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山陰水鄉(xiāng)里
蔡東藩家世居蕭山城廂(今杭州市蕭山區(qū)城廂街道),是該鎮(zhèn)四大姓氏之一。蔡本姬姓。西周時期,武王姬發(fā)將弟弟叔度封于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后叔度的后裔以封地為姓。唐朝時,其中一支南來會稽,卜居于新昌蔡岙。元朝時,蔡岙十四世尊懌自新昌遷居蕭山,是為蕭山蔡氏第一世。到了蔡東藩的父親蔡文杰,家境破落,又為避禍亂,便移居蕭山之南的臨浦小鎮(zhèn)。
蕭山博物館蔡東藩像
臨浦原是浦陽江下游的一個湖泊。浦陽江,亦名豐江、浣江、潘水,發(fā)源于浙江浦江縣西部的天靈巖,流經(jīng)義烏、諸暨,北出蕭山,注入錢塘江。在蕭山界內(nèi),除了零星分布的會稽山尾閭殘丘外,是一片沖積平原。平原上河港交錯,湖泊棋布。在這個地區(qū)的許多古代湖泊中,最重要的有臨浦、湘湖和漁浦三處。經(jīng)過歷代的圍墾,臨浦湖逐漸縮小,直至被圍墾殆盡。
南宋,浦陽江改道西小江以后,臨浦成為浦陽江和西小江銜接翻壩過閘的航道要沖,商賈云集,形成了市鎮(zhèn)。浦陽江素有“浙江小黃河”之稱。明天順年間,為解除浦陽江水患,紹興知府彭誼主持開通了臨浦西的一個孤立崗阜——磧堰山。自此,浦陽江折向西北注入錢塘江。
這樣一來,浦陽江從東往西,西小江從南往北,成丁字狀流過臨浦。因此,臨浦溯浦陽江上游可至諸暨、義烏,沿下游可達杭州,并與富春江交匯,而經(jīng)西小江又可抵達紹興、寧波,形成了四通八達的水路網(wǎng)。舊時,交通主要靠水路。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讓臨浦成為一個活水碼頭,商貿(mào)業(yè)十分發(fā)達,其繁華熱鬧程度僅次于縣城。即使到了內(nèi)困外患、民不聊生的清末,這個方圓不足一平方千米的小鎮(zhèn),依然船桅林立,商旅絡繹,熱鬧非凡。到了民國初年,沿江靠埠貨船多時達七八百只,店鋪八百多家,山水商客云集,茶館酒店遍是,被時人稱之為“小上?!薄C駠辏?933年),《中國實業(yè)志》將臨浦稱為浙江六大米市之一,日流量五六千石,多時近萬石。且臨浦米市舉足輕重,有“臨浦米店老板打個噴嚏,蕭山、紹興的米價就會感冒”之說。
據(jù)記載,臨浦還是古代四大美女之首——西施的故里?!对浇^書》中說:“余暨,西施之所出?!惫糯?,沿浦陽江有“上諸暨”和“下諸暨”之分。下諸暨即浦陽江下游之地。秦時置諸暨縣包括了這兩部分。西漢時把下諸暨單獨置縣,稱“余暨”,三國吳時改稱“永興”,唐天寶元年正式改名為“蕭山”。至今,臨浦還有十四處關(guān)于西施生活的遺跡。正是因為行政區(qū)劃的變化,西施故里就有“諸暨說”和“蕭山說”之爭。
同樣,蔡東藩的籍貫也有爭議。蔡東藩的仲孫蔡福源認為蔡東藩的籍貫實為紹興,而詹文元、王煒常等人則認為蔡東藩是蕭山人。這與臨浦的行政區(qū)劃多變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清康熙年間,臨浦以大廟為界,東屬山陰縣(辛亥革命光復后,山陰、會稽合并為紹興縣),地面約占三分之一弱;西則屬蕭山縣,地面約占三分之二強。尤其是鎮(zhèn)上的山陰街,自古就有“山陰不收,會稽不管”的說法,說的就是一鎮(zhèn)二管,出現(xiàn)一些疑難糾紛互相推諉的事。直到1950年,整個臨浦鎮(zhèn)才劃歸蕭山管理。
1877年7月23日(農(nóng)歷六月十三日),蔡東藩出生在當時的山陰縣臨浦牛場頭街。
他的父親叫蔡文杰。文杰者,文豪也??墒牵涛慕懿]有成為文中之“杰”,他只是一家絲行的小店員,掙些微薄的工資養(yǎng)家糊口。蔡東藩出生時,蔡文杰已有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為了實現(xiàn)“文杰”的夢想,他省吃儉用,勉勉強強地把大兒子、二兒子送進了私塾。兩個兒子也特別爭氣,尤其是二兒子,年齡雖小,卻已粗通詩文,能出口對聯(lián)了,被鎮(zhèn)上的人稱之為神童。
蔡東藩的出生,讓蔡文杰喜憂參半,高興的是家里的人丁更興旺了,憂慮的是家里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為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增加了負擔。他嘆息一聲,給接生婆遞上了紅包,也沒去瞧一眼嬰兒,就匆匆趕往絲行做工去了。蔡文杰怎么也沒有想到,先輩對他的期望,竟然在這個小兒子的身上得以實現(xiàn)。
蔡東藩出生時,他的母親已是四十出頭了。清苦的日子,繁重的勞動,使得這位家庭主婦過早衰老了。她沒有充足的奶水給這位小生靈吃,只得用米湯來喂食。這或許是蔡東藩后來身體羸弱的主要原因吧。
時光飛逝。倏忽之間,就到了嬰兒彌月之日。按小鎮(zhèn)的風俗,嬰兒滿月是要舉行剃頭儀式,辦滿月酒的。這一天,蔡文杰向老板請了假,早早上街買了一些葷腥菜肴。妻子知道蔡文杰的艱辛,也顧不上月子剛剛結(jié)束之忌,也起來張羅了。倆人忙碌了一陣,本家親戚就拿著些嬰兒所需的衣服、鞋帽一一過來了。不一會兒,剃頭匠也到了。
祭請過了財神五圣菩薩及祖宗,文杰妻就抱著嬰兒坐在祭桌前,因為嬰兒頭皮嫩,剃頭匠只是象征性地在嬰兒頭上修剃了一下,邊剃邊念著“剃去胎發(fā),越剃越發(fā)”“人財兩旺,金玉滿堂”等吉利話。
剃好頭,蔡文杰又抱著嬰兒向菩薩行了三拜禮,然后將嬰兒交給身邊的大兒子,口中說:“阿哥抱一抱,大家和睦好?!?/p>
這時,剃頭匠已將胎發(fā)與貓毛、狗毛混在一起,用紅紙包好交給了文杰妻。文杰妻接過紅包,利索地系在了床腳上,希望嬰兒能健康成長,無病無災,像貓狗一樣好養(yǎng)。
酒席只辦了一桌。蔡文杰舉著酒杯,有些尷尬地說:“窮家的孩子不能算寶,毛毛又是丁中老三,但這總歸是我們蔡家添丁加口的好事。天氣炎熱,不能多備酒菜,聊以薄酒,敬請大家!”這些本家們彼此心照不宣,個個點頭稱是。
這次滿月之喜雖辦得簡樸倒也不失體面。等到宴畢人散時,蔡文杰高興地對妻子說:“這孩子挑著夏天這個日子來,讓我既省了錢,又光了臉。兒子呀,你這么小就知道體諒父母的難處,也許蔡家的希望就寄于你了呢!”說著,把臉頰貼近了嬰兒。
他的妻子說:“別忙著高興了。毛毛滿月了,該給他起個名字了。”
“起名字是個學問,要不要去請先生起一個?”蔡文杰皺起了眉頭。
“請先生起名,不是又得花錢嗎?我想了一個,叫椿壽,你看好不好?”
