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因為一次冥想,我出發(fā)尋找女修行者
2013年9月的一個傍晚,下午六七點鐘,天空還是亮晃晃的。去彩光教室的路上,我抬頭看了一眼我所工作的雜志社辦公室,它在同一棟大樓的十六層,有近百位記者、編輯在那里工作。
兩年間,我經(jīng)常往辦公室跑,開會、修改稿件、和編輯部的同事一起加班,每個月去四五次。雜志的報道,有一些和宗教、修行有關(guān),他們力圖秉持記者的客觀中立,但寫出來的文章氣息不盡相同,有些是訪問名人的成長故事,尋找他們內(nèi)省的瞬間;有些帶有批評性質(zhì);有些是希望找到當事人,讓他陳述行為的內(nèi)在動機;還有一些則近乎調(diào)查報道,被寫進文章的人,多半已經(jīng)成為新聞事件中的丑角。
作為雜志社的一分子,像這類和宗教有關(guān)系的報道,我已經(jīng)寫了五六篇。但是在朋友帶我去彩光教室之前,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就在我們辦公的大樓地下一層,有一個和修行有關(guān)系的小團體。他們距離十六層的近百名編輯、記者其實只有五十米的直線距離,卻從來沒有被這些嗅覺靈敏、好奇心旺盛的媒體人注意到。
這個名叫彩光教室的地方,主要用于開展心靈瑜伽活動,也就是近兩年來時尚雜志、女性雜志、健康雜志經(jīng)常提到的“身心靈”課程。每周幾天的固定時間,會有一小群人——十多名,至多不超過二十名——聚集在這里,通過瑜伽、打坐、冥想、舞蹈,釋放積郁,讓心靈獲得安慰。
來這里的人,女性居多。我一共去了三次,第一次是和大伙一起包素餃子,胡蘿卜香菇芹菜,剁了幾大盆餡,下鍋煮。吃完餃子,大家席地而坐,談人生,談理想。有一位熱愛手工勞作的家庭主婦,幫伙伴們做項鏈、穿手環(huán),內(nèi)部銷售,價格低廉,創(chuàng)意十足,其樂融融。第二次,參加兩個女老師帶的冥想課,每人發(fā)一塊瑜伽墊、一塊毛毯,先唱誦,再冥想,然后聽音樂。一片寂靜中,老師說,現(xiàn)在可以釋放了,有人哈哈大笑,更多的人哭泣,默默飲泣、放聲哭號,都有。我沒哭出來,覺得哭出來的人都在演,我不想演,所以不想哭??墒莵矶紒砹?,不釋放一把很虧。所以我也努力融入氣氛,刻意去想了一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很快,眼淚從眼角流到了腮幫。第三次去,就是一開始我說的,2013年9月的這個傍晚。往教室走的路上,我很開心,因為這晚是吳瓊帶課。我知道彩光教室,就是因為吳瓊,她是我朋友的朋友。聽朋友說,這個女孩很有意思,從《瑜伽》雜志辭職之后,一直用自己的方式修行,她教人冥想和靜心,很有一套。我很好奇,想體驗跟著這樣一位老師冥想會怎樣。
很快,我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感覺。
當天晚上,我們做的是一套來自印度的靜心動作,持續(xù)了一小時。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具體都有什么體勢,它大概包括:深且快的呼吸;激烈地抖動大腿;保持腳所站的位置不動,同時讓你的手、膝蓋、臀部和其他的關(guān)節(jié)像彈簧一樣抖動;最后在寂靜中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休息。
抖動身體的時候,我要很勉強才能跟上節(jié)奏。我不相信這些動作能帶來任何效果。冥想難道不應(yīng)該是從頭靜坐到尾嗎?一群成年人這樣抖動真是可笑啊。幸好,除了我們這群瘋子以外沒有別人。我的念頭一個又一個地冒出來。
老師終于說“躺下,休息”的時候,真舒服,似乎挨過前面的部分就是為了享受這一刻。我再也不去想冥想的事了,安靜舒服地躺著比什么都強。我放棄學(xué)習(xí)冥想的念頭,躺在瑜伽墊上,心滿意足。
