書用力既深，望即速付剞劂，以惠學子。弟于此事雖無所解，亦愿早得一本以為臨摹之則耳。北碑今世盛行，此則關(guān)乎運會。北碑多伉厲之氣，與南帖之琴德愔愔者異。自同治末年，都中士大夫喜聽秦聲，而南曲遂為所壓，此與重北碑同理，蓋皆北鄙殺伐之音，其機先見于百十年前，固莫之為而為也。鄙說未免背道而馳，然君夙喜為觀微之論，聊妄及之，以資嗢噱。

（錄自《佩弦齋雜存》）

朱一新致康有為（1890年）

日前暢聆高論，快甚。《舊約》九冊送還。觀君詳論，足資啟發(fā)。惟其書半系寓言，而君以跡象求之，未免方鑿圓枘。中土古時為寓言之說者亦多，至莊、列之徒大暢其風，流毒后世。惟儒教則不然，一字一言，必征諸實，憲章祖述，好古敏求，毫無師心自用之弊，此所以為萬世之準則也。君于其當信者疑之，而可疑者反信之，視中西為一轍，混儒、釋為同源。鄙人之所以不能無獻替者此耳。至西人之言古制，穿鑿附會，視教徒尤有過之。其所言周秦以前之制度，斷難憑信。未譯諸書，吾不得而知之矣，若其說之行于中國者考之，矛盾牴牾，不一而足。中土講鐘鼎古文者，弊亦類是。況西人之考古倍難于中國，向壁虛造，無怪其然，特中土人不當為所欺耳。麥西為西土最古之國，地雖褊小而統(tǒng)緒相承，非如巴庇倫之屢滅于異教者比。而麥西之制度，迄今仍不能詳，所賴以考古者，乃石柱文字之類。此正如中土之商鼎周彝，出于贗造者半，出于燕說者半，以博好古之名則可耳，其言豈果足征信哉？西土惟希臘、拉丁有文字之傳，差為可信。拉丁并不古，希臘亦已在中國制字千余年之后。西人遠推諸上古，不過好勝之習，實則問其由來，彼亦不能言也。地球繞日之理發(fā)于歌白尼，成于刻日爾，此中西無異說，而來示有畢他固拉創(chuàng)造之言，果爾，則其說為極古。足下博覽西書，諒必有所本，乞?qū)⒃瓡鴻z賜一覽，以擴見聞也。

（錄自《佩弦齋雜存》）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0年）

來教敬悉，書十一冊均收到。公之見教甚是，但似未深察鄙意也。鄙意非謂西國政法盡出于耶氏與摩西，亦非以摩西之教盡行于歐洲，特謂摩西遺書，當時埃及、希臘皆曾翻譯，其教亦盛，非如今日猶太之衰耳。鄙意方謂《舊約》為耶氏所托，不足深信，其肯以歐洲之政盡傅會于摩西哉？大率耶氏未出以前，西土有政而無教。巴庇倫政教已無可考，摩西雖在巴庇倫時，鄙意以為有是人而無是教。埃及、希臘、羅馬其初皆奉神教。埃及火教，火教出于波斯神教，則其舊俗奉神各國不同，大抵與今土番相類，此俗俄國沿至宋、元時未改也。其教初用波斯，后本印度，第波斯火教與彼不同，彼故不諱言之，今西書猶多可考。佛教為所自出，則諱莫如深，摩西十誡與釋氏同，故前人疑為耶氏所依托也。若其政之傳自古昔者，非但西書言之，中書自范史后亦多言之，皆于其教無與。然此特耶氏未出以前則然，劉宋而后則政教合一矣。中國政教由合而分，西土政教由分而合，公前所云，乃適相反也。希臘、猶太，西土文物之地。猶太之所擅名者，以有摩西教徒；希臘之所以擅名者，以有拉丁遺制，天算等學乃其藝事。西人稱希臘、猶太，多以其藝事著稱于古昔，而兼可考古遺制也。此如中國考據(jù)之學，于性理無與，于國之大政亦無與。且觀其言古制附會特甚，其視教徒且有甚焉。若索格底、布拉多之徒，雖言性理，而彼人視之未甚尊重，蓋猶是黨同伐異之見。西人于性理之學喜蔑古，于制度典章之學喜言古，要之皆不足深信。至畢氏之傳佛教，乃是駁文?！端囊崮瓯怼费灾芏ㄍ醢四暧《仁夹蟹鸾蹋巴醵赆屽葴缍?，或云釋迦以景王五年始生，安得襄王時即有傳教之事？蓋彼人襲釋氏遺說而蔑之，惟恐不盡其言。印度事茫昧尤甚于中國，達摩為迦葉二十八傳弟子，約計其時釋迦亦不得在老氏之先。塞種見于《漢書·西域傳》，是中土言釋教最古而可據(jù)者，馀皆僧徒?；笾浴９珦?jù)畢氏之單文，恐非確證也。

（錄自《佩弦齋雜存》）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0年）

曩劇談徹夜，深幸固陋之見有契高明，而論性則終以不合。此古來聚訟之事，非獨今為然也。竊意夫子之言性，明著于《系辭》、《論語》，與《詩》、《書》、《中庸》、《樂記》所言若合符節(jié)。自告子、荀子之論出，乃始與老莊、釋氏相混。其說甚長，曾于答諸生問目中及之，他日當錄以就正。今君論性，以荀、董為歸，仆姑舉二家之失而折衷于圣人，可乎？

《系辭》：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者氣也，道者兼理與氣之名也。舍陰陽無以見道，舍氣無以見理，而理則實宰乎氣。人得是理以生，愚者可以與知能，智者可以贊化育。氣有昏明厚薄之不同，斯理之隨氣以賦者，亦因之為差等。茍無是理以宰是氣，則人、物之生渾然一致，而人之性真同犬牛之性矣。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有此五常之全理。五常本于陰陽，陰陽本于太極，物物一太極，故禽獸亦間有具五常之一體者，特見偏不見全。蜂蟻之君臣，雎鳩之夫婦，豈可與人相提而并論？蓋太極者，道之未形也。道既形，則善之名以立，性之類以分。惟人也，得天地之中氣，故有物必有則，有氣必有理。繼之者善，純以理言；成之者性，則兼理與氣言。理氣合而成質(zhì)，故恒言曰氣質(zhì)。理在氣中，言氣不必復言理也。理無形象、無方體，因氣而著，要不得謂有氣而無理。譬之木焉，其受規(guī)矩準繩者質(zhì)，其生是木者氣，其生是木而必使之中規(guī)矩準繩者理。無是理，則木之生，何以不中陶冶而中匠石；人之生，何以不為禽獸而為圣賢也？成性者物所同，繼善者人所獨。人惟得此本然之善，乃能窮理以盡性，盡性以至命。物則烏乎能？窮理者，窮此繼善成性之理，求復乎天命之本然，而一切氣拘物蔽，皆有以辨其惑而祛其累，故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若人性本惡，則亦何理之可窮，何道之可修，何性之可率？而天之所以與我者，惟是兇惡頑囂之物，吾當蔑性之不遑，怨天之不暇，仲尼何必復知天命，文王何必純亦不已，而與此專生惡物之天合德也？且《系辭》所謂窮理者，將窮極兇惡而后可以盡性至命乎？有是理乎？率之訓循，經(jīng)典達詁，王充《論衡》獨訓為勉，于古無征。謂率勉于學則可，謂率勉于性則不詞。王充乃云“教告率勉，使之為善”，是則修道謂教之事，而豈率性謂道之事耶？充于《中庸》文義尚未盡明，其言烏足依據(jù)。

《召誥》曰節(jié)性，《祖伊》曰虞性，《卷阿》曰彌性。惟氣有昏明厚薄之不同，故性當節(jié)；惟氣有理以為之宰，故性可節(jié)。虞性、彌性云者，合乎當然之則，以充乎本然之量，即窮理盡性至命之謂也。夫性何以節(jié)？恃有禮而已。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本于太一，殽于萬殊，皆所以范其血氣心知，以漸復乎天命之本然，而初非有所矯揉造作。理以為質(zhì)，禮以文之，是故措諸天下而咸宜，俟諸百世而不惑。若人性本惡，則當毀冠裂冕，棄禮易樂，喻焉而莫能從也，威焉而莫能遏也。吾未聞梟獍在前，犬羊在后，而儒生可持一卷之書以格之，圣王可持五禮之制以化之也。此無他，其性與人殊也。惟人則不然，有物必有則，有氣質(zhì)必有義理，有父子必有慈愛，有君臣必有等威，放諸東海而準，放諸西海而準。猺獞之悍族，狢 之野人，其俗與人異，其君臣、父子未嘗不與人同。其同焉者性也，其異焉者習也；其失本心而至于幾希禽獸者，習也，非性也。故四端貴乎擴充，夜氣在乎存養(yǎng)?！睹献印菲咂嘌詫彾酥铝χ?，曷嘗任性而廢學哉？《系辭》之窮理盡性，《論語》之性近習遠，與《孟子》之言性善一也。惟性善故相近，惟性善故可學，若人性本惡，則不待習而已遠，縱欲學而不能，又何相近之有？后儒不達孟子之意，并不達古書之義例，動以越椒、商臣相詰難。夫春秋二百四十年，如越椒、商臣者有幾？圣賢但道其常，豈可以一二人之偶異，而昧億兆人之大同？犬馬戀主，禽鳥報德，傳記所載，間亦有之。然論性者終不以一二物之偶類乎人，遂謂犬之性猶人之性。獨于越椒、商臣疑之，抑何不充其類也？天下未必無梟獍，而吾目之所接，日見六畜而未一見梟獍，則亦何必舉所不見以為說，而轉(zhuǎn)昧乎同然之理哉！是以先王之制禮也，有順而致焉，有逆而制焉。其順而致也，以人性之本善，惻隱羞惡，是非辭讓，理固具于生初，知皆擴而充之，可以贊天地之化育也。其逆而制也，以理寓乎氣，性發(fā)為情，氣有昏明厚薄之不同，其發(fā)之也亦異，茍失其養(yǎng)，則旦晝牿亡，人欲肆而天理滅。人欲肆而天理滅，則其違禽獸不遠矣，非禮無以坊之也。

