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歷代短篇小說選萃叢書》總序

周汝昌序跋集 作者:周汝昌 著;周倫玲,周月苓 編


《中國歷代短篇小說選萃叢書》總序

本叢書的定名中,擇取了“選萃”與“奇觀”二詞。這兩個用語,已經(jīng)顯示了它的旨趣與規(guī)格。其實這也就是這套叢書的特色之所在。承委撰序,我姑且將個人的一些零碎的感想片段,綴述于此,聊為閱讀賞析時的一點輔引之資。

人人都愛聽故事,愛看小說。在中華的文化傳統(tǒng)上,故事與小說,其實一也。因為“故事”一詞的本義就是“昔時的事跡”,而小說者,本是民間講述的歷史故事。所以兩者原是一回事。這是我們民族文化對小說的觀念,認(rèn)為它是史的一個支流,講述的本是以往發(fā)生過的人物和事情,只不過它是老百姓的傳述(包涵著詠嘆與評議),與官家修撰的“正史”有所區(qū)分——故別稱“野史”、“稗史”、“外史”、“異史”……等等。而“小說”之小,則又是相對于“治國安民”、“經(jīng)邦濟(jì)世”的“大事記”而言的。這種本質(zhì)根源,若能有所理解,就不會硬拿西方的、現(xiàn)代的“小說”概念與“標(biāo)準(zhǔn)”來看待(和“要求”)我們自己祖先所寫的小說了。(例如,外文的稱呼小說的novel與fiction,前者義為“新奇”,后者義為“虛構(gòu)”,這就與中國的“野史”觀念不是同一文化背景的產(chǎn)物了。)

當(dāng)然,小說總比史書“有意思”——對一般文化水平的讀者來說,史書總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總在“教訓(xùn)人”,而小說那就大有情趣有味道得多,令人喜讀,引人入勝,而無枯寂沉悶之“恨”。按目下報刊文章常用語,那就叫“形象鮮明”、“性格突出”、“語言生動”……吧?這種套言套語說的只是具有了更多的“文學(xué)性”而已。

有學(xué)者指出:在中國古代,小說與歷史二者“實亦難分”。舉的例證是《燕丹子》與《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荊軻傳。前者被列為小說類,后者自然是歷史類的典范。但比較之下,簡直難以列出什么“大不了”的“本質(zhì)區(qū)別”,只不過是《燕丹子》里多了幾句“烏白頭”、“馬生角”之類的“違反科學(xué)”的異象,因此認(rèn)為這乃是“虛構(gòu)”了呀,一虛構(gòu)就是小說了呀,那理論又只不過如此而已。說句不揣冒昧的話:從古至今,異事不可勝數(shù),且其中有不少是科學(xué)(即迄今為止的最高認(rèn)識限度)所不能解釋的,很難都用“虛構(gòu)”來一了百了。我舉此例,無非是來說明,我們自己的小說,本源是史,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

還有,一般文章論述中對“虛構(gòu)”一詞用得往往是意義寬泛,含混不清,也給人以一種錯覺或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副作用”。這是個很麻煩的問題,應(yīng)從多層次去剖析區(qū)辨。譬如以“按《鑒》”編寫為號召的《三國志演義》,可說是最有歷史記載依據(jù)的小說了,可是清人也指責(zé)它是“七實三虛”。這虛,應(yīng)當(dāng)主要是指那些與史籍記載不相符合之處,或生編臆造的情節(jié)事跡,而不應(yīng)包指一些人物口角、神情、心理的揣摹,一些細(xì)節(jié)的增飾——若那樣認(rèn)為,恐怕連太史公的不朽之名著也要被指為“虛構(gòu)”了吧?《史記》的兼具文學(xué)性,并不因為它是包有“虛構(gòu)的成分”之故。然而受西方理論影響甚深的論者,卻誤把“虛構(gòu)”認(rèn)為是文學(xué)的“本質(zhì)”,誤認(rèn)為只能“締造”才是小說;倘若忠于事實,就好像“傷害”了“文學(xué)的品味”,甚至是犯了“錯誤”似的。幸而,近年來紀(jì)實、報告、傳記三類文學(xué)大興日盛,人們的觀念稍稍有些變化了,“虛構(gòu)”價值并沒有過去一個時期所想象的那么高不可議、神圣幾欲凌駕一切了。這在我們中華來說,其實是一種文學(xué)的“返祖”現(xiàn)象,是耐人尋味而啟人深思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本叢書的作用將會顯示得更鮮豁,即:應(yīng)多看看我們自己的小說原來都是什么樣子的,然后再與西方的“同步”(同歷史年代)作品來比較,再來說短道長,那才會更為科學(xué)。