“椿壽?”蔡文杰沉吟著。
“我請教過有學問的人,這可是個好名字。一來希望小兒像大椿般長壽,二來這‘椿’字是父親的代稱,‘椿壽’就是愿他的父親長壽。好不?”
“為人父母的,誰不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長,長大后光宗耀祖啊?!毕氲竭@,蔡文杰點了點頭。
俗話說,養(yǎng)小日日鮮。小東藩在父母的關(guān)愛下一天天長大了。雖然體質(zhì)羸弱,然“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上天也給了他聰慧的天資。由于大哥、二哥都用勁于書文,在這樣的氛圍中,小東藩耳濡目染,三四歲上便能跟著兩個哥哥吟些詩文了。
有一次,大哥故意考他,問:“椿壽,你生活在什么朝代?”
“不曉得?!?/p>
“記住,我國是清朝,我輩便是清朝的百姓?!?/p>
小東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蔡東藩怎么也沒有想到,大清王朝帶給他只有痛苦的回憶。
貧寒人家苦難多
1882年,外侮頻仍,國勢日蹙,大清王朝已處于搖搖欲墜的境地,老百姓的生活也越發(fā)窘迫了。眼看到了年關(guān),許多人家都為過年而犯著愁,蔡文杰一家也不例外。
這一天,五歲的蔡東藩跟隨父親上街去辦年貨。
年年難過年年過。時值年關(guān)的小鎮(zhèn),越發(fā)熱鬧了。蔡東藩跟著父親穿過山陰直街,來到了山陰橫街。街上有家萬成南貨店,經(jīng)營著各類魚鲞(xiǎng)、海味、南北果品和閩廣圓糖。蔡文杰停下了腳步,在籮里小心地挑揀起了白鲞。原來小鎮(zhèn)人家過年,“白鲞燒肉”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這白鲞就是黃魚鲞,肉最好是五花肉,白鲞吃油,兩者相配,魚腥與肉腥相抵,魚香與肉香相合,味道絕佳。
按理說,白鲞該挑大棄小,揀肥舍瘦。可蔡文杰因囊中羞澀,只挑了三片小白鲞。正待付錢時,忽聞柜內(nèi)深處有人高聲阻攔道:“且慢?!?/p>
接著,從里面踱出一個身著裘服、手捏水煙袋的胖子。這胖子就是這家店的老板,名叫倪萬順。倪老板來到柜臺前,對蔡文杰說:“早聽說蔡家養(yǎng)了個神童,今天我出個對子來考考。要是對好了,這三片白鲞算我送了。”
蔡文杰知道倪萬順錯將蔡東藩當作二兒子了,正要解釋時,倪萬順已經(jīng)開口了:“我的上聯(lián)是‘三片小白鲞’。請神童對下聯(lián)吧?!?/p>
話音剛落,小東藩那稚嫩的童聲就響起了:“五(唔)個大烏龜。”
“哈,哈,哈?!迸赃厙鷶n著的人群立刻哄堂大笑了起來,還不忘豎起大拇指夸蔡東藩:“真是個神童,一出口就對上了?!?/p>
在一片笑聲中,倪老板臉紅得像火燒一樣,只說了聲:“白鲞錢不用收了?!本挖s忙走進后堂去了。這是怎么回事?原來,在臨浦方言中,“唔”是第二人稱“你”的意思,“五”與“唔”同音。“五個大烏龜”變成了“你個大烏龜”,難怪旁觀的人要笑了。
望著倪老板離開的背影,蔡文杰暗自為兒子的才思敏捷而高興,但他仍堅持要付錢。店員卻說:“你養(yǎng)了這么個好兒子,這白鲞就是老板不送,我也要送了。何況老板也吩咐了,這錢是一定不收的。”
蔡文杰只好作罷,道了聲謝,便拎著籃子,領(lǐng)著蔡東藩,穿過大廟,來到最繁華的蕭山中街。這一路走來,籃子卻沒有增添多少年貨??赡晟俚牟號|藩跟著父親穿梭在如飯架般橫直交叉的街巷里弄,望著青磚黛瓦的房屋和熙熙攘攘的景象,顯得格外興奮。
回到家,蔡文杰把大兒子叫到一邊:“老大,今天椿壽可給我長臉了。過完了年,讓椿壽跟你兄弟倆去讀書吧。你是老大,可得管著些?!贝髢鹤狱c了點頭。
爆竹聲中一歲除。過完了年,蔡東藩就跟著兩位兄長進了苧蘿鄉(xiāng)臨浦私塾。
李白在《詠苧蘿山》詩中云:“西施越溪女,出自苧蘿山?!逼r蘿山位于臨浦東北,相傳為西施的出生地。據(jù)明·嘉靖《蕭山縣志》(天一閣藏本)載:苧蘿鄉(xiāng)在縣南二十五里,領(lǐng)臨浦、西施等五里。臨浦與苧蘿鄉(xiāng)有從屬關(guān)系,蔡東藩就在臨浦私塾從師葛氏,讀起了趙錢孫李、天地玄黃。
而他的父親蔡文杰從簡陋的房屋里辟出一間書房,供兄弟三人讀書用功。老大忠厚敦實,讀書一絲不茍,他見蔡東藩沒幾天就將《三字經(jīng)》背了個滾瓜爛熟,后來的《千字文》《千家詩》更不在話下,就一咬牙捧出了《詩經(jīng)》,讓蔡東藩“啃”。