圣人不授權(quán)于氣質(zhì)，而必以善歸諸性，故質(zhì)有善有惡，情有善有惡，欲有善有惡，惟性也有善而無惡。彼荀卿者，蓋以情為性，昧乎性之本原，而又好為立異，不自知其言之過當者也。信如所言，是圣王制禮，但為苦人之具，而并非順乎性之自然，無惑乎老莊、釋氏之徒，皆欲逃乎禮法之外，昌言棄禮而不之恤矣，且荀卿以學為化性起偽乎？三代后士多以《詩》、《書》為文飾之具，其能變化氣質(zhì)者，千不獲一焉，何以天理民彝仍不絕于終古？毋亦人心之所同然，有得于賦畀之初而不容自昧者乎？謂學以擴充四端則可，謂學以化性起偽烏乎可？荀子尊學而絀性，沿流而昧源，悍然斥之曰性惡。夫尊學者是也，絀性者非也。假有人焉，謂吾之性已惡矣，雖力學何所用之？吾聞甘受和、白受采，未聞苦而可以受和、緇而可以受采也，天既命吾以惡，吾寧順天而行，恣睢暴戾，以快吾一日之欲已耳。是尊學而適以廢學，荀子其何說之辭？藉曰有激而云然也，惡有大儒垂訓而可以立言矯激者乎？而況其為論性之大乎？董子長于言陰陽五行而短于言性，知性禾善米，亦知禾之中固有米而無稂莠乎？知性如繭如卵，亦知絲在繭中，茍無絲何有繭？雛在卵中，茍無雛何有卵乎？卵之不能為絲，繭之不能為雛，理也；性之不能為惡，亦理也。謂性與善各有主名，不容以性為善，然則性與惡亦各有主名，獨可以性為惡乎？有物必有則，猶之有繭必有絲，有卵必有雛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圣賢所斤斤致辨者，曷嘗混性與善之名而為一？如欲深察名號，則水自就下，不可即以水為下，容得謂水之不就下乎？性自皆善，不可即以性為善，容得謂性之非本善乎？譬諸繭自出絲，卵自出雛，不可即以繭為絲、以卵為雛，容得謂繭非起于絲、卵非起于雛乎？有雛種而后成卵，有絲種而后成繭，有繼善而后成性，是董子之言反若與孔孟相發(fā)明，而又何疑焉？且董子明陰陽五行，既知身有性情，猶天之有陰陽矣，盍亦思陰助陽以生物，陽之德固主生而不主殺乎？謂性不皆善，是必天地不以生物為心而后可也。天道無不善，則稟乎天以為性者，安有不善？董子但知善出于性，而不知性實出于善，已顯與《系辭》相悖，乃漫援善人有恒以為喻，其說益復支離。善人者成德之稱，豈性善之謂乎？

近人好攻宋儒，見有與宋儒異趣者，無論理之是非，必稱述之以為快。夫宋儒豈必一無可疑？要非矜心躁氣者所能嘩以求勝。今舍《詩》、《書》之微言，《系辭》之明訓，徒取諸子駁雜無當之說，以與圣賢相枝拄，而適流為異端之歸，何取乎爾？荀子之書，大醇小疵，三十二篇中，惟《解蔽》篇為最精，然自“圣人知心術(shù)之患”以下，多雜道家宗旨，其醇者已為周子《太極圖說》所取。近人尊荀而詆周，知二五而不知十，名為尊荀，實未知所以尊也。足下高識，豈不知之？特牽于董子之言，袒公羊，遂袒《繁露》，而因袒及荀子耳。仆于董、荀之學皆有篤嗜，而其悖于圣言者，未敢一例附和。董子有言：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圣人。請以圣人手著之《系辭》一正董、荀，可乎？

（錄自《佩弦齋文存》卷上）

康有為復朱一新（1890年）

再拜言，鼎甫足下。曩者辱賜書，驪驪數(shù)千言，博實敷暢，意氣懇懇款款，若深慮持論有好高之患，而又不以為不可與言者，殷勤而誘進之，此誠大君子與人為善之懷，未易逢于并世者也。雖然，仆亦豈敢茍為好高哉？持論所以異于宋儒者，竊不自量，以為讀書窮理，稍有一日之長，且大道終有昭然共見之日，故不敢茍為嘩世以取寵。今請舍仆與足下之成見，而以孔子之道還之孔子，可乎？

昔春秋以前，治成于君，政教之跡，實茫昧無可考，此夏、殷所以無征也。尼山崛起，教術(shù)肇興，參天地以贊化，托先王以明權(quán)。故三綱五倫，井田學校，孔子所立；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孔子所定。道之原起也如此。別有論著，不能具錄。然孔子之道至大，學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此七十子后學所由各有記也。

今欲知孔子之言性，請先征孔子之經(jīng)。祖伊曰：“不虞天性?！睋?jù)《史記·殷本紀》所引，則伏生所傳之本，必作“不虞知天性”。玩鄭所注之本，已無“知”字，則“知”字必劉歆作偽所改去者。鄭傳劉歆之學，所注為劉歆之劉本，則其說不待辨。偽《孔傳》能引《史記》以解之，則其說轉(zhuǎn)有可取。虞之訓度?！墩f文》云：“虞，騶虞也。白虎黑文，尾長于身，仁獸也，食自死之肉。從虍吳聲。《詩》曰‘吁嗟乎騶虞’?！贝嗽S慎采《詩》以為《說文》也。《文選》三張衡《東京賦》注：劉芳《詩義疏》曰：“騶虞，或作騶吾?！眲t可知古人但重口授，不重文字，而許慎之泥滯，其偽具見。惟是古人文字僅三千，馀則必須假借以足其用，《說文》論騶虞之虞，是否□□□□字，然借以為虞度之虞。虞也，虞樂也。皆有可□□□，不能具錄。又□□必以《爾雅》有“茹虞度也”之文，遂謂訓“度”為偽。蓋劉歆偽《爾雅》，亦必有所采，方能贗造一書也。今經(jīng)文“虞”字下有“知”字，則訓以“安樂”，二者不順，自宜訓以度為順。（他時有考定訓詁之書，今不具論。）使性而既善，人尚何必度知天性之所在哉？《召誥》曰：“節(jié)性惟日其邁?！薄肮?jié)”字之義，訓為節(jié)制之節(jié)。節(jié)者天之制也，見《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禮節(jié)之節(jié)，節(jié)者禮也。見《禮記·喪服四制》。皆不能以順而致解之，即訓以“節(jié)視”也。見《毛詩·節(jié)南山序》，《釋文》引《韓詩》。然既名曰視，即有人為之功，亦非順而致也?！对姟ぞ戆ⅰ吩唬骸百聽枏洜栃?。”《說文》：“彌，長久也。從長爾聲?！庇^此則知訓彌為大，見《易·系辭上傳》“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虞注。訓彌為廣，見《文選·游天臺山賦》注引劉《周易義》。訓“彌”為“終”，見《毛詩》本傳。訓“彌”為“滿”，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彌山跨谷”《正義》?！稘h書·司馬相如傳》上“掩平彌澤”注。皆古學家從《說文》展轉(zhuǎn)而出。此外尚多，不能具錄?！缎栄拧酚枴皬洝睘椤耙妗?，亦不足據(jù)。惟訓“彌”為“縫”，最有可取，見《方言》十三，《廣雅·釋詁》二。蓋既與《說文》、《小爾雅》異者，必得諸今文者矣。雖諸經(jīng)復有假“彌”字為他義者，然除去出自《說文》、《小爾雅》之偽詁，此外今文之訓詁，其可見者尚多。是他經(jīng)之“彌”字，或有不可以彌縫解之，兼?zhèn)骺刹芍f，以會經(jīng)意焉可矣，則試問彌縫之云者，人功乎？天功乎？順致乎？逆致乎？能說向性善去否乎？持此三說，孔子之論性，鐵案如山矣。

足下謂氣有昏明厚薄之不同，故性當節(jié)，是矣。又謂虞性、彌性云者，合乎當然之則，以充乎本然之量，即窮理盡性至命之謂，則未知其何所本也。謂“性何以節(jié)，恃有禮而已”是也。謂“所以范其血氣心知，以漸復乎天命之本然，而初非有所矯揉造作，理以為質(zhì)，禮以文之”則非也。蓋禮者，孔子所立者也。如備六禮以娶婦，當禮矣，善矣；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非禮矣，不善矣。若以為一者出自性，一者不出自性，為問伏羲以儷皮制嫁娶之前，人盡無性歟？謂范其血氣心知，以至于當然則可，謂漸復乎天命之本然，殆不可通也。圣經(jīng)如此，請更征七十子所記之傳。《系辭》一書，多稱“子曰”，則是出于門人所記，非孔子手定之本，以之解《易》，則與以《公》、《穀》解《春秋》同，要未可躋之為經(jīng)也。其言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指在天之道言；“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是言善也則是圣人所繼之者，性也則是人人當成之者。蓋古書多倒句例，有順解之而其義不見，倒解之而其義乃顯者。詳貴師所著《古書疑義舉例》。且既曰成之，則人為在焉，非謂性即善也。足下論陰陽理氣，而徒泥宋儒之說，愈辨而障愈深也。

《系辭》又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既當窮理，乃能盡性，以至于命，則孩提之性不能遂謂其善明矣。《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之訓“循”，出諸《爾雅》。古文家取以遍注諸經(jīng)，宜足下謂為經(jīng)典達詁也。王充《論衡》，雜家之書也，然正惟其雜，則今學之說，賴以傳什于千百焉?！兑住は缔o下傳》“初率其辭”，侯東注訓“率”為“修”，見李鼎祚《周易集》所引。侯東非習偽古文費氏《易》者，其訓詁必得諸今文，最足信據(jù)矣。正與王充訓“率”為“勉”同。今足下謂王充“教告率勉，使之為善”二語，是則修道謂教之事，仆今訓“率”為“修”，足下能謂仆為詁“修道謂教”語，而非詁“率性謂道”語乎？則《爾雅》之偽詁宜辟也。然古人率、帥間有通用，諸經(jīng)中如“率西水滸”等，則不能以勉、修二者詁之，當以“帥”字之詁詁之，要非所論“率性之謂道”一語也。仲尼“知天命”，文王“純亦不已”，此就既至圣人之境言之。不然，則孩提時豈遂能“知天命”，能“純亦不已”乎？天固無專生惡物之天，天亦不能生一人，使其全無所學，遂能止于至善也?！墩撜Z》云：“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闭┬哉呱|(zhì)，人皆具一氣質(zhì)，故相近。圣人從其氣質(zhì)中別之曰，若者為義理，若者非義理，于是習圣人之道者，則日近于圣人，不習圣人之道者，則日遠而入于惡人。告子曰“生之謂性”，即“性者生之質(zhì)”之謂?！笆成砸病保词ト藦钠涫成兄赋錾茞褐^。故仆有取焉。荀子之與孟子辨者，其言曰：“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由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笔擒髯又c孟子辨者，蓋深恐人之任性而廢學，而所謂性惡者，以質(zhì)樸之粗惡言之，非善惡之惡也。是荀子之言，未見有悖于圣言者也。昔宋人不達偽字之詁，遂群起而攻荀子。足下何又不達于性惡之旨哉？孟子之言性善，以人之性善于禽獸者為善，而不知人之異于禽獸者，知覺也，非善也。孟子又以孩提之良知良能為證，而不知此亦知覺也，與善惡無與也。足下謂“未聞梟獍在前，犬羊在后，而儒生可持一卷之書以格之，圣王可恃五禮之制以化之”，至此可釋然矣。仆嘗慨孟子于智之一字，未能辨晰，遂至于告子爭仁內(nèi)義外之說。仆今于“長者幾乎，長之者義乎”二語試為之辨曰：“長者義，長之者智?！蔽聪っ献訌秃我詧A其說也。于公都子“行吾敬，故謂之內(nèi)”二語，又試為之辨曰：“所以行吾敬者智，智在內(nèi)而義在外?！蔽聪っ献雍我允构甲訄A其說也?！岸嫓娘嬎保酥菫橹?，豈義為之乎？足下能下一語以解之乎？

