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負情癡
(一)吳下三馮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
來到蘇州,撲入人們眼簾的,首先便會是一道靚麗的景觀——鱗次櫛比、依河而建、古色古香的民居。在這座歷史底蘊深厚的古城中,隨處可見故宮遺址、文化勝跡。人煙稠密,少有空地。條條小巷,座座小橋,若星羅棋布。夜市上叫賣著菱藕,游船上坐滿了盛裝的美人。小橋流水、名勝古跡、市場繁華、游人如織,一幅詩情畫意、美麗富庶的姑蘇風(fēng)物圖,盡現(xiàn)眼前。
唐寅更有《江南四季歌》,描寫明代中期蘇州市井社會的繁華: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風(fēng)花分四季。滿城旗隊看迎春,又見鰲山燒火樹。千門掛彩六街紅,鳳笙鼉鼓喧春風(fēng)。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孫公子河西東。看蘇州,古稱吳,又名勾吳、闔閭、吳州、姑蘇、平江等,位于今江蘇省東南部,長江三角洲的中部。東臨上海,南接嘉興,西抱太湖,北依長江。吳下,泛指吳地。
唐代詩人杜荀鶴有《送人游吳》詩,描寫當時的蘇州:
燈未了人未絕,等閑又話清明節(jié)。呼船載酒競游春,蛤蜊上市爭嘗新。吳山穿繞橫塘過,虎邱靈巖復(fù)元墓。提壺挈盒歸去來,南湖又報荷花開。錦云鄉(xiāng)中漾舟去,美人鬢壓琵琶釵。銀箏皓齒聲繼續(xù),翠紗污衫紅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猶未已,梧桐忽報秋風(fēng)起。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樓雁過又中秋,桂花千樹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高飛大如手。安排暖閣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銷金帳掩梅梢月,流酥潤滑鉤珊瑚。湯作蟬鳴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鋪。寸韭餅,千金果,鰲群鵝掌山羊脯。侍兒烘酒暖銀壺,小婢歌蘭欲罷舞。黑貂裘,紅氆氌,不知蓑笠漁翁苦?
清代彩繪《蘇州市井商業(yè)圖》
一年四季,春天,有迎春活動,彩旗招展,燈火璀璨,樂聲鼎沸,清明則踏青春游,蛤蜊嘗鮮;夏天,有蓮葉田田,荷花競放,湖中蕩舟,輕歌細樂,沉李浮瓜,冰塊解暑;秋天,有七夕乞巧賞月,肥蟹美酒,桂菊盛開,橘綠橙黃;冬天,有暖閣紅爐,貂裘氆氌,牛酥暖酒。唐寅詩中,可謂寫盡了當時蘇州的飲食之美、聲色之樂、市廛之盛。當然,這絕對不會是蓑笠漁翁、黎民百姓、尋常小戶人家所能夠享有。
這美麗富饒,如詩如畫,人間天堂、神仙境界般的蘇州,正是我們的傳主馮夢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明朝神宗萬歷二年,公元1574年的春天,馮夢龍誕生在蘇州府長洲縣一個讀書人的家庭。
馮夢龍(1574—1646),字猶龍,一字子猶,別號龍子猶,墨憨齋主人、詞奴等,化名有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綠天館主人、無礙居士、可一居士、顧曲散人、香月居主人等。
關(guān)于馮夢龍的籍貫,有不同的說法:一、蘇州吳縣,如晚明呂天成(1580—1618)《曲品》記載:“子猶,吳縣人?!薄陡幐尽ぱ魝鳌酚涊d:“馮夢龍,江南吳縣人?!倍⑻K州長洲,如朱彝尊(1629—1709)《明詩綜》記載:“夢龍字猶龍,長洲人?!秉S虞稷(1629—1691)《千頃堂書目》記載:“馮夢龍……字猶龍,長洲人,貢生,壽寧知縣?!比?,馮夢龍《壽寧待志》中,則自稱為“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
在如上諸說中,我們贊同馮夢龍籍貫長洲的說法,主要理由有二:一、馮夢龍家住蘇州葑溪附近。天啟乙丑二月,在他為王驥德《曲律》所撰的《敘》中,自署“題于葑溪之不改樂庵”;馮氏弟兄的好友董斯張《吹景集·記葑門語》中,也記載馮夢桂住在葑門:“予入?yún)?,飲馮若木齋頭,酒次語若木曰:‘兄所居葑門,今俗訛為傅音,何也?’……予曰:‘《史記正義》云:吳東城門,謂門也。今名葑。’”夢桂的曾孫馮勖撰《漫吟稿·序》,也自署“康熙庚寅初夏翰林院檢討葑東馮勖題于郊圃之石帆舫齋并書”。葑門位于蘇州城東,在明代屬于長洲縣境內(nèi)。二、馮夢龍的哥哥馮夢桂,據(jù)徐沁《明畫錄》記載:“馮夢桂,字丹芬,長洲人,善畫。”弟夢熊,佚名《蘇州詩鈔》有小傳曰:“馮夢熊,字杜陵,長洲人,太學(xué)生?!庇株悵短靻⒊绲潈沙z詩》選錄馮夢熊詩,署“長洲馮夢熊撰”。又馮夢桂的曾孫馮勖參加康熙十八年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福格《聽雨叢談》卷四《科目》記其“江南長洲人,布衣。取一等十三名,用檢討”;汪景祺《西征隨筆》卷五記其“長洲馮勖,字方寅”;趙爾巽、柯劭忞等《清史稿》志八十四選舉四“制科薦擢”記錄康熙十八年“取一等彭孫遹……馮勖……等二十人”,并云“時富平李因篤、長洲馮勖、秀水朱彝尊、吳江潘耒、無錫嚴繩孫,皆以布衣入選,海內(nèi)榮之”,均可證明馮家里籍為長洲。
清代彩繪《蘇州井商業(yè)圖》
蘇州葑門
既然如此,馮夢龍自稱“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究竟該作如何解釋?據(jù)清人李銘皖等修《蘇州府志》卷六十二《選舉四·明貢生》記載,崇禎三年吳縣貢生:馮夢龍。由此可知,馮夢龍最終的學(xué)籍,毫無疑問是吳縣縣學(xué),他也由吳縣貢生,出任丹徒訓(xùn)導(dǎo)、壽寧知縣,所謂“由歲貢于崇禎七年任”(《壽寧待志》)、“由歲貢,崇禎七年知縣事”(《福寧府志》)、“崇禎時,以貢選壽寧知縣”(同治《蘇州府志》),均可為證。馮夢龍自稱吳縣籍,自然應(yīng)該指的是他最終的學(xué)籍。倘若馮夢龍籍貫長洲,他的吳縣學(xué)籍,便很可能屬于“占籍”。而“占籍”現(xiàn)象,在馮夢龍的時代并不鮮見,如大名鼎鼎的金圣嘆、著名藏書家吳翌鳳,均籍貫長洲,而庠籍吳縣(參見陸林《金圣嘆史實研究》第二章)。
在湖廣麻城人梅之煥給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寫的序中,提到王大可(王奇)從蘇州歸來,言“吳下三馮,仲其最著”??芍?,在長洲馮氏三兄弟中,老二夢龍的名氣最盛。老大馮夢桂(字若木,又字丹芬),詩人,以畫知名。老三夢熊(字非熊,別字孝當,號杜陵居士,晚年更名師之,字少璜),詩人,有《馮杜陵集》。弟兄三個,一門文人,該是有著一定的家學(xué)淵源在。然而,因為資料匱乏,我們對于馮夢龍的家庭出身所知不多,也只能做出一些大致的考察。
第一條材料,《吳縣冢墓志》卷二記有馮昌墓:“處士馮昌墓,在高景山,永樂十九年葬。昌字世昌,靖難兵起,隱居于姑蘇,為葑溪馮氏始祖?!保ㄒ躁憳鋪觥恶T夢龍研究》)家住葑溪近處的馮夢龍這一支,應(yīng)該便是馮昌的后裔子孫。
第二條材料,馮家老三夢熊,曾受托為王敬臣《俟后編》撰寫跋文,其中有這樣一番話:“孝子以道王先生,與先君子交甚厚。蓋自先生父少參公,即折節(jié)交先君子云。余舞勺時,數(shù)數(shù)見先生杖履相過。每去,則先君子必提耳命曰:‘此孝子王先生,圣賢中人也。小子勉之。’……余猶記先君子居恒每嘆先生‘斯人可用’,恨當國有心,成均一銜,反如處士賜號,巧錮之林泉不出也?!?/p>
王以道畫像
王以道,即長洲王敬臣(1513—1595),字以道,號少卿,江西參議王庭的兒子,明代大儒,《明史》中有傳記。十九歲考取秀才,五十二歲成貢生。萬歷年間,被薦舉為國子監(jiān)博士,辭不就。他認為議論不如著述,著述不如躬行,推崇踐履。因為受耿定向的影響,曾經(jīng)設(shè)帳講學(xué),從游者至四百余人。倡導(dǎo)慎獨,力戒門戶之爭,學(xué)者稱其“少湖先生”。著作有《俟后編》六卷存世,又有《禮文疏節(jié)》《家禮節(jié)》等,散佚未見。以孝行聞名,人稱“仁孝先生”。萬歷年間,蘇州知府朱文科曾為他立牌坊,題“仁孝坊”。
王以道的父親王庭(1488—1571),字直夫。嘉靖二年(1523)進士。歷任許州知州、國子監(jiān)博士、福建按察僉事、江西參議。為官清正廉潔。因病致仕后,與二三知己詩歌酬唱,陶冶性情?;蛴龅胤嚼?,人有冤屈,頗能仗義執(zhí)言。因居陽城村,人稱陽湖先生。
馮夢熊在跋文中,說到馮家與王氏的兩世交誼:始自王庭,便與父親相交;父親與王仁孝,更是“交甚厚”——在自己舞勺之年(13—15歲),屢屢見仁孝先生來訪,關(guān)系甚為密切;當仁孝先生離去后,父親又每每耳提面命,希望兒子能以他為楷模。由此可以約略見出馮夢龍父親的思想品格和為人。
而馮夢龍父親與王庭、王仁孝父子的兩世交往,及其供養(yǎng)三個兒子讀書,他們各自學(xué)有所成,以及他常常慨嘆王仁孝乃可用之才的識見,在在顯示出,這絕非不識之無、尋常的草芥小民,而應(yīng)該如有的學(xué)者所推測,“是儒冠中人”(陸樹侖《馮夢龍研究》)。
第三條材料,馮夢熊有《哭通家侯仲子文中茂才》詩,悼念嘉定侯岷曾,稱與其通家,并在為侯岐曾《西堂初稿》寫的《序》中,回憶了十五年前,自己曾經(jīng)與侯峒曾兄弟讀書侯家西堂。當時,峒曾、岷曾為弱冠之年,岐曾乃總角之年。峒曾新有《靴靴編》問世。嘉定名士多與交往,談詩論文。彼時,乃父震旸先生還未做官,“時共臥一室……西堂蓋極一時父子兄弟朋友文章之樂”。侯峒曾也曾在馮夢熊死后,為其《馮杜陵集》作序,其中回憶了與馮夢熊共同讀書的往事,述及彼此知交深密,還談到馮夢熊狂狷不偶的性格與其坎坷潦倒的人生:“嗚乎!此余故人杜陵馮君之作也?!栊值芘c杜陵同事筆墨者累年,知其為人率略似狂,癖狹似狷,譚諧舞笑,動與俗疏,時時有所激昂詆譏,皆傅會書史,以發(fā)其侘傺無聊不平之氣。自予輩交知十數(shù)子,臨觴接席,非君不歡……所為時文亦矜奇邁俗,萬歷辛壬之間名滿江左,主司佹得而失之。自是而后漸益詰曲世間,不逐時好。為諸生蹶者屢矣,竟以窮死。”(《侯忠節(jié)公全集》卷十《文六》)由此可知,侯氏兄弟與馮夢熊相交有年,相知甚深。
侯氏兄弟的父親侯震旸,字得一,號啟東,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授行人,升吏科給事中。為官以剛直聞名。因忤魏忠賢,謫官降秩。崇禎即位,追封為太常寺少卿。據(jù)此可知,馮夢熊與侯氏兄弟讀書西堂,當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以前。
侯峒曾畫像
嘉定侯氏為世家舊族,其先人侯堯封為明朝隆慶五年(1571)進士,官至監(jiān)察御史。侯堯封之孫震旸,明萬歷進士;曾孫峒曾,天啟五年(1625)進士。侯峒曾、侯岐曾、侯岷曾兄弟,當時有“江南三鳳”之譽。馮夢熊既然稱其與侯氏為通家,應(yīng)該不僅是指他個人與侯氏父子有過交往。與嘉定望族名門侯氏的世代交往,亦可覘知馮夢龍的家庭出身,不是尋常百姓人家。
這樣的家庭出身背景,小環(huán)境的熏染,對于馮夢龍兄弟的思想人生和追求,必然會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
(二)少年成名
長洲文徵明的曾孫、書畫家文從簡(1574—1648),在崇禎十一年(1638),曾寫下了《贊馮猶龍》詩。其中有云:
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
一時文士推盟主,千古風(fēng)流引后生。
與馮夢龍同鄉(xiāng)、同歲,同樣是舉業(yè)坎坷的文從簡,他對于馮夢龍的了解,相較一般的人,應(yīng)該是更加深入確切的了。而他所說的馮夢龍早歲即以才華出眾,在科場揚名,為眾人稱道,也要算是一個比較可信的記載。
在目前我們能夠見到的相關(guān)文獻中,最早提到馮夢龍成為秀才的資料,是祁彪佳的書信《與應(yīng)霞城》:“惟壽寧令馮夢龍作諸生時,為先人識拔?!逼畋爰训母赣H祁承,字爾光,號夷度,又號曠翁,晚號密園老人,浙江山陰(今紹興)人,萬歷三十二年(1604)進士,三十五年至三十八年(1607—1610)任長洲知縣。馮夢龍為他所“識拔”,應(yīng)該是在他任職長洲知縣期間。
但馮夢龍考取秀才的具體時間,迄今未見有任何資料記載。在現(xiàn)代人的研究成果中,對于這一問題,或者避而不談(如徐朔方《馮夢龍年譜》);或者含糊言之,稱其“在二十歲左右成諸生”(如陸樹侖《馮夢龍研究》)。還有學(xué)者以文從簡《贊馮猶龍》詩中所云為根據(jù),結(jié)合他的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認為馮夢龍令“眾所驚”的才華,指的便是他在科舉場中有著驚人的表現(xiàn),小說中人物鮮于同八歲舉神童、十一歲中秀才,即是馮夢龍自己的經(jīng)歷(龔篤清《馮夢龍新論》)。
然而,明清時期,蘇州是舉世聞名的科第之鄉(xiāng),如明人耿桔說:“今代科目之設(shè),惟吳越為最盛。”(明·耿桔序《皇明常熟文獻志》)清人張大純《吳中風(fēng)俗論》中說:“吳俗之稱于天下者三:曰賦稅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內(nèi)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極一時之華侈也?!保ㄇ濉ぴ瑢W(xué)瀾《吳郡歲華紀麗》卷首)康熙末年,江蘇布政使楊朝麟也曾感慨:“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為鼎甲萃藪,冠裳文物,競麗增華,海內(nèi)稱最?!保ㄇ濉畛搿蹲详枙罕洝罚?/p>
在這樣一個科舉教育異常繁盛的地區(qū),作為初級功名的秀才,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引起周圍人驚嘆的!