可過不了多久,蔡東藩的大哥病了。雖然蔡文杰傾其所有,為大兒子治病,大兒子還是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蔡文杰揪心撕肺地送走了長子。為了還債和節(jié)省開支,他把三個女兒都嫁了出去,蔡東藩也輟了學。蔡文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次子的身上。蔡東藩的二哥比他大四五歲,天資聰穎,十多歲時就能詩善文,當時鎮(zhèn)上人都稱他為“神童”。
大哥走后,蔡東藩兄弟倆的感情更加篤厚了。他二哥下學后,一邊自己苦讀,一邊當起了小先生,教蔡東藩讀四書五經(jīng)。二哥對他的要求極其嚴格。蔡東藩為了在規(guī)定時間里背誦熟知,常常通宵達旦,秉燭夜讀。他在這種嚴格的管教和具體指導下,長進很快,學識與日俱增。
只可惜天不假年,蔡東藩的二哥突患足疾,漸漸地不會行走了。蔡文杰請遍了鎮(zhèn)上的名醫(yī),可醫(yī)生們竟說不出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蔡東藩的二哥茍延數(shù)年,終因回天乏術(shù),在蔡東藩十一歲那年也不幸夭折了。這正應了“貧寒人家苦難多”這句話。
次子的亡故,給了蔡文杰沉重的打擊。每當鴉雀歸巢、夕陽西下時,蔡文杰總是坐在浦陽江畔的霜葉衰草中,望著江面上幾葉昏昏暗暗的扁舟,獨自傷感。
這一天,秋風蕭瑟,蔡文杰任暮色把自己埋在黑暗中。忽然,身后傳來細細地吟詩聲:“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蔡文杰回過了頭,見是蔡東藩。蔡東藩滿臉淚水地望著父親。
“椿壽,怎么啦?”蔡文杰站起了身。
“爹,大哥、二哥都走了,您可得千萬保重身體啊!”蔡東藩小心翼翼地說道。
望著懂事的蔡東藩,蔡文杰原來陰暗的心開始有了一絲光亮。蔡東藩不也被大家稱為“神童”嗎?他已經(jīng)通讀了《詩經(jīng)》《春秋》,連《通鑒》也能啃一點了。
“椿壽聰穎,要是能拜在名門下,將來肯定會出類拔萃的??杉依镉帜睦镉绣X為他請先生呢?”蔡文杰心中的這一絲光亮又瞬間熄滅了,淚水又奪眶而出。他默默地領(lǐng)著蔡東藩回了家。
第二天,蔡文杰強打著心情去絲行做工。以后每次回家,他一看到蔡東藩孤零零地在讀著兄長留下來的書時,整顆心就猶如顛簸在破碎的瓦罐上,陣陣刺痛。
“再想法子去借點錢,讓椿壽去讀書吧?”這天晚上,蔡文杰與妻子商量著。
“可親戚都借過幾次了,還能從哪兒借錢呢?”蔡文杰的妻子流著淚說道。
“這……”蔡文杰的眼中立刻渲染上了一種痛苦的神色。
輾轉(zhuǎn)伴讀路
正在蔡文杰為難之時,仕康絲行老板金錦生找上門來了。蔡文杰連忙迎進門,奉上了茶,金錦生就開口了:“文杰啊,你家椿壽現(xiàn)在做什么事?”
蔡文杰以為金老板是叫他兒子去做學工,忙說:“椿壽呵,正讀著他大哥、二哥給他指定的書呢。”
“椿壽真懂事啊?!苯疱\生喝了口茶,“哎,我家寶英要是像椿壽,我就燒高香了?!?/p>
蔡文杰苦笑一聲:“家境貧窮,也是沒法啊。”
“文杰啊,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能不能讓椿壽去陪寶英讀書,不用學費,中飯也隨寶英一起吃了?”
寶英是金錦生的兒子,年齡與蔡東藩相仿。金錦生經(jīng)營著一家絲行,生意興隆,家道殷實。他見蔡東藩天資聰敏,勤奮好學,非常喜愛,也甚為同情。兩家又有墳親關(guān)系,遂來叫蔡東藩陪伴金寶英一道讀書。
這可正是天上掉下大餡餅了,蔡文杰哪有不應承的理?他千恩萬謝地送走了金錦生,匆匆走進里間,把這喜訊告訴了蔡東藩,蔡東藩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第二天,蔡東藩早早地起了床,照習俗吃了兩個紅雞蛋,拿著筆墨紙硯,跟父親來到了金家墻門。
金家墻門有一門樓、二廂房、一天井,正屋坐北朝南,均為兩屋樓重檐、硬山頂。蔡東藩父子倆穿過天井,來到書房。蔡文杰讓兒子拜見了先生。先生把蔡東藩引到神龕前,說:“這是孔夫子的牌位,從今往后你每天早上都要對神龕叩拜。日后,保管你會文思發(fā)達,連中三元?!?/p>
蔡東藩按先生所說,恭恭敬敬地作了揖,行了禮。先生見蔡東藩乖巧懂事,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笑容。他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本書翻開首頁,遞給蔡東藩:“這幾個字可識得?”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是《千字文》的首起四句?!辈號|藩看了一眼書上的字,低頭答道。
“東藩,你現(xiàn)在在讀什么書?”
