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見 作者:止庵 著



貝爾特·莫里索與瑪麗·卡薩特。我一向以為,在印象派畫家中以莫里索所受重視最為不夠,如果與她的實(shí)際貢獻(xiàn)相比的話。莫里索的作品散見于各博物館,大概一處能有幾幅收藏就很難得了,然而她的畫卻要多看一些才能體會到特別的好處,或者說,明白她這樣畫的用意何在。莫里索是印象派的中堅分子,而這一派畫家實(shí)際上各自擁有屬于自己的世界,既是藝術(shù)的,也是精神的,自題材選擇開始,完成于美學(xué)建樹。那么就有兩個問題:假如缺少了莫里索,對印象派是否是個很大的損失,這一派的完整面貌是否就不存在了。對此我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莫里索之于印象派——或許不僅限于此——特殊也是最大的貢獻(xiàn),是對家庭日常生活,尤其是對女性為主體的這種生活的描繪。莫奈和雷諾阿也畫過類似題材,但仿佛都只是從外表上一瞥的結(jié)果,而且不無偏見;莫里索畫的卻是生活本身,相比之下要真實(shí)得多,完整得多,也深入得多。同樣是中產(chǎn)階級趣味,莫里索比他們明顯落到了實(shí)處。莫里索所畫的都是那種正常的、和平的生活,既不復(fù)雜,亦少變化,沒耐心或沒情趣的人對此可能覺得單調(diào)乏味,然而人生的味道就蘊(yùn)含在這樣的生活當(dāng)中。乍看她的題材似乎狹隘簡單,細(xì)細(xì)體會卻自有其深遠(yuǎn)廣大之處。畫家畫出了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恒久的一面。她畫里的那些女人并沒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卻有著可能不算沉重但亦自具分量的人生擔(dān)當(dāng),與莫奈和雷諾阿的女人相比,當(dāng)能體會其間的區(qū)別所在。

貝爾特·莫里索

《搖籃》

1872年

布面油畫

56cm×46.5cm

奧賽博物館藏

法國


莫里索的畫詩意盎然,然而只是生活本來面目如此;她很能夠體會日常生活本身的情趣與品位,但對此的態(tài)度卻坦然自若,就像她畫中的人物那樣,——她們的表情總是安詳?shù)?,從容的;她們享受著生活,但不為此而得意,不曾麻木,但也決不激動,無論所享受的是家庭關(guān)系,抑或僅僅是一己的時光。她的畫常常予人一種特別寧靜的感覺。在我看來,《搖籃》(1872)、《捉迷藏》(1873)、《公園里》(1874)和《縫紉課》(1884)中所描繪的母子之間那種隱約的、純樸的、持久的情感交流,勝于一切渲染夸飾。在《陽臺上的女人和孩子》(1872)、《摩爾式園林的丁香下面》(1874)、《捉蝴蝶》(1874)、《花園里的女人和孩子》(1883—1884)中,彼此并無只言片語,甚至目光都未對視,卻仍然籠罩在一種共同情感的氛圍里。沒有比莫里索更能描繪這種看似平淡實(shí)則深厚的人間親情的了。而在《窗前的畫家姐姐》(1869)、《閱讀》(1873)、《鏡子》(1876)、《在花園里做針線活的年輕女人》(1883)中,當(dāng)這樣的女人獨(dú)處時,她們也是優(yōu)雅的,溫柔的,但這也只是出乎女性的本能對于自己的生活的反應(yīng)。

莫里索很好地演繹了“賢妻良母”——并非倫理意義上的,而是情感意義上的,是對這一說法的凈化與升華。莫里索與后來那種“女性主義”肯定無緣,然而她卻在本不相容的“女性主義”與“賢妻良母”之間,奇異又很自然地找到了某種相容之處。對比馬奈畫中的莫里索的形象,會覺得從事繪畫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自我修煉。莫里索畫得很克制,但她的人物并無所謂克制或不克制,因?yàn)樗齻冊谏钪?,不在舞臺上;她們是女人,不是演員。

作為一位印象派畫家,莫里索同樣重視光,但她的光總是柔和的、協(xié)調(diào)的,給人的感覺是所有東西都在這光照之下被融化了。畫家也很少使用強(qiáng)烈的或犯沖的顏色。莫里索的畫非常細(xì)膩,這種細(xì)膩既是人物情感上的,也是色彩上的,筆觸上的;但她對于任何細(xì)部又都不特別強(qiáng)調(diào),而將它們好好安排在一個自己能夠準(zhǔn)確把握的大的秩序之中,我們卻又看不出絲毫經(jīng)過安排的痕跡。一言以蔽之,她充分而不張揚(yáng)。

卡薩特身為美國第一位世界級的大畫家,其作品在美國的博物館中多有收藏,但她在印象派畫家中受重視的程度仍然有待提高。卡薩特也多描繪以女性為中心的家庭日常生活,母愛也是她的重要主題,在《母性》(約1890)、《嬰兒的第一次親撫》(1891)、《洗腳的孩童》(1893)、《給寶寶安妮的一個吻》(約1897)、《母親和孩子(剛剛醒來的嬰兒)》(約1899)、《母子相視而笑》(1908)等中,她將此表達(dá)得相當(dāng)強(qiáng)烈。而《藍(lán)色扶手椅里的小女孩》(1878)、《在花園里做針線活的年輕女人》(約1886)、《瑪麗-泰雷茲·加亞爾》(1894)、《抱著一只貓的薩拉》(約1908)等,則描繪了從幼女到少女的天真爛漫,任性嬌嗔。與莫里索相比,卡薩特的畫色彩更熱烈一些,形象似乎也更鮮明一些??偟膩碚f,卡薩特不像莫里索那么蘊(yùn)藉克制,舉凡女人的美,個性,情感,都是她所要著力展現(xiàn)的。

在卡薩特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與莫里索并不完全相同的一種女性姿態(tài)或女性立場??ㄋ_特倒是稍有一點(diǎn)“女性主義”的意味,筆下的人物有時也似乎具有某種背離“賢妻良母”的傾向。譬如在《在包廂里》(1878)、《包廂里戴珍珠項鏈的女人》(1879)、《歌劇院里的黑衣女人》(1880)、《包廂》(1882)中,那些女人成為眾所矚目的對象,而她們顯然也引以為傲。而如此有氣質(zhì)、有文化的女性形象,未始不是對雷諾阿和德加所畫的女人的一種反抗。甚至可以說,美術(shù)史上有悖于傳統(tǒng)觀念的新的女性,真正誕生于卡薩特的筆下。相比之下,莫里索筆下的女人從來沒有這么光彩奪目。這種區(qū)別使我們聯(lián)想到,在生活中莫里索是一位好妻子、好母親,而卡薩特終身未嫁;繪畫的莫里索首先是家庭的一員,卡薩特則是一位純粹的女性。盡管在很多時候,她們倆的感受還是有些接近的。

瑪麗·卡薩特

《母親和孩子(剛剛醒來的嬰兒)》

約1899年

布面油畫

92.7cm×73.7cm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美國


瑪麗·卡薩特

《在包廂里》

1878年

布面油畫

81.3cm×66cm

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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