我國小說原來也沒有西方觀念中的“短篇”、“中篇”、“長篇”之分。只能說,古代都是“單篇”,那“長”、“短”也很不一定。公認(rèn)的說法大約是宋代“說話(說書)”行業(yè)盛起來之后,才有了“長篇”,而這“長”特指“章回”體。為什么叫“回”?這應(yīng)是軍中用語,即戰(zhàn)斗中的“一個回合”的意思。如果你看過那些武將“遭遇”相戰(zhàn),都說是二人“殺了多少回合”,“殺得難分難解”云云。這就可以明白:章回小說每回回末的套語必然要說一次“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分解”也就是“難分難解”的同一用語了,此乃顯證。所以明人記載,說書是從宋仁宗時起,后有“得勝頭回”之語,當(dāng)即是“回”的起因(清代八角鼓單弦唱曲興于軍營閑暇“文娛”,仿佛似是同理)。

那么,章回小說是很晚的事了,而且真正成形也是后來文人定稿的寫作形態(tài)了。而單篇的“話本”與更早的“傳奇”、“志怪”,則并未因有了“章回體”而日趨衰落,相反,這仍然是中華小說的一條主脈——后來稱之為“筆記小說”者,大抵指此而言,直貫到清代盛行的《聊齋志異》與其眾多的仿作書。

“單篇”小說以唐代傳奇體為主體,也才是略與現(xiàn)代的小說概念相合的文學(xué)作品。魯迅先生指明:“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贝苏Z至為精辟。在唐文士作傳奇以前,那些作者并不自知所撰是后世所謂的“小說”,他們只是在紀(jì)人紀(jì)事,即作“史”。自唐人為始,這才有意自覺地寫作“傳奇”,用今天的語式講:“這才有意識地進(jìn)行小說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p>

因此,本叢書的定名取“短篇”一詞,仍是從俗之義;尚求真實,應(yīng)曰“單篇”小說。

然后,可以再看這套書的分類編排體例,也自有特點。

第一就是它分為四大類,每類又各分文言、白話兩項,二者仍以本項年代先后編次入選的作品。

這四大類是:言情、俠義、公案、怪異。我體會編者的用心,是綜合傳奇體、話本體、章回體三者從古以來的分類法而定此四類為最有代表意義的。大體堪稱允當(dāng)。

前三類都是“人間言動”,即社會情狀;后一類是不經(jīng)見的異人異事與假托的鬼狐靈異的故事,有些非“人事”,有些似非人事而實寓“人理”。

“言情”屬于小說,幾乎與“言志”屬于詩詞是一定的“范疇”了。這個“情”,本來涵義豐厚,但是試看六朝人編《文選》,在賦體的分類中已經(jīng)有了“情”類了——入選的是《洛神》、《神女》、《登徒子好色》等名篇了,可見陶淵明的《閑情賦》被道學(xué)先生評為“白璧微瑕”,其誤以“情”為男女間狹義之詞,由來尚矣。魯迅先生著《中國小說史略》,于第二十四篇(紅樓夢專章)獨標(biāo)“清之人情小說”,而不用“言情”舊語,其故可思。蓋曹雪芹雖自言“大旨談情”,卻又特標(biāo)“悲歡離合,世態(tài)炎涼”八個字,也正可合參互證。所以我希望讀者能在這一分類中,將眼光和識地放得稍寬闊些,而不為俗義所限。

再者,即使是“男女之間”,也要看我們?nèi)绾危ㄒ允裁礃拥哪抗夂途窬辰纾┤ダ頃プR解,比如漢之卓文君,隋之紅拂伎,俗眼腐論評之為“淫奔”,而李卓吾則以為能識才能擇人,是為女流豪杰。一提“情”,就只想什么“哥哥妹妹”、“卿卿我我”、“鴛鴦蝴蝶”……那未免“水流就下”,不識中華漢語的這個情字的真諦到底何在了。