“先生,學生在讀《大學》?!?/p>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生讓蔡東藩接著背。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先生捻著胡須,不住頷首,對蔡文杰說:“令郎資質(zhì)聰穎,有朝一日定會名登高科,光宗耀祖的!我看他的學名就叫‘郕(chéng)’吧?!?/p>
后來,蔡郕自取筆名為“東藩”,意為居住在東海之濱。有時又寫成“東帆”或“東颿”。
先生對蔡東藩的稱贊,卻把冷在一旁的金寶英給惹惱了,他嘟著嘴嚷道:“先生,還讀書不?”
“先生過獎了,犬子能有幸進學堂,多虧了金公子一家。我不打擾了?!辈涛慕芤姞睿顺鰰?,叩謝金錦生去了。
這天下學時,蔡東藩正收拾著書具,金寶英走到他眼前,趾高氣揚地說:“喂,去把本少爺?shù)某幣_洗了?!闭f罷,揚長而去。
蔡東藩知道自己只是“伴讀”,便默默地拿起硯臺走向池邊。這正是: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
石火光陰,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先生已是教完破題、承題、起手、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這一天,先生出了題,令學生各寫一篇文章。蔡東藩鋪開紙硯,不假思索,一揮而就。而金少爺還咬著筆頭,苦思冥想。為了不讓少爺難堪,蔡東藩沒有把寫好的文章交給先生,而是折起來放在桌角,打開書本用起功來。
誰知,金少爺走了過來,問也不問一聲,徑自拿起蔡東藩的文章讀了起來。讀罷,“哼”的一聲,把文章丟到地下,又狠狠地踩上幾腳:“這臭文章,還自詡神童呢!”
蔡東藩氣得滿臉通紅,一股壓抑已久的郁悶之氣頓時噴發(fā)起來。他狠狠地推了一下金少爺,把沒有防備的金少爺推倒在地,然后收拾書具破門而出,頭也不回走了。
正臥病在床的蔡文杰瞧見兒子滿臉淚痕地跑回家,知道是受了委屈,便叫住了蔡東藩。
問清了事情的原委,蔡文杰就鄭重其事地問道:“椿壽,工字出頭是個什么字?”
蔡東藩不假思索地答道:“士?!?/p>
“你知道為什么工字要出頭呢?”
蔡東藩搖了搖頭。
“士農(nóng)工商學嘛,士排在最前面?。 辈涛慕芤妰鹤佑悬c領(lǐng)悟了,又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像我一樣,做一個人下人,要做人上人??!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瞧著父親那憔悴的臉,蔡東藩知道自己錯了,便低下了頭。
恰巧此時,金家太太也趕來了。她和顏悅色地對蔡東藩說:“東藩啊,我家寶英不懂事,我已經(jīng)罵過他了。有你和他一起讀書,可是他的福氣呢!你跟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讓他欺負你了?!?/p>
蔡文杰也勸導了一番,蔡東藩又回到了金家。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少會耿耿于懷。經(jīng)這番折騰,倆人后來竟成了好友。蔡東藩在金家學到不少東西,對金家懷有深厚的感情,因而在日后的歲月里,同金家結(jié)下了許多不解之緣。
此時的蔡東藩已是全家的希望了。蔡東藩的學習也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他愛吃甜食。有一次,母親為他做了一碗甜糕,悄悄放在書桌旁,而蔡東藩沉迷于書籍之中,竟全然不見,甜糕一塊未動。
春風春雨花經(jīng)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小鎮(zhèn)的春天總是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悄悄來臨的。在如絲如毛的春雨的潤澤中,那些經(jīng)受一個冬天的寂寞與清冷的生命,全冒出了尖尖的綠芽。
一天,蔡東藩從金家回來,看見二姐夫田沛鋆(jūn)正和父親在堂前說話。田沛鋆一見蔡東藩,站起來親熱地拉住他的手:“小舅子,我來請你去我家,跟我一起讀書,你肯去嗎?”
原來,田沛鋆粗通文墨,家境也比較殷實,所以他很想博取功名,以光耀門庭。田沛鋆知道蔡東藩好學又頗具文才,特地趕來與岳父商量,請蔡東藩去伴讀。
雖然金家對蔡東藩不錯,但總比不上自己親戚。蔡東藩這樣想著,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于是,十二歲的蔡東藩離開了金家,隨姐夫來到了所前田家村。
所前也是個古鎮(zhèn)。明朝時,設(shè)紹興鹽務批驗所衙門,掌管鹽政。鎮(zhèn)上設(shè)鹽號四十八家,頗為繁盛。因街市在鹽務批驗所前,“所前”之名由此而得。人們沿著連綿的山包聚族而居,形成了十八個村落。這田家村就是其中的一個自然村。
田沛鋆一家在田家村也算是大戶人家。蔡東藩的到來,最為高興的當然是他二姐了。然而,蔡東藩卻從他二姐處處小心的神情中,很快看出了二姐在田家的地位很是卑微低下。蔡東藩心中暗想,這肯定是因自己家窮、二姐又不曾生育的緣故。
幸而二姐夫很善待他,雖然年紀相差近二十歲,但把他當作同窗相待。蔡東藩也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給二姐長臉。
一天早晨,田沛鋆優(yōu)哉游哉地踱進書房,見蔡東藩正埋頭看著書,就悄悄走了過去,猛地把書給抽了出來。一看是《綱鑒易知錄》,他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蔡東藩見是姐夫,站起身來說:“姐夫,你來了,我們讀書吧!”