足下謂自告子、荀子之論出，乃始與老莊、釋氏相混。大著雖未獲拜讀，然謂“圣王制禮，但為苦人之具，非順乎性之自然，無惑乎老莊、釋氏之徒皆欲逃出乎禮法之外”，不知圣人制禮合乎道之當然，因乎時之必然，其開義又極廣，使圣道大明，雖百釋氏、老莊，無有能決其范圍而入者。特患人不尊圣學，不能化性起偽，圣道日就湮沒，則老莊、釋氏乃能乘弊而入耳。未審足下何以自圓其說也？今幸生逢盛世，群書畢備，劉歆之偽明，孔子之真顯，而孟、荀之優(yōu)絀亦俱見。董子為嫡傳孔門之學，其論性之精，得自孔子，足下可披其書而自見之，亦不待仆為之辨。蓋足下豈徇己說以求勝之人哉？且如用孟子之說，世有所裨，張荀子之言，人受其害，則道以救民為歸，荀子之研理雖精，仆或不惜曲說以就孟子。然正惟從孟子之說，恐人皆任性；從荀子之說，則人皆向?qū)W，故仆愈不敢于儒先有所偏袒矣。

夫理愈窮而愈出，道日辟而日新，積人積智，而后茍有能補先圣之萬一者，雖與先圣稍有異同，而起圣人于九原，猶將諒之。圣人固大公無我，未嘗有自私自利之懷也。不能以異端一語，概乎沒之也。蓋后生可畏，來者難誣，百年后必有論定者。況乎欲考孔子，則當以孔子之道還之孔子，尚不在異同之數(shù)哉！宋儒之功，自不可沒，當風波頹靡，毅然束之，至今賴焉。然當日經(jīng)學破碎已極，禮樂不能復興，則不得不求之于內(nèi)，而語錄之學出，勢也。因是求孔子修己以敬之學，得《曲禮》、《玉藻》、《少儀》之意焉，實其美也。謂其言性得孔子之真，非也。然欲舉其陳跡，以治今日中西大通之局，能乎否乎？使今日人皆獨善其身而止，不復知有生民之疾苦，教術(shù)之衰敗，利乎害乎？足下當自辨之。

西漢而下，每一大儒，其說既立之后，則下焉者咸附之。其意以為幸附驥尾，名亦足以不朽，而坐對友朋，人必以正學之名屬我，其庶幾免少年之謗，又賴以文疏考古、憚精思之陋，計良得也。足下豈有是耶？不知中國二千余年，圣經(jīng)瞀亂，大道沉霾，儒風不振，民困莫蘇者，皆此輩為之也。六經(jīng)雖亂于歆，然茍二千年儒者不如是，百歆無能為也。世變?nèi)招?，愿足下毋自待菲薄，而思所以特立于萬世者。足下居高明之地，則行道濟時，轉(zhuǎn)移尤易為力，豈仆所能望哉？幸深知其意，不憚往復以明斯道也。敬候興居，為道自愛。書不盡言。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1年7月28日前）

曩奉教言，屬有他事，未遑即復，甚歉甚歉。足下深識獨斷，扶植孔氏之遺經(jīng)，擿發(fā)嘉新之偽制，以道自任，成一家言。仆方鉆研之不盡，奚敢復有異同？顧私心不無過計者。竊以為偽《周官》、《左傳》可也，偽《毛詩》不可也；偽《左傳》之羼亂者可也，偽其書不可也。辭指繁多，非倉卒所能究，約舉一二以當寸莛之扣，可乎？

足下不信壁中古文，謂秦法藏書者罪止城旦，又《史記》河間、魯共二傳無壁經(jīng)之說。夫謂秦未焚書者，特博士所藏未焚耳，《始皇本紀》所載甚明。其黥為城旦者，以令下三十日為限，限甚迫矣，偶語《詩》、《書》，罪且棄市，則設有抗令弗焚者，罪恐不止城旦。史文弗具，未可以是而疑秦法之寬也。當史公時，儒術(shù)始興，其言闊略。河間傳不言獻書，魯共傳不言壞壁，正與《楚元傳》不言受《詩》浮丘伯一例。若《史記》言古文者皆為劉歆所竄，則此二傳乃作偽之本，歆當彌縫之不暇，豈肯留此罅隙以待后人之攻？足下謂歆偽《周官》，偽《左傳》，偽《毛詩》、《爾雅》，互相證明，并點竄《史記》以就己說，則歆之于古文，為計固甚密矣，何于此獨疏之甚乎？史公自敘年十歲則誦古文，《儒林傳》有《古文尚書》，其他涉古文者尚夥，足下悉以為歆之竄亂。夫同一書也，合己說者則取之，不合者則偽之，此宋、元儒者開其端，而近時漢學家為尤甚。雖未嘗無精深之言，要非仆之所敢言也。班史謂遷書載《堯典》、《禹貢》、《洪范》、《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今按之誠然。足下將以此亦歆所竄亂乎？歆果竄此，曷不并竄河間、魯共二傳以泯其跡乎？

《古文尚書》之可疑，以出自東晉，其辭緩弱，與今文不類，經(jīng)閻、惠諸家考之而愈明?！蹲髠鳌分梢?，以論斷多不中理，分析附益，自必歆輩所為，故漢儒及朱子皆疑之。然漢儒龂龂爭辨者，但謂左氏不傳經(jīng)，非謂其書之偽也?！疤幷邽閯ⅰ奔啊吧咸旖禐摹彼氖咦郑资杳餮云鋫?。班叔皮《王命論》：“劉承堯祚，著于《春秋》?！笔迤づc劉歆時代相接，此為歆輩附益之顯證。“上天降災”諸語，尤出于晉以后耳?！蹲笫稀放c《國語》，一記言，一記事，義例不同，其事又多復見。若改《國語》為之，則《左傳》中細碎之事將何所附麗？且《國語》見采于史公，非人間絕不經(jīng)見之書，歆如離合其文以求勝，適啟諸儒之爭，授人口實，愚者不為，而謂歆之譎為之乎？《史記》多采《左傳》，不容不見其書，或史公稱《左傳》為《國語》則有之，謂歆改《國語》為《左傳》，殆不然也?！秲x禮》、《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皆后人標題，故無定名，諸子書亦多如是。猶《史記》非史遷本名，即稱《太史公書》者，亦楊惲所題，史遷當時初不立名也。《左傳》、《毛詩》傳授不明，班史雖言之鑿鑿，實有可疑。然《左氏》之傳授可疑者，僅在張蒼、賈誼以上耳。誼為《左氏傳訓》，故其書不見于《藝文志》，太傅《新書》亦更后人羼雜，可據(jù)者惟《漢書》本傳。本傳雖引白公勝之事，其出于《左氏》與否不可知。孟堅作《張蒼傳》甚詳，而并無一言與《左氏》相涉。書之晚出，自不待辨。但張禹以言《左氏》為蕭望之所薦，其事實不能偽造。尹更始、翟方進、賈護、陳欽之傳授，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講習，耳目相接，不能鑿空。歆是時雖貴幸，名位未盛，安能使朝野靡然從風，群誦習其私書耶？《春秋序》疏：“《嚴氏春秋》引《觀周》篇，孔子修《春秋》，邱明作傳，共為表里?！眲⑸晔艹鉃榉菄琅碜嬷?。夫左氏不傳《春秋》之義耳，曷嘗不傳《春秋》之事？其義則為歆所竄亂，本傳固有轉(zhuǎn)相發(fā)明之語為可證也。

《穀梁》始立學時，亦多紛紜之論。然《穀梁》傳經(jīng)，《左氏》不傳經(jīng)；《穀梁》有師法，《左氏》無師法；《穀梁》靡所竄亂，《左氏》多所附益。加以移書責讓，怙寵逞私，諸儒之憤爭，固其所也，而可以是斷為偽乎？《左氏》不傳《春秋》，此漢儒至當之言，劉申受作考證據(jù)以分別真?zhèn)?，仆猶病其多專輒之詞，深文周內(nèi)，竊所不取。六經(jīng)大旨皎若日星，師說異同，雖今文亦有可疑。邱蓋不言，固圣門闕疑之旨，必鍛煉之以伸己說，安用此司空城旦書哉？

《毛詩》晚出，與三家互有得失。三家之言，班史謂與不得已，魯為最近。而《魯詩》久佚，近儒綴輯，百無一存，郢書燕說，蓋猶不免。就其存者慎擇焉，以訂毛之失則可矣；欲廢毛而遠述三家，無是理也。足下謂今文與今文、古文與古文皆同條共貫，大著未獲卒業(yè)，不知其說云何。以仆言之，則《毛詩》不盡同于古文也。十五《國風》之次，與季札觀樂不同?！蛾惶煊谐擅方检胩斓兀c《周官》南、北郊分祀不同。《我將》祀文王于明堂，且與今文《孝經(jīng)》同。《文王》受命作周，則與今古文《尚書》皆同。其他禮制同于《戴記》者尤多。故康成以《禮》箋《詩》，雖或迂曲，要非盡古文之學也。《行露》傳“昏禮純帛，不過五兩”，與《地官·媒氏》文同。《天?！穫鳌按红簟⑾牡j、秋嘗、冬烝”，與《春官·大宗伯》文同。《白華》傳“王乘車履石”，與《夏官·隸仆》文同。《》傳“諸侯六閑”，與《夏官·校人》文同。《夏官》有《挈壺氏》，《東方未明》傳亦有之?！肚锕佟に距鳌酚小班魍痢保墩隆穫饕嘤兄?。此類似為古文同條共貫之證，然安知非劉歆竄亂《周官》時剽竊《毛傳》乎？《皇皇者華》傳“訪問于善為咨”，《皇矣》傳“心能制義日度”，皆同于《左氏》。此經(jīng)師相傳遺說，不妨互見，猶穆姜論“元亨利貞”與孔子《文言》同，可謂《周易》亦偽作耶？歆《移太常》不及《毛詩》，彼固自有分別，可知《毛詩》不當與三家并斥也。陳恭甫疏證《五經(jīng)異義》，所采有今文與今文、古文與古文各異者，亦間有今文與古文相同者。就其所采已如此，況許、鄭之辨不盡傳于今者乎？

