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

一九〇三年農(nóng)歷九月十九日，淅淅瀝瀝的秋雨在上海的午后嗚咽著不肯離開。就是在這場充斥著涼意的秋雨里，上海南市孔家弄的一座大宅沐浴在雨中，透出江南雨季那種特有的靜好。深紅色的大門上方是一塊黑底的門匾，上面寫著遒勁有力的兩個金色大字——陸府。

這間奢華的大宅里，居住著陸氏家族。關(guān)于陸氏家族，其記載則起于晚清。陸小曼的祖父陸榮昌，任晚清朝議大夫，是一位順應(yīng)時代而又敢于革新的進步人士。彼時正是咸豐年間，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可謂聲勢浩大。而清軍與太平天國對常州一帶的爭奪十分激烈。居于此地的陸榮昌便舉家遷移到了上海，以圖避免戰(zhàn)事牽連。這時的陸榮昌其實已無實權(quán)。然而只剩虛職的他卻十分熱衷于公益事業(yè)。每每戰(zhàn)事使得人民受災(zāi)，他總是慷慨拿出家財周濟于民。其以己力賑災(zāi)之正義形象使得他在當(dāng)?shù)貜V受愛戴。以至于在他溘然長逝十余載后，大總統(tǒng)黎元洪親筆為陸榮昌題匾額“饑溺為懷”，只為紀念他。

這間大宅里的每一個人，都銘記著陸榮昌的勇敢和胸懷。

穿越過深紅色大門便是外庭。依稀看得見兩個傭人忙碌的身影——

“翠竹，夫人又要生了。這次可得細心照料著?！蹦昙o稍大的一個開口道。

“李姨，若說細心照料，哪一次不是一萬分地小心。可還是……”被喚翠竹的丫頭抿了抿嘴唇?jīng)]有說下去。

“哎，都是命?！崩钜虈@了口氣，旋即又道，“快把這藥端到夫人房間里去吧。”

這兩名傭人口中的夫人，便是這陸府的女主人吳曼華。吳曼華是常州白馬三司徒中丞第之后代。其上祖吳光悅曾做過清代江西巡撫。吳曼華在當(dāng)時便憑借著自己高雅的氣質(zhì)與橫溢的才情，成了名滿江南的才女。她不僅有著深厚的古文基礎(chǔ)，更善于工筆畫。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知書達理而又才情橫溢的大家閨秀，婚后誕下的四個孩子，都早夭而亡，連傭人們都要感嘆紅顏福薄。

那夫人的房間，便在內(nèi)庭正院的二層。一個白白胖胖身著長衫的男子站立于門外。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焦慮，可又是那樣不著痕跡，你所能輕易看到的，還是他的一臉和氣。白胖的身材，和氣的神情，活像一尊彌勒佛。

“老爺，干嗎不進去守著夫人。”李姨已然帶著翠竹到了吳曼華的房間外。

“這屋里促狹得很，擠了大夫隨從那么多人，我怕人多了曼華透不過氣來?！蹦凶诱f著話，目送著翠竹把藥送進了房間里，目光盡處，滿是心疼。

這男子便是陸定。陸定原名為陸子福，自小便逢考必中，更是輕而易舉便考得舉人。隨后被清政府公派到日本留學(xué)，就讀于早稻田大學(xué)。留日期間，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xué)的他成為老師伊藤博文的得意門生。此間，他又加入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貒蠹尤雵顸h，立即成了北洋政府與南京政府異?；钴S的積極分子。躋身于上流社會，更是結(jié)交了很多北洋政府的關(guān)鍵人士。在最為動蕩的時期，陸定毅然選擇了辭官下海，籌集了大量資金，創(chuàng)辦了“中華儲蓄銀行”。至此，他資產(chǎn)倍增，成為顯赫一時的豪門望族。

在商界和政界，陸定都稱得上是風(fēng)云人物。然而偏偏自己的妻子，生子總是早亡。想到這里，他臉上的擔(dān)憂又顯現(xiàn)出來。然而，他總是極力地掩飾自己的擔(dān)憂，怕家里的傭人看見，更怕自己的妻子看見。他始終安慰自己，這一次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所以，他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好像從前的事情都從未發(fā)生一樣。