“真是個書呆子。”田沛鋆一邊拉著蔡東藩往外走,一邊說,“今天我倆給自己放假,村里要演太平戲,我倆一起去瞧瞧吧。”
蔡東藩拗不過田沛鋆,就隨著他來到了村西的聚龍廟,此時村民早已聚集在戲臺下了。這聚龍廟是附近陳、田、李、王等八姓的土地社剎,前亭后殿,亭殿合一,瀕臨會龍河。1927年改名為仙師殿,意謂蜈蚣仙師在張大師門下得道成仙選址而成。
蔡東藩走入殿內(nèi),跟著姐夫轉(zhuǎn)了一圈,就在幾根石柱旁停下了腳。這幾根石柱上刻著幾對楹聯(lián),云:
七二溪匯水朝宗式憑靈爽,三酉戶棲山立社永賴神庥。
集里民得八社春而祈秋,而報應叨靈佑容保無疆。
崇廟貌以奉王神橋為帶,亭襟環(huán)抱清流會拜有極。
正當蔡東藩駐足凝神讀著楹聯(lián)時,一位老者來到他跟前,問:“這是田老太爺家的客人吧?”蔡東藩點頭稱是。
“正是巧了。戲臺前還缺著一副對聯(lián),聽聞你是神童,為我們寫上一聯(lián)吧?”老者又說道。一旁的田沛鋆聽了,也極力地攛掇著。
蔡東藩見推辭不掉,只得來到戲臺前。他提起一支狼毫鋒筆,飽蘸濃墨,懸腕揮毫,略加思索,就寫下了:
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場便見;
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zhuǎn)眼皆空。
當他放下筆時,周圍已是一片喝彩聲。田老太爺坐在羅圈椅里,吧唧吧唧地吸了幾口旱煙,臉上也泛起了滿意的笑容。有了這笑容,蔡東藩二姐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些許。
自許中國才子,豈止臨浦才子
光陰容易過,風景又經(jīng)年。1891年農(nóng)歷二月,大地回春,悄無聲息中,草兒綠了,枝條發(fā)芽了。蔡東藩與姐夫田沛鋆沐浴著春晨的曙光,一起參加了童試。在縣試、府試中,兩人雙雙得中。之后,兩人又赴紹興參加院試。臨行前,蔡東藩的二姐再三叮囑丈夫一定要照看住東藩。這也的確是令田沛鋆頭痛的事。考生人多,而蔡東藩的身材也實在瘦小了些。
果然,進城后,但見人頭攢動,考生多得超出了田沛鋆的預期。怎么辦?弄不好小舅子連考棚都進不了。左思右想,田沛鋆終于想到了個辦法。
考試那天,田沛鋆雙手挽著兩只考籃,腰中系著一根粗布帶,叫蔡東藩緊緊拉住跟隨在后面,自己仗著體壯力大在前面開路。田沛鋆比蔡東藩大二十歲左右,蔡東藩又體格弱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父子倆同進考場呢。
點名,搜檢,唱名,接卷,放炮封門,如木偶似的一陣忙亂,蔡東藩總算坐了下來。此次院試,第一場為正試,試以兩文一詩。第二場為覆試,試以一文一詩。在課讀時,蔡東藩就很重視詩文,是以試卷的題目對于他而言并不甚難,他游刃有余,不假思索,引經(jīng)據(jù)典,一揮而就,不片時便一一答畢。
發(fā)榜那天,姐夫和小舅子雙雙上了紅榜,而蔡東藩的名次遠遠在姐夫之前。這次院試,臨浦考中秀才的有好幾個,可數(shù)蔡東藩年齡最小,名次卻最高。他的名聲一下子在附近傳開了。這一年,蔡東藩十四歲。
桂子飄香金風送爽,轉(zhuǎn)眼中秋節(jié)到了。晚上,鎮(zhèn)上望族湯壽崈(chóng)宴請當?shù)孛?。湯壽崈?869~1973年),字泳仙,更字農(nóng)先,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實業(yè)家和政治活動家湯壽潛的二弟。他經(jīng)營著仁泰衣莊、沅泰錢莊、恒大昌瓷店、信大山地貨行等莊行,人稱湯二老爺。其宅很大,西起舊里河,東至小當弄,南臨牛場頭,北與錢家墻門隔墻,擁有十五間房子。顯然,能赴湯家的宴席,肯定是附近數(shù)得上的人物了。
這天晚上,淡淡的清輝柔柔地照在窄窄的巷子里,給小鎮(zhèn)平添了一份詩意。蔡東藩走在小巷里,見如此美景,不由詩興大發(fā),隨口吟道:“水魄連空合,霜輝壓樹干。夜深高不動,天下仰頭看?!?/p>
吟著詩,他走進了湯宅。此時的湯宅已是高朋滿座,蔡東藩也就不卑不亢地入了席。
酒過三巡,銀蟾光滿。所謂“月到中秋詩酒緣”,對著皓月,這些名流哪里還按捺得住,紛紛操筆弄墨,或題字撰聯(lián),或作詩賦詞,以一展胸中才學。
一輪圓月晶晶瑩瑩,如玉盤高高地掛在空中。碧海青天無一絲云彩,一朵寒星,一斑鳥影,一粒纖塵。蔡東藩坐在凳子上,顧自靜靜地欣賞著這月色。
突然,有人過來,一把拉起蔡東藩,把他推到書桌前,說:“諸位,自古英雄出少年,讓我們一睹蔡秀才的文采吧!”
“好,好。”一片附和聲響起。這其中也有不服氣,想看一看蔡東藩笑話的人。
蔡東藩神情自若地走上前去,只見他肅立了一會兒,忽地用力握起筆管,飽蘸墨汁,奮筆疾書起來。須臾,一首七言律詩已躍然紙上。
大家把詩遞到坐在上首席上的一位長髯老翁手上。老翁讀罷,不由拊掌贊嘆道:“此詩意境新穎,不落俗套,音韻和諧,珠圓玉潤,別有韻致,在今天諸位的詩作中,當屬上乘。成該詩者,可以說是臨浦才子了?!痹捯粢宦?,全場響起了掌聲。
可誰也沒有想到,平素謙虛謹慎的蔡東藩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大聲說道:“我不是臨浦才子,請您免開這樣的尊口。”說完,拂袖離席,顧自而去了。
第二天,蔡東藩正在書房里讀著《通鑒》,這是他最喜歡讀的一本書。湯家來人了。
來人對蔡東藩說:“昨晚有些不愉快,二老爺讓我來向蔡秀才表示歉意。”
“哪里哪里,二老爺客氣了。”蔡東藩應酬道。他見來人欲言又止,又說:“你還有什么事?”