江南貢院
麟街指月敘
值得注意的是龔篤清在《馮夢龍新論》中的一個分析,秀才資格考試,縣、府、道三級,正場均只考《四書》文二題,《五經(jīng)》是不列入必考科目的,馮夢龍“幼治《春秋》”,是指他考取秀才后,為鄉(xiāng)試而鉆研《春秋》經(jīng)文。這樣,馮夢龍究竟于何時開始鉆研《春秋》,便自然關(guān)涉到他考取秀才的時間。
在《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馮夢龍不無陶醉地說:“不佞童年受經(jīng),逢人問道,四方之秘,盡得疏觀;廿載之苦心,亦多研悟。纂而成書,頗為同人許可?!蹦说荞T夢熊在《麟經(jīng)指月·序》中,更是引哥哥以為自豪:“余兄猶龍,幼治《春秋》。胸中武庫,不減征南(杜預(yù))。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墻壁戶牖,皆置刀筆者,積二十余年而始愜?!冋咭姆諙|肆,廟算張皇,即行伍中冀有狄武襄、岳少保深沉好《春秋》者,而研精覃思積二十余年者,獨令其以《春秋》抱牘老諸生間,痛土蝕而悲蠹殘也?!眱扇瞬患s而同,都講到了馮夢龍研治《春秋》“二十余年”這一情況,殊堪注意。也就是說,當《麟經(jīng)指月》完稿,即將刊出時,馮夢龍鉆研《春秋》,已經(jīng)有了二十多年的時間。那么,《麟經(jīng)指月》是何時完稿的?綜合今存“萬歷庚申秋鹿巢李叔元書于古杭”《馮氏〈麟指〉小序》,“歲在庚申泰昌元年九月”“西陵友人梅之煥撰并書”《敘〈麟經(jīng)指月〉》,以及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發(fā)凡》中所說的“傾歲讀書楚黃,與同社諸兄弟掩關(guān)卒業(yè),益加詳定,拔新汰舊,摘要芟煩”,由兩篇序中明確提到的時間,姑且前推三年(傾歲),可知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完稿,約在萬歷四十五年(1617)秋天以前。再由此姑且前推二十八年,則為萬歷二十年(1592),馮夢龍十八歲。這大約應(yīng)該就是馮夢龍開始研究《春秋》的時間。
我個人認為,文從簡詩中所說的馮夢龍“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其所贊譽的馮夢龍早歲在舉業(yè)上展示的“驚人”才華,應(yīng)該就是指他研究《春秋》的造詣和成就。因為《五經(jīng)》之中,“《春秋》向稱難治,率謂‘孤經(jīng)’,讀者往往中變。不獨習(xí)之者畏其難,而聞之者舉皆震栗”(馮夢龍《治〈春秋〉要領(lǐng)》)。因為《春秋》難以理解,難以掌握,常令人望而生畏,學(xué)習(xí)的人也常常半途而廢,改習(xí)他經(jīng)。正因為如此,馮夢龍的“幼治《春秋》”,特別是其對于《春秋》的鉆研理解出類拔萃,便自然引來了眾人的驚嘆羨慕,刮目相看,贊嘆有加。
關(guān)于《五經(jīng)》之中,《春秋》最難,是當時人的共識。官至吏部尚書的麻城人李長庚,在其為馮夢龍《春秋衡庫》所寫的《序》中,便具體分析了學(xué)習(xí)《春秋》有三難:
第一,文本本身難讀?!兑捉?jīng)》《詩經(jīng)》《尚書》《禮記》,其本身義理較為顯豁,并有《爾雅》和漢、宋各家注本,憑借注釋,不難理解;而《春秋》講究微言大義,寓褒貶刑賞于一字之中,或竟是見于言外之意,且變例叢生,學(xué)者因此多有臆測,各執(zhí)一詞,難得確詁,云遮霧罩,因此,初學(xué)者更是無從下手。
第二,教材存在問題。明朝初年,科舉考試《春秋》,是《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程氏注、胡安國注等可以比較選擇,綜合采用。后來,只準使用胡安國注釋。而胡氏注本,意在發(fā)明宋室南渡以后事,與孔子《春秋》本意,有很大的出入,以此代圣人立言,必然是難以自圓其說。
第三,考試題目的問題。《春秋》經(jīng)文字數(shù)有限,除去一些不適宜命題的文字,可作為題目的文字已是寥寥;加上為避免與以往歷屆考題重復(fù),采用傳題、比題、搭題等種種千奇百怪的形式出題,偏題怪題叢生??剂硗狻八慕?jīng)”,只是擔心文字寫得不好;考《春秋》,首先要解決能否讀懂題目的問題。
馮夢龍《春秋定旨參新》書影
因為有此三難,考生對考試《春秋》,便望而生畏,在明清科舉時代,愿意選擇考試《春秋》的考生,人數(shù)少而又少。正因如此,少年即開始研究《春秋》的馮夢龍,便會更為人矚目,更顯得鳳毛麟角。
事實上,當時的人在談到馮夢龍的時候,也總是不忘記提到他的《春秋》研究,如馮氏福建友人徐在《壽寧馮父母詩序》中說:“吳門馮猶龍先生,博綜墳(典),素多著述。早歲治《春秋》,有《行(衡)庫》集海內(nèi),經(jīng)生傳誦之。”崇禎十五年(1642)黃道周序馮夢龍《綱鑒統(tǒng)一》中說:“君博學(xué)多識,撰輯甚富,海內(nèi)言《春秋》家,必以君為祭酒?!泵分疅〝ⅠT夢龍《麟經(jīng)指月》,更是說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麻城,是號稱研治《春秋》的重鎮(zhèn),有著眾多的家族和個人,靠著研習(xí)《春秋》而科第不衰,四方研治《春秋》的人,都渴慕能夠來此學(xué)習(xí)深造,然而,麻城以《春秋》起家的陳無異等,卻是對馮夢龍交口稱贊;更令人稱奇的是,麻城研治《春秋》的人,“反問渡于馮生”,向馮夢龍討教學(xué)習(xí)《春秋》的門徑。
回到馮夢龍何時考取秀才的問題。淺見以為,其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晚。理由是:一、按照前揭龔篤清的說法,馮夢龍“幼治《春秋》”,指他考取秀才后,為鄉(xiāng)試而鉆研《春秋》經(jīng)文。如前所述,馮夢龍研治《春秋》,當在弱冠之年,其考取秀才,也應(yīng)該是在弱冠之前。二、馮夢熊夸贊哥哥研究《春秋》的造詣高深,為他舉業(yè)坎坷而抱屈,更為用人之際有此等大才被埋沒而惋惜不平,其中提到馮夢龍“荏苒至今,猶未得一以《春秋》舉也”,言外之意,鄉(xiāng)試必考一經(jīng),對《春秋》研究有素的哥哥,卻是久困于鄉(xiāng)試。由此可以覘知,馮夢龍考取秀才,已經(jīng)多年。三、見于《警世通言》中的《老門生三世報恩》,公認是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小說,其中人物鮮于同八歲舉神童、十一歲取秀才,未必是馮夢龍自己經(jīng)歷的實錄,但不可避免的有其個人的影子在;馮夢龍自身舉業(yè)坎坷的經(jīng)歷,在這樣一篇題材十分合適的作品中,也必然要有所表露。
毋庸置疑,舉業(yè)迍邅,在馮夢龍的心理上,留下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在他的思想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深刻影響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他的人生軌跡。這里,我們結(jié)合小說《老門生三世報恩》,嘗試窺探一下馮夢龍的人生心跡。
文學(xué)不同于史傳,小說人物鮮于同,自然不可以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馮夢龍相提并論。比如鮮于同為廣西桂林府興安縣秀才,馮夢龍是江南蘇州府吳縣(?)秀才;再如,小說人物鮮于同“五十六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這對于馮夢龍而言,也只能是白日夢想。
但不可否認,小說中包含了作者馮夢龍一定的人生經(jīng)歷,更反映了他的思想認識。比如小說人物“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游庠,超增補廩”,便很難說沒有馮夢龍自身的經(jīng)歷在其中。而小說人物曾經(jīng)的少年得意,躊躇滿志,“論他的才學(xué),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zhèn)€是胸藏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便像馮京、商輅連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東西,真?zhèn)€是足躡風(fēng)云,氣沖牛斗”,在“早歲才華眾所驚,名場若個不稱兄”,年輕時期的馮夢龍,也是很自然的想法。“何期才高而數(shù)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舉,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名”;“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馳逐于青衿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秦還是舊蘇秦’,不能勾改換頭面。再過幾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舉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迨邭q,鬢發(fā)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后生家隊里,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shù)年,雖然志不曾灰,卻也是:澤畔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子面多慚”,這些,又怎能說不是舉業(yè)坎坷、迭遭敗績之后馮夢龍真實心態(tài)的直接顯露?