忽然之間，一聲響亮的啼哭傳入耳中。門外的陸定下意識地把頭揚了揚。

“老爺，是個女孩！”屋內(nèi)的通報聲傳來。

陸定趕忙轉(zhuǎn)身進了屋，坐在了妻子身邊，他看了一眼女兒，旋即柔聲在妻子耳邊道：“曼華，是個女兒，漂亮得緊呢?！?/p>

“抱來，我瞧瞧。”吳曼華的聲音很小，卻很是清晰。

身邊的丫鬟把懷中的嬰兒湊到吳曼華身邊，吳曼華望了一眼，嬰兒面上紅得很，哪里看得出漂亮與否，想必是老爺高興過了頭。然而吳曼華也不戳破，看著丈夫笑了笑：“確實是漂亮得緊。”

就這樣，陸家的第五個孩子——也是陸家九個孩子里唯一幸存的一個，誕生了。陸定說這孩子貌美，就像吳曼華，于是為她取名小曼。

陸小曼帶著與生俱來的顯赫地位，在父母的擔(dān)憂和無限疼惜里，降生在了上海的一片煙雨之中。

上海的煙雨，總是帶著那么一點點縹緲婉轉(zhuǎn)的意味。而生于上海的陸小曼，也有那么一種與生俱來的婉轉(zhuǎn)氣質(zhì)。上海的婉轉(zhuǎn)與小曼的婉轉(zhuǎn)相互纏繞著，寶地養(yǎng)人，人也潤土，就這樣成就了陸小曼的一身靈性。

待長到一歲時，已經(jīng)可以看出陸小曼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這個女子，雖然從小體弱多病卻生得一副白皙水嫩的皮囊。面相姣好然而體質(zhì)嬌弱的陸小曼被照顧得很精細。作為唯一幸存的孩子，陸定、吳曼華夫婦更是付之于無限寵愛。陸小曼只要對什么東西多看了一眼，多品了一口，陸定便叫管家廚師去把陸小曼喜歡的東西多備一些。陸小曼從小便習(xí)慣了對于任何想要之物都唾手可得。也許正是因為一路走來全無阻礙未曾受挫，才自小養(yǎng)成了對于所想所愛敢于追求的個性。

陸小曼兩歲時，陸家便又舉家遷徙到了北京。吳曼華每日都在家中與陸小曼相伴。彼時的吳曼華經(jīng)常于家中作山水畫，小小的陸小曼便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吳曼華看見陸小曼眼眸里的專注，便知道陸小曼對繪畫有濃厚的興趣。便自四歲起就開始教陸小曼繪畫之藝。陸小曼也學(xué)習(xí)得十分認真。待陸小曼長到了七歲，陸定與吳曼華便將陸小曼送到了北京女子師范附屬小學(xué)讀小學(xué)。而后又于北京女中讀中學(xué)。

陸小曼自小便聰穎過人。民國初年，袁世凱執(zhí)政，對京城內(nèi)的人士進行排查。那時的陸定習(xí)慣將重要的文件都帶在身上。而那日的早晨陸定在門口遇見了陸小曼，陸小曼勸他說文件帶在身上，突發(fā)事件不可預(yù)估，總是多幾分危險，不如放于家中安全些。陸定一直以來便很欣賞女兒的聰穎，便把文件都放置于書房才出門。

誰知這日陸定一出門便被袁世凱的手下抓捕，搜身。其手下搜身未果，便又進入陸小曼的家中搜查。他們翻遍陸定的私人信件也沒有找到證據(jù)。見了陸小曼，便覺得小孩子總不會騙他們，于是便問陸小曼：“你父親的信件都放在哪里呀？”陸小曼也不驚慌，鎮(zhèn)定而機智地回答道：“那些被你們翻出來的，不都是私人信件嗎？”搜查的人仍不死心，追問道：“那才有多少，其他的信件在哪里呢？”陸小曼眼珠一轉(zhuǎn)，好似思索了一番回答道：“父親的信件，都是在書房的，若是那里沒有，別處怕也是沒有的?！彼巡榈娜诵南牒⒆涌偛粫_人的，便悻悻離去。