來人猶豫了一下,開口說:“蔡秀才,我有些不明白,當個臨浦才子有何不好?”
蔡東藩的臉色一下子凝重了許多,正色道:“我自許中國才子,豈止臨浦才子?”
來人這下明白了,原來蔡東藩是志存高遠啊。這番插曲過后,蔡東藩的名氣更加響了。
浦陽江經(jīng)臨浦,出磧堰山,折向西北流至聞堰小礫山注入錢塘江,自古以來是條黃金水道。舊時,臨浦鎮(zhèn)浦陽江畔,高低桅桿如林,大小船舶緊挨,一片繁忙景象。商貿(mào)的繁榮也促進了信息的互相交匯。
蔡東藩十五歲那年,杭州一旗人家慕名前來聘請他去做塾師。蔡東藩有些猶豫了:“當今國勢日蹙,外患日逼,皆因滿族統(tǒng)治者之腐敗、懦弱。去旗人家教書,這……”
驀地,房內(nèi)傳出連串劇烈的咳嗽聲,強烈地撞擊著蔡東藩的心?!案赣H已臥床多日,家里無經(jīng)濟來源,自己還猶豫什么?”這樣一想,他就乘船來到了杭州。
清末政權(quán)日益衰落,旗人的處境已大不如前。一部分明智的旗人有感于清朝的窮途末路,就積極地自籌生計。邀請蔡東藩去做塾師的,就是這樣的旗人家。
東家見蔡東藩不過舞象之年,身材瘦削,未免有些不踏實,頓生試探之心,出口道:“我有一上聯(lián),絞盡腦汁也沒對出下聯(lián),請先生指教。”
心知肚明的蔡東藩,從容說道:“敢問上聯(lián)?”
“莫憂陋巷簞瓢苦?!?/p>
蔡東藩略一沉吟,接道:“欲振家聲在讀書。”
東家見他才思敏捷,出口成聯(lián),且舉止瀟灑,氣質(zhì)風雅,連忙喚出兩個兒子,行了師生之禮。這東家的兩個兒子,大的年齡比蔡東藩稍大,小的與他差不多。
蔡東藩隨著兩個學生走進了書房,只見書房正中上方懸掛著匾額,題著“筆酣墨暢”四個隸書大字,書房中間放著一張木方桌和一把高背椅子,兩邊是兩張硬木書桌。最令他眼前一亮的是靠墻的書柜上擺滿了各種藏書。就這樣,蔡東藩亦師亦友教書之余,如同一個淘金者,如癡如醉、如饑如渴地在東家的藏書中尋覓經(jīng)世致用的寶藏。他雄心勃勃,要去攀登科舉仕途上的一個個向往已久的階梯。
初見晴朗又陷窘迫
春光爛漫,新鮮的嫩草伸出了嬌黃的葉片。這一天,東家父子外出赴宴,給蔡東藩放了一天假。到杭州已快半年了,蔡東藩也沒好好去游覽一番。這次,他乘著這難得的空閑,信步來到了心儀已久的岳廟。
岳廟里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拜謁的人群。蔡東藩隨著人流過碑廊,進墓園,來到秦檜等四人的跪像前。但見四個鐵鑄人像,反剪雙手,面墓而跪。跪像后面的墓闕上,有聯(lián)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奸佞之臣人人得而唾之。跪像前,游人們紛紛朝著四個佞臣吐口水。見此情形,蔡東藩暗忖道:“人誰不死,死而名存,某忠,某佞,公論自真啊?!?/p>
出墓園,蔡東藩又來到大殿,在岳飛塑像前,合掌虔誠地跪拜。起來,口占一詩道:
一生系念只君親,親歿惟存報主身。
愿復國仇三上表,如公才不愧忠臣。
“好,吟得好?!辈號|藩抬頭看,只見一個身穿青布長衫、清瘦修長的人正在鼓掌稱好。蔡東藩連忙拱手見禮。
那人還禮后說道:“吟得好句啊。只可惜……”
蔡東藩忙說:“敬聞先生教誨?!?/p>
“可惜岳王墓前無樹葉北向之樹!岳王乃民族英雄,黃龍未搗,遺恨以終。岳王死,我民族幾已俱死。我等敬禮崇拜,當效古人,與岳王同鑄族魂??!”