還有科舉選拔過程中的主觀隨意,即便如“為官清正”“直言敢諫”的蒯遇時,也“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見了后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意”。在他看來,“取個少年門生,他后路悠遠,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為國選才的大事,竟成了個人培植關(guān)系的自留田。因為有這樣的認識,自然難以公正取人,在第一次“誤取”鮮于同之后,他道:“我科考時不合昏了眼,錯取了鮮于‘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yīng)是夙學(xué)之士,年紀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憒憒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xué)。雖然學(xué)問未充,養(yǎng)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干紀?!比绱恕八阌嬕讯ǎ绶ㄩ喚?,取了幾個不整不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竟然也“都批了‘中’字”。鄉(xiāng)試中,陰差陽錯,蒯遇時第二番“誤取”鮮于同,小說中寫到:“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歡喜,惟蒯公悶悶不悅。鮮于同感蒯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懶散。上京會試,只照常規(guī),全無作興加厚之意?!?/p>
由“作興加厚”可知,進京會試,同樣存在著不少人情因素。而發(fā)跡之后的鮮于同,自然投桃報李,在兩報師恩之后,為了三報師恩,他不辭年邁,做了浙江巡撫。一天,蒯遇時攜了十二歲的孫子蒯悟,“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鮮于同便將他留在衙門中讀書,“那蒯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就是年之秋,學(xué)道按臨,鮮于公力薦神童,進學(xué)補廩”,三年之后,學(xué)業(yè)已成,鮮于同“乃將俸銀三百兩贈與蒯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臺州仙居縣”,最終蒯悟的中舉、取進士,想必鮮于同費心不小。
馮夢龍《警世言》插圖
秦淮八艷圖
在馮夢龍看來,科舉選撥不公,如此的人才評價與使用標準,是造成他舉業(yè)坎坷的重要原因。在崇禎三年,當馮夢龍成為吳縣縣學(xué)貢生,之后以貢生資格,出任丹徒訓(xùn)導(dǎo)、壽寧知縣時,又是何等苦澀和無奈!
作品著意宣揚的主旨:“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者未必不達。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譬如農(nóng)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種收成得好?”以及他那原本“愛少賤老”的恩師臨終遺言:“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皆可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無非發(fā)泄其大半生受人輕賤的不平骯臟之氣而已。
(三)青樓之戀
說到文人與青樓的話題,我們很自然會想起晚唐杜牧那膾炙人口的詩歌名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來。唐朝文人征歌選妓,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被視作風(fēng)雅韻事,如《開元遺事》中記載:“長安右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fēng)流藪澤?!彼巍⒃獌沙?,文人出入狹邪,同樣不勝枚舉。宋朝文人知名者如晏殊、歐陽修、范仲淹、柳永、蘇東坡,其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被稱為佳話;元朝“八娼九儒”,文士與青樓難兄難弟,文人與青樓之戀,在生活中,在文學(xué)里,益發(fā)成為常態(tài)。明代中期以后,青樓業(yè)畸形發(fā)展,如謝肇淛《五雜俎》中記載:“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蓖砻髑宄跷娜伺c青樓交往的顯例,如李湘真交往余懷、方以智、張岱,顧媚交往冒襄、吳綺、鄧漢儀、龔鼎孳、張岱、吳偉業(yè),董小宛交往冒襄、錢謙益、方以智、吳應(yīng)箕、張岱、侯方域,李香君交往張溥、夏允彝、楊文驄、侯方域,柳如是交往張溥、陳繼儒、陳子龍、汪汝謙、宋征璧、宋征輿、程嘉燧、李雯、孫臨、謝三賓、錢謙益等,皆為人稱道,稱之為文人風(fēng)流。
馮夢龍生活于明代后期,在溫柔富貴鄉(xiāng)的蘇州,少年成名,才子風(fēng)流,又舉業(yè)迍邅,其出入青樓——“余少時從狎邪游”,實乃當時文人普遍習(xí)氣,無需苛責(zé)。值得一提的是,馮夢龍與青樓女子的交往,表現(xiàn)出對于她們的真誠相待,尊重同情,知心相交,乃至于產(chǎn)生了銘心刻骨的戀情。
馮夢龍在《青樓怨序》中說:“余友東山劉某,與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違。傾偕予往,道六年別意,淚與聲落,匆匆訂密約而去,去則不復(fù)相聞。每小樊,未嘗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為寫此詞?!睆拇诵蛑?,我們不難看出馮夢龍對青樓女子白小樊癡情的同情和對友人負心的譴責(zé)?!肚鄻窃埂非?,馮夢龍更是擬小樊聲口,訴說其相思相戀之苦。曲后有評語曰:“子猶又作《雙雄記》,以白小樊為黃素娘,劉生為劉雙,卒以感動劉生,為小樊脫籍。孰謂文人三寸管無靈也?”從陪伴友人劉生重會白小樊,到為小樊作曲作劇,最終促成劉生與小樊的婚姻,馮夢龍的俠義情懷,真誠感人。
馮夢龍《情史類略》中,有《張潤傳》《愛生傳》等。為青樓女子立傳,更體現(xiàn)出馮夢龍對于她們的特別尊重。《張潤傳》敘瓜州張潤,少年被賣入蘇州娼門,與商人程生相戀,最終雙雙殉情的故事?!稅凵鷤鳌窋凵恢涡?、何地人氏,年十四,被賣入蘇州娼門,“洞悉青樓風(fēng)波之惡”,厭惡風(fēng)塵生活,渴慕“得有心人而事之”,遇丁生,望嫁之。丁力不能及。愛生郁郁寡歡,病體纏綿,為鴇母所厭,將她嫁給了茸城公子,未久病死。愛生死后,殯厝郊外,不得安葬。馮夢龍為她籌資,終得入土為安。
馮夢龍《喻世明言》插圖
真誠相交,真心相待,發(fā)自本心的尊重,馮夢龍也因此贏得了與青樓女子真摯的友誼。他的《掛枝兒》《山歌》等民歌搜集,不少得力于此輩。如民歌《帳》有評語曰:“琵琶婦阿圓,能為新聲,兼善清謳,余所極賞。聞余廣《掛枝兒》刻,詣余請之,亦出此篇贈余,云傳自婁江?!保ā稈熘骸肪砣端蛣e》有評語曰:“后一篇,名妓馮喜生所傳也。喜美容止,善諧謔,與余稱好友。將適人之前一夕,招余話別。夜半,余且去,問喜曰:‘子尚有不了語否?’喜曰:‘兒猶記《打草竿》及《吳歌》各一,所未語若者,獨此耳。’因為余歌之。”
馮夢龍對侯慧卿的戀情,可謂刻骨銘心,甚至在當時的地方文人圈里,還曾經(jīng)轟動一時,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如《太霞新奏·怨離詞》附靜嘯齋評語中說:“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有《怨離詩》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總名曰《郁陶集》?!?/p>
馮夢龍與侯慧卿相識到分手的時間,因文獻記載不詳,現(xiàn)代學(xué)人也只能進行大致的推測。概括起來,有萬歷三十七年,馮夢龍三十五歲時與她分離(王陵《畸人·情種·七品官:馮夢龍?zhí)接摹罚四曛胺蛛x(徐朔方行跡考釋》),大約萬歷二十幾年發(fā)生(傅承洲《馮夢龍與侯慧卿》)等幾種說法。愚見以為,馮夢龍與侯慧卿相識的時間,不會太晚,馮夢龍《怨離詞》中有道:“被人罵做后生無藉”、“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著長夜”、“這歇案的相思無了絕,怎當?shù)么蟀胧烙艚Y(jié)”,如此這般話語中間,已經(jīng)暗示了自己的年齡。
馮夢龍與侯慧卿的相戀,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時間過程。如此刻骨銘心的戀情,顯然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成就?!渡礁琛肪硭摹端角樗木洹酚星楦琛抖唷罚?/p>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魚多水弗清。
朝里官多亂子法,阿姐郎多亂子心。
此歌之后,馮夢龍有評語說:“余嘗問名妓侯慧卿云:‘卿輩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張,如捐額,外者不論,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復(fù)升降其間。儻獲奇材,不防黜陟。即終身結(jié)果,視此《馮夢龍年譜》),大約三十五年分離(龔篤清《馮夢龍生平為圖,不得其上,轉(zhuǎn)思其次,何亂之有?’余嘆美久之。雖然,慧卿自是作家語,若他人未必心不亂也。世間尚有一味淫貪,不知心為何物者,則有心可亂,猶是中庸阿姐。”這段文字記錄的馮夢龍與侯慧卿的一番對話,自然發(fā)生在兩人相交的過程中。簡短的對答,如馮夢龍所評,“自是作家語”,可見侯慧卿胸中涇渭分明,是一位有閱歷,有見識,有主見的人。馮夢龍愛戀侯慧卿,不只是愛其美貌,也因了相知,欣賞,愛慕,而相戀日深。
失去侯慧卿,給馮夢龍帶來了不小的打擊。他有系列作品,如《怨離詩》三十首、《怨離詞》《端二憶別》《怨夢》《有懷》《誓妓》諸曲,抒發(fā)他發(fā)自肺腑的苦痛、懷戀?!对闺x詩》末一章,借《掛枝兒》得以保存下來:“詩狂酒癖總休論,病里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招魂?!睉?yīng)該是與侯慧卿分手不久所作,閉門不出,沉湎于傷心苦痛中無法自拔,甚至郁結(jié)成疾,可見痛楚之深?!对闺x詞》(為侯慧卿)也應(yīng)該是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
【繡帶兒】離情慘何曾慣者?特受這個磨折。終不然我做代缺的情郎,你做過路的妻妾。批頰,早知這般冤債誰肯惹?被人罵做后生無藉,青樓里少甚調(diào)風(fēng)和弄月,直恁蠢魂靈依依戀著傳舍。
【其二換頭】作業(yè),千般樣牽腸掛肚,怎做得順水浪一瀉?沒見了軟款趨承,再休提伶俐幫帖。悲咽,偶將飛燕閑問也,你想不想舊時王謝?心兒里知伊冷熱,只奈何得少年郎清清捱著長夜。
【太師引】他去時節(jié)也無牽扯,那其間酥麻我半截。自沒個只字兒傷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薔薇花臭味終向野,越說起薄情難赦,不信你自看做尋常狹邪。把絕調(diào)的琵琶,輕易埋滅。
【其二】幾番中熱難輕舍,又收拾心狂計劣。譬說道昭君和番去,那漢官家也只索拋卸。姻緣離合都是天判寫,天若肯容人移借,便唱個諸天大喏。算天道無知,怎識得苦離別?
【三學(xué)士】忽地思量圖茍且,少磨勒恁樣豪俠。謾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比著商人終是賒。將此情訴知賢姐姐,從別后我消瘦些。
【其二】這歇案的相思無了絕,怎當?shù)么蟀胧烙艚Y(jié)?畢竟書中那有顏如玉,我空向窗前讀五車。將此情訴知賢姐姐,從別后你可也消瘦些?
