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L從德國回來,照例要把自己分給報社、分給娘家、分給朋友,百忙中,她要我去和她見一面。
“因為有一句話一定要告訴你?!彼陔娫捓飶娬{(diào)。
是什么話呢?我有點好奇,及至見面,才弄懂了,原來她急著見我一面是為了想罵我。
“我在德國教臺灣文學,教到你的散文才發(fā)現(xiàn)你用字的功夫,我真怕那些德國人不懂——可是,能寫出那種東西的人,現(xiàn)在怎么在《“中時”·人間版》報紙上寫這些小東西,太糟蹋自己了,我真想打你!”
乖乖,真厲害,這種朋友真是孔子說的“畏友”,居然要打人——我笑笑,沒理她,把話岔到別處去了。
寫那種六百字的小專欄并非我的本意,是《“中時”·人間版》出的題目。我這人做事有點像《論語》上說的“無可無不可”,但一經(jīng)答應,就得寫一年五十二篇,想想,也有點佩服自己的孜孜苦勞。寫久了這種“豆干體”的小文章,自己看著倒也并不討厭??墒牵贚看來,我算是墮落了。我想,我也真得小心,篇幅小,是一回事,我要當心,不要把自己寫小了。
不久,又碰到詩人G和詩人C,他們兩個對我那些短稿卻大加稱賞,說:
“雖然小小一篇,可也不容易,要寫到有味道,很難哩!”
我也趕快想法轉說別的事——雖然心底里巴不得這種話題永生永世地說下去才好。這話多么好聽??!
但寫文章這件事,是必須寵辱皆忘的,否則一贊一喜,一貶一愁,人大概不久就變成球場上的籃球,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不發(fā)瘋才怪!
人的一生總要有最愛的人和最愛的東西,人總要有自己“至死靡它”的對象,你可以精明,可以在每一件事上錙銖必較,可以對人對事歷歷分明到冷酷無情的程度——但你總要對一個人一件事例外。文學,是我的至愛,我只想簡單地面對一張紙、一支筆,簡簡單單地寫下去。
朋友勸諫我,我感激,(試想,中年以后,除了朋友,誰還會傻里傻氣地直話直說,告訴你,你寫得不好?)朋友溢美之詞也一笑謝過,也許他們只是善意,只是相濡以沫,你大可不必信以為真。
我猜想,我當時之所以答應寫那些短稿,其實也是一番以今日之我去與昨日之我較勁的意思。希望打完橄欖球之余也試試乒乓球——那樣小小一丸,要想打好,大概也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我喜歡用各種球來試試自己的各種身手。
二
有一次,去辦某項手續(xù),一切都辦完了,他們要我簽個名,我于是坐下,從皮包里掏出筆來,然后把皮包放在地上,簽了名。
僅僅那么一秒鐘,我一低頭,皮包竟給人偷走了。
那一霎我人都呆了,我想起大皮包里的錢、鑰匙、種種證件,全給一起偷走了……
我像傻瓜一樣站在柜臺前,手里握著我僅僅剩下的財物,一支筆,剛才簽名用的。
雖然沮喪,但一瞬間,有個念頭,仿佛萬道霞光破云而出。
“你,還有一支筆?!?/p>
這是六年前的事了,我至今記得手里握著一支筆呆站在那里的傻相。
只剩一支筆,我想那樣的人生還是幸福的。
三
聯(lián)合報系在圓山大飯店舉辦“四十年來文學”的研討會,海峽兩岸一時“群賢畢至”,紐約、香港等地的文人也來了,真是“談笑皆鴻儒”。
然而,卻有一人令我難忘,那人是圓山大飯店的侍者。臺上演講正在進行,他為我們斟水,斟到我面前,看了一下我的名牌,他輕輕地說:
“你的文章寫得好,我愛讀……”
其實每個作者求的,大概就是這么一句話吧?我在會上遇見許多偉大的名字,其中也有一部分人給我謬賞,但這一位不知名的侍者卻更令我感激。原因是他并不屬于文化圈,他是一個市井小民——其實,他們才是我真正渴望觸及的一群,共產(chǎn)黨愛說“普羅大眾”“普羅文學”,其實文學世界自有更好的方法,作者只管寫自己想寫的,只要社會進步,一個侍者也照樣是一個好讀者。作者何必一定要降低,讀者也有可能升高的?。?/p>
那侍者也許為別人斟水,但我很榮幸,我是伺候那侍者的人,我是為斟水者斟水的一個作者。
四
要出書了,我偷用宋詞的方法,把我的文章簡簡單單地歸了類。短的叫“小令”,中的叫“中調(diào)”,長的叫“長調(diào)”,可說十分明了。
書中的字是用老式鉛字排的版,由于近年來電腦排版太盛行,老式鉛字式微,老廠紛紛轉業(yè),我不忍,很想在自己的書里留下老鉛字的韻味。以前,我的書的設計往往喜歡用新東西,例如我是第一個堅持用霧面來處理封面的,又例如我也是第一個用“優(yōu)質紙”來印書以凸顯彩色印刷的。
五
有件好事,應該附帶一提,我書里魂思夢想的那棟國學講壇已經(jīng)在一九九三年五月落成。當我承汪校長的盛情前去臺中啟鑰的剎那,內(nèi)心一方面歡喜萬分,一方面也戒慎恐懼。歡喜,是因為美夢成真;戒懼,是怕如果國學不傳,徒然糟蹋了精致的殿堂。
書出之日,我想借《我有一個夢》的句子來作為本文的結語,也兼作對人世的祝福:
……可是,現(xiàn)在是春天,一切的好事都應該有權利發(fā)生。
似乎是仗了好風好日的膽子,我于是走了進去……
——一九九四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