圣人微言大義，莫備于《易》與《春秋》，二傳尤微言所萃?！斗Y梁》自范注行，漢儒家法不可得見矣，可見者猶有《公羊解志》一書。后人不明托王之義，凡所為非?？晒种?，悉歸咎于邵公，邵公不任咎也。六經(jīng)各有大義，亦各有微言，故十四博士各有家法。通三統(tǒng)者，《春秋》之旨，非所論于《詩》、《書》、《易》、《禮》、《論語》、《孝經(jīng)》也?？鬃幼鳌洞呵铩罚冎芪?，從殷質(zhì)，為百王大法。素王改制，言各有當，七十子口耳相傳，不敢著于竹帛。圣賢之慎蓋如此?！对姟贰ⅰ稌?、《禮》、《樂》，先王遺典，使皆以一家私說羼于其中，則孔子亦一劉歆耳，豈獨失為下不倍之義，抑亦違敏求好古之心。必若所言，圣人但作一經(jīng)足矣，曷為而有六歟？

《王制》一篇，漢儒后得，為殷為周，本無定論。康成于其說之難通者，乃歸之于殷。今更欲附會《春秋》改制之義，恐穿鑿在所不免?！墩撜Z》二十篇，可附會者惟“夏時殷輅”、“文王既沒”數(shù)言。然既通三統(tǒng)，則韶樂、鄭聲何為而類及之？《春秋》改制，猶托王于魯，不敢徑居素王之名。素王者，弟子尊之之詞，非夫子自稱也?？锶酥畤瑑耙运赝踝跃?，圣人果若是之僭乎？《堯曰》篇歷敘帝王相承之統(tǒng)緒，而次以子張問從政，固有微指，但此為門人所次第，孔子之告子張，曷嘗有一言及于改制？近儒為公羊?qū)W者，前則莊方耕，后則陳卓人。方耕間有未純，大體已具；卓人以《繁露》、《白虎通》說《公羊》，乃真公羊家法也。非?？晒种?，至于董子、邵公可以止矣。劉申受于邵公所不敢言者，毅然言之，卮辭日出，流弊甚大?！豆颉放c《論語》初不相涉，而作《論語述何》以溝通之，戴子高復推衍之，其說精深，劇可尋繹，然謂《論語》當如是解也，然乎？否乎？

足下曩言西漢儒者乃公羊之學，宋儒者乃四子書之學，仆常心折是言。足下既知四子書與《公羊》各有大義矣，奚為必欲合之？漢、宋諸儒，大端固無不合，其節(jié)目不同者亦多。必若漢學家界畫鴻溝，是狹僻迷謬之見也。然茍于諸儒所畢力講明者，無端而羼雜焉以晦之，諒非足下任道之心所宜出也。漢學家治訓詁而忘義理，常患其太淺；近儒知訓詁不足盡義理矣，而或任智以鑿經(jīng)，則又患其太深。夫淺者之所失，支離破碎而已，其失易見，通儒不為所惑也。若其用心甚銳，持論甚高，而兼濟之以博學，勢將鼓一世聰穎之士，顛倒于新奇可喜之論，而惑經(jīng)之風于是乎熾。戰(zhàn)國諸子，孰不欲明道術(shù)哉？好高之患中之也。夫食肉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今學、古學行之幾二千年，未有大失也。若《周官》，若《左氏傳》，若《古文尚書》，疑之者代不乏人，然其書卒莫能廢也。毋亦曰先王之大經(jīng)大法，藉是存什一于千百焉，吾儒心知其意可矣。禮失求諸野，古文不猶愈于野乎？彼其竄亂之跡，歆固自言之，后人辨斥千萬言，不若彼無心流露之一二語為足定其讞也。仆嘗盱衡近代學術(shù)，而竊有治經(jīng)不如治史之嘆。方當多事之秋，吾黨所當講求者何限，而暇耗日力于兩造不備之讞辭哉？《公羊》多有切于人事者，宜講明之。通三統(tǒng)之義，非后世所能行，辨之極精，亦仍無益。漢時近古，猶有欲行其說者，故諸儒不憚詳求。今治《公羊》，不明是義，則全經(jīng)多所窒閡，不足為專家之學。若遍通于六經(jīng)，殊無謂也。凡學以濟時為要，六經(jīng)皆切當世之用，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后世學術(shù)紛歧，功利卑鄙，故必折衷六藝以正之。明大義尤亟于紹微言者以此，宋儒之所為優(yōu)于漢儒者亦以此。質(zhì)文遞嬗，儒者通其大旨可耳。周制已不可行于今，況夏殷之制為孔子所不能征者乎？穿鑿附會之辭，吾知其不能免也。曾是說經(jīng)而可穿鑿附會乎？若夫新周故宋，黜周王魯，惟圣人能言之，圣人且不敢明言之。漢儒言之，亦未聞溝通六經(jīng)以言之。仆誠固陋，且姝姝于一先生之說，以期寡吾過焉。不揣狂戇，無任主臣，幸辱教之。敬承起居，詞不宣意。

（錄自《佩弦齋文存》卷上）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1年7月28日前）

頃辱手教，累數(shù)千言，見愛之意深矣。其中有足起發(fā)鄙心者，亦多有不敢附和者，未暇一一詳復。大要足下卑宋儒之論，而欲揚之使高，鑿之使深。足下以是疑宋儒而慮其同于佛、老，仆則竊以是為足下危也。宋儒之言，雖未必一無可疑，但疑之者不當更求高出乎其上。佛、老之所以異于吾道者，為其高也。高者可心知其意，而不可筆之于書。足下以董生正宋儒，而并欲推及董生所不敢言者，仆竊以為過矣。曩示大著皆錄存，君之熱血仆所深知，不待讀其書而始見之。然古來惟極熱者一變乃為極冷，此陰陽消長之機，貞下起元之理。純實者甘于淡泊，遂成石隱；高明者率其胸臆，遂為異端。此中轉(zhuǎn)捩，只在幾希。故持論不可過高，擇術(shù)不可不慎也。君伏闕上書，仆蓋心敬其言，而不能不心疑其事?？鬃又濘挢裕献又撏h，其義可深長思耳。

莊生之書，足下所見致確，而其言汪洋恣肆，究足誤人。凡事不可打通后壁，老莊、釋氏，皆打通后壁之書也。愚者既不解，智者則易溺其心志，勢不至敗棄五常不止，豈老莊、釋氏初意之所及哉？吾夫子則固計及之矣，有不語，有罕言，有不可得而聞，凡所以為后世計者至深且遠。今君所云云，毋亦有當罕言者乎？讀書窮理，足以自娛，樂行憂違，貞不絕俗，愿勿以有用之身而逐于無涯之知也。西人之說至謬，仆與諸生言論亦間及之，暇當錄呈就正。承索觀拙著，仆學無所得，性懶又不肯著書，愧無以應足下之命耳。

（錄自《佩弦齋文存》卷上）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1年7月28日前）

貴門人復洪給事書一通，讀訖，敬繳。秦政焚書，千載唾罵，賢師弟獨力為昭雪，何幸得此知己耶！雖然，足下不鄙仆之庸愚，虛懷下逮，仆敢不以正對？

自頃道術(shù)衰息，邪說朋興，圣學既微，異教遂乘間而入，氣機之感召固有由來。憂世者亟當明理義以正人心，豈可倡為奇衺，啟后生以毀經(jīng)之漸？《樂經(jīng)》先亡，已無如何，幸而存者，僅有此數(shù)。自偽古文之說行，其毒中于人心，人心中有一六經(jīng)不可盡信之意，好奇而寡識者，遂欲黜孔學而專立今文。夫人心何厭之有？六經(jīng)更二千年，忽以古文為不足信，更歷千百年，又能必今文之可信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秦政即未焚書，能焚書者豈獨秦政？此勢所必至之事，他日自有仇視圣教者為之。吾輩讀圣賢書，何忍甘為戎首？東坡謂：“其父殺人，其子行劫?！辈豢刹患又庖病＝姥浴渡袝氛?，坐梅賾以偽造古文之罪；既知其不足以與此，乃進而坐諸皇甫謐；既又知其不足以與此，乃進而坐諸王肅。肅遂足以與此哉？治經(jīng)所以明理，“莫須有”三字，固不足以定爰書。即使爰書確鑿，亦不過爭今古文之真?zhèn)我讯?，曾何益于義理？近儒謂古文雖偽，而作偽者皆有來歷，其書仍不可廢。然則枉費筆墨何為乎？此事本兩言可決，而諸老先生嘵嘵不已，仆方怪許子之不憚煩，乃足下知偽《尚書》之說數(shù)見不鮮，無以鼓動一世，遂推而遍及于六經(jīng)。嘻！其甚已。

足下謂今文之與今文、古文之與古文皆同條共貫，因疑古文為劉歆所偽造。夫古文東漢始行，本皆孔氏一家之說，豈有不同條共貫之理？若今文固不盡同，西漢立十四博士，正以其說之有歧互也。立《魯詩》，復立《齊》、《韓》；立歐陽《尚書》，復立大小夏侯。一師之所傳且如此，況今古文之學豈能盡同？今文家言傳者無多，自東漢時師法已亂，其僅存者乃始覺其同條共貫耳，豈西漢諸儒之說果如斯而已乎？如《魯詩》說《關(guān)雎》與《齊》、《韓》異，此類今猶可考。由此推之，今文必不能同條共貫也。乃執(zhí)所見以概所不見，未免輕于立說矣。西漢之有家法，以經(jīng)始萌芽，師讀各異。至東漢而集長舍短，家法遂亡，由分而合，勢蓋不能不如此。儒者治經(jīng)，但當問義理之孰優(yōu)，何暇問今古文之殊別？近儒別今古文，特欲明漢人專家之學，非以古文為不可從，必澌滅之而后快也。古文果不可從，馬、鄭曷為從之？馬、鄭而愚者則可，茍非甚愚，豈其一無所知，甘受人愚而不悟？劉歆之才識視馬融等耳，足下何視歆過重，至使與尼山爭席，視馬、鄭過輕，乃村夫子之不若乎？且足下不用《史記》則已，用《史記》而忽引之為證，忽斥之為偽，意為進退，初無確據(jù)，是則足下之《史記》，非古來相傳之《史記》矣。凡古今學術(shù)偏駁者，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然，聰明之士安肯湛溺乎其中？愈聰明則愈湛溺，差之毫厘，繆以千里，故君子慎微。

夫?qū)W術(shù)在平澹不在新奇，宋儒之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平澹也。世之才士，莫不喜新奇而厭平澹，導之者復不以平澹而以新奇。學術(shù)一差，殺人如草，古來治日少而亂日多，率由于此。世亟需才，才者有幾？幸而得之，乃不范諸準繩規(guī)矩之中，以儲斯世之用，而徒導以浮夸。竊恐詆訐古人之不已，進而疑經(jīng)；疑經(jīng)之不已，進而疑圣。至于疑圣，則其效可睹矣。勢有相因，事有必至，明隆、萬間之已事，可為寒心。夫今之學者，義利之不明，廉隅之不立，身心之不治，時務之不知。聰穎者以放言高論為事，謂宋、明無讀書之人；卑陋者以趨時速化為工，謂富強有立致之術(shù)。人心日偽，士習日囂，是則可憂耳。不此之憂，而憂古今文之不辨，吾未聞東漢興古文以來，世遂有亂而無治也。