而那黨證文件，早早便被吳曼華安置妥當(dāng)了。袁世凱的手下見搜不到任何證據(jù)，同時陸定身上也沒有可疑的文件，便將陸定釋放了。

陸定驚訝于陸小曼的機靈，對陸小曼的喜愛更是增加了一層。

陸小曼是九個孩子里唯一幸存的一個孩子，想必也集聚了九個孩子的智慧了。

當(dāng)時，很多西方學(xué)堂在北京都新建了學(xué)堂，為的是方便在北平的外籍學(xué)生。很多北平的商業(yè)巨賈也將自家子女送到這些學(xué)堂中，讓他們接受新式的教育，開闊眼界。對女兒教育十分重視的陸定吳曼華夫婦也是不惜昂貴的學(xué)費，將陸小曼送到了北京圣心學(xué)堂學(xué)習(xí)。法文、鋼琴、丹青、油畫、舞蹈等科目都在陸小曼的課表之上。

在圣心學(xué)堂陸小曼在各個方面都展示出超人的天賦。法文課上，區(qū)區(qū)幾個月陸小曼便可以與老師進行流利的基本對話，經(jīng)常在課前做法文小演講。然而陸定發(fā)現(xiàn)陸小曼的課表上只有法文卻沒有英文，便與吳曼華商量，為陸小曼請了一位英文家庭教師，專職在課后教陸小曼英文。彼時的陸小曼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因此絲毫沒有抱怨父母為她安排的“課后補習(xí)”，反而以十分好學(xué)的態(tài)度接受了自己的英文老師。于是，從字母到單詞，從單詞到句子，從聽說到讀寫，陸小曼對英文的熟練程度很快便于她的法文無異。不僅能流利地進行英語對話還對于翻譯到了精通的地步。

從來沒接觸過鋼琴的她，對這奇妙的樂器也懷著濃厚的興趣。激昂或是輕緩，在她的手指下都和諧地交織成一曲美妙的樂音。在課上的獨奏引得學(xué)生和老師的齊聲鼓掌對陸小曼來說已是常事。天賦稟異的她在第二年便擔(dān)任了音樂方面的學(xué)生代表，在重要活動頻頻上臺演奏。聽過那場表演的人，一定忘不了陸小曼在那次盛會彈奏的《法國組曲》。那日，陸小曼演奏了法國組曲中的四部：《阿勒曼德舞曲》《庫朗特舞曲》《薩拉班德舞曲》以及《基格舞曲》。第三第四組曲，分別是最慢樂章與最快樂章，其變換處的音節(jié)銜接有一種說不明的別扭之處。陸小曼靈機一動，大膽地在組曲的間隙中融入了《小步舞曲》《布萊舞曲》《帕賽波耶舞曲》《福特舞曲》《波洛涅茲舞曲》等間奏曲作為銜接。使第三第四組曲完成流暢的過渡。不僅如此，陸小曼還在曲子的結(jié)尾處加入了賦格的手法，迎來了演奏中的又一次高潮，使她彈奏的《法國組曲》成了過耳難忘的樂曲。

從小便與母親在書房潑墨山水畫的陸小曼，在繪畫課上更是輕而易舉便可以畫出別的同學(xué)反復(fù)嘗試后才能畫出的效果。當(dāng)時圣心學(xué)堂不僅開設(shè)了山水畫這門課，更有盛行于西方的油畫科目。陸小曼憑借著堅實的水墨畫基礎(chǔ)在油畫上也毫不示弱，天生聰穎又富有大膽創(chuàng)意的她，將山水畫的作畫方式融入了油畫的創(chuàng)作中。使自己的畫作別有一番風(fēng)情。有一次，一位到圣心學(xué)堂參觀的國外貴賓，在漫步過圣心學(xué)堂的輾轉(zhuǎn)回廊之時，忽而瞥見了在墻上作展覽的一幅油畫。那油畫中所畫乃是山水，山之堅挺深沉，水之沉靜秀美，就那樣躍然紙上，呈現(xiàn)在了外國貴賓和伴他參觀的校長眼前。貴賓看著眼前的油畫，心中流露出深深的欣賞之情，便對校長提出了收藏此畫的要求，并且以二百法郎支付給校長，用于學(xué)校的建設(shè)。而這幅油畫的作者，正是陸小曼。