什么都不想。只是休息。上課的有七八個人,大家都累得夠嗆,躺在地上。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音樂、唱誦,什么都沒有。就只是安靜,就只是躺著。就在一片寂靜之中,有一個清楚的聲音進入我的腦海:“我要寫一本關(guān)于女修行者的書。”
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這個聲音是怎么回事。它以一句話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像是一道光照亮了腦袋。
Kevin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做出版的朋友。冥想后的第二天,我給他打電話,說想寫一本關(guān)于女修行者的書。Kevin說有興趣。我花三天時間寫了一封郵件,“女修行者采訪計劃”,連同過去寫的幾篇稿子,發(fā)給了他。在郵件里,我沒有提彩光教室的這次冥想,也沒有說,要寫這本書是因為我聽見了內(nèi)心的聲音。
郵件里,我是這樣描述這個計劃的:
我想在2014年的夏季尋找并采訪中國的一些女修行者。能夠被列入這個采訪名單的女人,不僅僅是某種宗教的信徒,她們已經(jīng)真正開始修行,有自己的方法和體驗。我想寫她們的故事、困境、挑戰(zhàn)、卑微、自由、歡喜。英國比丘尼丹津·葩默的《雪洞》對我影響很大。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從未見過女修行者將自己的修行故事如此和盤托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女性對心靈的成長感興趣,但大部分人都恐懼修行的艱難,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開始,或者認為那根本只是一個神話。她們需要看看例子,看看別人是怎樣度過那些和修行有關(guān)的真實困境的,比如女性特有的例假怎么處理,閉關(guān)中的吃飯問題怎么解決,修行中遇見的情感困惑如何面對,遇到性誘惑或者性要求如何處理,修行者特有的孤寂時刻如何度過。我想搜集女修行人的故事,它有點像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或《禪的行囊》,但不同的是,這本書完全描述女人的故事。它應(yīng)該像《雪洞》一樣,既能鼓勵想修行的女性,也能讓其他讀者看到女人特有的堅韌不拔。我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應(yīng)該踏訪的目標,她們中的一些人生活在離城市不遠的地方,但更多是在人跡罕至之處,這也是我選擇夏季出發(fā)的原因,夏天是前往高原的最佳時間。
發(fā)出郵件僅僅一天,Kevin回答,他愿意出這本書,同時提醒我想清楚:“停下工作專門去寫它,是賭博。”我怕他反悔,立刻回復(fù):“你給出的寫作條件很優(yōu)厚,我很滿意。就這樣說定了?!?/p>
剛剛冒出想法,就找到了愿意與我合作的出版商,這鼓勵了我的勇氣,也是第一個吉兆。
一個月后,我找到機會和雜志主編李海鵬長談。那是一個午后,編輯部去天津開年會,漫長、無聊而又必需的會議,回程時大家的心情反倒都放松下來了。天空吹著和暢的暖風(fēng),主編開著他新買的寶馬車。那車真不錯,動力強勁,我們在高速路上,一路向前。我告訴主編,2014年我想做一次長途旅行,寫一本書,希望停薪留職。幾乎沒有費什么口舌,他答應(yīng)了。我把這看成第二個吉兆。