一套曲子,真情流淌,貌似自怨自艾,追悔過去:早知是一本冤孽債,為什么還要去招惹?如此愚蠢,空戀著鏡花水月,被人罵做“后生無藉”,活該“批頰”!實則終不能從中拔出,咀嚼著往日的“軟款趨承”“伶俐幫帖”、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揣度著對方該不會“不想舊時王謝”,薄幸無情。然而,何以你去的時節(jié),又顯得那樣義無反顧,沒有任何的遲回流連?難道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反躬自省,實不曾有“只字兒傷犯,也何曾敢眼角差撇”;難道你真的將以往的情分,“看做尋常狹邪。把絕調(diào)的琵琶,輕易埋滅”?于是再試做解脫:人生總有很多的無奈,即便如西漢元帝,九五至尊,迫于匈奴淫威,也只能眼睜睜望著昭君和番,活生生分別;姻緣由天注定,“天道無知,怎識得苦離別”;世上不見唐人小說中的俠士磨勒,不會有人行俠仗義,將侯慧卿送回。一切的一切,都是讀書所誤,“謾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比著商人終是賒”,這兩句話還透露出,侯慧卿是被賣給了一個商人。有錢能使鬼推磨,在知識同金錢的較量中,馮夢龍敗下陣來,敗得一塌糊涂。但他擁有著真情,享受過真戀,也依然深深眷戀著侯慧卿,他現(xiàn)在最想告訴侯慧卿的是,“從別后我消瘦些”,“相思無了絕,怎當?shù)么蟀胧烙艚Y(jié)”?最想知道的是,“從別后你可也消瘦些”?你是否也像我這樣,為情所苦?正如此套曲子后,其友人董斯張署名靜嘯齋所作批語說:“直是至情迫出,絕無一相思套語。至今讀之,猶可令人下淚?!?/p>
時光流逝,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沒能銷蝕去馮夢龍失戀的苦澀,也沒有撫平他經(jīng)歷感情重創(chuàng)后留下的傷口。在侯慧卿離去一年以后,馮夢龍又寫下了《端二憶別》一套曲子:
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遠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別,亦不可得,傷心哉!行吟小齋,忽成商調(diào)。安得大喉嚨人,順風(fēng)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黃鶯兒】端午暖融天,算離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嘗遍,榴花又妍,龍舟又喧,別時光景重能辨。慘無言,日疏日遠,新恨與舊愁連。
【集鶯兒】來年宛似隔世懸,想萬愛千憐。眉草裙花曾婉戀,半模糊夢里姻緣。情深分淺,攀不上嬌嬌美眷。謝家園,桃花人面,教我詩向阿誰傳?
【玉鶯兒】想紅樓別院,剪新羅成衣試穿。昨朝便起端陽宴,偏咱懶赴游舡。三年艾怎醫(yī)愁病痊?五色絲歲歲添別怨。怪窗前,誰懸繡虎,又早唬醒我睡魔纏。
【羽林鶯】蒲休剪,黍莫煎,這些時,不下咽。書齋強自閑消遣,偶閱本《離騷傳》。吊屈原,天不可問,我偏要問天天。
【貓兒逐黃鶯】巧妻村漢,多少苦埋冤!偏是才子佳人不兩全,年年此日淚漣漣。好羞顏,單相思萬萬不值半文錢。
【尾聲】知卿此際歡和怨,我自愁腸不耐煎,只怕來歲今朝想更顛。
由馮夢龍這套曲子,讓人想起李漁小說《鶴歸樓》中關(guān)于生離死別的一段論說:“世上人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于生離。據(jù)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于死別。……生離的夫婦,只為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煎熬……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面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出家的時節(jié)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于生離?”由此而言,生離之苦,更甚于死別。流逝的歲月,非但沒能夠令馮夢龍忘卻過去,他對侯慧卿的思念,反而與日俱增,恰如發(fā)酵的老酒,時間只是增添了它的濃度。與侯慧卿分別,轉(zhuǎn)瞬一年。在馮夢龍看來,離別雖苦,尚有相別,今日欲有去年之別,亦不可得,傷心哉!成此曲子,商調(diào)秋聲,凄苦悲催,馮夢龍忽然異想天開:“安得大喉嚨人,順風(fēng)唱入玉耳耶?”年年歲歲有端二,歲歲年年再無慧卿,馮夢龍不堪其苦!
曲子里,馮夢龍具體抒發(fā)了他對侯慧卿的思戀之苦。去年此日,那人離去,一年以來,自己度日如年,嘗遍了四季相思之苦。又到了石榴花綻放的時節(jié),賽龍舟的鼓聲再度敲起,別時的光景記憶猶新,舊愁更添新恨。雖然生離,但音信渺茫,再見無期,卻如陰陽懸隔的死別。情深分淺,沒有締結(jié)良姻的福分,留下的只能是曾經(jīng)的萬愛千憐,與知音已去、賞鑒無人的深深遺憾。想紅樓別院,往年今日,曾經(jīng)是新羅剪成,新衣初試,歡度佳節(jié);但今朝,當家家戶戶又擺起了端陽節(jié)的宴席,自己卻全沒有了往日的心情,懶赴游船。俗諺說“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來”,三年陳艾治得了多年的痼疾,治不了自己的相思之??;端午日,民俗“以五彩絲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但于己則睹物生情,五色絲平添了相思之苦;民俗“到處艾絨懸繡虎”,于己則驚醒了團聚好夢。粽子芳香,食不下咽,百無聊賴,讀著本憂愁的《離騷傳》。天不可問,屈原賦《天問》,自個也要將天來問:為什么巧妻偏偏配蠢漢,這其中有多少埋冤?為什么才子佳人不兩全,令他們淚水漣漣?徒有繡虎才,單相思不值半文錢。結(jié)尾,馮夢龍最難忘懷的還是伊人,關(guān)心著此際的她不知是歡是怨?自個兒則愁腸如煎,只怕在來年益發(fā)不堪。曲后有劍嘯閣批語:“句句是端二,句句是周年,而一段真情郁勃,絕不見使事之跡,是白描高手?!笨芍^的評。
(四)人性存真
馮夢龍編輯的兩部民歌集《掛枝兒》《山歌》流傳于世,廣為人知?!稈熘骸?0卷10部(包括“私部”“歡部”“想部”“別部”“隙部”“怨部”“感部”“詠部”“謔部”“雜部”),收錄作品420首(其中間雜有馮夢龍、米萬章、董遐周、白石主人、丘田叔、黃方胤、李元實等文人擬作)。《山歌》10卷,以詩體分類,包括“私情四句”4卷、“雜歌四句”1卷、“詠物四句”1卷、“私情雜體”1卷、“私情長歌”1卷、“雜詠長歌”1卷、“桐城時興歌”1卷,收錄作品391首(其《掛枝兒》刊布于天啟末年崇禎初年,《山歌》晚于《掛枝中間有馮夢龍、蘇子忠、張伯起、傅四等文人擬作)。
這兩部民歌集編刊于何時?大體有五種說法:一、兒》(陸樹侖《馮夢龍研究》);二、《掛枝兒》出版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此后不久又出版了《山歌》(王凌《馮夢龍?zhí)接摹罚蝗?、《掛枝兒》的出版不遲于萬歷三十八年四、《掛枝兒》編刊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山歌》編刊于(1610),此時《山歌》猶未出版(徐朔方《馮夢龍年譜》);萬歷三十六年(1608)(龔篤清《馮夢龍生平行跡考釋》);五、《掛枝兒》刊行于萬歷四十一年(1613)至四十六年(1618)之間,《山歌》刊行在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聶付生《馮夢龍研究》)。
不過,馮夢龍很早就開始了民歌的搜集,這是有資料可以證明的。如《山歌》卷五《鄉(xiāng)下人》附錄馮夢龍批語曰:“余猶記丙申年間,一鄉(xiāng)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誤觸某節(jié)推舟,節(jié)推曰:‘汝能即事作歌,當釋汝。’鄉(xiāng)人放聲歌曰……節(jié)推大喜,更以壺酒勞遣之?!比f歷二十四年丙申(1596),這是在目前所見資料中能見到的關(guān)于馮夢龍與民歌關(guān)系的最早時間記錄。這一年,馮夢龍二十三歲。又《掛枝兒》卷五《扯汗巾》有批語說:“每見青樓中凡受人私餉,皆以為固然,或酷用,或轉(zhuǎn)贈,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帨贈人,故作珍秘,歲月之余,猶詢存否。而癡兒亦遂珍之秘之,什襲藏之;甚則人已去而物存,猶戀戀似有余香者,真可笑已。余少時從狹邪游,得所轉(zhuǎn)贈詩帨甚多?!瘪T夢龍自稱“少時從狹邪游”,他少年時在青樓中所得“甚多”的此等“轉(zhuǎn)贈詩帕”,上面應(yīng)該是不乏山歌小調(diào)這樣的作品的。因為他搜集山歌小調(diào)廣為青樓女子知悉,他又有很好的人緣,于是便有了琵琶婦阿圓等主動將有關(guān)作品(包括詩帕)贈與,更有馮喜生等在嫁人前與他作別時,仍不忘將自己知道的作品傾囊相告。
王挺《挽馮猶龍》詩中記馮夢龍:“放浪忘形骸,觴詠托心理。石上聽新歌,當?shù)毯蛟缕??!本C合觀照《掛枝兒》壓卷所收《掛枝兒》一首所云:“纂下的《掛枝兒》委的奇妙?;蛐屡d或改舊,費盡推敲。嬌滴滴好喉嚨唱出多波俏。那個唱得完這一本,賞你個大元寶。嘖嘖,好一本新詞也,可惜知音的人兒少?!笨梢韵胍姡瑸榱瞬杉窀?,馮夢龍常常于夜晚靜坐于河堤湖畔,等候著月起人靜,聽唱山歌。他采錄的這些“新歌”小曲,自然便是收集在《掛枝兒》《山歌》集子里的那些“新興”的“新詞”。從王挺詩中所云,也可以覘知年輕時的馮夢龍對于搜集民歌,癡迷到了何等程度。
馮夢龍為什么對山歌小調(diào)表現(xiàn)出如此濃厚的興趣?我們先看他的同鄉(xiāng)、友人俞琬綸(1576—1618)所寫的《〈打棗竿〉小引》。其中談到:
街市歌頭耳,何煩手為編輯,更付善梓,若欲不朽者,可謂童癡。吾亦素作此興,嘗為琵琶婦陸蘭卿集二百余首,間用改竄,不謂猶龍已早為之,掌錄甚富,點綴甚工。而蘭卿所得者,可廢去已。蓋吾與猶龍,俱有童癡,更多情種。情多而寡緣,無日不牢愁,東風(fēng)吹夢,歌眼泣衣,吾兩人大略相類。此歌大半牢愁語,聊以是為估客樂。每一宛唱,便如歸風(fēng)信鴿,平時闊絕者,恍然面對。天下多情,寧獨吾兩人乎?如以春蛙秋蟬聽之,而笑為蚩鄙,笑者則蚩鄙矣。歌不足傳,以情傳。巴歌、棹歌、踏歌、白苧歌、吳歈歌,或入琴箋,或供詩料,至今有其名,是豈在歌也?
