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孝子殺母的故事

一個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著


4.孝子殺母的故事

很小的時候,除了老聽老人們講那時的故事,我自己也目睹過兩村之間的械斗和紛爭,非常慘烈,這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段飨闹洹返暮芏嘈刀穲雒妗粌H僅是搶水的場面——都滲透了我童年時的那段血腥回憶,就是從那些爭斗中,我慢慢思考人性中的一些東西,追問人和人之間為啥廝殺。雖然,那時候,我并不能完全看清事件的來龍去脈,也難以分析出人性深處的東西,但是,這樣的經(jīng)歷,在我的生命中,也成了另一種營養(yǎng)。長大后,我的許多思考,以及后來我真正徹悟之后,對人性的那種剖析和追問,都成了《獵原》《白虎關(guān)》《西夏咒》等小說的營養(yǎng)。沒有深刻的反思,就沒有靈魂的深度。當(dāng)然,有些人讀了后,也會覺得難以讀懂。這可以理解,我寫的是靈魂和人性,如果讀者本身沒有與靈魂對話的能力,他就進(jìn)不去,只能停在表面,看一些故事。我的小說,跟一些時尚小說不一樣,有時它甚至是反小說的,就是說,它不迎合當(dāng)下的世界,也不去迎合當(dāng)下流行的小說規(guī)則。這就注定了,讀我的小說,有時要顛覆自己固有的閱讀習(xí)慣,走入心靈的深處,與靈魂對話。有時,讀我小說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打碎固有概念的過程。

在老人們給我講過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孝子殺母的故事。那被殺的老人,還是我的一個太太——涼州人管爺爺輩的媽媽叫太太,天知道為啥這樣叫——后來創(chuàng)作《西夏咒》時,我就塑造了一個叫瘸拐大的人物。這個人物剛開始是個大孝子,對母親非常好,千方百計(jì)地想要養(yǎng)活母親,叫她活得相對好一些。但是,當(dāng)他面臨生命威脅時,他仍然出賣了母親,親手把母親送上了絕路。這個人物一直在墮落。每一次生命受到威脅時,他都會做出一些失去人性的事,比如殺母,比如活剝?nèi)似さ?。任何一個人在單純看到他的這些行為時,都會覺得他是一個惡人,但我在挖掘他的靈魂時,也會發(fā)現(xiàn)一種人性的東西,心里就充滿了疼痛和反思。有讀者說,他在讀書時,心情很沉重,因?yàn)樗恢?,如果自己是瘸拐大,又會怎么選擇。在特定環(huán)境中,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惡人,除非他的心屬于他自己,不再受環(huán)境的干擾。但這種人很少。原因是很多人都希望環(huán)境能符合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升華自己,自主心靈。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自主心靈,沒有做到這一點(diǎn)的人,就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出現(xiàn)惡緣,就墮落;出現(xiàn)善緣,就向上。當(dāng)惡緣太多時,就會誕生一種愚癡的文化,影響更多的人。像瘸拐大,他本來是個孝子,與世無爭,但是后來受到了惡緣和集體無意識的熏染,就墮落了,迷失了自我。雖然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不斷在他的心里扯出一種疼痛和思考來,但是,沒有向上力量的牽引,他是很難得到救贖的。其實(shí),他所在的環(huán)境中,也有向上的力量,這種力量很微弱,但一直存在著,只是他一直沒有生起真正的向往而已。沒有向往的心,沒有向往的行為,這種向上的力量就很難對他產(chǎn)生作用。所以,這個殺母的故事看似特例,其實(shí)藏著人性的密碼。

記得小時候,老人們總是用一種神秘而興奮的語氣,給我講這個故事。他們說,跟溫臺溝人搶水時,我們從來沒有贏過,每一次都吃虧,后來有人提出,打死一個老人,栽贓在溫臺溝人的身上,說他們搶水時殺了人,他們覺得理虧,就定然要多給我們一些水。后來真的成功了,村里人非常高興,因?yàn)?,那是我們村唯一的一次揚(yáng)眉吐氣。現(xiàn)在,老人們說起這故事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種無比的自豪,總是很開心。所以,娃娃時代的我,也會跟著一起笑。懂事以后,想起那故事,我的心里才有了一種疼痛。

按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原因,在于我很早就有了思考的習(xí)慣。而且,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看問題的角度,總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樣。比如這件事,很多人看到的是村里得到了更多的水,我看到的,卻是打死了一個老人。在我心里,只要打死了人,就不是多么讓人高興的事。后來,我也想到了那個死了母親的孩子。我想,死了母親的孩子,本身已經(jīng)夠難受的了,何況他還是兇手之一?是什么原因讓他做出這種事的?做了這事之后,他會怎么樣?如果再一次遭遇類似的境況,他又會怎么做?后來的很多思考,都融入了《西夏咒》。

當(dāng)然,明白前,有很多事我都看不慣,老覺得心里鼓蕩著一股氣,但是后來,我在我恨過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看到了自己。我發(fā)現(xiàn),每個人,其實(shí)都是我的鏡子。從他們的身上,我都能看到自己。這時,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省,和更深的思考。后來,我一直都在自省。自省是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要是沒有自省,我就不會擁有真正的信仰。因?yàn)樽允?,也因?yàn)樽月珊妥詮?qiáng),我走入了信仰。有了更高意義上的自省、自律和自強(qiáng),也就實(shí)現(xiàn)了超越。否則,我也有可能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瘸拐大。

如果你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許也會發(fā)現(xiàn)很多墮落的可能性。所謂的墮落,就是在某個生命的瞬間,失去了向上的牽引力,于是就向下了。向下,就是墮落。我們每一個人,離墮落,其實(shí)都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近一些。因?yàn)?,很多時候,它只是一個念頭,也是一種選擇。

某次,我?guī)е恍W(xué)生爬山,遇到一個分岔路口,其中的一條路通往山上,另一條路通往山下,我就問他們,你們想走哪條路?第一條路不好走,也很漫長,第二條路走起來很快,但是會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學(xué)生們選了向上的路。我問他們?yōu)槭裁?,他們笑笑,不說話。到了另一個路口,我再問,他們再答。每一個路口,他們都選擇了向上。當(dāng)然,我們不可能一直往山上爬的,但細(xì)心的學(xué)生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其實(shí)另有所指。

我想告訴他們,人生,就像這次爬山,會遇到無數(shù)個分岔路口,每一次,你都必須回答自己靈魂的追問:你要升華,還是墮落?升華,很難,路也很長;墮落,很快,走起來也很輕松,但是你會回到原來的那個羅網(wǎng)中,被欲望束縛一輩子,會不斷重復(fù)同樣的錯誤和痛苦,不能自拔,找不到出路。那么,你是選擇向上,還是選擇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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