第三個吉兆來自丈夫。我告訴他:“2012年以來,我寫了好幾篇文章,報道中國當下的信仰市場,關(guān)心宗教、修行給人們帶來的改變。對于這類題材,我有了一定經(jīng)驗?,F(xiàn)在,我希望自己能寫出更獨特、更有價值的作品?!蓖瑫r也申明,要花好多旅費,要在家里停薪留職一段時間。丈夫的回答讓我感動,他讓我不要擔心經(jīng)濟問題,因為他支持我這樣做,認為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對長輩,我說想寫一本宗教版的《文化苦旅》,要出差幾個月,父母覺得“挺好”。
沒有制訂細致的旅行計劃,只是抱著一種混沌的決心去推進這件事,然后就聽天由命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經(jīng)驗,一件事情,如果你想得特別仔細,或者建構(gòu)得特別具體,往往到最后就失去了真正操作的勇氣。最好的方式是,別想那么多,直接上。
不論是對出版人、主編,還是對丈夫、家人、朋友,我都沒有提彩光教室的那次冥想,而且我根本不需要說那件事,就可以跟他們很清楚地解釋這么做的原因——首先,我剛剛結(jié)婚,對婚姻生活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內(nèi)心儲存的東西跟不上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我模模糊糊覺得應(yīng)該給自己內(nèi)心增添一點什么,也隱隱約約覺得不夠了解自己,所以我需要出走,用一次長途旅行幫自己梳理思緒。另外,我已經(jīng)做了十年記者,卻沒有寫過任何不為稿酬而寫的東西,我想擁有自己的作品。
以上兩點原因,幾乎可以說服所有人。至于內(nèi)心的聲音,那次冥想課,我暫時不打算跟任何人去聊。我覺得那是一件過于隱私的事,如果說了,會很羞恥。
什么時候可以說呢?完成這次旅行的時候。
我明白,再神經(jīng)病的想法,只要能執(zhí)行到底,就會顯得不那么神經(jīng)病。
趕在“雙十一”之前,我為這次旅行列出了詳細的購物清單:
純羊毛內(nèi)衣(旅途中需要干燥溫暖的觸感)、備用錄音筆、備用手機(要那種價格低廉的老式機器,耐用耐摔,充一次電能用很久)、備用手機的移動SIM卡、拍立得相機、拍立得相紙、面膜、沖鋒褲(舊的那條已經(jīng)劃了一個洞)、衛(wèi)生巾(我有用慣的牌子,絕對不想買鄉(xiāng)村小店里不知道堆積了多久的貨色)、紙巾、濕紙巾(沒水的時候可以用來洗臉擦身)、保溫杯(絕對密封,放在包里可勁折騰也不漏水,還能長時間保溫)、羽絨服、抓絨衣、抓絨褲(既然有這樣一趟旅行,完全有理由更新戶外裝備)、三十袋來自魚眼兒咖啡店的掛耳包(只要找到沸水,就能在旅途中沖泡出手沖品質(zhì)的咖啡。假設(shè)三天喝一包,三十包夠我旅行九十天),以及香和香爐(小旅店也許很臭)。
醒著的時間大概有三分之一都貢獻給了網(wǎng)購。比價、看用戶評價、付款、刷新物流狀態(tài)、收包裹。百忙之中,焦慮叢生,和小區(qū)里一只又大又白的流浪貓打了一架——樓下的流浪貓里,這只特別兇,每每有人投喂,它霸著不讓別的貓吃。為了趕開它,我被撓了一下,回家寫日記:“連流浪貓都不讓人省心。憤怒。憤怒原因:一、事情沒有按照我的想法進行。二、事情沒有達到圓滿?!?/p>
我心中完美的流浪貓世界,不必“孔融讓梨”,但也得井然有序。而旅行,我也希望它是完美的。干凈、溫暖、舒適,保持城市生活的品質(zhì),是一個可控的世界。
當我計算著這次旅行將會持續(xù)幾個月,需要帶多少包衛(wèi)生巾時,一直好奇的問題再次浮上心頭:那些女修行者,尤其在高原閉關(guān)的女人,怎么解決衛(wèi)生巾的問題?供養(yǎng)者上山送糧的時候,也會帶去女性衛(wèi)生用品嗎?她們究竟可以為修行付出多少?付出這么多,她們得到了什么,精神上的疑惑,解決了多少?
