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隆寺燒得好
現(xiàn)實是殘酷的。問問年輕一代對古典藝術的看法就知道了。
光琳、探幽、等伯[1]……恐怕年輕人會將這些人名當成新研發(fā)的藥物名稱吧?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之類的西方名家,他們倒還知道個大概。這樣一來,都不知該說哪方才是下一代人要繼承的傳統(tǒng)了。
再舉個不算新鮮的例子——一九四九年,法隆寺金堂失火,珍貴的壁畫被毀。那年,某家報社發(fā)起“年度十大新聞”輿論調查。排名第一的是“古橋打破世界紀錄”[2],第二名是“湯川秀樹榮獲諾貝爾獎”[3],緊隨其后是“三鷹事件”[4]和“下山事件”[5]。法隆寺壁畫遭毀明明是我國文化史上的一樁慘事,火災發(fā)生時鬧得沸沸揚揚。這樣大的事居然只排在第九位,總算勉強入圍。(火災發(fā)生后,法隆寺反而受到了關注。假設奈良東大寺大佛殿的年收入是十,法隆寺等在火災前的收入則是一,藥師寺、唐招提寺藏有大量古代美術杰作的寺院只有零點一。誰知金堂壁畫燒毀后,游客數量直線上升,竟達到原先的四倍。)
我都能猜出傳統(tǒng)主義者會發(fā)表什么高見:“這群俗人……”“戰(zhàn)后派的人……”“現(xiàn)代的頹廢……”他們一定會詛咒這個時代,哀嘆今人教養(yǎng)不足。
可長吁短嘆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再感嘆壁畫已毀、人們不為所動,還有什么意義呢?一定還有更本質、更迫在眉睫的問題等待我們解決。
把自己變成法隆寺就行了。
失去了寶貴的東西,就應該竭盡全力填補它遺留的空白。更要化悔恨與空虛為動力,創(chuàng)造出比原先更優(yōu)秀的東西。下定了決心,接下來的一切都好辦。把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事物升華到傳統(tǒng)的高度就行了。
只有這種頑強的氣魄,才能催生出繼承傳統(tǒng)最直接的方式。死抓著過去的美夢,悶悶不樂、自尋煩惱,無非是在侮辱當下,讓自己愈發(fā)貧瘠。
況且,真會為這點小事唉聲嘆氣的人,想到無數消逝的人類文化瑰寶,豈不是要渾身戰(zhàn)栗、發(fā)瘋而死了?
我不為此嘆息。非但如此,還要為火災叫好。大家早已厭倦了貼著注冊商標的傳統(tǒng),心思都不在上面了。如果戰(zhàn)爭與戰(zhàn)敗能給文化制造缺失明顯的斷層,給自以為是的傳統(tǒng)主義畫上句號,短暫的空白與教養(yǎng)的缺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不但不是壞事,還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肩負重任的年輕一代直視傳統(tǒng)時不會受任何局限——我們必須為他們創(chuàng)造這樣的條件,撰寫本書的初衷也正在于此。我要揭下誰都不敢碰觸的迂腐面紗,將它擺在眾人面前,升級成所有現(xiàn)代人都須面對的問題。
前些天去龍安寺時,碰上這樣一件事。在我眺望石庭時,來了好幾個游客。他們剛走到方丈[6]邊緣,便大聲叫嚷:
“是石頭!石頭!”
多么奇怪的反應和不客氣的口吻。正常的日本人絕不會說出這種話,怕不是第二代移民吧?連我這么沉得住氣的人都驚呆了。
只見他們一邊繞著方丈的外側走,一邊說:
“只有石頭?!?/p>
“搞什么啊,虧死了。”
這下我就懂了。他們花了一大筆車費,大老遠跑到京都的郊區(qū),卻發(fā)現(xiàn)這園子里只有幾塊普通的石頭。不覺得虧才怪呢。
這座名園的氛圍原本嚴肅而緊繃。游客單純樸素的價值標尺,卻在一瞬間瓦解了凝固的氣氛。連我也被感染,明朗的笑意從心底涌了上來。
第一次參觀這座庭園時,我也曾因為期望過高而失望。過多的主觀論調讓我反感,沒有看到預期中的嚴謹藝術。
不過近年來,為了推翻日本盛行的錯誤傳統(tǒng)意識,我參觀了古典名勝,中世的庭園也去了不少。探訪過程中,我總慣于過度專注地凝視一塊石頭,百般防備,還是落入了敵人的手掌心。好險好險。大家應該都聽過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衣》吧?故事中的孩子有一雙透徹的眼睛,只有他大聲喊出:“咦?皇帝沒穿衣服!”我們若失去了這樣一雙眼睛,問題就嚴重了。
我們荒唐地發(fā)現(xiàn),庭園中不過是普通的石頭。但正是合乎現(xiàn)實的“再發(fā)現(xiàn)”粉碎了權威與裝腔作勢的人的論調。近代前所未有的人文傳統(tǒng),也的確從這里起步。
“搞什么啊,只有石頭”——也許說這話的游客表現(xiàn)出了處于文化斷層的人的空虛和可悲;然而仍有些藝術品足以打動心態(tài)平和且隨性的人,讓他們有觸電的感覺,這樣的杰作才是“真品”,其中蘊含著傳統(tǒng)的本質、藝術的力量。
話說二戰(zhàn)前,我剛從法國回來那陣子。有一次,小林秀雄[7]請我去他家做客,展示了引以為傲的古董收藏。他先拿出來三只奇形怪狀、通體漆黑的壺。我心想:完了,總得評論兩句吧?可我對古董沒有一點興趣,也沒研究,是如假包換的門外漢。不過瞧著瞧著,倒覺得其中一件特別有味道,便說:
“這個一定是頂級的好貨?!?/p>
話音剛落,對方便驚呼:
“喲!虧你能瞧出來!這是扁壺(古朝鮮的水壺形陶器,非常名貴),全日本只有三件,這是其中之一。前后有好幾十個所謂的古董專家來我家做客,你是第一個能一眼看出這件與眾不同的人?!甭牭竭@話,我比他還驚訝。接著,小林又拿出一只白白的大壺。我說:“好是好,就是壺嘴有點奇怪。”他更是大吃一驚:“你的眼力真是不得了!壺嘴的確是后來加上去的。哎呀,總算找到知音了……”他激動不已,把家里的寶貝全搬了出來。乖乖,不得了……無奈之下,我只得一一點評。小林表示,我說的句句都中,簡直神了,我卻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翻箱倒柜的時候,我看著那消瘦的背影,不禁生出些許同情與悲涼。
人世間的美明明數不勝數,我們卻感到厭倦,深陷絕望。
唯有那些對美絕望、厭倦的人,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1]尾形光琳,1658-1716,日本畫家、裝飾藝術家;狩野探幽,1602-1674,日本畫家,狩野畫派中興之主;長谷川等伯,1539-1610,日本畫家,長谷川畫派始祖。
[2]日本游泳運動員古橋廣之進二戰(zhàn)后多次刷新世界紀錄。
[3]1949年,日本物理學家湯川秀樹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成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日本人。
[4]1949年,東京中央線三鷹車站內一輛列車在無人駕駛下突然啟動并飛駛出軌,沖撞民宅,造成數十人死傷。
[5]1949年,在日本國營鐵路大量裁員的背景下,總裁下山定則蹊蹺死亡。
[6]庭園中寺院住持的房間。
[7]1902-1983,日本作家、文藝評論家,日本文藝評論界的靈魂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