明代音樂理論家王驥德曾說“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準此,俞琬綸在這篇文字中所談的《打棗竿》,實際上也就是《掛枝兒》這樣一些作品。其中說到自己和馮夢龍同好,都喜歡民間小曲。自己也曾經(jīng)對琵琶婦陸蘭卿搜集的民歌進行編輯加工,但友人馮猶龍走在了前面,搜集的作品更豐富,編輯加工也更完善,下的功夫更大,于是他只能罷手。他說,自己和馮猶龍都有童癡,都是“多情種”“多情人”,都希望能夠讓這些“街市歌頭”的文字傳之久遠。他也堅信,這些歌詞,因為它們有著在社會上漸成稀缺的真情,也必然會傳之久遠。
再看馮夢龍自己寫的一篇《敘山歌》:
馮夢龍《敘山歌》書影
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并稱風(fēng)雅,尚矣。自楚騷唐律,爭妍競暢,而民間性情之響,遂不得列于詩壇,于是別之曰山歌,言田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薦紳學(xué)士家不道也。唯詩壇不列,薦紳學(xué)士不道,而歌之權(quán)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雖然,桑間濮上,《國風(fēng)》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wèi)之遺歟!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茍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見上古之陳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間者如此,倘亦論世之林云爾。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其功與《掛枝兒》等。故錄《掛枝詞》而次及《山歌》。
在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敘》中,馮夢龍以宏闊的視野,一種發(fā)展的眼光,言簡意賅地陳述了他對于民歌小曲的認識。在馮夢龍認為,自有文字以來,便有歌謠,無代無之。然而,從楚騷、唐律以來,文人創(chuàng)作爭奇斗妍,民間歌謠,這些性情本真的“民間性情之響”,便不再入得大人先生們的視野,不被認可是詩歌創(chuàng)作,于是給它們?nèi)×藙e名,稱之曰山歌。然而,鄭衛(wèi)之地,桑間濮上,那些民間情歌小調(diào),即便孔圣刪詩,也予以保留,何以故?就因為其“情真而不可廢”;今日的山歌,可謂是承傳了“鄭衛(wèi)”民歌的余緒,雖然俚俗,卻是草野小民“矢口寄興”、未加雕飾的創(chuàng)作,是真情真性的表白;何況,處在末世,虛偽的假道學(xué)盛行,文人創(chuàng)作,考慮聲名,多僑情偽飾,因此假詩假文盛行,而山歌小調(diào),因為不登大雅,不入大人先生們法眼,作者無沽名釣譽的動機,因此“無假山歌”。自己之所以要搜集民歌小調(diào),就是要“藉以存真”,讓這些“民間性情之響”、真情一派的創(chuàng)作,賴以保留,以這些流淌著“男女真情”的作品為鏡子,照見禮教之士的虛偽,作為療治禮教虛偽的妙藥。在《太霞新奏·序》中,馮夢龍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文之善達性情者,無如詩?!度倨分梢耘d人者,唯其發(fā)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自唐人用以取士,而詩入于套;六朝用以見才,而詩入于艱;宋人用以講學(xué),而詩入于腐。而從來性情之郁,不得不變而之詞曲?!瓌t今日之曲,又將為昔日之詩。詞膚調(diào)亂,而不足以達人之性情,勢必再變而之【紅粉蓮】【打棗竿】矣,不亦傷乎!”由此不難看出馮夢龍喜好民歌,并搜集刊印民歌的根本原因所在。
馮夢龍的這種認識,也是有其思想淵源的。明代中期,李東陽(1447—1516)在《懷麓堂詩話》中便提出:“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诵》蛸v隸,婦人女子,真情實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謂騷人墨客、學(xué)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窮壯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李夢陽(1473-1530)則說:“今錄其民謠一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痹甑溃?568—1610)《敘小修詩》里也如是說:“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謂《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弊咳嗽拢?606—1636)《古今詞統(tǒng)·序》里更是上升到一個高度,對明代的民歌大加禮贊:“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痹隈T夢龍之前之后,人們對于民歌“真情實意”“真人真聲”,堪稱“真詩”的系列評價,以及如《萬歷野獲編》中所記錄的“比年以來……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xí)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腑”的民歌傳播盛況,都可以看出馮夢龍其道不孤,找到他喜好民歌的現(xiàn)實背景和思想歷史淵源。
彌足珍貴的是,馮夢龍不僅在理論上發(fā)聲,對民歌小調(diào)大加揄揚鼓吹,還編輯刊印了《掛枝兒》《山歌》兩本集子。而我們從這堪稱“明代一絕”的眾多作品中,看到了與當時上層社會偽道學(xué)遍布迥異,在更加廣闊的底層社會,依然存在著一種令人心跳的真情真性,一種近乎原生態(tài)的人性本真。
首先,寫發(fā)自人之本性的男女大欲。
告子說:“食色,性也?!笨鬃诱f:“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睆拇┮隆⒊燥?,到對于美味、聲色、安逸等物質(zhì)和精神欲望的追求,都是人性的自然存在。馮夢龍《敘山歌》中說,他所采集的這些民歌,“皆私情譜耳”,大抵寫男女私情之事,不加掩飾地裸露著人性的本真。
天上星多月弗多,世間多少弗調(diào)和。你看二八姐兒縮腳困,二十郎君無老婆。(《山歌·怨曠》)
這首民歌,以天上星多月少、多寡失調(diào)起興,寫男女之情,需要陰陽調(diào)和。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只有琴瑟和諧、陰陽相調(diào),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才有社會的和諧。
天上星多月弗多,和尚在門前唱山歌。道人問道師父那了能快活,我受子頭發(fā)討家婆。(《山歌·和尚》)
這首民歌,以同樣的起興,通過和尚唱山歌,打算留發(fā)還俗,娶妻生子的言說,其對于世俗生活的渴望,以及其身在空門,不能杜欲絕情,以調(diào)侃的方式,表達了對宗教禁欲思想的否定。
見郎俊俏姐心癡,那得同床合被時。蟲蛀子蝗魚空白鲞,出銅銀子是干絲。(《山歌·干思》)
男女相愛,首先要對上眼,看得慣,賞心悅目、一見鐘情是必然的初級階段。這首民歌,敘寫了一位年齡該是不小的怨女,當她看見了俊俏的小伙兒,青春覺醒,心生愛慕,想起了暗約偷期,以及不愿虛度寶貴的青春,要將青春賭明天的臆想,自然人性,十分真切。
郎弗愛子姐哩姐愛子郎,單相思幾時得成雙。小阿奴奴拚得個老面皮聽渠勾搭句話,若得渠答應(yīng)之時好上樁。(《山歌·一邊愛》)
剃頭挑子一頭熱,這首民歌所寫的,正是一位女性的單相思。女子愛上了一位郎君,多么渴望早點鴛鴦成雙,也何等希望人家心有靈犀,能夠示愛,但終究不免為心理思想上的巨人,現(xiàn)實行動中的矮子?!稗盏脗€老面皮”,似乎何其勇敢,但終于沒有主動出擊,要等待人家“勾搭句話”,其膽怯羞澀情狀分明可見。
其次,寫兩情相悅,相戀中人戀情的熾烈與愛的執(zhí)著。
愛情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在古今中外文學(xué)中,愛情故事一直是題材的大宗。然而,如明代民歌中所寫的愛情,這般執(zhí)著、熾烈、大膽、滾燙,具有如此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實則鮮見。
眉兒來,眼兒去,我和你一齊看上。不知幾百世修下來,與你恩愛這一場。便道更有個妙人兒,你我也插他不上。人看著你是男我是女,怎知我二人合一個心腸。若將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兩。(《掛枝兒·同心》)
這首民歌,寫熱戀中女子甜蜜幸福的心理與陶醉的感受。眉來眼去,彼此相悅,你恩我愛,互相喜歡,女子深深沉湎于愛河中無法自拔。不是幾時,也不是幾年,甚至不是幾輩,而是幾百世才得以修來的福分,讓兩個人走到一起,這是一種何等的愛戀和陶醉!也因為如此,好成了一人,合成了一個心腸,上了天平,湊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個;兩人之間,在感情的世界里,已經(jīng)容不下任何別人,無論是怎樣美麗或帥呆的“妙人”。
思量同你好得場,弗用媒人弗用財。絲網(wǎng)捉魚盡在眼上起,千丈綾羅梭里來。(《山歌·脧》)
這首民歌,繼續(xù)以女子的視角,寫女子的“非禮之視”“非禮之言”。大膽的女子,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尋找審視相愛的人兒,任何禮教的清規(guī)戒律,都將被她追尋愛的情感洪流滌蕩得不見蹤影,更不能夠遮蔽住她的雙眼。所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統(tǒng)統(tǒng)與她無涉;金錢財富,榮華富貴,也被她視作無物。只有愛,才是她唯一的追求。
弗見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子眼睛望空親個嘴,接連叫句俏心肝。(《山歌·模擬》)
這又是一個沉湎于愛河無法自拔的女子,在與情哥哥分離的日子里,或者是暫時愛人不在身邊的時候,她仍陶醉于兩人的相愛中,回味著愛的每一個細節(jié),幸福地閉上眼睛,念叨著相愛的心肝,來一個飛吻,向著心心念念中的愛人。
《山歌·私情書影
吃娘打得哭哀哀,索性教郎夜夜來。汗衫累子鏖糟拚得洗,連底湖膠打弗開。(《山歌·娘打》)
這首民歌,寫女子戀愛被母親發(fā)現(xiàn),遭到痛打,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阻力后,真實心跡的表白。男婚女嫁,未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傷風(fēng)敗俗。頑固的母親,對原本心愛的女兒,竟然痛下狠手,逼她悔改。但女子的心里,愛情的堅固,恰如酷寒天氣里的連底湖膠,愛得結(jié)實,不可分開;非但如此,母親的阻力,反而給她愛下去的力量,“索性教郎夜夜來”,撕破了臉皮,別人的看法,更被她拋諸腦后。
要分離,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是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掛枝兒·分離》)
天成不了地,東不可能是西,官迥異于吏。這首民歌,以不可能成為真實的三組對象成為真實,表達了愛情的堅定,堅若磐石。兩個人深深地相愛,誰也不能夠?qū)⑺麄兎珠_?;钪鄲?,死要同穴,生生世世,不愿分離,在天要做比翼鳥,在地要成連理枝。其愛的熾烈,可與愛情名篇《上邪》相媲美。
第三,寫婚姻不能自主時代的暗約偷期。
