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130/1201 致黃裳
黃裳:
剛才在一紙夾中檢出閣下五月一日來函,即有“北平甚可愛,望不給這個城市所吞沒。事實上是有很多人到了北平只剩下曬太陽聽鴿子哨聲的閑情了”者,覺得很有趣味。
而我今天寫的是前兩天要寫的信。今日所寫之信非前兩天之信矣,唯寫信之意是前兩天即有的耳。即在上次信發(fā)了之后的一天。事情真有想不到的!我所寫《趙四》一文閣下不知以為如何?或者不免覺得其平淡乎?實在是的。因所寫的完全是實事。自然主義有時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對于所寫的東西有一種也許是不夠的同情,覺得有一種義務似的要把它寫出來。(閣下能因其誠實而不譏笑之乎?)因此覺得沒有理由加添或甚加深一點東西。而,在我正在對我的工作懷疑起來(這也許是我寄“出”的原因)的時候,警察來談天,說趙四死了!——我昨天還看見他的?(即我文章最后一段所記)——是的,一覺睡過來,不知道為甚么,死了。警察去埋他的。明華春掌柜的倒了楣,花了錢,二百多塊。我又從警察口中得知他到明華春去,最初是說讓他們吃剩下的給他一點吃,后來掌柜的見他挺不錯的,就讓一起吃了,還跟大家一塊分零錢。德啟說:沒造化!——吃不得好的。我想我的文章勢必得加一句了。而我對我的文章忽然沒有興趣起來。我想不要它了。我覺得我頂好是沒有寫。而我又實是寫了。我不能釋然于此事。而我覺得應當先告訴你一下。你把它擱著吧,或者得便甚么時候(過一陣子)退給我。或者發(fā)表了也可行。反正這是無法十全的事。
若不太麻煩,請在《趙四》原稿上有所增改:
(一)第十頁第一段最后,“德啟自以為……”以下,加一句“德啟很樂天”。
(二)第三或四(?)頁,趙四來打千道謝之后,寫趙四模樣“小小的……”一段最后“他體格結構中有一種精巧”兩句抹去,改作“他骨骼很文弱,體重不過九十磅。滿面風霜,但本來眉目一定頗清秀?!r他一定是很得人憐愛的孩子。……”
若不及改動,亦無所謂耳。
閣下于此事件作何種態(tài)度?——我簡直是麻煩你。
前信說“下次談旅行的事”,但此刻我心中實無“旅行”。大概還是那個樣子。旅行是一種心理,是內在的。不具體,不成為一個事件,除非成為事件的時候,忽然來了,此間熟人近有動身者,類多是突然的。蓋今日人被決定得太厲害,每有所動,往往突然耳。突然者,突乎其然,著重在這個“突”字。來上海若重到致遠中學教書亦無甚不可耳,然而又覺有許多說不通處!這算是干嗎呢。黃永玉曾有信讓我上九龍荔枝角鄉(xiāng)下去住,說是可以洗海水澡,香港稿費一千字可買八罐到十罐鷹牌煉乳云。我去洗海水澡么,哈哈,有意思得很。而且牛乳之為物,不是很蠱惑人的。然我不是一定不去九龍耳。信至今尚未覆他。他最近的木刻似乎無驚人之進步,我的希望只有更推遠一點了。我最近似乎有點跟自己鬧著玩兒。但也許還是對浮動的心情加一道封條為愈乎?你知道這個大院子里,晚上怪靜的,真是靜得“慌”。近復無書可讀,唯以寫作限制自己耳。
北平已入零下,頗冷。有人送我冰鞋一雙,尚未試過大小,似乎忒大了。那好,可以轉送大腳人也。物價大跳,但不大妨事,弟已儲足一月糧食,兩月的煙。前言連煙卷也沒得抽了,言之過于慘切,“中國煙絲”一共買過一包耳,所屯積者蓋“華芳”牌也。這在北平,頗為奢侈,每一抽上,恒覺不安,婆婆媽媽性情亦難改去也。
昨睡過晚,今天摹了一天的漆器銘文,頗困頓,遂不復書。頗思得佳字筆為閣下書王維與裴迪秀才書一過也。下次信或可一聊北平文人之情緒。如何?然大盼閣下便惠一書以慰焦渴也。此候
安適
弟 曾祺 頓首
十一月卅日
巴公[5]想買的《性與性之崇拜》已問不到。該書由文澂閣伙友攜來,是替人代賣的,現已不知轉往何處去矣,唯當再往問之。
昨寫信未寄,今日乃得廿九日的覆信,覺得信走得實在是快,有如面對矣,為一欣然。拙作的觀感已得知矣,不須另說了。閣下評語似甚普通,然甚為弟所中意,唯盼真是那樣的耳。稿發(fā)不發(fā)表皆無所謂,然愿不煩及巴公。一煩及巴公,總覺得不大好似的。弟蓋于許多事上仍是未放得開,殊鄉(xiāng)氣可笑耳?;蜣熃环度绾危科鋺又痪?,一時尚不能得,以原稿不在手頭,覺得是寫在空虛里一樣?;蛘堥w下代筆如何?弟相信得過,當無異議。如能附記兩句為一結束,是更佳耳。
巴家打麻將,閣下其如何?仍強持對于麻將之潔癖乎?弟于此甚有閱歷,覺得是一種令人痛苦的東西。他們打牌,你干嗎呢?在一旁抽煙,看報,翻弄新買的殘本(勿怪)宋明板書耶?甚念念。意不盡,容當續(xù)書。
弟 祺 頓首
一日
[1] 這里是作者和茶房開玩笑的話,并非實情。在此之前,作者從未到過天津?!幷咦?/p>
[2] 這里是作者和茶房開玩笑的話,并非實情。在此之前,作者從未到過天津。——編者注
[3] 加立克:香煙品牌。
[4] 此信無寫作時間,原載1948年10月18日《華美晚報》;據此編入。
[5] 巴公即巴金。參見信501007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