“先生見教得是。”蔡東藩躬身致謝。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蹦侨藚s吟著詩句,轉(zhuǎn)身離去了。
蔡東藩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怔怔地思索了一會兒,就收起了游玩之心,去了書院。
錢塘自古繁華,不但神秀所鐘,風景如畫,而且士人薈萃,學術(shù)繁榮。尤其是興起于元代的書院,至清代已極為鼎盛。蔡東藩執(zhí)教的地方就有書院多家。所以,他一有空暇,就到書院去讀書。古人有所謂“讀書有味身忘老”之說,而蔡東藩卻是讀書有味身忘乏。他手不離卷,猶如學海泛舟,又似書山攬勝。讀了還嫌不夠,他又抄起了書。后來蔡東藩家中有藏書幾千冊,其中許多是手抄本,大多是在杭州教書時抄寫的。
不僅如此,書院還每月舉行策論評比活動。策論是就當時的政治問題加以論說,提出對策的文章。蔡東藩經(jīng)常應題而作,并多次得獎,這更砥礪著他不斷奮進。
一次,策論的題目為《居官之本論》。蔡東藩想到了被譽為“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龍。于是,他以《于成龍以天理良心四字為居官之本論》為題,寫道:
世嘗謂治民難,吾獨謂治民不難。民非無天理,非無良心。我先本天理良心以待民,則民亦必本天理良心以待我,一誠足以感萬物,在我好自為之可耳。今試即于公之行事以證之。方其至羅城也,土幾置釜,竹輿巡行,召吏民從容問疾苦,而人皆樂服,即猺民亦相率聽命,是藉天理良心以為感格者一。及知黃州,甲士爭嘩不為動,而眾不敢犯;巨室被訐不之信,而境賴以安,是藉天理良心以為感格者二。東山寇作,奉命討賊,劉君孚一亡命徒,素稱黠猾,乃以單騎招降,鼾睡賊巢,能令巨寇歸誠,愿聽約束,是其藉天理良心以為感格者三……有此七政,而皆以天理良心四字括之,誠哉,為官者之不可不恃天理良心以為治也。
于自服官后,未嘗攜家屬入署。及歿,署內(nèi)蕭條無長物,蓋不忍斂民以傷天理,自不愿肥家以汩良心。所至之區(qū),吏民畏其威而尤懷其德,乃知天理良心本人人所固有,執(zhí)此為治,夫何難乎?彼以治民為難者,非真民之難治也。彼將剝民以肥己,而自絕于天理,自失其良心。民也何辜遭其荼毒,有不起而反抗者,鮮矣。此其所由難治也。世有為官如于公者乎?吾愿馨香以奉之。
這篇策論又被書院評為優(yōu)秀,蔡東藩還獲得了書院發(fā)給的膏火費。所謂“膏火費”即作文時的燈油費。
可惜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家里頻頻傳來父母身體不好的消息,頓時愁云罩上了蔡東藩原先晴朗的臉龐。好在臨浦離杭州僅十幾里水路,交通也還方便,東家更是體諒他的苦衷,讓他往返兩地,執(zhí)教探病兩不誤。
一日,蔡東藩正為學生講述《尚書》中的《盤庚》篇,臨浦家中忽然來人,說他父親蔡文杰病重。蔡東藩向東家告了假,匆匆趕回家中。
此時,臨浦的家里一片凄楚。骨瘦如柴的蔡文杰癟著嘴,已游絲一息了。蔡東藩緊緊攥住父親的手,不住地呼喚著。在他的呼喚聲中,蔡文杰又睜開了雙眼,眼睛明亮了起來:“椿壽,你終于來了……你是咱家的秀才……你要好好地……好好地……”亮光漸漸地暗去,暗去……蔡文杰走完了小店員的一生。
“爹——”牛場頭蔡家響起了蔡東藩撕心裂肺般的哭聲。
為了給蔡文杰治病,蔡家早已掏空了家底。無奈,蔡東藩只能向還算富裕的二姐夫家借了錢,這才送走了父親。只是他的母親遭此打擊,病越發(fā)重了,最后也支撐不住離開了人世。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一年之間,年僅十六歲的蔡東藩痛失雙親,這讓他傷心欲絕,幾乎崩潰了,幸虧姐夫田沛鋆幫著操辦。等辦妥了喪事,蔡東藩已是欠下田家一大摞的債務。
卻說蔡東藩二姐的身子一直羸弱,自從嫁入田家,沒有生養(yǎng),精神長期抑郁,又不勝農(nóng)村勞動的負荷,患上了癆病?,F(xiàn)在,苦難的娘家又背上田家許多的債務,這讓她越發(fā)焦慮不安,身體便每況愈下了。
有一次,蔡東藩去探望二姐的病情。談到債務時,他二姐就泣不成聲地說:“小弟,爹娘去世,醫(yī)藥喪葬費都是從我夫家借的,這是一個大家庭,叔伯妯娌很多,他們時時冷嘲熱諷,難聽的話說得很多,我做人很沒趣味,經(jīng)常暗暗流淚。我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了,你要替我爭口氣,能在我死以前把這筆債全部還清。否則,我是死難瞑目的。”
蔡東藩聽了這番話,心酸得直流淚??煽粗稳菘蓍隆M面灰暗的二姐,他忍住悲痛,勉強勸慰二姐。
二姐只是直盯著他,沒再說話。蔡東藩明白二姐的心意,就拉著二姐的手,斬釘截鐵地說:“二姐,你放心,我一定盡力設(shè)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這債務如數(shù)還清?!闭f完,也不在田家多留,轉(zhuǎn)身就走了。
可是,除了滿腹的文才,蔡東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哪兒去賺錢??!焦慮不堪的蔡東藩爬上了位于鎮(zhèn)西的峙山,望著街上商鋪林立,江面船桅繁忙,一派商埠氣派,想著自己生活卻如此窘迫,他不禁悲從中來,號啕大哭了起來。
“天哪!幾百塊大洋,讓我到什么地方去弄?。 边@一悲愴的喊聲久久地回蕩在峙山上。
“還債?氣節(jié)?氣節(jié)?還債?”