夫?qū)W以匡時為急，士以立志為先。四郊多壘，而不思臥薪嘗膽以雪國恥者，卿大夫之辱也；邪說誣民，而不思正誼明道以挽頹流者，士君子之辱也。古之儒者，非有意于著書，其或著書，則凡有關(guān)乎學術(shù)之邪正，人心之厚薄，世運之盛衰，乃不得不辨別之，以端后生之趨向。若二千余載群焉相安之事忽欲紛更，明學術(shù)而學術(shù)轉(zhuǎn)歧，正人心而人心轉(zhuǎn)惑，無事自擾，誠何樂而取于斯？充足下之意，欲廢《毛詩》，然《毛詩》廢矣，《魯》、《韓》之簡篇殘佚，可使學者誦習乎？欲廢《左傳》，然《左傳》廢矣，《公》、《穀》之事實不詳，可使學者懸揣乎？足下之說果行，其利亦不過如斯。若不可行，又何為俛焉？日有孳孳費精神于無用之地也。伊古以來，未有不范諸準繩規(guī)矩之中，而能陶冶人才、轉(zhuǎn)移風氣。足下之高明，其遂無意于斯乎？極知言之僭越，然過承知愛，不敢不貢其愚。若其言之有關(guān)考訂者，前書已略陳之，無煩贅及。信而好古，多聞闕疑，仆雖不敏，亦嘗受孔子戒矣。敬以持贈何如？

（錄自《佩弦齋文存》卷上）

康有為致朱一新（1891年7月28日）

蓉生先生：

前承教誨數(shù)千言，懇懇諄諄，若以祖詒為可與言者而深責之。非大君子忠告之誠，愛摯之篤，何得聞此言乎？去年承教，以讀書窮理，足以自娛，樂行憂違，貞不絕俗，勿為石隱，勿為猖狂。每念吾子造道之深，贈言之厚，誦之不忘。近世交友，只有酬應，不聞逆耳之言。今幸不棄于吾子，復存古人之義。仆雖不敏，頗自力于聞過知非之學，是用忭喜以受。惟區(qū)區(qū)此心，公尚未達之，似以為有類于乾嘉學者，獵瑣文單義，沾沾自喜，日事 聞，而叩其論，果有關(guān)于風俗人心者則無有。若是則為君子之擯斥也固宜。故不敢默而息言，而欲稍陳其愚陋。連日下痢，故闕然久不報。頃搦管伸紙，滔滔言之，則近于逆指而文過。未信而諫，其言不入，故今亦不復及古今真?zhèn)沃畬W。但仆之為教，亦不敢以考據(jù)浮夸領(lǐng)率后生。今將門人功課部繳呈一二，覽之亦可見鄙志之所存。蓋皆宋儒之遺法，非敢薄之也。

足下謂“今之學者，義利之不明，廉隅之不立，身心之不治，時務之不知，名為治經(jīng)，而但治目錄，名為窮理，而但講應酬?！贝笤昭院?！深切著明。鄙人雖不肖，竊于此數(shù)言，頗能提倡之。躬行雖未至，竊喜足下與之合符，而門人興起者亦頗有人，雖未能大治身心，亦頗淡榮利而講時務。似未軼乎規(guī)矩法度外也。推足下相規(guī)之深，緣仆于宋儒有未滿之論，故諄諄以新奇為戒，以平澹為歸。苦口良藥，至哉言乎！然昔朱子有云：“每讀古人書，輒覺古人罅漏百出。”仆不幸與朱子同病，隨舉一學，多有不滿前人者。蓋朱子最能精思窮理，窮至其極，則縋幽鑿空，力破余地，雖有堅城嚴壘，亦無立足之所。仆雖愚，于窮理之學，竊有一日之長，故推陳出新，登峰造極。后生可畏，來者雖誣，正不能以榮古虐今了卻也。

蓋天下義理，無非日新，足下所戒，雖是儒先之讜言，然實非天理也。既非前人所言，自近新奇矣。學者論學，但當問義理之何如。義理以求仁為主，若其不仁，安知平澹者之不特無益，而且以害人乎？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時各有宜，學各有主，佛是大醫(yī)，主教者自當因病發(fā)藥，當大病之時，而以茯苓、甘草解之，平澹亦何益耶？牛毛繭絲析之至細，條理枝葉敷之至繁，博大精深，前儒惟朱子有之，它不能也。仆生平于朱子之學，嘗服膺焉。特儒先有短，正不必為之諱。且朱子教人以持敬之學，最美矣。而于經(jīng)義何嘗不反復辨論？即《詩序》之偏，亦諄諄日與呂伯恭、陳止齋言之。豈亦得責朱子舍義利、身心、時務不談，而談此《詩序》乎？蓋學固當本末兼舉，未可舉一而廢百，亦不能舉空頭之高論，抹殺一切也。朱子之學，所以籠罩一切而為大宗者，良以道器兼包，本末具舉，不如陸子、止齋之倫滯在偏隅，如耳目鼻口之各明一義，不舉大體也?？鬃又畬W，所以師表萬世者，更以道器兼包，本末并舉，不如諸子之各鳴一術(shù)也。

且公之書院，豈能不言經(jīng)義哉？有一經(jīng)解題目，當必有以斷定之。豈可坐令淆訛乎？今古不明，雖欲不坐視訛謬不可得。如西京先儒皆讀秦未焚之書，為孔子之后學四五傳，舍此不信，將誰信之？然此猶經(jīng)解之空言，無關(guān)實事，誠可勿辨。若足下謂“未聞東漢興古文以來，世遂亂而無治”，則未之思也。《春秋》之指數(shù)千，皆為二千年之治法所出，但恨未能盡行之。今不能遍舉，惟舉閹寺一政，《春秋》于閽弒吳子余時，嚴不近刑人之戒。故同子參乘，袁絲變色?！逗鬂h書·襄楷傳》曰：“臣聞古者本無宦官，武帝末春秋高，數(shù)游后宮，始置之。然未嘗垂于經(jīng)典，后世人主，不敢法也?！弊詣㈧巍吨芏Y》，上因漢制而存閹宦，后此常侍弄權(quán)，黨人戮辱，高名善士先受其禍，而國步隨之而亡。唐則神策握政，門生天子，甘露之變，慘被將相，而唐祚隨之。明則神廟假權(quán)，熹宗昏弱，忠賢柄國，戮辱東林，社秩獻城，明亦隨之而亡。今則李蓮英復弄政矣。后此忠賢復出，清流之禍方長，是劉歆一言喪三朝矣。古今之禍，孰烈于此。今吾國家尚未知息肩之所，即此一端，偽經(jīng)之禍已不忍言。足下未嘗深思今古變制之由，宜以古文無罪而欲保護之也。

至于后世，君日尊侈，惟辟玉食之言，葉水心早已疑之。仆亦意此為古文家亂入者。然未有如《周禮·天官》之侈供張者，甚非樹后王君公惟以亂民之義。惟王及后、世子不會之說，胡五峰亦大疑之。于是靈帝乃善作家，西園成市，魏明帝筑華林，至使群臣負土，六朝之敗，蓋不足言。若乃陵煬西苑，宋徽艮岳，明皇之梨園三千，莊宗之脂粉百萬，試問今學“民貴君輕”之義，有竭天下以供一人之義否？其它今古大義方多，今日不能且與人言，姑將其真?zhèn)沃?，同于考?jù)之學者微示之意，令天下凡知學之士，咸得講求之。講求既入，自能推孔子之大義，以治后之天下，生民所攸賴，更有在也。若誠如今日之破碎荒陋，則彼《新約》、《舊約》之來，正恐無以拒之。諸賢雖激勵風節(jié)，粉身碎骨，上爭朝政之非，下拒異教之人，恐亦無濟也。若慮攻經(jīng)之后，它日并今文而攻之。則今文即孔子之文也，是惟異教直攻孔子，不患攻今學也。遺文具在，考據(jù)至確，不能翻空出奇也。彼教《舊約》，去年彼教中人亦自攻之，只分真?zhèn)闻c否，不能如此黑白不分也。昔朱子謂呂伯恭論多騎墻，兄是通于今學者，又作騎墻之論，何其似呂伯恭耶？

若謂仆妄竄《史記》，以成其說，據(jù)《讀書雜志》以為今本《史記》出于王肅。肅為古文家，此其確據(jù)可勿論。少昊、少康見于《左傳》，非僻書也。事關(guān)一朝，非細事也。而《史記·五帝三王本紀》無少昊、少康事。后羿、寒浞雖是篡位，然四十余年，過于政莽及朱溫、石敬瑭、劉智遠、郭威等矣。如今日修何承天之《通史》，輯司馬之《通鑒》，而舍卻政莽、五代，成何書也？史公雖陋，豈至是乎？正統(tǒng)相承，事關(guān)興亡，不著之本紀，而著少昊于《律書》，存羿、浞、少康于《越世家》，有是理乎？史公雖不計史裁，亦無此理。兄能下語解之否耶？若必黨護劉歆，而攻史公為陋，其誰信之？《史記》多竄，終無解于揚雄之語。其它條緒尚多，《經(jīng)義述聞》、《讀書雜志》、《廿二史札記》、《廿二史考異》可考。固貴于多聞闕疑，亦貴好學深思。孟子最長于《詩》、《書》，而不信《武成》，且又取其二三策，又攻其血流漂杵以為非武王之事，是固賴于論古有識。若僅循文守義，則三尺學僮能之，豈望于知言之大君子乎？足下豈謂此孟子之《武成》，非古本之《武成》耶？私行金貨以改經(jīng)文，經(jīng)文猶可改，何況史也？竊以為足下之篤信，過矣。劉歆之偽經(jīng)，既造偽文，又偽鐘鼎、偽簡冊以實之。藉中秘之力，以抑外學之愚陋，惟同時學者知之。傳之百數(shù)十年，鐘鼎、簡冊益加古澤，使仆今日幸列校書，遇此異學，亦必為惑。故雖在李育、何休，亦只攻《左氏》之義，不能攻其偽，何況馬、鄭之篤信古文者乎？