我向一個朋友說起這種好奇心,這是一位畢業(yè)于英國劍橋大學(xué)的腦科學(xué)博士,他的理解是:“你想為游記找到賣點。”
他的這一誤解,恰好是我決心上路的原因。只有女人才知道,為了走向更遠的世界,我們要忍受多少麻煩。只有當一個女人去訪問女修行者,這些被認為不適宜公開談?wù)摰脑掝},她們真實的生活,才會被看見。因為許多男人不認為衛(wèi)生巾是個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
如何找到我想尋找的女修行者呢?
并沒有這樣的地圖,也沒有明確的指示,我只能從書籍和網(wǎng)絡(luò)中得到只言片語的線索,加上所有的生活經(jīng)驗、采訪經(jīng)驗、直覺,判斷某個地方值不值得去。對著中國地圖傻看的時候,我想起小時讀過的童話,國王讓三個兒子出門探險,他吹起三根羽毛,大兒子朝著第一片羽毛落下的方向出發(fā),二兒子朝著第二片羽毛落下的方向出發(fā),小兒子朝著最后一片羽毛飄落的方向出發(fā)。
我打開地圖,吹起不存在的羽毛。
少數(shù)朋友知道我的旅行計劃,他們熱心地提供線索,但有時候我分不清他們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比如說,我聽到一個關(guān)于神婆的故事。說有一個東北老太太,她上深山里去,遇到一條蛇,蛇被灌木叢卡住了,她幫助了蛇。隨后那條蛇報答她,她找到了一根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人參。這是個挺精彩的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是朋友講完這個故事之后,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這個老太太就是我母親?!钡撬]有把他的母親介紹給我認識的意圖。
有時候,朋友會問我:“你要找的修行人是什么樣的人?”我只能含混地回答:“一個人清修也可以,一群人在道場里修行也可以,但一定是很認真地修。哎呀,你知道的?!迸笥岩话慊貞?yīng)“知道了”,然后回憶他們認為可以稱之為修行人的人,給我提供些許線索。
幫我找人的朋友,還會提出這樣的疑問:“認真修行的人,一般都不愿意見記者?!蔽掖穑骸斑@不是一次采訪。我已經(jīng)停薪留職,這完全是個人的旅行項目。我以尊敬的態(tài)度,誠心誠意地拜訪。能對話當然好,如果不能,實地觀察她們的生活,留下一點記錄,也很好?!?/p>
找人不是最難的事,難的是不知道自己要找誰。
這一次,我遇見的麻煩是,“修行人”這個詞不存在官方定義,我需要找出自己對這個群體的定義,也就是說,我在尋找一群連我自己也無法準確描述的人。
給我最多幫助的是網(wǎng)絡(luò)。在準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一個叫才真旺姆的女孩,她的一條微博這樣說道:
“2012年7月,我第二次上神山。彼時并沒有出家的想法。而上山之后,驚如上岸,一看山下,滿滿的全是旋渦。之前在世間,因所有人都在旋渦里轉(zhuǎn),一個趕一個,難有發(fā)覺,臨至圣地,才突曉差別。記得那個早上,我在神山濕漉漉的清晨醒來,聽見上了岸的自己說,我再也不想下去了?!?/p>
聯(lián)系才真旺姆的時候,她還沒有引起媒體的注意。聽我說完訪問中國女修行人的愿望之后,她答應(yīng)了我的探訪請求。我很樂觀地把這件事視為“已經(jīng)搞定”。后來,當我走到四川,這個女孩和她的故事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和媒體上走紅,她仍在弘法,但受到很多非議,后來她不再接受探訪了,先前的承諾,不了了之。