除卻音樂與繪畫，舞蹈課上，陸小曼翩然的身姿也吸引了無數(shù)目光。陸小曼愛極了那翩然欲飛的感覺。若說繪畫與音樂尚有相通之處，那么舞蹈便是一種相對獨立許多的藝術(shù)了。圣心學(xué)堂經(jīng)常舉行大大小小的舞會，陸小曼憑借著與生俱來的節(jié)奏感與肢體協(xié)調(diào)能力成為舞會中最為靈動的精靈。

可以想見，這樣一個在各方面都如此出眾的女子，在學(xué)生中猶如一只昂然站立的仙鶴。圣心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無一不知道陸小曼的名字。陸小曼，就這樣帶著她標(biāo)準的瓜子臉，閃耀著靈性的雙眼，白皙而又通透如玉的皮膚，邁著盈盈細步行走在圣心學(xué)堂的校園里。她身邊，總是圍繞著那些洋學(xué)生，為她買零食、贈送好看的發(fā)卡、為她拎著并不沉重的書包。對于這些，陸小曼的態(tài)度也是冷冰冰的。因為這一切，她自小便是習(xí)慣了的。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的美麗和優(yōu)秀，自然也習(xí)慣了優(yōu)秀美麗的光環(huán)所帶來的東西。然而那些圍繞著她的人，對她冷冰冰的態(tài)度是絲毫不介意的。不僅如此，還稱她為“東方美人”“校園皇后”。

不過，那時的陸小曼仍然未涉世事，對于社會的理解并無多少，或許還不可以稱之為“皇后”。然而此后的一件事——可以稱之為陸小曼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是確確實實讓陸小曼當(dāng)?shù)蒙稀盎屎蟆边@兩個字的了。

一九二一年，陸小曼剛好十八歲。那一年北洋政府決心從根本上改變清政府遺留下來的閉關(guān)鎖國的狀態(tài)，大批洋人涌入中國。作為外交部部長的顧維鈞開始感覺到應(yīng)接不暇。面對排得密密麻麻的舞會、派對，一波一波要招待與應(yīng)對的賓客，顧維鈞感受到，他需要一位幫他應(yīng)酬的社交助手。于是，顧維鈞便選擇了當(dāng)時鼎鼎大名的圣心學(xué)堂，請他們推薦一名優(yōu)秀的學(xué)生來擔(dān)任自己的助手，接待歐美各國使節(jié)。

那日，從學(xué)堂歸家的陸小曼剛一踏進家門便見到了母親。吳曼華親切地幫陸小曼除下書包，又幫她整了整額前的劉海道：“顧外長來了，要見你呢。”

陸小曼的眼球轉(zhuǎn)了轉(zhuǎn)：“顧外長是誰？”

“顧外長是外交部部長，你們學(xué)堂推薦了你做他的助手，他恰巧與你父親又認識，便來家中瞧瞧你。”吳曼華眼含笑意地解釋道。

陸小曼應(yīng)了聲，邁著歡快的步伐走向正廳。顧維鈞一見她，便用英文與她寒暄。她倒也不緊張，一一從容應(yīng)對。對英文的熟練掌握使得她在機會到來的時候，成了“有準備的人”。這時的陸小曼，各科成績皆名列前茅，更是憑借著不凡的外表以及高貴的氣質(zhì)享有“校園皇后”的美名。顧維鈞所需要的社交人才，正是陸小曼這樣的女子。于是，在父母的鼓勵和支持下，陸小曼當(dāng)之無愧地成了顧維鈞的助手。

至此，陸小曼開始了三年的外交翻譯生涯。陸小曼雖為女流，可她并非只會彈琴作畫的女子，她心中自有一份對祖國熱烈而真實的愛——也許是源于自小閱讀的書籍，也許是源于吳曼華自小的教育，也許是承自陸榮昌的愛國情懷。

