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廬印象
在我的印象里,提起廬山,最能啟發(fā)我之翩翩聯(lián)想者有三:
一是宋代大文豪蘇東坡的《記游廬山詩》。短短不足三百字的游記,竟由五首詩珠聯(lián)而成。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yīng)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識故侯?!奔茸赃忧把灾?,又復(fù)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庇衷疲骸白晕魬亚遒p,神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是廬山?!?/p>
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蓖鶃砩侥媳笔嗳眨詾榻^勝不可勝記,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逼蛷]山詩盡于此矣。
這個蘇東坡,起初“發(fā)意不欲作詩”,待游完廬山,竟一連作了七首。盡管沒有用過多的筆墨去描山繪水,卻寫得如此別致,富有情趣。尤其是最后一絕,真?zhèn)€成了千古絕唱,給廬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非讓人想去揭開看看不可。
二是一幅千千萬萬現(xiàn)代中國人非常熟悉的照片。一代偉人毛澤東危坐于一張普通的藤椅上,左腿架著右腿,寬大的額頭下,一雙深邃的眼睛注視著遠(yuǎn)方。背景是麗日和風(fēng),青山蒼郁,松濤陣陣。“每臨大事有靜氣”的毛澤東,此時作七律《登廬山》一首: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fēng)吹雨灑江天。
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藤椅上的毛澤東,此刻用“冷眼向洋”四字來形容概括,是再貼切不過了。為什么?就在這年的前一年即1958年,“大躍進”狂潮席卷神州大地,我國全面實行“人民公社化”。1959年,蘇共二十一大召開。之后,中蘇關(guān)系日趨緊張,沖突分歧愈加公開化。而緊接著,中央政治局?jǐn)U大會議將在廬山召開。這次會議究竟意味著什么,誰又能從這首詩、這幅照片中猜測得出來呢?
三是,因當(dāng)時的國防部部長彭德懷給毛澤東的一封“萬言信”(即后來由毛澤東加上大字標(biāo)題的《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引發(fā)的中共八屆八中全會的主題,從糾“左”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變成了批右??蓱z這位戎馬一生,當(dāng)年曾為毛澤東贊曰“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的彭大元帥,帶著他那滿腔憂思和委屈,恍恍惚惚、神情憔悴地下山去了,并從此消失于中國的政治舞臺。廬山——彭德懷,彭德懷——廬山,歷史,把一座山和一個人永遠(yuǎn)連在了一起。那一幢幢看似普通的樓房別墅,卻讓人感覺到廬山的神秘,廬山的深奧,甚至幾分難解……
1989年4月13日,對于我們這些為上廬山而在九江棄舟登岸的游人來說,卻是一個再糟糕不過的日子:彌天的大霧,哦,簡直是霧雨,把整個廬山的每一個角落,都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撐著雨傘,十步開外已分不清誰是誰;三十步開外,更是茫茫然一片空白的世界。雖然說起來也曾到過牯嶺,到過含鄱口,到過烏龍?zhí)?、文殊臺、大天池、仙人洞、錦繡谷、花徑、天橋……但是,回到車上,下得山來,腦海里幾乎與上山前依舊。
只有那幢不斷滴著霧水的中共八屆八中全會會址,依稀有些輪廓,著名的含鄱口自然無“鄱”可含,就連蘇東坡那首千古傳頌的《題西林壁》,也只剩下最末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難道這就是廬山?
難道這就是披著面紗的廬山能給我的全部印象?
唯一可為補記的是:相傳公元前600多年,有匡氏兄弟七人曾在此結(jié)廬修仙,周定王召之不見,派人來訪,卻只見一空廬耳。廬山故亦名匡廬。
199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