峙山上的東岳廟,廊柱露出發(fā)黃的紋理,斑斑駁駁的,似乎也在訴說著蔡東藩的不幸和悲哀。
一日,蔡東藩正枯坐在家里發(fā)著愁,好友邵勉卿領(lǐng)著一位農(nóng)民打扮的人走了進來。
邵勉卿(1864~1931年),山陰天樂鄉(xiāng)下邵村(今屬蕭山進化)人。蔡東藩因“就葛師門,乃識同門邵君”,兩人交情甚厚。后來,邵勉卿的次子志千還成了蔡東藩的學生。
邵勉卿坐了下來,對蔡東藩說:“東藩,這是我鄰村的。他們欲集資建橋,想請你寫個修橋啟?!?/p>
那農(nóng)民連連鞠躬道:“煩勞蔡秀才了,煩勞蔡秀才了?!?/p>
蔡東藩也不多說話,問清修橋緣由,即落筆寫道:
人物往來,道所必經(jīng),亦要津也。歷有古渡,居民造船只,雇舟子,行人便之。然春漲冬塌,時流時落,而不知所屬,亦或膠而不可行,而舟子又往往呼之不出。風霜雨雪,守候酸辛,便而不便矣。余等顧之,不勝惻然,爰發(fā)大愿,易舟為橋。顧石未成羊,孰叱之走?柴雖在望,誰曳其輿?悵獨力之難支,思眾擎兮易舉,所賴仁人君子喜舍樂施,共襄厥成,安瀾永慶,杯渡不需,縱不敢侈言利濟,亦王道蕩平之一資也。
少頃,啟事寫畢,交與來人。那人擱下些錢,千恩萬謝地走了。一旁的邵勉卿看著蔡東藩,笑著說:“療饑煮字書生策,嘆絕文章擲筆時?!?/p>
此事一傳出,前來求蔡東藩寫文章的人越來越多。文章寫就,求文者給錢的,蔡東藩也不推辭,不給的也不向他索要。如此一來,稍微積攢了些錢,可離債務還相差頗遠。
這時,杭州的東家寫信來,催促蔡東藩前往執(zhí)教。就這樣,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趕往杭州。
蔡東藩教讀甚嚴,日夕不倦,東家很是器重。如此過了大半年,蔡東藩收到了臨浦一老板的來信。信中說,又逢鄉(xiāng)試之年,雖延請了不少名師,可他兒子依然筆下無力,頗感臉上無光,想請蔡東藩代考,酬勞任由他說。
“槍替?這不是讓我以身試法嗎?”蔡東藩隨手就把信丟在一旁。按雍正年間《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規(guī)定:“槍手代請,為學政之大弊。嗣后凡有代筆之槍手,照誆騙舉監(jiān)生員人等財物指稱買求中式例,枷號三月,發(fā)煙瘴地方充軍。其雇代請代筆之人,照舉監(jiān)生員夾浼營干買求中式例,發(fā)煙瘴地方充軍。知情保結(jié)之廩生,照知情不首例,杖一百?!?/p>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時,廣西土田州知州岑宜棟的長子岑照赴廣西省城參加鄉(xiāng)試,入場前,他先到永安州知州葉道和的寓所拜訪了兩次,懇請這永安州知州葉道和找個有些才學又可以信賴的人代考。葉道和照辦了,讓幕友曹文藻混入場內(nèi),替岑照答寫了全部三場試卷,岑照得中解元。案發(fā)后,乾隆皇帝立即處斬了岑照、葉道和,并判槍手曹文藻絞監(jiān)候,秋后處決。
蔡東藩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可酬勞任由他說這話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心頭,伴隨著響起的是二姐的聲音:“小弟,你一定要在我死以前把這筆債全部還清。否則,我是死難瞑目的?!?/p>
一連幾天,一方是理智和尊嚴,一方是情感和債務,各在一頭拉鋸著蔡東藩的心。最終,二姐那乞求的眼神說服了他。蔡東藩決定回到臨浦去。
臨走前,蔡東藩對東家說:“家中有大事,要耽擱許多時日。為了不誤兩位公子,請另請高明吧?!?/p>
東家舍不得,言道:“犬兒多虧了先生的教誨,才有長進。既然先生家中有事,我不能強留。等先生處理完事情后,萬望再賜教誨?!?/p>
蔡東藩說:“我乃螢蟲之光,不敢誤了兩位高足。還請另請高明吧!”
東家不再言語,叫來兩個兒子,讓跪在地上,非要蔡東藩答應不可。盛情難卻,蔡東藩只得答應辦完事后返回。
回到臨浦,蔡東藩就馬上與某老板面商。他顧不上羞澀,把牙一咬,開出與所欠債務數(shù)目一樣的價錢。
這老板一聽,哈哈大笑:“就這個數(shù)?你真是個厚道人,那就這樣說定了?!?/p>
回到家,雖然心中仿佛梗著什么似的,蔡東藩還是溫習起功課來了。
轉(zhuǎn)眼考期到了。臨進考場時,蔡東藩停住了腳步:“不,不能,哪有為了債務而做‘槍手’的。”他的喉嚨里咕咕響著,一個嘶鳴的聲音不斷地冒出來,提醒著他。
“氣節(jié),讀書人的氣節(jié)?!币粫r間,蔡東藩退縮了。但內(nèi)心又更大更猛地翻騰起來,他二姐那憂郁、沒有神采的眼睛被放大似的定格在了蔡東藩的腦中。
“還債?氣節(jié)?氣節(jié)?還債?”蔡東藩低低地自語著。突然,他長嘆一聲,邁開了腳步。
等到一拿到考卷,蔡東藩早已把剛才內(nèi)心的掙扎拋到了九霄云外,仿佛考的不是人家的少爺,而是他自己,任由筆下一瀉千里,洋洋灑灑。頃刻間,他完成了考卷。
走出考場,被陽光一刺,蔡東藩這才憣然醒悟了過來。
“我是個‘槍手’,我是個‘槍手’!”霎時,憤慨、無奈、悲愴全襲上了蔡東藩心頭。他生怕被熟人碰見,專門挑選了小路,小偷似的回了家。關(guān)上門,他仰天大叫一聲,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結(jié)果,老板的公子“考”中了舉人,蔡東藩也得到了那筆酬金。他一拿到錢,就急急忙忙地奔向二姐家。
蔡東藩剛一腳跨進田家的門檻,迎面就撞上了一個傭人。
這傭人神色匆匆,見是蔡東藩,顧不上招呼,說道:“小舅爺,快到您二姐房里去,快!”
蔡東藩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地疾趨二姐病榻前,看到他二姐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已是氣息奄奄,精力全耗了?;诺盟s緊握住二姐的手,叫喚道:“二姐,我是小弟,你醒醒,你醒醒……”
也許是親情的召喚,他二姐微微睜開了雙眼,見是小弟,她伸出了瘦如干柴的手,緊緊握住了蔡東藩的手。
蔡東藩急忙說:“二姐,我已還清了田家的債務了。”
他二姐掙扎著望了望擺在桌上的一疊疊銀元,吃力地用手指指心窩,就含著一絲苦澀的微笑,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打幼小起,十七歲的蔡東藩已經(jīng)歷了五次喪親之痛,這令他倍感人生的無常與凄苦。他勉強打點心情,回到杭州教書。這時,兩個弟子也考中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