在婚姻不能自主的時代,暗約偷期,是愛情文學(xué)的重要內(nèi)容。相較于文人文學(xué)的含蓄,明代民歌中對此類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常常是率真自然,直截淋漓,大膽得令人目瞪口呆。
這首民歌,應(yīng)該是男子的口吻。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香消玉減,以自己的廢寢忘飱、魂勞夢斷、百無聊賴,揣想著彼也必然如此。但人言可畏,現(xiàn)實中的重重阻力,將一對熱戀的男女隔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如隔岸的桃花,被湯湯流水所阻斷,他焦灼,苦痛,煎熬著。
約郎約到月上時,那了月上子山頭弗見渠。咦弗知奴處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處山高月上得遲。(《山歌·月上》)
這首民歌,寫熱戀中女子心思,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已經(jīng)與相愛的人兒相約,月上之時,在自家近處的山頭僻靜之地,不見不散?;蛟S是女子到的太早,心理上的時間已到,遲遲不見伊人,于是,女子別出奇想:是因了自家所在之地,山勢太低,月上的過早,還是郎君所在之地,山高遮擋,月兒未上?奇思妙想之中,見其情切。
姐道我郎呀,爾若半夜來時沒要捉個后門敲,只好捉我場上雞來拔了毛。假做子黃鼠狼偷雞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單裙出來趕野貓。(《山歌·半夜》)
香消玉減因誰害,廢寢忘飱為著誰來,魂勞夢斷無聊賴。幾番不湊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樣去采。(《掛枝兒·不湊巧》)
這首民歌寫約會,女子的叮嚀囑托,真是別開生面。半夜來,從后門走,可以避人耳目;不要叩門,免得將人驚醒。可捉了我家場上的雞來,拔它的雞毛,讓它像被黃鼠狼銜了一樣鳴叫。以此做暗號,我也可裝著慌忙趕打,單裙跑出。
嫁出囡兒哭出子個浜,掉子村中恍后生。三朝滿月我搭你重相會,假充娘舅望外甥。(《山歌·嫁》)
這首民歌中所寫女子,是在私下戀愛后,迫于父母之命,嫁給他人。但她終不能忘掉自己的情郎,其心如刀絞。她的哭泣,不是出嫁時的應(yīng)景,是發(fā)自肺腑的難以割舍,是因愛而悲泣。因為愛的執(zhí)著,絕不肯放棄,她期待著“三朝滿月”,情郎以舅舅望外甥的名義,再來相會。
丟落子私情咦弗通,弗丟落個私情咦介怕老公。寧可撥來老公打子頓,那舍得從小私情一日空。(《山歌·怕老公》)
這首民歌,同樣寫所嫁非人。青梅竹馬,自小培育起來的感情,早有了心上的人兒,卻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嫁給另外的陌生男人。她想不通,也不甘心。然而,要保持愛情,繼續(xù)想著心愛的人兒,與他約會,丈夫自然不會答應(yīng)。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在維持無愛婚姻與遭老公毒打而被休去之間,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愛情。
結(jié)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山歌·偷》)
好一個敢作敢當?shù)呐疂h子!為了相愛,與人偷情,或許是情郎膽怯,女子給他鼓勁,讓他放膽:即便被人捉住,你也不須慌亂;大不了打起官司,送上衙門,我也絕不改口,是我偷了郎君,一切由我扛著。
第四,寫相戀中的癡情與離別相思之苦。
隔花陰,遠遠望見個人來到。穿的衣,行的步,委實苗條。與冤家模樣兒生得一般俏。巴不能到跟前,忙使衫袖兒招。粉臉兒通紅羞也,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掛枝兒·錯認》)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心心念念,總不離戀人,這是熱戀中人最真實的心理寫照。這首民歌,便寫了一位熱戀中的女子,無時無刻不想著自己的情郎。隔著花陰,遠遠地望見人來,看他的穿著打扮,步態(tài)行姿,像極了自己的戀人,也鐵定以為就是自己的戀人,便迫不及待,招手致意,待到看清,卻原來認錯了人兒,于是羞得粉臉通紅,嬌羞之情如畫。
馮夢龍《喻世言》插圖
碧紗窗下描郎像,描一筆,畫一筆,想著才郎。描不成,畫不就,添惆悵。描只描你風(fēng)流態(tài),描只描你可意龐。描不出你溫存也,停著筆兒想。(《掛枝兒·描真》)
這首民歌同樣寫熱戀中女子,一人獨坐,沉湎相思,陶醉于相戀。心上放不下情郎,且自畫餅充饑,無師自通,手上畫起了情郎。但畫得出人的模樣體態(tài),描不就溫存愛戀,于是乎停筆癡想,盡情煽動著想象的翅膀,馳騁于想象的天空,癡情癡態(tài)可掬。
前日個這時節(jié),與君相談相聚;昨日個這時節(jié),與君別離;今日個這時節(jié),只落得長吁氣。別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時。惟有你這冤家也,時刻在我心兒里。(《掛枝兒·相思》)
剛剛分離,也就一天的時間,卻是算計出前日、昨日、今日三個不同的時空,于是愁苦萬端,長吁短嘆?!皠e君止一日,思君到有十二時”,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因為“這冤家也,時刻在我心兒里”,時刻不能忘記,于是在這里,計算時間的單位不是以日,而是以時以刻,以分以秒。度日如年,此女子之謂也。
燈兒下,獨自個聽初更哀怨。二更時,風(fēng)露冷,強去孤眠。譙樓上,又聽得把三更鼓換。四更我添寂寞,挨不過五更天。教我數(shù)盡更籌也,何曾合一合眼。(《掛枝兒·無眠》)
對著盞閃爍曖昧的孤燈,在時間的流動中,思緒紛紛,聽得報時一更的聲音悠悠傳來,是那樣的哀怨;風(fēng)凄露冷,夜深人靜,是那樣不情愿地步入臥室,孤枕寂寞,難以入眠;聽得二更、三更、四更、五更,數(shù)盡更籌,徹夜難眠可見,寫盡了思婦思夫之苦。
手執(zhí)著課筒兒深深下拜,戰(zhàn)兢兢止不住淚滿腮,祝告他姓名兒我就魂飛天外。一問他好不好,二問他來不來;還要問一問終身也,他情性兒改不改。(《掛枝兒·問課》)
好一個癡情的女子!應(yīng)該是情郎出了遠門,她依然魂牽夢繞地想念著他,牽掛著他,于是想到了抽簽問卦。牽掛的方面很多,都是她要請求神明指示的:首先是問他是否安好?其次是問他何時歸來;還有一個最關(guān)切的問題,便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他對自己的感情有否改變,能不能和他最終走到一起,喜結(jié)良緣。
第五,寫痛苦的情變或婚變。
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zhèn)€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罷罷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掛枝兒·打》)
這首民歌,大約是寫一對戀人感情上出現(xiàn)了裂痕,或者是發(fā)生了齟齬,女子愛恨交加,但氣惱中卻裹挾著深深的疼愛;似乎恨得咬牙切齒,氣得要動起手來,實則是恨在嘴上,寫盡了戀中人感情的復(fù)雜。
姐兒哭得悠悠咽咽一夜憂,那了你恩愛夫妻弗到頭。當初只指望山上造樓樓上造塔塔上參梯升天同到老,如今個山迸樓攤塔倒梯橫便罷休。(《山歌·哭》)
這首民歌,寫一位女子遭遇婚變后的痛苦。曾經(jīng)山盟海誓,??菔癄€,信誓旦旦;曾經(jīng)滿是期待,滿是憧憬,堅信著“山上造樓,樓上造塔,塔上參梯,升天同到老”,生生世世,恩愛廝守,白頭到老,忽然間,如同山崩、樓塌、塔倒、梯橫,徹底地恩斷義絕。女子陷入深不見底的苦痛中,悠悠咽咽,傷心地哭了一夜。作品中以當初與現(xiàn)在的巨大反差對比,深刻彰顯了弱女子的無助、可憐。
馮夢龍《醒世恒言》插圖
要丟開,我與你丟開了罷。你無情,你無義,又相處做甚么。說相思,話相思,都是閑話。今朝你向我,明日又向他,好似驛遞里的鋪陳也,趕腳兒的馬。(《掛枝兒·雜情》)
這首民歌,所寫女子同樣遭遇了情變,較上面一首中的女子,卻顯得更理性堅強。既然情郎用情不專,吃著鍋里看著碗里,足見他的無情無義。她要的是真真切切的愛情,不是花言巧語,甜言蜜語,嘴上說著肉麻的相思。她有自己愛情的追求,人格的尊嚴,她不要那種“驛遞里的鋪陳”“趕腳兒的馬”。
俏冤家,你好口應(yīng)心不應(yīng)。我待你其實是一點真心,你一笤帚掃得我干干凈凈?;溥€有影,水流太無情。我想普天下人兒也,頭一個是你狠。(《掛枝兒·狠》)
這首民歌,所寫女子一樣理智堅強。她付出了真誠的愛情,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收獲的是對方“一笤帚掃得我干干凈凈”。她因此更加清醒地認識到曾經(jīng)的情郎薄幸絕情的本質(zhì),一個“狠”字,寫盡了女子感情上的決絕。
第六,寫恩斷義絕后的詛咒。
俏冤家一去了,無音無耗。欲待要把你的形容畫描,幾番落筆多顛倒。你的形容到容易畫,你的黑心腸難畫描。偶落下一點墨來也,到也像得你心兒好。(《掛枝兒·黑心》)
同樣是不能放下,同樣是用筆描畫,卻全不同于上引《掛枝兒·描真》中那溫馨的癡情,而是一種凌厲的譴責(zé)和咒罵。不是畫他的“風(fēng)流態(tài)”“可意龐”和“溫存”的戀情,而是要揭出其心腸肝肺,暴露他的狼心狗肺?!芭悸湎乱稽c墨來也,到也像得你心兒好”,點睛之筆。
告訴你爹,這薄幸子一定不忠不孝;告訴你友,這薄幸人休要相交;告訴你妻,這薄幸夫也須留心防著。告訴普天下掌禍福的神靈聽,這樣薄幸賊莫恕饒;再告訴他日做墓志的官人也,莫把他薄幸名兒除掉了。(《掛枝兒·告訴》)
這首民歌,堪稱一篇對于“薄幸子”的控訴狀、討伐書:向他的親爹揭露他的“不忠不孝”,向他所有的朋友揭露他不可相交,向他的妻子揭露他薄情不可依靠,向“掌禍福的神靈”揭露讓他罪責(zé)難逃,向?qū)斫o他寫墓志銘的人揭露讓他遺臭萬年,正因為恨得切齒入骨,所以有如此凌厲的詛咒,要讓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死不能安,方才解氣。
鬼門關(guān),告一紙相思狀。不告親,不告鄰,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虧心負義開在單兒上。欠了我恩債千千萬,一些兒也不曾償。勾攝他的魂靈也,在閻王面前去講。(《掛枝兒·告狀》)
這首民歌,同樣是一篇對于“薄幸子”的訴狀。冤有頭債有主,告的便是負心薄幸的薄情郎,將他的虧心負義,一一開載明白。但控告的地方,不是人間的衙門,因為人間的刑罰,不足以懲其惡;告他到鬼門關(guān),是詛咒他不得好死,讓他到陰曹地府,領(lǐng)受他該應(yīng)得到的懲處。
在“私情譜”之外,還有些作品,寫世相人情,對于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嘲笑盡致,諷刺得尖銳,抨擊得直截。如《掛枝兒·鴇妓問答》諷刺老鴇,以鴇兒、忘八、妓女的對話,讓他們自我畫像,暴露其丑惡:
老鴇兒拿銀子在錢鋪上換,換錢的說道是一塊鉛,一斤只值得三分半。忘八頓下腳,媽兒哭皇天,整日里哄人,天那,誰知人又哄了俺。小姐姐雙膝兒忙跪下,告娘親息怒果是我差,是銅是鐵權(quán)且收留下。雖然不折本,只是便宜了他。再來的低銀也,在試金石上打。
老臉皮厚、四體不勤、不勞而獲、貪圖享樂等人性的丑陋:
《掛枝兒·山人》則以“山人”所為,諷刺其不學(xué)無術(shù)、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書到治民處;鄉(xiāng)中某老先,他與治民最相知。臨別有舍親一事干求也,只說為公道沒銀子。
《掛枝兒·當鋪》中通過當鋪商人以次換好,高戥進,低戥出,抨擊其奸詐盤剝:
典當哥,你犯了個貪財病,掛招牌,每日里接了多少人。有銅錢,有銀子,看你日出日進。一時救得急,好一個方便門。再來不把你思量也,怪你等子兒大得狠。
