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馨阿堵（隨筆卷四）

有一些古代的詞語，到后世因?yàn)椴怀Ｓ枚a(chǎn)生了錯誤的理解，像這里提出的“寧馨”、“阿堵”都是如此。洪邁列舉文獻(xiàn)上的事例，找出了“寧馨”、“阿堵”的本義，說明洪邁在語言訓(xùn)詁上功力之深厚。

“寧馨”、“阿堵”，晉宋間人語助耳。后人但見王衍指錢云[1]：“舉阿堵物卻[2]?！庇稚綕娧茉?span >[3]：“何物老媼生寧馨兒[4]！”今遂以阿堵為錢，寧馨兒為佳兒，殊不然也。前輩詩：“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5]。”又：“家無阿堵物，門有寧馨兒[6]。”其意亦如此[7]。宋廢帝之母王太后疾篤[8]，帝不往視，后怒謂侍者：“取刀來剖我腹，那得生寧馨兒！”觀此豈得為佳？顧長康畫人物[9]，不點(diǎn)目睛，曰：“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10]?！豹q言“此處”也。劉真長譏殷淵源曰[11]：“田舍兒，強(qiáng)學(xué)人作爾馨語[12]?！庇种^桓溫曰[13]：“使君[14]，如馨地寧可斗戰(zhàn)求勝[15]？”王導(dǎo)與何充語曰[16]：“正自爾馨[17]?！蓖跆駬芡鹾衷?span >[18]：“冷如鬼手馨，強(qiáng)來捉人臂?！敝两駞侵腥苏Z言尚多用“寧馨”字為問[19]，猶言“若何”也。劉夢得詩[20]：“為問中華學(xué)道者，幾人雄猛得寧馨[21]？”蓋得其義[22]。以寧字作平聲讀[23]。

【翻譯】

“寧馨”、“阿堵”是晉宋間人們語言中的助語詞。后人只看到王衍指著錢說：“把阿堵物拿開?！庇稚綕姷酵跹軙r說：“什么樣的老婦人生了寧馨兒！”今天便認(rèn)為阿堵是錢，寧馨兒是好兒子的意思，其實(shí)完全不是這樣。前輩詩“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無阿堵物，門有寧馨兒”。意思也是這樣。宋廢帝的母親王太后病得很厲害，廢帝不去看望，太后怒沖沖地對侍者說：“拿刀來剖我的肚子，它怎么生出寧馨兒！”看這事哪能說是好的呢？顧愷之畫人物，不點(diǎn)眼珠，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卑⒍戮褪钦f“此處”。劉惔譏諷殷浩說：“莊稼佬，硬要模仿別人作爾馨語?！庇謱笢卣f：“使君，如馨地怎可以斗戰(zhàn)求勝？”王導(dǎo)與何充談話時說：“正自爾馨?！蓖跆駬荛_王胡之的手說：“冷如鬼手馨，硬要來抓人家的胳膊。”至今吳中人語言中還多有用“寧馨”這個詞兒來表示發(fā)問的，好比說“如何”，劉禹錫詩：“為問中華學(xué)道者，幾人雄猛得寧馨”，可謂正確理解了該詞的意思。他把“寧”字當(dāng)做平聲來讀。

注釋

[1] 王衍：西晉大臣，崇尚老、莊，口不談“錢”字。其妻想試他，叫人把錢圍著他的床放了一圈，王衍早晨起來，看見錢擋住了路，便對奴婢說：“把這些東西拿開?！笔乱姟妒勒f新語·規(guī)箴》。

[2] 舉：拿。“舉……卻”猶拿掉。

[3] 山濤：晉大臣。王衍童年時曾訪山濤，山濤嘆其神情明秀。

[4] 老媼（ǎo襖）：老婦人。寧馨：這般，這樣。寧，同“恁”。馨，語尾，猶今語之“般”或“樣”。

[5] 此君：指竹子。典出《世說新語·任誕》。王徽之臨時在人家的空宅中住宿，但卻叫人種上竹子，有人問他：既是暫住，何妨如此？他指著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后世因以此君指竹子。

[6] “家無阿堵”二句：是唐張謂的詩。

[7] 其意亦如此：指上面所引前輩詩句中的阿堵也是指錢，寧馨兒也是指佳兒。

[8] 宋廢帝：南朝宋廢帝，公元465年即位，同年被廢。篤（dǔ堵）：重。

[9] 顧長康：東晉顧愷之，字長康，善畫人物，認(rèn)為最妙、最傳神之處在眼睛。事見《世說新語·巧藝》。

[10] 傳神：表現(xiàn)精神。寫照，寫真。

[11] 劉真長：東晉劉惔，字真長，喜清談。一天，殷浩同他清談良久，殷理屈而游辭不已，殷去后，劉因譏之。事見《世說新語·文學(xué)》。殷淵源：殷浩，東晉大臣。

[12] 爾馨：義同“寧馨”。

[13] 桓溫：東晉權(quán)臣?！妒勒f新語·方正》說：一天桓到劉家，劉正睡覺，桓用彈弓彈擊劉的枕頭，劉作色而起，因責(zé)桓溫。

[14] 使君：古稱太守、刺史名使君，桓溫曾任荊州刺史，故稱使君。

[15] 如馨：義同“寧馨”。寧可：怎么能。

[16] 王導(dǎo)：東晉大臣。何充：東晉大臣。他初為小官時，王導(dǎo)與他談話后，只是以手指地說：“正自爾馨?！痹u價不高。見《世說新語·品藻》。

[17] 正自：正是，恰好是。這句是說恰好是像平地一樣地不足道。

[18] 王恬（tián甜）：王導(dǎo)次子。王胡之：東晉大臣。胡之有一次與王恬言語不和，王恬生氣了，胡之拉著他的手臂要他不要計(jì)較。王恬反出言責(zé)備他。事見《世說新語·忿狷》。

[19] 吳中：泛指原春秋時吳地，今江蘇蘇州一帶。

[20] 劉夢得：唐文學(xué)家劉禹錫，字夢得。下引詩句見其《贈日本僧智藏》。

[21] 雄猛：指有大志向、大氣量。

[22] 蓋：推測之詞。

[23] “以寧字作平聲讀”句：劉禹錫此詩為七律，依其平仄，句中“寧”字是讀為平聲。但這類“寧”其實(shí)應(yīng)讀去聲，見劉淇《助字辨略》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