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啟程

2001年12月13日晚上，所安和我，與我們的朋友包弼德夫婦，從波士頓的羅根機(jī)場，開始了我們長達(dá)十天的西班牙之行。^[1]

不過，這次旅行，其實(shí)真正開始于幾樣人類文明不可缺少的東西：文字，圖像，飲食。十月的一天，我們備了一席土耳其餐，請包氏夫婦小酌。世傳三大烹調(diào)：中國，法國，土耳其。所安的繼母是土耳其人，所安向來對母親的廚藝贊不絕口。我們曾經(jīng)買到一本裝幀精美的土耳其菜譜，里面眾多照片，展示了各式美食美器，令我每次翻閱都饞涎欲滴。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按照這本菜譜燒的第一樣菜，就是伊曼巴尤達(dá)（Imam Bayildi）——“令伊曼（長老）暈倒的佳肴”。這道菜的主體是茄子——土耳其人嗜茄，據(jù)說一個姑娘能用茄子做得出五十九種不同的菜式，就自然會贏得男子漢的心——洋蔥，西紅柿，當(dāng)然還像大多數(shù)土耳其菜式一樣，需要成分慷慨的歐芹、零陵香、蒔蘿、青蒜、橄欖油。零陵香又叫羅勒、薰草或者九層塔，古稱菌或蕙，是《楚辭》里最常提到的香草之一。十月的那個晚上，我們的餐桌上就有伊曼巴尤達(dá)。

我和所安都喜歡烹調(diào)：不是一日三餐為了果腹的做飯，那恐怕是連最賢惠的家庭主婦都會感到厭倦的；而是在難得的空閑時候，體驗(yàn)難得的奢侈：慢慢地，從容不迫地?zé)粌蓸泳碌牟穗取＿@時候，就會覺得“君子遠(yuǎn)庖廚”誠然是一大損失，因?yàn)榕腼兛梢允侨绱诵愿械囊环N活動，從色彩到香味到觸覺，都令人陶醉在一個豐富的感官世界里，使人的精神和肉體同時放松下來。

不過，喜歡燒菜的人，也必須遇到知音才有勁頭。夫妻彼此稱道，自然可以帶來某種滿足，但是做飯的人似乎都有過這種體驗(yàn)，就是飯做好之后，自己的胃口倒變小了，就好像嗅覺和視覺都太饜足了，搶占了味覺的樂趣。這時如果有擅長品味的朋友在座，一面盡情享受，一面極力夸獎主人的手藝，那真是會讓主人大悅，因?yàn)樵谡麄€烹調(diào)過程中，唯一得不到犒賞的就是耳朵，現(xiàn)在總算可以在客人的贊美聲中略為補(bǔ)償了。包氏夫婦正是這樣善于欣賞美食的客人，因此，那天晚上，主客都格外開心。

酒酣耳熱之際，話題從土耳其轉(zhuǎn)到穆斯林。彼時911事件剛剛過去不久，每個人的記憶中，都還鮮活地映現(xiàn)著兩座巨廈在喧天的塵囂中轟然倒塌的情景。我們談到雖然現(xiàn)在有這樣一部分采取殘忍暴力手段的穆斯林，導(dǎo)致千百無辜平民的受難，但是，阿拉伯民族對歐亞文化和人類文明的貢獻(xiàn)是怎樣輝煌燦爛，不容抹煞。我們談到西班牙的穆斯林文化傳統(tǒng)，談到從八世紀(jì)到十五世紀(jì)，阿拉伯人如何在安達(dá)露西亞平原，在一種相對寬容的宗教精神統(tǒng)治下，和基督徒、猶太人一起，共同創(chuàng)造出了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觀。和創(chuàng)造比起來，毀滅容易得多，但是，毀滅不是回答。

在這樣談著的時候，我取出了一冊西班牙旅游指南。那是由倫敦的DK出版公司印行的“目擊者旅游指南”（Eyewitness Travel Guides）之一。這一系列之所以出名，是因?yàn)樗敱M的介紹，豐富的圖片，精美的印刷。每一冊DK旅游圖書，都是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雖然有的時候，它會讓人覺得只要熟讀其書，又何必身臨其境呢？想象的旅途自有一番況味，不一定比真實(shí)的旅途更好，但至少是完美的。

翻到西班牙南部的安達(dá)露西亞部分，首先躍入眼簾的，就是柯爾多巴大清真寺（Mezquita de Córdoba）的壁龕拱門。鑲嵌著暗金、孔雀藍(lán)與絳紅花紋楔形石的馬蹄形拱門上方，是長方形的阿菲茲（alfiz）：兩行用庫菲克（kufic）筆體書寫的金色阿拉伯文字，在寶藍(lán)色的背景下熊熊燃燒^[2]。已經(jīng)一千年過去了，這神圣的文明之火焰從來沒有熄滅過。我們在燈下細(xì)細(xì)地觀看，細(xì)細(xì)地欣賞。這道拱門，似乎不只是通往八角形的祈禱壁龕，更是通往一個燦爛、神秘、內(nèi)在的美麗散發(fā)出不朽光輝的古老王國。

一切旅途，都是從想象開始的。

柯爾多巴大清真寺的壁龕拱門

“這道拱門，似乎不只是通往八角形的祈禱壁龕，更是通往一個燦爛、神秘、內(nèi)在的美麗散發(fā)出不朽光輝的古老王國?！?/p>

[1]包弼德本名Peter Bol，在哈佛大學(xué)東亞系任教，治中國思想史。他研究唐宋文化轉(zhuǎn)型的著作《斯文》（“This culture of ours”）已被譯為中文。包弼德太太松村佐登美在東亞系教授日文。

[2]阿菲茲在阿拉伯語中，意即以雕刻或者線條裝飾的長方形框架，通常用在馬蹄形拱門上方。庫菲克是一種早期阿拉伯書法，特點(diǎn)是方正端謹(jǐn)，中規(guī)中矩，逐漸被后來發(fā)展起來的瀟灑“行書”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