《掛枝兒·銀匠》中抨擊銀匠的缺德,借著人家傾銀,暗中偷梁換柱,偷了人家的銀兩,如同強盜:
傾銀的分明是活強盜,他恨不得一火筒奪去了你的銀包,你如何不識機落他圈套。他把炭火兒簇一會,瓦蓋兒揭?guī)自?,撒上一把硝兒也,賊,把銀子兒偷去了。
《掛枝兒·假紗帽》中犀利地嘲諷假冒官員做賊心虛,無升無降,無職無權(quán),唯一的好處,是死后遺像添些堂皇:
真紗帽戴來膽氣壯,你戴著只覺得臉上無光。整年間也沒升也沒個降。死了好傳影,打醮好行香;若坐席尊也,放屁也不響。
就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而言,民歌小調(diào)典型地體現(xiàn)出了自然本色、清新流暢、形象真切、生動活脫等藝術(shù)特色來。這里例舉幾首,稍加分析,嘗鼎一臠。
俏娘兒指定了杜康罵。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進門來一跤兒跌在奴懷下。那管人瞧見,幸遇我丈夫不在家。好色貪杯的冤家也,把性命兒當做耍。(《掛枝兒·罵杜康》)
題目便新鮮別致。酒文化的老祖杜康,何以成為被罵的對象,不免逗人好奇。因為杜康,有了酒的生產(chǎn);因為酒的作孽,讓情人喝得大醉,酒壯人膽,不知輕重,竟然跑到了相愛的女人家,跌倒在愛人的懷抱里。幸虧她的丈夫出門,否則性命相搏,豈不是將生命當做兒戲。杜康該罵,罵得自然,抒寫生動,形象如畫。
月兒高,望不見我的乖親到。猛望見窗兒外,花枝影亂搖,低聲似指我名兒叫。雙手推窗看,原來是狂風(fēng)擺花梢。喜變做羞來也,羞又變做惱。(《掛枝兒·錯認》)
戀愛中人,朝朝暮暮,心心念念,魂牽夢繞,想著心愛的人兒。小女子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有約,當月亮升起,銀輝朦朧,猛然間見窗外的花枝搖動,似乎有人輕聲喚著自己的小名,怦然心動,按捺不住喜悅,推開窗兒,卻原來是風(fēng)在作怪,于是女子喜而害羞,羞而惱怒。畫面真切,形象生動。
對妝臺,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掛枝兒·噴嚏》)
由噴嚏這一生理反應(yīng),抒發(fā)戀中人離別思念之情之苦。對著妝臺,一個噴嚏,想起了民間關(guān)于噴嚏的說法,由此自然而然地首先便想起了離別的情郎。接著更自然引發(fā)了疑問:離別之后,難道他就思念我一次?如果噴嚏表示著有人想念,像我日日將他想念,他豈不就要時常噴嚏兒打得如雨?想象奇特,自然本色。
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掛枝兒·帳》)
相思也可以入賬,此想象大奇。相思一樁樁,早晚登記得忙,明明白白記下來,不知還欠下多少賬?以此寫女子對情郎的相思之重之深之苦,形象真切,構(gòu)思新穎,宛轉(zhuǎn)深切。
蜂針兒尖尖的刺不得繡,螢火兒亮亮的點不得油,蛛絲兒密密的上不得筘。白頭翁舉不得鄉(xiāng)約長,紡織娘叫不得女工頭。有甚么絲線兒的相干也,把虛名掛在旁人口。(《掛枝兒·又》)
馮夢龍《喻世明言》插圖
蜜蜂的針兒不能用來刺繡,螢火蟲兒不能用來點燈,蜘蛛吐的絲兒不能織布,鳥兒白頭翁做不得鄉(xiāng)村的里長,蟲子紡織娘做不得女工頭,通過諸多有名無實物象的層層鋪墊,最后水到渠成,以“絲”之諧音“相思”,訴說著莫名的私情之冤。
數(shù)歸期,數(shù)得我指尖兒痛。若數(shù)得他歸來了,這是痛有功。到如今,不歸來,你痛成何用。他若不把歸期來哄著我,為甚的一日間數(shù)上他幾百通。罵一聲薄幸的冤家也,就是指尖兒也被你哄。(《掛枝兒·空書》)
離別的時候,或是在書信中,情郎講到了自己的歸期。癡情的女子,便篤信不疑,每日里扳著指頭,算著歸期,已經(jīng)是算得指尖兒生疼,正不知算過了多少回數(shù)。“罵一聲薄幸的冤家也,就是指尖兒也被你哄”,以指尖兒被哄,寫自己被哄,以指尖兒生疼,寫自家心疼,形象逼真,宛轉(zhuǎn)情深。
為什么“孤人兒最怕是春滋味”?春天來了,桃兒紅了,柳兒綠了,桃柳為什么要如此鮮艷多情?紫燕雙雙,黃鸝對對,百鳥調(diào)情,鳥兒為什么如此愜意?觸景生情,孤寂者益發(fā)孤寂,落單者益發(fā)可憐。描寫真切自然,渲染中益見憂愁。
悶來時,獨自個在星月下過。猛抬頭,看見了一條天河,牛郎星織女星俱在西邊坐。南無阿彌陀佛,那星宿也犯著孤。星宿兒不得成雙也,何況他與我。(《掛枝兒·牛女》)
明寫星星,暗寫自我。孤寂的牛女雙星,是分離戀人的寫照。“星宿兒不得成雙也,何況他與我”,有此對照,愁懷可以略釋,憂愁苦思,可得以暫時解脫。想象新奇,對比自然。
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孤人兒最怕是春滋味。桃兒紅,柳兒綠,紅綠他做甚的,怪東風(fēng)吹不散人愁氣。紫燕雙雙語,黃鸝對對飛,百鳥的調(diào)情也,人還不如你。(《掛枝兒·空書》)
湖北麻城芝佛院
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山歌·素帕》)
典型的民歌手法,諧音表情,以“絲”比“思”。短短數(shù)句,表達相思之情,真切自然,形象生動,活脫欲出。
新生月兒似銀鉤,鉤住嫦娥在里頭。嫦娥也被鉤住了,不愁冤家不上鉤。欒圓日子在后頭。(《山歌·新月》)
想象自然天真,由新生一彎月亮想起銀鉤,想到了嫦娥被鉤住在里頭;仙女嫦娥尚且如此,何況自己!暫時的分別,離愁別緒,算不得大事;憧憬著未來,團的日子,就在眼前。自然本色,形象真切,樂觀開朗。
(五)瓣香李贄
據(jù)記載,馮夢龍“酷嗜李氏之學(xué),奉為蓍蔡,見而愛之”(許自昌《樗齋漫錄》卷六),說他對李卓吾的學(xué)說瓣香崇敬、奉為神明。
李贄(1527— 1602),初姓林,名載贄,后改姓李,名贄,字宏甫,號卓吾,別號溫陵居士、百泉居士等。福建晉江(今泉州)人。明代著名思想家、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嘉靖三十一年(1552)舉人。仕至云南姚安知府,棄官而去。期間,李贄曾經(jīng)于隆慶四年至萬歷五年(1570—1577),任職南京刑部員外郎七年。萬歷九年(1581)春,他應(yīng)黃安(今湖北紅安)耿定理邀請,赴天臺書院講學(xué),兼任耿定理家塾教師,與定理兄耿定向發(fā)生觀點沖突。十二年(1584)十月移居麻城。十三年三月,居麻城龍?zhí)逗シ鹪?。二十五年?597),應(yīng)山西巡撫梅國楨邀請,前往大同,修訂《藏書》。二十七年(1599)初夏,在焦竑相伴下,重游南京,編訂《藏書》。這是李贄畢生最得意之作,其自評:“《藏書》收整已訖……一任付梓矣。縱不梓,千萬世亦自有梓之者。蓋我此書,乃萬世治平之書。經(jīng)筵當以進讀,科場當以選士,非漫然也。”(《續(xù)焚書》卷一《與耿子健書》)二十八年(1600)回到麻城,冬天,湖廣僉事馮應(yīng)京以“維護風(fēng)化”之名,燒毀龍湖芝佛院。二十九年(1601)赴通州。三十年(1602),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書攻訐李贄,被逮下獄,春天于獄中自殺。李贄著述甚豐,主要有《焚書》《續(xù)焚書》《藏書》《續(xù)藏書》《初潭集》,并曾評點《水滸傳》等。
李贄有不少驚世駭俗之論,其中最有名的有“童心說”。他并以此為準,抨擊《六經(jīng)》《語》《孟》,推尊通俗文學(xué),如他所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fù)有初矣”;“夫《六經(jīng)》《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筆之于書。后學(xué)不察,便謂出自圣人之口也……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jīng)》《語》《孟》,乃道學(xué)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焚書》卷三《童心說》)。
李贄畫像
關(guān)于李贄的影響,袁中道《李溫陵外紀》中曾說:“當卓吾子被逮后,稍稍禁錮其書,不數(shù)年后,盛傳于世,若揭日月而行?!敝靽鴺E說到當時的讀書人“全不讀《四書》本經(jīng),而李氏《藏書》《焚書》人挾一冊,以為奇貨”(《涌幢小品》卷十六)?!端膸烊珪偰刻嵋分性u價說:“贄非圣無法,敢為異論。雖以妖言逮治,懼而自剄,而焦竑等盛相推重,頗榮眾聽,遂使鄉(xiāng)塾陋儒,翕然尊信,至今為人心風(fēng)俗之害。”沈瓚《近事叢殘》說李贄“好為驚世駭俗之論,務(wù)反宋儒道學(xué)之說?!濉⑨審闹邘浊f人。其學(xué)以解脫直截為宗,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樂慕之。后學(xué)如狂,不但儒教潰防,即釋宗繩檢,亦多所清棄?!鄙蜩F《李卓吾傳》中說:“載贄再往白門,而焦竑以翰林家居,尋訪舊盟,南都士更靡然向之。登壇說法,傾動大江南北?!比缟纤f,自隆慶四年至萬歷五年(1570—1577),李贄曾經(jīng)任職南京刑部員外郎,前后七年。馮夢龍萬歷二年(1574)出生,這一時期,自然不可能與李贄結(jié)緣。萬歷二十七年(1599)初夏,李贄重游南京,住在城內(nèi)北門橋永慶寺伽藍殿,著書立說,編訂《藏書》。二十八年(1600),在焦竑等人的幫助下,《藏書》在南京刻印出版,“在金陵盛行”,“海內(nèi)又以快意而歌呼讀之”。這次,李贄“勝高宗十倍,中宗萬倍矣”而來。滯留南京,前后有一年光景,見到了不少朋友,特別是再度會見了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并寫下了《贈西人利西泰》詩作:“逍遙下北溟,迤邐向南征。剎剎標名姓,山山紀水程。回頭十萬里,舉目九重城。觀國之光未?中天日正明?!贝藭r的馮夢龍,已經(jīng)二十七歲,且少年即以才華出眾知名。對于新學(xué)說、新事物有著高度敏感的風(fēng)流名士馮夢龍,接觸并接受“在金陵盛行”的李卓吾學(xué)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馮夢龍《古今譚概》中,便有直接錄自李贄著作中的內(nèi)容和觀點。如卷一《許子伯哭》有“卓老曰:‘人以為淡,我以為趣?!痹摋l全文引自李贄《初潭集·賢臣》。又如卷十一《盜》有“李卓吾曰:‘擊楫渡江,誓清中原,使石勒畏避者,此盜也。俗儒豈知!’”該條則錄自李贄的《初潭集·豪客》。卷十八《天后時三疏》有“天后作事,往往有大快人意者,宜卓老稱為圣主也”,此條由《藏書·唐太宗才人武氏》李卓吾所云“政由己出,明察善斷的武后”、關(guān)于馮夢龍受李贄學(xué)說的具體影響,王凌《馮夢龍?zhí)接摹芬粫?,有專文進行探討。如反道學(xué),李贄《藏書·程頤傳》中敘程頤渡江,舟將覆,人皆號哭,獨其“正襟安坐如常”,事后人問他原因,他說是“心存誠敬耳”,李贄批語“胡說甚”;馮夢龍《古今譚概》“迂腐部”記程頤故事,其一日為皇帝講課,皇帝憑欄戲折柳枝,程頤進言:“方春發(fā)生,不可無故摧折?!被实鄄粯?,擲柳枝于地。馮夢龍批曰:“遇了孟夫子,好貨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條也動一些不得,苦哉苦哉!”如平等觀,李贄在《答以女人學(xué)道為見短書》中說:“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馮夢龍則說:“語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婦人無才便是德。其然豈其然乎?”(《智囊補》卷八)如文學(xué)主情,李贄說:“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馮夢龍《敘山歌》中說:“桑間濮上,《國風(fēng)》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耠m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其功與《掛枝兒》等?!?/p>
