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典故詞典》序
這部《詩詞典故詞典》的梓行,使我在欣喜之馀,亦不免感慨系之。承慶生教授囑撰弁言,因?qū)⑺写钟浻诖?,以當芹獻。
典故這項名目,對相當數(shù)量的人來說,是很討厭,甚至是惹人反感的東西。從古以來,反對在詩詞中用典,想把它“打倒”的人就不少。比如,主張“即目”、“脫口”,那還可說是針對“雕繪”而發(fā),而“羌無故實”的提法,確實使“反對派”在措詞上也增添了“武器”。在詞壇上,標榜“清空”、排斥“質(zhì)實”的論家,在南宋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往近處說,自從王靜安先生出而提倡“不隔”之說,遂連“代字”(其實那是詞人因音律、因藝術(shù)效果而考慮的詞匯變換)也在排斥之列,而“代字”往往即由典故而生,或即變相的用典。所以他實際上就是反對用典。到“五四”時期,“白話文學”的倡導者更無待多講,誤以為典故是與白話無關(guān)的東西。于是典故在近代文論中的命運是不問可知的,為它說“好話”的,乃有稀如星鳳之概。
慶生、令啟二君撰此詞典,主要目的是幫助青年一代愛好詩詞者解決學習和欣賞上的困難,這決不能說成就是給典故“說好話”,或者“提倡用典”。但是當我在此序言中要為典故稍稍“張目”,想來也還不致成為題外之浮文漲墨。我要說一句:典故是反對不了的,也是打不倒的。
為什么這樣講呢?理由并不復雜。有人要作反對典故的論文,而下筆寫道:“典故者,挦扯經(jīng)史字句,咀嚼前人牙慧;效獺之祭魚,類盤之饤果。其掉書袋,在常人固已霧墜而云迷;即搜典墳,雖鴻儒亦難水落而石出?!彼麉s沒有料到自己每一句都用了典,而且連“不像用典”的“水落石出”,也與東坡《赤壁賦》有些淵源。我們的“大白話”里,典故更是“如中原之有菽”,俯拾即是。有一種半帶開玩笑性的話,用典更多,“把他忙得個不亦樂乎”,毫不客氣地、也不怕失敬地用上了孔夫子的“典”,難道你不允許?要人家改說“把他忙得個不也很快樂嗎”,結(jié)果豈不比“不用典”更難懂?
日常俗話,尚且如此,何況詩詞——那是我們民族文化中的最高級的最精微凝練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想要反對和打倒典故的主張者,用意自是可嘉,只可惜太不了然于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的特點,我們自己的民族品德觀念和審美心情,以及詩人詞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藝術(shù)要求。
討論這些事情,總不要忘記一個像是老生之常談的大前提:我們這是何等的一個歷史久、文化高的民族,我們的祖先留下的是何等的歷史文化財富,并產(chǎn)生了多少奇才偉器、巨匠名賢,他們是有何等的過人的智慧,超眾的才華!因此,我們民族長期(幾千幾萬年哪)培養(yǎng)成一種特別敬佩和追慕前賢往哲的社會心態(tài),歷史上的那些嘉言懿行、高風亮節(jié),以至可歌可泣的事跡、回腸蕩氣的文采,現(xiàn)在都是我們的精神營養(yǎng)的源泉。我們樂于向那些美好的遺產(chǎn)汲取教益和享受,樂于學習和效法。這就是典故的發(fā)生和存在的根本原由。
我們的古代詩詞是一種最精微凝練的高級文學成就,它要用最少的字數(shù),來表達最豐富的內(nèi)涵。這就使得他們創(chuàng)造出運用典故這一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把它理解成只是文人炫示“博洽”的一種習氣,就只看到了最表面的現(xiàn)象。
自然,一切事情總要分別而論。即事即景,和詠物賦題就有性質(zhì)上的區(qū)分。崔護乞漿,他寫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就最好了,最美了,何必硬塞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去?塞進去,一定會破壞那種極美的境界(其實我們的詩人極少是那般愚蠢行事的)。但如果題目是先定了“詠桃花”,那就另當別論。自然你可以想到“桃紅又是一年春”,想到“桃花亂落如紅雨”,想到“兩岸桃花夾古津”……而且可以借了前人的語匯來佐助自家的才思。“初日照高林”,“大江流日夜”,“池塘生春草”,“首夏猶清和”,自然超妙,何必“典”來多事?但“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這樣的名句,玉谿詩人如不借重于莊子的妙想,他又怎么能夠在僅僅十四字中就表達出那等沉痛的感憤情懷,并且能成為“詩”而予人以極大的審美享受呢?雪芹令祖曹子清(寅),作詩贈與《長生殿》的作者洪昉思(昇),有兩句寫道是:“禮法世難容阮籍,窮愁天欲厚虞卿?!痹嚳矗@也是一聯(lián)二典,把當時的劇作家的政治、社會背景,他的為人性行,他的生活處境、寫作條件,以及詩人自己的感慨與同情,都一齊攝聚于毫端句下,而且是那等的頓挫沉雄,有情有味——如果不是用了《晉書》和《史記》上的兩個典故,那將怎樣才能夠取得如此的藝術(shù)效果呢?