且辨別經(jīng)學，不能以愚智論，是有時焉。朱子能為窮理之學，馬、鄭所不能比者，然朱子亦不能知今學。今學二字之淺，朱子猶不知，豈得謂朱子為愚耶？國朝顧、閻、惠、戴諸人，用功于漢學至深，且特提倡以告學者。然試披其著述，只能渾言漢學，借以攻朱子。彼何嘗知今古之判若冰炭乎？不惟不知其判若冰炭，有言及今古學之別乎？夫兩漢之學，皆今學也。自鄭君混一今古之文，而實以古文為主，魏晉之博士皆以古學，而今學遂亡?！稌x書·荀崧傳》所敘之十四博士，《易》則王氏、鄭氏，《書》則古孔氏、鄭氏，《詩》則毛氏，《禮》則云三禮鄭氏；《春秋》則云《左傳》杜氏、服氏，崧請立《公》、《穀》，時議以為《穀梁》膚淺，不足立，許立《公羊》。后以王敦之亂卒不立。今學諸經(jīng)皆亡于永嘉?！豆?、《穀》雖存，久無師說。沿及隋唐，定為《正義》，宋世定《十三經(jīng)注疏》，即今本也。唐人尚詞章而不言經(jīng)學，昌黎習之，以古文言道，推本于經(jīng)。穆修繼之，傳之尹洙，以及歐陽，亦由古文以及經(jīng)說。于是劉公是、王介甫、蘇東坡各抒心得，以為經(jīng)義皆不由師授，各出己見為說。宋之經(jīng)說遂盛，而朱子大其成。元延祐、明洪武立科舉，皆以朱子為宗，國朝因之。凡御纂之經(jīng)，皆宗朱子者也。總而言之，孔子作六經(jīng)，為后世之統(tǒng)宗。今學博士，自戰(zhàn)國立，至后漢，正法凡五百年而息。朱子發(fā)明義理解經(jīng)，行于元、明及本朝，亦五百年而微。國朝閻、毛、惠、戴之徒，極力主張漢學，能推出賈、馬、許、鄭以攻朱子，實僅復劉歆之舊，所謂物極則變也。然乾嘉之士，漢學大行，未有及今學。諸老學問雖博，間輯三家《詩》及歐陽、大小夏侯遺說，亦與《易》之言荀、虞者等，所以示博雅，非知流別也。至嘉、道間孔巽軒乃始為《公羊通義》，然未為知《公羊》也。近日鐘文燕為《穀梁補注》，然未為知《穀梁》也。直至道、咸，劉申受、陳卓人乃能以《繁露》、《白虎通》解《公羊》，始為知學。則今學息滅廢絕二千年，至數(shù)十年間乃始萌芽，所謂窮則反本也。條理既漸出，亦必有人恢張今學而大明之，以復孔子后學之緒，而因以明孔子之道者，亦所謂惟此時為然也。外論聞仆之言，每以為狂，以為二千年通人大儒輩出而莫之知，而待康某于二千年后發(fā)之，豈不妄哉？雖然，試問二千年中何如哉？賢者不能為時，此固無可如何者也。道者天下之公，非一人之私，蚩蚩者不足與言。以兄之明達，豈能無望也。

今日之害，學者先曰訓詁，此劉歆之學派，用使學者碎義逃難，窮老盡氣于小學，童年執(zhí)藝，白首無成。必掃除之，使知孔子大義之學，而后學乃有用?？鬃哟罅x之學，全在今學。每經(jīng)數(shù)十條，學者聰俊勤敏者，半年可通之矣。諸經(jīng)皆無疑義，則貴在力行，養(yǎng)心養(yǎng)氣，以底光大。于是求義理于宋明之儒，以得其流別；求治亂興衰、制度沿革于史學，以得其貫通；兼涉外國政俗教治，講求時務，以待措施；而一皆本之孔子之大義以為斷。其反躬之學，內(nèi)之變化氣質(zhì)，外之砥厲名節(jié)，凡此皆有基可立，有目可按。若一格以古學，則窮讀兩部《皇朝經(jīng)解》，已非數(shù)年不能，而于孔子之大義尚無所知，冥行擿埴。凡仆所見今日學者皆是，而彼能作經(jīng)解，臨深為高，己自俛視一切矣。欲其成學，豈不難哉？況真?zhèn)尾蝗莶环?，而偽?jīng)之亂道，貽禍如是耶！

愿各舍成見，虛心以求義理之公，并商略教術(shù)，以求有裨于國家風俗人才之際，通達彼己，無為閡礙。足下居高明之地，于轉(zhuǎn)移人才尤為易易，豈能無少有垂采乎？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敬布區(qū)區(qū)，悚息悚息，不任主臣之至。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朱一新復康有為（1891年7月28日后）

曩貢一箋，謬自托于他山攻錯之義，規(guī)諷深切，既發(fā)而輒悔。乃復書沖挹，不以為鑿枘而獎借之，且慚且感。雖然，足下好善之忱則篤矣，而其所建以為名者，仆雖固陋，誠期期知其不可。來書謂仆不察足下之意，疑類于乾嘉學者之所為，仆烏敢以是輕量足下哉？使足下僅獵瑣文單義，日事 聞，則仆當宛舌固聲之不遑，豈敢復以逆耳之言進。其謬托于他山攻錯之義者，正以足下自處甚高，凡所論撰皆為一世人心風俗計，仆故不敢不罄其愚，冀足下鏟去高論，置之康莊大道中，使坐言可以起行，毋徒鑿空武斷，使古人銜冤地下，而吾仍不得六經(jīng)之用也。

道也者，如飲衢尊然，無智愚賢不肖，人人各如其量，挹之而不窮。世之人以其平澹無奇也，往往喜為新論，以求駕乎其上，遂為賢智之過而不之悟。足下自視，其愚乎？其智乎？毋亦有當損過以就中者乎？《周官》、《左傳》言不中理者，昔人未嘗不疑之而辨之。辨之可也，因是而遂遍及六經(jīng)，于其理之灼然不疑者，亦以為劉歆所贗造。歆何人斯，顧能為此？足下徒以一疑似之《周官》，而殃及無辜之群籍，是何異武帝之沈命法、文皇之瓜蔓抄也！謂非賢智之過乎？漢時續(xù)《史記》者甚多，后人不察，往往混為史遷之作，竹汀、甌北諸家皆辨之。辨之是也，因是而遂割裂其全書，強坐劉歆以竄亂之罪。歆如竄亂，自當彌縫完好，求免后人之攻，何以彼此紛歧，前后牴牾，罅漏百出，奚取于斯？足下為此無征不信之言，傅合文致，以成其罪。歆不足惜，如六經(jīng)何？是奚翅宋人之三字獄、周室之羅織經(jīng)也，謂非賢知之過乎？

從古無不敝之法，有王者作，小敝則小修之，大敝則大改之，法可改而立法之意不可改。故曰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政之敝壞，乃行法者之失，非立法者之失也。今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實，無論改制出于緯書，未可盡信，即圣人果有是言，亦欲質(zhì)文遞嬗，復三代圣王之舊制耳，而豈用夷變夏之謂哉？當今之時，豈猶患新法之不盡行，而重煩吾輩喋喋為之先導？足下其無意于斯道也，誠有意于斯道，則凡圣經(jīng)賢傳之幸而僅存者，一字一言當護持珍惜之不暇，而反教猱升木，入室操戈，竊恐大集流傳，適為毀棄六經(jīng)張本耳。足下兀兀窮年，何屑倒持太阿而授人以柄，始則因噎廢食，終且舐糠及米，其殆未之思乎？原足下之所以為此者，無他焉，蓋聞見雜博為之害耳。其汪洋自恣也取諸莊，其兼愛無等也取諸墨，其權(quán)實互用也取諸釋，而又炫于外夷一日之富強，謂有合吾中國管、商之術(shù)，可以旋至而立效也。故于圣人之言，燦著六經(jīng)者，悉見為平澹無奇，而必揚之使高，鑿之使深。惡近儒之言訓詁破碎害道也，則蕩滌而掃除之，以訓詁之學歸之劉歆，使人無以自堅其說，而凡古書之與吾說相戾者，一皆詆為偽造，夫然后可以為吾欲為，雖圣人不得不俛首而聽吾驅(qū)策。足下之用意則勤矣，然其所以為說者亦已甚矣。

古人著一書，必有一書之精神面目。治經(jīng)者，當以經(jīng)治經(jīng)，不當以己之意見治經(jīng)。六經(jīng)各有指歸，無端比而同之，是削趾以適屨，屨未必合而趾已受傷。劉申受、宋于庭之徒援《公羊》以釋四子書，恣其胸臆，穿鑿無理。仆嘗謂近儒若西河、東原，記丑而博，言偽而辨；申受、于庭，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圣人復起，恐皆不免于兩觀之誅。乃以足下之精識，而亦為所惑溺，豈不異哉！圣門教人，《詩》、《書》執(zhí)禮，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兑住?、《春秋》皆言性道之書，游、夏且不能贊一辭，而欲以公羊家之偏論，變易《詩》、《書》禮樂，將使后人何所取信？學者何所持循？如足下言，《尚書》當讀者僅有二十八篇，馀自《周易》、《儀禮》、《公》、《穀》、《論》、《孟》而外，皆當廢棄。五經(jīng)去其四，而《論語》猶在疑信之間，學者幾無可讀之書，勢不得不問途于百家諸子。百家諸子之言，其果優(yōu)于古文哉？

來書言時各有宜，學各有主，而必以求仁為歸。大哉言乎！微足下，仆不聞此言也。然求仁之說，將主孔、孟而以立達為仁乎，抑主墨氏而以兼愛為仁乎？且今之時何時乎？疾之可以猛攻者，必其少年堅實，偶感疵癘者也。若羸疾而攻以猛劑，不自速其斃者幾希！烏喙、鉤吻，非常用之物，以之攻毒，毒盡而身亦隨之，況欲以之養(yǎng)生乎？足下以歷代秕政歸獄古文，其言尤近于誣。當西漢時，古文未興，何以有孝武之窮兵、元成之失道？此非事實，仆以為不足辨也。五經(jīng)四子之書，日用所共由，如水火菽粟之不可闕。無論今文、古文，皆以大中至正為歸，古今只此義理，何所庸其新奇。聞日新其德矣，未聞日新其義理也。乾嘉諸儒以義理為大禁，今欲挽其流失，乃不求復義理之常，而徒侈言義理之變。彼戎翟者，無君臣，無父子，無兄弟，無夫婦，是乃義理之變也。將以吾圣經(jīng)賢傳為平澹不足法，而必以其變者為新奇乎？有義理而后有制度，戎翟之制度，戎翟之義理所由寓也。義理殊斯風俗殊，風俗殊斯制度殊。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則改矣，將毋義理亦與之俱改乎？

百工制器之事，藝也非理也。人心日偽，機巧日出，風氣既開，有莫之為而為者，夫何憂其藝之不精？今以藝之未極其精，而欲變吾制度以徇之，且變吾義理以徇之，何異救經(jīng)而牽其足，拯溺而入于淵，是亦不可以已乎。法之敝也，非立法之失，而行法者之失也。人心陷溺于功利，則凡行法者，皆得借吾法以逞其私，而易一法適增一弊。故治國之道，必以正人心、厚風俗為先，法制之明備抑其次也。況法制本自明備，初無俟借資于異俗，詎可以末流之失歸咎其初祖，而遂以功利之說導之哉？世之揣影聽聲，愚而可憫者，既不足以語此。一二才智之士，矯枉過正，又以為圣圣相傳之詩書禮樂果不足以應變也，而姑從事于其新奇可喜者，以為富強之道在是。彼族之所以富強，其在是乎？其不在是乎？抑亦有其本原之道在乎？抑彼之所謂本原者，道其所道，而非吾中土所能行，且為天下后世所斷斷不可行者乎？以足下之精識而亦惑溺于是，則斯道其奚望也。