也是因為網(wǎng)絡(luò)搜索,我聽說了溫州的一位女道長,她住在深山,收養(yǎng)了許多被拋棄的孩子。通過一些道教徒的幫助,我知道了通往那座道觀的路線。
閱讀也是重要的線索來源。
我喜歡的作家比爾·波特,他的兩本作品《空谷幽蘭》和《禪的行囊》,都提到了女修行者。我記錄下其中讓我特別感興趣的尼眾寺廟(湖北四祖寺的下院黃梅庵,江西的大金山寺),將它們列入旅行計劃。
我相信線索隱藏在空氣里,上天會向我展開奧秘,因此,我留心傾聽,渴望獲得信息。
2014年3月,和同事衷聲喝咖啡的時候,她提起青海湖的湖心,那里有個小島,叫“海心山”,島上生活著一些閉關(guān)修行的人。
青海湖是自然保護區(qū),生態(tài)保護極為嚴格,湖上沒有旅游船,只有很少的保護區(qū)船只才能進去。因此,這個小島是一個幾乎完全封閉的遁世之地,那里面的閉關(guān)者,是真正在修行的人,而且島上有一座女眾道場,名叫“蓮花庵”,這一切都完全符合我的旅行主題。
通過朋友的牽線介紹,我給青海省旅游局寫了封信申請參觀,語氣盡量正規(guī)。
“領(lǐng)導(dǎo),您好。我曾為雜志撰寫過多篇封面報道、長報道、特寫。青海湖是我國最著名的自然景區(qū)之一,海心山更是具有不可替代的自然價值、環(huán)境保護價值、人文宗教價值。我希望上去走一走、看一看,對青海的優(yōu)質(zhì)旅游資源、文化宗教傳承做出力所能及的正面報道,讓都市人群對青海湖產(chǎn)生更大的旅游興趣。因此,申請以隨行觀察的身份,在2014年7月隨青海相關(guān)部門組織的登島考察隊伍,前往海心山一游。特此申請,希望予以批準。謝謝?!?/p>
郵件發(fā)出,對方回復(fù)讓我等候,有船的時間大概是7月,具體日子不好說,等通知。我在旅行計劃里注明,“海心山,已搞定,7月或8月”。
另一個我特別看重的地方是山西普壽寺,這里有著名的五臺山尼眾佛學(xué)院,住持是大名鼎鼎的如瑞法師。我去過五臺山三次,從沒見過普壽寺的大門打開的樣子。她們只接待比丘尼或居士,還需事先預(yù)約,取得寺廟允許。像這樣的修行道場,是很難被采訪函打動的。
幸好我找到了和這里有關(guān)聯(lián)的朋友——一位跟著如瑞法師修行了幾年的女居士,幫我牽線。雖然和海心山一樣,暫時不能確認訪問時間,但都被我視為“已經(jīng)搞定”。
我甚至把求助電話打去了拉薩。雜志編輯部有一個實習(xí)生,人稱“楊拉拉”,畢業(yè)后去了拉薩電視臺,對西藏,她比我熟。長途電話里討論半天,她給了一條寶貴建議:“漢藏之間,語言門檻比你想的還要大,你得把深入交流的期待放在漢地道場?!贝饲拔疫€真沒有想過這件事,聽楊拉拉一說,確實是這個理。于是,我把計劃在藏區(qū)的時間縮短,把漢地的旅行時間延長。
一些老關(guān)系,我也重新聯(lián)系起來。2013年年底,我采訪了四川甘孜色達五明佛學(xué)院的索達吉堪布,當時我問堪布,如果要去色達五明佛學(xué)院采訪一些在那里修行的女性出家人,可不可以??安己吞@,說“可以,可以”。于是我又給堪布的弟子打電話,她們答應(yīng),等我7月份去佛學(xué)院的時候,會幫我預(yù)訂住宿。
目的地增增減減,百度地圖、Google地圖,整天開著。把心中比較確定的方位,都用紅色的小旗標標注出來,然后看哪些廟離得近,怎么走才最合理。最后決定,先走沿海,再去華北、華中,然后是青海、四川、云南、西藏。
對著一張巨大的中國地圖做規(guī)劃,在省和省之間設(shè)計路線,有一點指點江山的豪情。也是第一次發(fā)覺,中國真大。我這才意識到,做這樣的旅行,要花不少錢。