一開始，陸小曼就帶著極為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份工作。她心中深深明白，外交工作絕不是常人以為的喝酒吃飯?zhí)枘前愫唵巍?dān)任顧維鈞的助理，代表的便是中國，一言一行都要萬分謹慎小心才可以。同時，所要做的工作也不僅僅是應(yīng)酬而已，更重要的是維護中國的尊嚴，在洋人面前樹立中國的形象。

不可否認的是，陸小曼不僅順利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她的工作可謂極其出色。

在陸小曼成為顧維鈞助手不久后，法國的霞飛將軍便訪問中國了。陸小曼和顧維鈞陪同他檢閱我國儀仗隊。然而不知何故，這日儀仗隊竟然步履雜亂，而且動作也不整齊。對于一個軍人——尤其是重視軍容的霞飛將軍來說，這是無法容忍的事情。他實在有些不滿，便道：“你們中國練兵的方法與世界上別的國家有什么不同么，竟然如此千奇百怪！”

面對霞飛將軍毫不客氣的奚落，在場的工作人員沉默著不知如何回應(yīng)。而陸小曼則一臉從容地打破了這段令人尷尬的沉默，她充滿智慧地答道：“親愛的將軍，我們的練兵方法與別國并無相異，只是大家都曾聽過將軍您這位世界聞名的英雄名字，今日終于能得一見。想必是因為太過激動，才無法使動作整齊。”

霞飛將軍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這樣機智的應(yīng)對竟是出自眼前這個少女之口。陸小曼這樣機智而又勇敢地打破了沉默，化解了尷尬，維護了中國的尊嚴，同樣也是讓顧維鈞吃了一驚。霞飛將軍看著陸小曼靈動還帶點羞澀的臉，不禁夸獎道：“你真是會講話！嗯，很聰明的姑娘。”陸小曼微笑地對霞飛將軍行了一個禮，以此感謝他的夸獎。

從此，陸小曼更是對自己有了信心。她深信，只要心存對祖國的熱愛并且不要慌亂，就可以應(yīng)對好大部分突發(fā)狀況。她從這份工作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

在外交部，除卻陪同外國貴賓檢閱儀仗隊，很多時候也要陪同外賓們進行娛樂活動。觀看國粹表演便是其中一項。

然而，中國戲曲博大精深含蓄婉轉(zhuǎn)，并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就連一部分國人都無法看懂，更何況對于漢語并不嫻熟的外國人。于是乎，在一次觀看中，一個看不懂京劇、昆曲的外國人便有欠禮儀地大聲抱怨道：“這節(jié)目實在糟糕，咿咿呀呀到底講的是什么都聽不明白，為何要在舞臺上演出？”

戲曲對于外國人確實是晦澀難懂了些，以他們慣用的藝術(shù)欣賞角度，確實很難品味到中國戲曲那種深邃的美。可是這樣當(dāng)眾抱怨，確實很沒有素質(zhì)。陸小曼聽了他的抱怨，非常不滿。雖然陸小曼也喜歡外國的歌劇，可是對中國的戲曲，她的感情也是十分深厚的。她明白這中國文化的精髓，是絕對不容許外國人隨意批判的。于是，她毫不示弱卻也不帶冒犯之意地回應(yīng)道：“這京劇乃是我國最有特色的節(jié)目之一。你覺得無趣可能是因為你并未看懂，就好像普通的中國人也不一定能欣賞法國的歌劇。你們多了解中國的文化，便可以欣賞這戲曲的美?！?/p>

而那個剛才抱怨的外國人，在陸小曼不卑不亢的話語中也明白了自己的無禮。他不僅不反感陸小曼，反而對她表示尊敬。

陸小曼講完那番話便送給了自己一個常人不易察覺的微笑，她深深喜愛著自己的勇敢。這次之后，陸小曼更加明白了軟弱始終是無用的，只有堅強和自信才能夠贏得尊敬。

陸小曼在外交活動中一次又一次機智的言行都被顧維鈞看在眼里。以至于后來顧維鈞當(dāng)著陸定的面對朋友們說：“陸建三的面孔，一點也不聰明，可是他女兒陸小曼小姐卻那樣聰明漂亮?！标懚ū藭r并沒有為那句“陸建三的面孔，一點也不聰明”而氣惱，反而滿心都是對“陸小曼小姐卻那樣聰明漂亮”的歡喜。陸小曼，確實是他的驕傲。