足下服膺孟、荀，荀子之言曰：“君子行不貴茍難，說不貴茍察，名不貴茍傳，惟其當之為貴?！泵献又栽唬骸熬臃唇?jīng)而已矣。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睔v觀往古治亂之原，未有不由乎此者也。足下不語經(jīng)而語權(quán)，不貴當理而貴茍察，是則近世為公羊家言者誤之也。仆不肖，屢辱知己之言，其敢默而息哉？貴門人日記十二冊，窮日之力讀之，高明沉潛，各極其勝。足下因材善誘，所標舉者尤多恉微之言，而惜乎其以偽經(jīng)改制之說羼之也。懷不能已，再布區(qū)區(qū)，惟足下裁擇焉。

（錄自《佩弦齋文存》卷上）

康有為復朱一新（1891年）

省讀賜書，所以規(guī)刺之者益切，非辱愛之厚，不可得聞。然竊怪足下所發(fā)皆浮淺之論，而未深推乎大道之精，所規(guī)皆支離疑似之言，而未中乎鄙人癥病之結(jié)。譬如射者未能中鵠，則必至桑弧蓬矢而射天地四方也。仆近攻偽經(jīng)，因孔子后學之緒、西漢博士之說而發(fā)明之，以其為古學沉墜久矣，故仆列白而正言之?？鬃又畬W，真?zhèn)沃?，不知則已，知則日不能已乎言，非有新奇也，且皆西漢說耳，未嘗自出一說也。時人服習于偽古之學，浸淫二千年，譬河北遺民，久經(jīng)劉石之亂；燕云故老，樂于契丹之治。一旦劉裕東來，藥師南至，咸以島夷南蠻目之，自忘其為中國遺民矣。學者既以浮淺之思，未考今古真?zhèn)沃畡e，乃反以仆為攻經(jīng)。成濟久事于司馬，樂為倒戈；游吉久習于鄭逆，焉知王室。足下前以馬、鄭為據(jù)，馬、鄭主古學者，即成濟之倫也。

二千年中，雖大儒輩出，然無一人知今古之辨者。人莫不自尊其學，《管子》所謂“人相十則自謂過之，相百則毀之，相千則誰何而不信”，況有尊古之心哉？仆故發(fā)明漢前只有今學，更無古學，自魏晉后至國朝則古學、朱學，無有知今學者。道、咸之后，乃始前□□□。時未至，則賢者不能鑿空，猶宋、明人不知小學。錢竹汀所謂王厚甫不識孝字，今則三尺學童能讀《說文》者，莫不別之，豈謂學童勝于深寧哉？時為之也。仆之忽能辨別今古者，非仆才過于古人，亦非仆能為新奇也，亦以生于道、咸之后，讀劉、陳、魏、邵諸儒書，因而推闡之。使仆生當宋、明，亦不知小學；生當康、乾，亦豈能發(fā)明今古之別哉？既至今日，即使仆未能發(fā)明偽經(jīng)，聞大□上下公羊之學大盛，十年之內(nèi)，亦必有人推闡及此。蓋今學之界一明，茍有細心人推闡諸經(jīng)之說，其異同自見，真?zhèn)巫猿?，誠非異事也。不先發(fā)于一文質(zhì)無底、位祿容貌不足動人如祖詒也，人微言輕，其不足信人而辱經(jīng)也固宜。然義理之確，顛仆不破，天下讀書人，固多精心者，他日禮制文字之書既出，百數(shù)十年今學不昌者，仆不信也。此固可以理測之也。

仆言今古、劉朱之學相盛衰者，正以循環(huán)之運，窮則反本，方今正當今學宜復之時。氣則有陰陽，世則有治亂，天道日變，異于舊則謂之新，仆所謂新者如此。足下不察，乃就義理言之，何大異耶？又以運會言，欲足下因此深思，自可豁然于古學之偽，不復以馬、鄭為據(jù)，而以董、劉為歸，而上尋孔子之緒可也。足下言劉向《說苑》、《新序》與群書多不合。案此二書，足下惑溺古學，故認賤作皆今學家說。劉歆背父，改易群經(jīng)，自與之易主耳。漢徐防傳言文人，家法惟今學有之，古學則無。今學家不獨無古學之說，并公羊家不述《穀梁》，穀梁家不稱《公羊》。史公今學家，安得有異說？此又可以條例通之。若古學家最無師法，如六宗之義，劉歆以為天地六子，賈逵以為祭法寒暑四時水旱諸祭，馬融以乾坤四時，鄭玄以為司中、司命、風師、雨師，四師不同。其妄造經(jīng)說，不見若少康，見于《夏本紀》者，系平世踐，毫無事跡，非有中興之功，如《左傳》云者。若有之，史公于本紀何得不敘？仆前論及此，至《離騷》等為劉歆校改，已見《偽經(jīng)考》，望檢詳之，今不語及，足下何不詳察？論少康事文義明顯，足下尚未通仆意。甚矣聽言而知人意之難，望足下后此細心，不然，則無不鑿枘矣。

不圖足下閱門人課部有西學者，遂謂仆欲嬗宋學而興西學，且援觀人于微之義，謂仆取釋氏之權(quán)實互用，意謂陽尊孔子、陰祖耶蘇耶？是何言歟！馬舌牛頭，何其相接之不倫也！不待自省，相去乖絕，雖正敬足下，此說實在不辨之列。然足下君子人也，求之今日，何可復得，且相交未久，未能相知，而世間或有人耳，且辱足下之愛，不可不揭露一二，以曉足下，故復為書，不復拘文牽義，冒觸而略吐其愚。竊以足下不獨不知仆，且不知西人，并未嘗精意窮經(jīng)，于孔子之道之大，未能知之也。

以仆言之，少受朱子，學于先師九江先生，姁姁篤謹。然受質(zhì)頗熱，受情多愛，久居鄉(xiāng)曲，日日睹親族之困，饑寒無以為衣食，心焉哀之。又性好史學，尤好《通考》、《經(jīng)世文編》之言制度，頗慕王景略、張?zhí)乐疄槿速脙兆?，然伏處里閭，未知有西學也。及北試京兆，道出香港、上海、天津，入京師，見彼族宮室、橋梁、道路之整，巡役、獄囚之肅，舟車、器藝之精，而我首善之區(qū)一切乃與相反，□然驚。歸乃購制造局所譯之書讀之，乃始知西人之政教風俗，而得其根本節(jié)目之由。昔與延秋、星海未嘗不極論之，及在都，與伯熙、仲弢、子培諸公皆昌言焉，且以告屠梅君侍御，屠君囑開書目而購之，并代上請開鐵路一折此折似曾呈閱于左右。即與足下相見雖希，而廣雅末席，亦嘗妄言，此足下所聞也。故仆之言學，及應改制度，蓋日日公言之，非待掩飾閉藏、陽儒陰釋者也。

吾今且以質(zhì)足下，以為今之西夷與魏、遼、金、元、匈奴、吐蕃同乎？否乎？足下必知其不同也。今之中國與古之中國同乎？異乎？足下必知其地球中六十余國中之一大國，非古者僅有小蠻夷環(huán)繞之一大中國也。今以不同于匈奴、吐蕃、遼、金、蒙古之西夷數(shù)十國，其地之大，人之多，兵之眾，器之奇，格致之精，農(nóng)商之密，道路郵傳之速，卒械之精練，數(shù)十年來，皆已盡變舊法，如輪舟始于嘉慶二十五年，鐵路始于道光二十二年，鐵甲船始于咸豐九年，以民為兵始于光緒二年，電線始于道光二十九年，凡百新法，皆出數(shù)十年來，并非西人舊法。日益求精，無日不變。而我中國尚謹守千年之舊敝法，即以騎射之無用，人人皆知，而禮官尚動稱守祖宗之舊，未肯少變。自沈幼丹言之，至于今蓋三十八年矣。衣重裘而行烈日，披葛縠而履重冰，其有不死者乎？使彼不來，吾固可不變。其如數(shù)十國環(huán)而相迫，日新其法以相制，則舊法自無以御之。是故香港割，洋行開，御園焚，熱河幸，安南失，緬甸亡，俄不費一矢而割混同庫頁六十里之地與之自古割地所未有，乃至蕞爾之日本，亦滅我琉球，窺我臺灣，而補二十萬焉，今高麗又將叛矣。是時才臣名將，布滿中外，然猶如此。甲申一役，法人僅以輕師游弋海疆，而我天下震動，廢餉數(shù)千萬，至今瘡痍未弭。方今幸俄有內(nèi)亂，法為民主，議論未定，日本極強耳，故我可安旦夕。數(shù)年后俄人鐵路既成，我中人服□于外者，咸為人逐歸，內(nèi)訟外患，其何可知？且狡焉思啟，何國蔑有，不能日強，則蜂蠆有毒，亦可腐爛。土耳其陸師，為天下第一，鐵甲船亦三十矣，丁亥之役，以教事開釁，六大國環(huán)泊兵船，迫其變政，一切大政，歸六國使臣主之，失其自主，東割科托于波，北割黑海于俄，南割白海于希，西割 次戈二部于奧，門的內(nèi)哥羅馬亞三藩土自立為國。一戰(zhàn)之間，割疆失政，為人保護之屬國，可為前鑒。試問異日若有教釁，諸夷環(huán)泊兵船以相挾制，吾何以御之？彼使臣執(zhí)吾之政，以其教易吾教，且以試士，試問吾今日之作八股，托于孔子，為任孔子之道者，抑為舉人進士來乎？杜工部曰：“勿令鞭血地，重濕漢臣衣?！眹鼋涛ⅲ驴闪⒍?。諸君子乃不察天人之變，名實之間，猶持虛說，坐視君民同滅而為奴虜。仆雖愚，不敢以二帝三王之裔，四萬萬人坐為奴虜，而徇諸君子之虛論也。周子亦言天下勢而已矣，若吾力強，可使吾孔子之學，中國聲靈，運一地球。吾不自立，則并其國與其教而并亡之。足下豈未之思乎？昔在京師，每游萬壽山，睹瓦礫之場，未嘗不發(fā)憤；過香港，經(jīng)虎門，念關(guān)天培之全軍覆沒，未嘗不嘆恨。今之游香港者，不知□□已履異國否耳。愿足下及天下之士，日思庚申八月十六之事，則當必有轉(zhuǎn)移之用，而必不肯坐守舊法之虛名，而待受亡國之實禍者。此仆所以取彼長技而欲用之也。