王凌《馮夢龍?zhí)接摹愤€探討了勾通李卓吾與馮夢龍之間的橋梁——梅之煥、丘長孺、楊定見等人,揭出他們既是李卓吾的崇拜者,又是馮夢龍的朋友。
其中,梅之煥是梅國禎的侄子。李贄移居麻城后,與在外做官的梅國禎書信往來頻繁,萬歷二十五年(1597),還曾前往大同,投奔梅國禎。萬歷二十八年(1600),李贄在給梅之煥的信中寫到:“公人杰也……不意衡湘老(梅國禎)乃有此兒,又不意衡湘老更有此侄兒也。羨之!慕之!……仆出游五載,行幾萬里,無有一人可為至大賢者,歸來見爾弟兄昆玉如此如此,真為不虛歸也?!保ā独m(xù)焚書》卷一)而梅之煥、梅之兄弟,又是馮夢龍的好友,在思想上是相通的。
李贄移居麻城后,“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聚,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為事”(袁中道《李溫陵傳》)。李贄有《和丘長孺醉后別意》詩云:“難逢是白雪,難別是相知。恨我不能識,喜君真醉時。”又有《喜楊鳳里到攝山》詩云:“十年相守似兄弟,一別三年如隔世?!笨梢娖潢P(guān)系親密。馮夢龍《情史類略·情愛類》有丘長孺的故事,批語曰:“余昔年游楚,與劉金吾、丘長孺俱有交?!比f歷四十年冬日序刊的許自昌《樗齋漫錄》,記載了楊定見攜李贄批點本《水滸傳》來到蘇州,“吳士袁無涯、馮猶龍等,酷嗜李氏之學(xué),奉為蓍蔡,見而愛之,相與校對再三,刪削訛謬,附以余所示雜志、遺事,精書妙刻,費幾不貲。開卷瑯然,心目沁爽?!笨芍獌扇擞峙c馮夢龍相交。
然而,人的思想的形成及其發(fā)展,恰如一道流淌不歇的河流,其不同的河段,總會有不同的支流水源注入,思想的來源是多源性的。如前所述,馮夢龍接受李贄思想影響,應(yīng)該是早在而立之年以前,李贄重游南京的時候。至于馮夢龍與三人的關(guān)系,也頗值得推敲。
首先看馮夢龍與梅之煥的關(guān)系。據(jù)梅之煥泰昌元年(1620)為馮夢龍《麟經(jīng)指月》所寫序中交代,他們應(yīng)該沒有多少交往。梅之煥只是從同鄉(xiāng)陳無異、王大可的介紹中,知道了馮夢龍其人,并得知他到過麻城;就是這篇序文,也是因為耿定向的弟弟耿自勵“深于《春秋》,亦喜是編,相與從臾付梓”,而代為約請撰序的。
其次看馮夢龍與楊定見的關(guān)系。在楊定見撰寫的《水滸傳·小引》中,談到:“自吾游吳,訪陳無異使君,而得袁無涯氏。揖未竟,輒首問先生,私淑之誠,溢于眉宇。其胸中殆如有卓吾者。嗣是數(shù)過從語,語輒及卓老,求卓老遺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閱之遺書又甚力。無涯氏豈狂耶癖耶?吳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與俱,挈以付之。無涯欣然如獲至寶,愿公諸世?!痹谶@夠詳細的文字記述中,卻是只字未提馮夢龍,倘若馮夢龍參與了其事,二人交情的深淺,楊定見對于馮夢龍的印象,也不言自明。
馮夢龍與丘長孺的關(guān)系,因為缺乏更具體的資料記載,殊難斷定。但毫無疑問,李贄思想對馮夢龍的人生,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特別是對他中年時期開始所竭力從事的適俗導(dǎo)愚,以大眾文藝啟蒙教化眾生的工作。
(六)早年師友
馮夢龍早年的師友,對他影響較大的,今知有著名曲家沈璟。
《增定南九宮曲譜》書影
沈璟(1553—1610),字伯英,號寧庵,別號詞隱,吳江(今蘇州吳江區(qū))人。萬歷二年(1574)二十二歲考中進士。曾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等職。萬歷十四年(1586),因為上疏冒犯朝廷,貶官為吏部行人司司正。萬歷十六年(1588)還朝,升光祿寺丞。次年,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因科場舞弊案受人攻擊,萬歷十七年(1589)辭官還鄉(xiāng)。家居二十年,致力于戲曲研究與創(chuàng)作。同孫、孫如法、王驥德等人切磋曲學(xué),潛心于昆腔聲律體系的建設(shè),在蔣孝《舊編南九宮譜》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昆腔戲曲的發(fā)展和演唱實踐,從宮調(diào)、曲牌、句式、音韻、聲律、板眼等方面,對昆腔格律進行規(guī)范,約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編撰出版了《南曲全譜》(又稱《南詞全譜》《南九宮譜》《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時人徐復(fù)祚稱贊此譜:“訂世人沿襲之非,鏟俗師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詞林指南車也?!痹趹蚯魳肥飞?,這是一部影響深遠的著作。沈璟的曲學(xué)主張要點有二:一、強調(diào)“合律依腔”。他在【二郎神】《詞隱先生論曲》中明確提出:“名為樂府,須教合律依腔。寧使時人不鑒賞,無使人撓喉捩嗓”,“縱使詞出繡腸,歌稱繞梁,倘不諧音律,也難褒獎”,“詞人當行,歌客守腔,大家細把音律講”(《博笑記》傳奇卷首)。二、崇尚本色。如他給王驥德的信中說:“所寄《南曲全譜》,鄙意癖好本色,恐不稱先生意指?!保ā对~隱先生手札二通》)。在戲曲創(chuàng)作方面,沈璟著有傳奇十七種,總稱“屬玉堂傳奇”?,F(xiàn)存七種:《紅蕖記》《雙魚記》《桃符記》《一種情》(即《墜釵記》)《埋劍記》《義俠記》《博笑記》。他的傳奇創(chuàng)作,以“場上之曲”為指歸,追求創(chuàng)新,如《博笑記》傳奇“每一事為數(shù)出,合數(shù)事為一記,既不若雜劇之拘于四折,又不若傳奇之強為穿插”(茗柯生《刻博笑記題詞》),實乃傳奇的變體;又如他的《紅蕖記》《埋劍記》《雙魚記》等,程度不同地體現(xiàn)出雙重結(jié)構(gòu),情節(jié)離奇、關(guān)目曲折,影響到后來活躍于蘇州一帶的一批劇作家。
馮夢龍與沈璟的交往始于何時?在他給王驥德《曲律》所作的《序》中,有這樣的記載:“余早歲曾以《雙雄記》戲筆,授知于詞隱先生。先生丹頭秘訣,傾懷指授,而更諄諄為余言王君伯良也。先生所修《南九宮譜》,一意津梁后學(xué)?!边@篇序,寫于天啟五年(1625)。序中,馮夢龍深情地回憶了早年得沈璟指點,自己對沈璟的推崇,以及沈璟向他推薦王驥德的往事。馮夢龍的戲曲處女作《雙雄記》,大約創(chuàng)作于萬歷三十年(1602)左右。也就是說,馮夢龍約在三十歲左右,創(chuàng)作《雙雄記》的時候,便得到了戲曲大家沈璟的悉心指教、“傾懷指授”。晚明曲論家祁彪佳在他的《遠山堂曲品》中也說到:“此馮猶龍少年時筆也。確守詞隱家法,而能時出俊語?!边@也可以佐證馮夢龍所受沈璟影響之大。
師恩難忘,晚年的馮夢龍,最大的一個心事,就是整理沈璟的曲譜。順治二年(1645),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歲月,已然到了生命的盡頭,他依舊念念不忘,先后造訪沈自晉、沈自繼,叮囑修訂曲譜的事情。對此,沈自南在《重定南九宮新譜序》中有明確記載:“歲乙酉之孟春,馮子猶龍氏過垂虹,造吾伯氏君善(自繼)之廬,執(zhí)手言曰:詞隱先生為海內(nèi)填詞祖,而君家家學(xué)之淵源也?!毒艑m曲譜》,今茲數(shù)十年耳,詞人輩出,新調(diào)劇興。幸長康(自晉)作手與君在,不及今訂而增益之,子豈無意先業(yè)乎?余即不敏,容作老蠹魚其間,敢為筆墨佐。茲有霅川之役,返則聚首留侯(自南)齋,以卒斯業(yè)?!表樦味甏禾?,馮夢龍過吳江,拜訪沈自繼,談到修訂《九宮曲譜》的意義,說自己有要事將到浙江,回頭相聚沈自南書齋,共同完成其業(yè)??上?,生命的大限已到,馮夢龍最終沒有參與完成其事,成為畢生的遺憾。沈自晉在《和子猶〈辭世〉原韻》詩中提及此事:“詞隱琴亡憑汝寄,墨憨薪盡問誰傳。芳魂逝矣猶相傍,如在長歌短嘆邊。”然而,這段師生交誼,堪稱為文壇一段佳話。
在馮夢龍早年交友中,董斯張也是一位重要人物。兩人交往,甚為密邇。
董斯張(1587—1628),原名嗣暲,初字然明,號遐周,自稱借庵居士、瘦居士,浙江烏程(今長興)人,郡廩生。湖州烏程董氏,為世家巨族,書香門第。斯張祖父董份,嘉靖辛丑進士,官至禮部尚書。父董道醇,萬歷癸未進士,曾官南京工科給事中。道醇六子,斯張居末。董斯張“少負雋才”(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幼年便深得長兄嗣成的嘉許(董樵等述《遐周先生言行略》)。十五歲應(yīng)童子試。由于身體羸弱,疾病纏身,父喪兄亡,家里對他十分寬松,并沒有在舉業(yè)科考方面給他太多的壓力,于是便隨心所欲,雜學(xué)旁收,有閑暇與朋友詩歌酬唱,風(fēng)雅自適。
董斯張與馮夢龍的交誼絕非泛泛。對于比自己年輕一輪的董斯張,馮夢龍贊賞有加。其編選民歌集《掛枝兒》,收董斯張《噴嚏》;選散曲集《太霞新奏》,收董斯張《贈王小史》,并收入自己的《為董遐周贈薛彥升》?!短夹伦唷分械脑u點,多為馮夢龍自己所寫,在為數(shù)不多的他人評點中,馮氏自己的作品《怨離詞》,是請董斯張點評;《掛枝兒》卷四《送別》一首,也錄董斯張的評語。馮夢龍在《掛枝兒·噴嚏》題后有評語曰:“題亦奇?!痹姾蟾接幸欢螣崆檠笠绲目荚u:“此篇乃董遐周所作。遐周曠世才人,亦千古情人。詩賦文詞,靡所不工。其才吾不能測之,而其情則津津筆舌下矣?!秆詣t嚏’,一發(fā)于詩人,再發(fā)于遐周,遂使無情之人,噴嚏亦不許打一個??梢匀硕鵁o情乎哉?”這是對自己“小友”的評價,不難看出馮夢龍的欣賞喜歡之情。
董斯張對馮夢龍更是推崇備至?!短夹伦唷肪砥唏T夢龍《怨離詩》后,董斯張評語說:“子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有《怨離詞》三十首,同社和者甚多,總名《郁陶集》。如此曲,直是至情迫出,絕無一相思套語。至今讀之,猶可令人下淚?!敝涞涔剩p其作品,稱得上真正的解人。
南潯古鎮(zhèn)
董斯張《靜嘯齋存草》卷三《未焚稿》中,保存有《偕馮猶龍登吳山》一首:
春風(fēng)駘蕩靜無氛,選勝藍輿喜共君。
湖影正當巖際落,江聲初到樹邊分。
野田鳥雀翻斜陽,城郭人煙混白云。
傳有神仙蛻遺骨,至今靈氣自氤氳。
詩為紀游之作,寫自己與馮夢龍的結(jié)伴吳山游歷。一個春光明媚、藍天白云、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兩人結(jié)伴來到了蘇州吳山。游興甚濃,直到將要日落時分,對著面前漸漸在山巖之際淡去的湖光,裊裊炊煙升騰而起與白云交融,鳥雀在曠野斜陽中翻飛,想起了與此地有關(guān)的升仙的傳說,詩興大發(fā)。詩中表達了詩人與馮夢龍的隱逸情致。
《廣博物志》書影
董斯張不僅與馮夢龍交往,還與他的哥哥、畫家馮夢桂(字若木,號丹芬)關(guān)系甚密?!鹅o嘯齋存草》卷四收錄了《贈別馮大若木二首》,云:
六載如一日,素心俱不疑。笑談無俗調(diào),慷慨或情癡。茲別縱非遠,懷君安可支?床頭熱杯酒,為定往還期。
有酒未能盡,有心那得知?空庭下寒月,醉據(jù)青梧枝??梢越踊陦?,猶然非別離。茫茫太湖水,無復(fù)西流時。
從詩中內(nèi)容看,董斯張與馮夢桂的情誼,較之與馮夢龍,似乎還要更深厚一層。他們相交六年,彼此坦誠,相互信任,論文談藝,彼此視為文章知己。在馮夢桂將要離家出門的時候,雖然茲別非遠,董斯張仍顯得如此眷戀難舍,尚未分別,便已訂下歸期。
董斯張詩集卷七《寒竿草之二》又錄《喜馮大若閩歸》,記馮夢桂福建歸來時自己的喜悅之情,或許是上引贈別馮夢桂之作的姊妹篇,是迎接馮夢桂歸來的作品。詩云:
花黃九月別閩天,云裹蘇臺已一年。
明日到家猶未暇,南洵南畔喚停船。
《贈別馮大若木》詩中提到了“寒月”,大約在深秋時分;本詩中說“花黃九月”,與前詩參對,約一年間隔,時間上恰相吻合。也許贈別詩中寫的馮夢桂出游,便是赴閩,大約一年,回到了家鄉(xiāng)蘇州?!懊魅盏郊要q未暇,南洵南畔喚停船”,迫切希望見面,一敘闊別之情,進一步透露了兩人之間感情的深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