我試圖找一個贊助商。如果有贊助商,就可以找一個旅伴,全程拍攝視頻,不但多一份影像資料,還能回饋商家,植入、冠名,都可以。想了很多可以植入的東西,戶外服裝、筆記本電腦、紙質(zhì)筆記本、食物、睡袋、移動社交軟件,甚至Johnnie Walker……自我感覺商機無限。我寫了一份視頻招商計劃,用Word文檔寫的,發(fā)給兩個做銷售和市場工作的朋友,他們很認真地看了,然后告訴我這沒什么希望,一個沒有知名度的作者寫一本小眾的書,很難得到商業(yè)機會。
我只能帶自己的積蓄,還有出版人Kevin預(yù)支給我的一筆稿費出發(fā)。我最初的設(shè)想是請一個紀錄片攝影師。抱著一線希望,給一些自己喜歡的攝影師發(fā)信息,說有這樣的一次旅行,我沒有錢,但是你愿不愿意為了出一個攝影作品,跟我一起走。都被婉拒了。
也問了一些喜歡旅行的朋友。有些人感興趣,說在合適的時間和我會合。不過最終并沒有人來。
這注定是一個人的旅程,完全由我自己的判斷決定每一天的去向,它將是我用雙腳和內(nèi)心,在中國大地上探尋出來的旅行。
2014年6月1日,距離出發(fā)還有兩天,不安全感全面爆發(fā)。首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過三個月的旅程,這輩子還從未嘗試連續(xù)旅行那么久。其次,在那些寺廟或者道觀中,會有人愿意跟我交流嗎?然后,我能寫出什么?
焦慮中,我瘋狂刷新各種網(wǎng)絡(luò)社交軟件,搜索“葉南”這個名字?!抖U的行囊》的成功,有一部分應(yīng)該歸功于他的翻譯。這一刻我對旅途好茫然,瘋狂地嫉妒葉南,如果換成是他就不會有任何迷茫了吧?我瘋狂尋找有關(guān)他的信息,無果。這人就像隱士一般。
于是痛悔自己為什么那么愛好網(wǎng)絡(luò)社交,開始折騰自己的幾個賬戶,刪去“特別沒范兒”的一些微博。在微信朋友圈宣布暫時告別。后又覺得矯情,刪去“告別”,宣布“不告別”;把微信通訊錄里的所有人拉黑,后又覺得沒必要,把所有人都又放出來。
6月2日,再一次讀葉南的文章《重訪空谷幽蘭》。除了平靜,還意識到這其實是篇吐槽文啊,但是“吐”得非常平靜,非常有學(xué)問。查了一下葉南提到的“終南山物學(xué)院”,一對隱居山中的詩人夫婦創(chuàng)辦了這個道場。2014年6月,這對夫妻正在微博上忙乎,一個在談?wù)撔侣劅狳c,一個在眾籌印刷詩集,過著頗為熱鬧的網(wǎng)絡(luò)生活。
重讀《轉(zhuǎn)山》,給自己壯膽。讀到“轉(zhuǎn)山之前,媽媽送謝旺霖去機場,邊哭邊開車回家”,心想,我還好,也許因為我的父母和朋友都太文藝了,基本上沒有人提出反對。老天爺一直開綠燈,那么多人都在幫忙,以至于我的焦慮到行前才爆發(fā)出來。這種焦慮,概括言之: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能干好這事的人,因為我不夠仙風(fēng)道骨,我不夠內(nèi)斂沉淀,我過于追求被關(guān)注。
旅行第一階段要用的東西,終于都在一條瑜伽墊上放下了:
輕便的碳纖維登山手杖和折疊雨傘;洗漱用品、防蚊貼、防曬霜、掛耳咖啡包;手機,備用手機;移動電源,備用移動電源;錄音筆,備用錄音筆;相機,備用相機;隨之而來的多種充電器;照片打印機和打印相紙;Kindle和筆記本;四條易干的棉質(zhì)裙子、內(nèi)衣、夾腳拖鞋、徒步鞋、棉質(zhì)長褲、沖鋒衣。
一切都沒有準備好,就是這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