除此之外，令陸小曼成為名動京城的名媛的，是她在舞會上的翩然身姿。外交部舉辦舞會是常有的事情。而陸小曼本身，又是愛極了跳舞的。陸小曼纖巧的身影穿梭在舞池里的時候，總是吸引著許許多多人的目光。身著明艷衣衫在舞池中恣意旋轉(zhuǎn)的她，有如一只靈動的蝴蝶在花叢中嬉戲。以至于后來，若是哪天舞池中沒有陸小曼的身影，賓客們都要大呼遺憾。

這時的陸小曼可謂用自己的舞步帶動著整個社交界的旋律。

然而，年方二十的陸小曼雖然已經(jīng)名動京城，卻仍然未曾嘗過愛情的滋味。

盛名的光環(huán)下，去陸家求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墒顷懚▍s遲遲未將陸小曼許配出去。直到唐在禮夫婦引薦了一名叫王賡的青年。出生于一八九五年的王賡這一年二十七歲，祖上為官，然而到這了他這一輩沒落了下來。一九一一年自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被保送到美國留學(xué)，最初入讀密歇根大學(xué)，又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而后就讀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王賡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拿到文學(xué)士學(xué)位后，于一九一五年入西點軍校攻讀軍事，隨后考入了精英班。精英班可謂西點軍校最好的班級，王賡的同窗艾森豪威爾便是美國第三十四任總統(tǒng)。

這樣的青年才俊，看起來與陸小曼是那樣的相配。于是，當(dāng)王賡向陸家提親時，陸定與吳曼華便同意將陸小曼許配給他。

彼時的陸小曼，對父母為她指定的婚事是沒有什么意見的。在她眼里，王賡也是配得上自己的人。這些年來陸小曼也見過許多的人，她看得出，王賡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

由于彼時王賡的經(jīng)濟實力并不十分強大，便由陸家負擔(dān)費用，為他們二人舉行了在當(dāng)時極為盛大的婚禮?；槎Y在海軍聯(lián)歡社舉行，光女儐相就有九位之多，皆是當(dāng)時名流的千金?；槎Y當(dāng)天，來賓破百，幾乎擠破了海軍聯(lián)歡社的大門。

陸小曼就這樣從一名少女變?yōu)榱送跆?/p>

而在一九二四年五月八日——老詩人泰戈爾的大壽這一天，陸小曼就是以王太太的身份站在睦鄰劇院的門口發(fā)放說明書。對于那新月一樣的詩篇，陸小曼是真正愛的。所以，即使沒有旁人的盛情邀請，陸小曼也是要來看這一幕《齊德拉》的。然而，具有顯赫身份的她帶著由衷的微笑接下了這份在旁人看來有些“低微”的工作?？墒撬睦锏故窍氲瞄_的——她既不是主演，也沒有參加編排，若要安排別的工作怕也是虛職，還不如這樣的工作，倒是實實在在地出了力。

這一日，她在花園中取了一朵含露的紅色月季。雖不是園子里開得最鮮艷的那一朵，卻是紅得最特別的那一朵。這紅色并不鮮亮，甚至是帶了一點暗淡的。可也正是這份暗淡，讓神色里帶著些許傲慢的陸小曼顯得沉靜了下來。院中代表著富貴的繁盛牡丹就這樣變作了路旁安然靜謐的紫色野花。這二者自然是不一樣的美。

這朵褪去鉛華的“花”就那樣在天色已暗然而路燈也并不明亮的劇院前，她穿過人群看見了那個跌跌撞撞的人影。終于她看清了他瘦削的面龐，鼻子上架著一副圓形的眼鏡。她似乎是在哪里見過他，可是他離她始終是遠，她看得并不清楚，索性便不去想他是誰了。她只是定定地覺得對方在望著她，她便也直直地回望過去。

那幾秒，她在想些什么，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覺得倦了，便收回目光，下意識里微微低了一低頭。那花朵在她鬢角處也含羞似的一低頭。

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