反對用典的理由是那些陳言往事時常冷僻而難查,隱晦而欠醒,是理解上的一種障礙。事實又是如何呢?典故的晦僻,這問題原不發(fā)生于作詩填詞者的當初彼日,而是發(fā)生于我們讀者的后世今時。一般來說,大凡用典都是大家習知的,即今日所謂已具有普遍性的知識范圍內(nèi)的事情,而絕不是故意鉆一個無人知曉的牛角尖來“刁難”讀者,用以表示他自己的“博洽”、“淹貫”(那樣的人不敢說絕無,但不在我們當論之列)。古代人的“必修課”,譬如五經(jīng)四書若干史(史的數(shù)目是隨時代而遞增的,唐人心目中的史,數(shù)量就不多),凡在讀書人,勢必熟悉,用了其中的典,怎么算是冷僻隱晦?后人不讀那么多書了,歷史知識有限,文化語匯貧乏,見了當時并無難處的詩詞,自己不懂了,卻反過來埋怨過去的作家,難道這種反歷史的思想方法,不是反科學的,反而認為是“進步的”文學理論——這也能說是“更科學的”嗎?
唐代詩人白居易,大概應(yīng)是不用典的代表吧,因為他主張“老嫗都解”。不用舉別的,單舉他自己很得意的《長恨歌》頭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請問:“傾國”是什么?“老嫗”解否?你反對?還是贊成?還是替白居易另出主意?
在詞人中,南宋吳夢窗大約可算是“晦澀代表”了,眾口一辭;他在寫禹陵的詞里用了“梅梁”這個“典”,被認為難懂。經(jīng)學者一查考,原來那是詞人故鄉(xiāng)的一段民間流行的傳說故事,載在當?shù)氐摹秷D經(jīng)》和后代地志中,是最帶普遍性的“知識”了。只有用這樣的例子,才能“說服”那些反對吳夢窗、責罵他用典太冷僻的人。
如果有人以為我這所舉之例還都太“早”,那么我來舉一個十分晚近的例:曹雪芹作《石頭記》,是“通俗”文學了,他一上來,張口就是“女媧煉石補天”,跟著一個“當日地陷東南”,這是“典”不是?我們要不要反對或打倒?他書中寫一群女孩子行酒令,詩句不出《千家詩》,文句不出《古文觀止》——曹雪芹是早已“為讀者考慮”了的。因為在當時,凡“識字”的讀者,都能一聽就“懂”的;但他絕不會料想到:時至今日,那些當時最有“普遍性”的常識,都成了“冷典”、“僻事”,以致連史湘云的酒令讖語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以及此言與“崇光泛彩”、“紅妝夜未眠”全是遙相呼應(yīng)之妙,統(tǒng)統(tǒng)瞠目茫然,味同嚼蠟了。——難道我們也不“應(yīng)該”責難曹雪芹:你寫小說為何這等全無“群眾觀點”?
由此也就可見:一個用得貼切、精妙的典,不但使詩家詞客傳出了他的難言的心曲,而且能喚起我們讀者的豐富的聯(lián)想,灌溉著我們精神上的一種高級的情趣;作者的靈心慧性,不僅是給我們增加了文化知識,也浚發(fā)了我們的靈源智府。
因此,典故是打倒不了,也反對不成的。它的生命力是我們自己的民族高度文化歷史所賦予的。
說到最根本,典故是涉及我們中華民族詩歌表現(xiàn)手法特點的一大課題,這需要從美學角度作多層面的研究,才能盡明其理致和奧秘。
我把這一點淺見說明,或者可以為慶生、令啟二君的這部詞典的價值意義稍作申張,略加表曝。至于其考核的精詳,做法的特色,由其《凡例》,不難窺見一斑,我即不擬絮絮。他們經(jīng)過了六年的慘淡經(jīng)營,勤奮從事,這是一種“冷淡生活”,有異于“車馬盈門”的熱鬧行業(yè)。今日觀成,誠非易易。我的感慨系之,也是一時言之難盡的。
周汝昌
戊辰盛暑揮汗寫記
(彭慶生、曲令啟編,山西書海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