若夫義理之公，因乎人心之自然，推之四海而皆準，則又何能變之哉？欽明文思、允恭克讓之德，元亨利貞、剛健中正之義，及夫皋陶之九德，《洪范》之三德，忠信篤敬，仁義智勇，凡在人道，莫不由之，豈有中外之殊乎？至于三綱五常，以為中國之大教，足下謂西夷無之矣，然以考之則不然。東西律制，以法為宗。今按法國律例，《民律》第一條云：“此律例系由國王頒行，凡列名于法國版圖中者，無一人不應欽遵謹守。”第十八條云：“凡形同叛逆，欲行謀害國王者，照弒父大逆重案科罪。”此條在論治叛逆，與不論尊卑僭分干犯國王及宗室一條內(nèi)皆道名分者，不能悉數(shù)。其第二節(jié)，論治官員，在任內(nèi)干犯罪過，有不忠于君而失其職守之例。第三百七十一條云：“凡一切子女，無論其人何等年歲，須于其父母有恭敬孝順之心?！比倨呤l云：“凡一切子女，為其父母所管屬。”第三百七十四條云：“凡為子女，不能擅離父母之家，除有父命令其前往某處者，始可挪移。”第二百一十三條云：“凡為婦者，應為其夫者所管屬?！钡诙偈鍡l云：“凡一切婦人不能自主作為，及事中見證，須有其夫之命，始得前去。”第一百零八條云：“凡既經(jīng)出嫁之婦，不得自謂有家居之所，應隨其夫之家以為家?！钡谝话偎氖藯l云：“凡男女不能自具意見妄為結(jié)婚，須有父母允準之命，始可結(jié)姻?！钡谝话倭l云：“凡自其一祖相傳一脈直族旁族之人，不能結(jié)婚。但其名分系兄弟姊妹者，均不得結(jié)姻。即姊夫妹夫亦不能與舅嫂等輩結(jié)姻?！庇伤褂^之，豈非莊生所謂“父子天性也，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凡人道所莫能外”者乎？

至于人心風俗之宜，禮義廉恥之宜，則《管子》所謂“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有國有家，莫不同之，亦無中外殊也。法國刑律第二十八條：“凡有案犯，除治以應得之罪外，該犯即為眾人不齒之人?！钡谌臈l：“凡為眾人所不齒之人，不準其充當一切職役，不準其被人薦保，不準其保薦人，不準給帶寶星有經(jīng)理司伴之權(quán)，并為介紹質(zhì)證刑忤鄉(xiāng)團兵并師友教習監(jiān)督，均不準充當，即為眾人不齒之人?！币源酥俗逡鄻O尚廉恥也。彼惟男女之事，不待媒妁，稍異于吾道，自馀皆無之。誠如足下所謂六經(jīng)之道，日用所共由，如火不可缺，仆即欲叛而逃之，則行遍地球，亦如足下所謂未聞有所謂新奇者。如足下謂彼族無倫理，而自有義理，以為其制度，此則真所謂新奇。然西人無之，地球內(nèi)無之，不知足下何所指也。考之西俗既如此，則謂仆為變義理，仆將以何變之哉？若將從其教，則彼《新約》、《舊約》之淺鄙誕妄，去佛尚遠，何況六經(jīng)之精微深博乎？其最大義，為矯證上天，以布命于下，亦我六經(jīng)之馀說，非有異論也。即使仆能悖謬，其如仆頗能窮理何？故知西人學藝，與其教絕不相蒙也。以西人之學藝政制，衡以孔子之學，非徒絕不相礙，而且國勢既強，教藉以昌也。彼國教自教，學藝政制自學藝政制，亦絕不相蒙，譬之金、元入中國，何損于孔子乎？方今四海困窮，國勢微弱，仆故采用其長，門人問者，亦以告之。后生讀書無多，不得其根本節(jié)目，不大斥之，則大譽之，經(jīng)屢批斥，或加勒帛，且頗禁讀之。緣學者不知西學，則愚暗而不達時變；稍知西學，則尊奉太過而化為西人。故仆以為必有宋學義理之體，而講西學政藝之用，然后收其用也。故仆課門人，以身心義理為先，待其將成學，然后許其讀西書也。然此為當時也，非仆今學也。

仆昔者以治國救民為志，今知其必不見用，而熱力未能銷沮，又不佞佛，以為木石必有以置吾心，故杜門來，專以發(fā)明孔子之學，俾傳之四洲，行之萬世為事。極知綿薄不逮，然見棄于世，終日醉飽，無補時艱，聊遣歲月，或有補益。且精思妙悟，自視不后于恒人，故謬以自任，如揭鼓而招亡子，然此則仆近歲之志也?；蛘呖鬃拥乐链笾林校换疾恍?，是亦不然。仆以為行不行，專問力而已。力者何？一在發(fā)揮光大焉，一在宣揚布護焉。凡物美斯愛，愛斯傳，此一義也。然名譽不聞，則美弗著；政俗已定，則美難行，今地球四洲，除亞洲有孔子與佛、回外，馀皆為耶所滅矣。使吾國器藝早精，舟車能馳于域外，則使歐、墨、非、奧早從孔學可也。耶氏淺妄，豈能誘之哉？吾既不能早精器藝，坐令彼誘之而坐大，此不宣揚之失策也。夫吾孔子之教，不入印度，而佛能入中國，豈孔學不及佛哉！傳與不傳異耳。此其明征也。若教既交互，則必爭長，爭之勝敗，各視其力。先入為主，則國俗已成。尊奉既定，則難于改革。耶蘇之教，所至皆滅，至于入土耳其、波斯及吾中國，則數(shù)百年猶格格不少行焉，所謂先入為主，難于改革也。然彼奉教之國未滅亞洲耳，若國步稍移，則彼非金、元無教者比也，必將以其教易吾教耳。猶吾孔教本起中國，散入新疆、云南、貴州、高麗、安南也。以國力行其教，必將毀吾學宮而為拜堂，取吾制義而發(fā)揮《新約》，從者誘以科第，不從者絕以戮辱，此又非秦始坑儒比也。

今天下日誦孔氏之書，而□□□然不過藉以邀利祿耳。足下閱遍天下士矣，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可信者有幾人哉？夫當風俗共尊，世主欣尚，守道者有□□特豚之榮，萬世瞻仰，然人士猶慕一日之富貴，舍之而逃，況新國主之榮辱，相形而□見，間有一二遺老雞鳴不已者，抱書空山，閱百年后，亦已澌盡。后生見聞不接，父以誨子，兄以誨弟，惟利是務，即有好事，搜羅古教，或藉以僅傳一二，再閱歲年，當不可聞。仆每念及此，中夜攬衣，未嘗不流涕也。故仆之急急以強國為事者，亦以衛(wèi)教也。沮格而歸，屏絕雜書，日夜窮孔子之學，乃得非常異義，而后知孔子為創(chuàng)教之圣，立人倫，創(chuàng)井田，發(fā)三統(tǒng)，明文質(zhì)，道堯舜，演陰陽，精微深博，無所不包。仆今發(fā)明之，使孔子之道有不藉國力而可傳者，但能發(fā)敷教之義，宣揚布護，可使混一地球。非宣揚則亦不能，故今最要是敷教之義。仆竊不自遜讓，于孔子之道，似有一日之明，二千年來無人見及此者，其它略有成說。先辟偽經(jīng)，以著孔子之真面目；次明孔子之改制，以見生民未有。仆言改制自是一端，于今日之宜改法亦無預，足下亦誤會。以禮學、字學附之，以成一統(tǒng)；以七十子后學記續(xù)之，以見大宗。輯西漢以前之說為五經(jīng)之注，以存舊說，而為之經(jīng)；然后發(fā)孔子微言大義，以為之緯。體裁洪博，義例淵微，雖汗青無日，而□□窮年，意實在此，若成不成則天也。若有所藉，則以此數(shù)書者，宣孔子之教于域外，吾知其必行也。仆生平志愿舉動，似出乎常緯，故人皆謗笑。天下滔滔，誰可語此？揚□之□奉，今亦不敢強聒也。足下聞之，想亦嗤其狂愚而已。若墨氏之學，非命、明鬼，皆不可通，尚儉亦不可行。若其非攻，則孔子有之，《穀梁》謂□淵之會，中國夷狄不侵者八年，美□建□戌之力，無駭入極則貶而不氏，孟子發(fā)之尤切。至于兼愛一義，亦出《大戴》，所謂孔子兼而無私，此二字無可議者。孟子之攻之者，當時自有所在，二千年實無議之者。昌黎等輩，安能解此？墨子在戰(zhàn)國，與孔子爭者也，故自行改制，短喪薄葬，非儒非命，皆力與孔子為難。孟、荀為孔子后學，自當力拒之?？鬃幼钭鸶缸樱貍鳌缎⒔?jīng)》，墨子則無差等，故以為無父，此實不可行者也。今仆所養(yǎng)者，仰事俯畜，僅及一家耳，安有與路人平等者。即以為養(yǎng)，亦人道所不能行，仆安能從之？此亦所謂不待辨者也。故謂足下亦不知仆，亦不知西人，且不知孔子之道之大也。

竊觀足下義理甚明，節(jié)行甚高，條理甚安詳，行事有法度，議論通古今，喟然憂國家，罷黜而不怨，好賢而愛士，今之君子也，故折節(jié)敬服。然足下之言義，尚泥乎宋人之義理，而未深窺孔子之門堂。任事則深采老子之術(shù)學，而未盡□大直方之概；窮經(jīng)說則篤守舊說，而未能精思推闡其奧；為教術(shù)則狹隘緩卑，而未窺條理之精詳。氣魄未堅，骨髓未緊，堂室未成。鑒經(jīng)說之繁，不精深求大道，故以史學為貴。惡夷狄之名，不深求中外之勢，故以西學為諱。足下有直節(jié)高行，海內(nèi)瞻仰，關(guān)系不少。愿俯心抑氣，采及葑菲，去自尊之成心，屏夙昔之習見，以求孔子之大道，及古今中外之宜，必有所進也。辱愛甚至，故敢竭其區(qū)區(qū)。若《偽經(jīng)考》，事理萬千，足下若欲正之，望將此書逐條簽駁。至于窮處，足下必能內(nèi)疑而目及一二，偏說單辭，終久不能合并，徒費紙墨，終無益也。若垂省察，此后國事之講求，身心之理會，幸以賜規(guī)，無為疑似，以相閡窒。披露肝素，盡于此書，死罪死罪。其存之在足下，其罪之亦惟足下。

（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外編》下冊）

1. 此信原題《答康長孺論性書》，《翼教叢編》卷一錄入時題作《朱侍御答康有為第五書》。

1. 此信原題《答康長孺書》，《翼教叢編》卷一錄入時誤題作《朱侍御答康有為第二書》。

1. 此信原題《復長孺第二書》，《翼教叢編》卷一錄入時誤題作《朱蓉生侍御答康有為第一書》。

1. 此信原題《答長孺第三書》，《翼教叢編》卷一錄入時題作《朱侍御答康有為第三書》。

1. 上海博物館藏有此信抄件，末尾多出“伏候興居，祖詒再拜。六月廿三日”數(shù)字。茲據(jù)以署年月日。

1. 此信原題《復長孺第四書》，《翼教叢編》卷一錄入時題作《朱侍御答康有為第四書》。

1. 上海博物館藏有此信抄件，末尾多出“謹復鼎甫先生執(zhí)筆”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