俠義與公案,貌似不同,實質(zhì)卻是一個:人心要辨是非善惡,人群需要正義真理。我們同情于善良弱小而被害無告者,憤恨兇惡霸橫,歌頌廉明,諷刺昏聵?!按笱M天地,胡為仗劍游?——誰有不平事,同上酒家樓!”古來真有這等滿腔熱血、一身絕技的義俠之士,專門鋤惡濟(jì)良,抱打不平。這種豪客奇人,舍己抗暴,救困扶危,極受人們的崇敬愛慕。清官明察秋毫,判斷昭雪無數(shù)的冤獄錯案,他們不但要有智慧,更要有勇毅剛正之氣,方能與權(quán)貴、惡霸、昏官、上司……種種壓力阻力抗?fàn)?,一出《十五貫》,是個典型。難道這不就是當(dāng)?shù)闷稹翱神斂摄担筛杩善卑藗€大字的嗎?這就是人民最愛聽——其實也就是最關(guān)心的人和事的寫照。(然而一度有人硬說義俠與清官的故事都是統(tǒng)治階級用來“麻醉”人民的東西,讓人們發(fā)生錯覺,以為只有義俠與清官是他們的救星,而忘了革命云云。倘如此邏輯而推論,勢必得出一個“結(jié)論”:義俠之士與清正之官都是“妨害革命”的罪人,只有惡霸匪人與貪官黠吏才是“促進(jìn)革命”的功臣了。這種理論,不知人民認(rèn)可與否?)

本叢書在分類名稱中,各系以“奇觀”二字,我看也是可以的。第一,它有傳統(tǒng)依據(jù),即采自明人所編小說集《今古奇觀》,而非自造杜撰。第二,它似乎有一點兒夸張色彩,但若想到我們曾有的“第一奇書”(《金瓶梅》)和“新大奇書”(《紅樓夢》)等名目,便覺這個奇,是“有來歷”的——是一種民族小說文化意識的表述方式,未可厚非。人總得有點兒情趣與風(fēng)趣,道貌岸然并不是“小說王國”的神情特色,又何妨舊詞新用?當(dāng)然不一定就“化腐臭為神奇”,但還是有“換新耳目”之妙用吧。我是支持這個書名字的。

觀本書體例,每類中兼收文、白兩種文體而又分成兩“欄”,不相廁雜。這種編排法也自成特點。今日之讀者,分看合看,可領(lǐng)悟我們的漢文漢語的歷史發(fā)展與相互關(guān)聯(lián)?!拔难浴薄ⅰ鞍自挕笔莻€異常復(fù)雜的文化問題,二者的關(guān)系是千絲萬縷的,并非像有人想象的那么涇渭分明,冰炭敵對。那樣看我們中華的語文,是非科學(xué)的機(jī)械觀點。漫說古代,即在今時,人們的“口語”、“白話”中,還含有很多的“文言成分”,不過是不細(xì)思,不自覺罷了。廣東“白話”里那“文言”可以嚇倒一些小儒!中華語文似乎“天生”地就具有“文言性”——你如不相信,請把廣東人贊賞女郎之美麗的“靚”,請柬上通用的“敬請光臨”的“光臨”,訃告消息中的“遺體火化”的“遺體”……都請你說說這究屬文?還是屬白?如屬文,你將如何把它們“譯”成白?這不是笑談,這是科學(xué)的重大課題——我提這些“閑話”,意在提醒讀者,當(dāng)你披閱本書時,從文、白兩方的并舉中,你會獲得意想不到的文化、文藝、語言、歷史、社會……諸多方面的學(xué)識與教益,不是“看小說等于消閑解悶”。

正因如此,我深感這套叢書的意義是多層面的。它的出版,將對教學(xué)、科研、閱覽賞析、創(chuàng)作借鑒等不同領(lǐng)域均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它的涵蓋廣,遴選精,不但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擴(kuò)展眼界視野的方便機(jī)會,而且還能讓讀者獲得一個中國本土小說的史的概貌,史的脈絡(luò)。這將大大醫(yī)治某些“言必稱希臘”病癥。中華文化之弘揚(yáng),雖然儀態(tài)萬方,氣象萬千,然而舍歷代小說而不觀,哪兒再去尋找更便利更豐富更有意趣的“捷徑”呢?

祝愿此書的“問世傳奇”,光行寰宇,光焰不磨。

周汝昌壬申六月初吉

于燕東眷玉軒

【注】

①其實清儒孫星衍已然指出:《史記》正文雖無此語,而《贊》中卻也有“天雨粟,馬生角”的對話,這又當(dāng)如何解釋呢?

(古風(fēng)編,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