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回憶(1)
回憶折磨我。我好像又回到去年春天里了……
在上海閘北的寶山路上有我平日稱做“家”的地方。(2)然而一個多月來,我就不能夠回到那里去了。許多穿制服的人阻攔著我,每一條通到閘北的路都被鐵絲網(wǎng)攔住。我冒險地奔走許多次,始終找不著一個機會回到我那個“家”,回到我在一個凄清的夜里分別了的那個“家”。
我一個人帶著一本書離開了微雨中的上海,那時寶山路上只有寂寞和寒冷。等到十多天以后我從南京回來時,就只能夠看見閘北的火光了。
輪船駛進黃浦江的時候,我站在甲板上,我看見黑煙遮滿了的北面的天空,我聽見大炮隆隆的怒吼和機關(guān)槍密放的聲音。我冷靜地看著黑煙的蔓延,我冷靜地聽著船上許多乘客的驚叫。我又望著那些江邊的高大的建筑物,我又望著外白渡橋上擁擠的行人,我又望著外灘馬路上來往的載行李的車輛,我咬緊我的嘴唇,不讓它們發(fā)出任何的聲音,我覺得我的血已經(jīng)冷了,冷得結(jié)冰了。忽然一陣惡毒的憎恨抓住了我,使我的全身顫抖起來,我明明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說:“歷史上沒有一次血是白流的?!?/p>
我懷著這樣的心情,在十六浦碼頭登了岸。如今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晚上我沒有固定的住宿的地方。這樣地徬徨了幾天以后,我才在一個朋友的家里找到了住處,同時我還找到一個可以消磨時間的工作——我拿起了我的筆。我就這樣地度過了將近三十天的痛苦的生活。三月二日的夜晚,得到閘北落在侵略者手里的消息,看見半個天空的火光,聽見無數(shù)人的絕望的嘆息,我又一次被惡毒的憎恨壓倒了。我一個人走在冷靜的馬路上,我也嘆息,我也呼吁,我要血海怒吼起來把那些侵略者淹沒掉。
后來我終于有機會到閘北去了,我同一個朋友從北四川路底繞進去。我們受到了兩次的搜查。
我們的腳踏在閘北的土地上。在我們的面前橫著許多燒焦的斷木和碎瓦,路已經(jīng)是不可辨認的了。到處是瓦礫,大部分的房屋都只剩下空架子,里面全是空洞。我同行的朋友曾經(jīng)住過的江灣路口的房屋就只剩下光光的一堵墻壁。房東也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是在戰(zhàn)爭發(fā)生的第二天被日本帝國的兵士趕出來的,他沒有帶出一件東西,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后來就回到故鄉(xiāng)去了。我從前常去他那個地方。那個房間內(nèi),哪里是床,哪里是桌子,哪里是書架,我都記得很清楚。然而如今我就只看見一片瓦礫!我的朋友,那個在困苦中不斷地掙扎的朋友!我簡直不敢想下去……
我們在廢墟中慢慢地走著,我認不出哪里是我曾經(jīng)進去過的飯館,哪里是我常??匆姷牡赇?,哪里又是我的一些朋友居住的地方。我們踏著瓦礫,有些地方還有熱氣。我們非常小心,害怕踏著沒有爆炸的炸彈。
“看,這血跡!”朋友埋著頭說。在地上瓦礫堆旁邊,我看見了一灘黑紅色的跡印。人的血!活人的血管里流出來的血!
在一堵殘缺的墻壁下,瓦礫中躺著好幾具焦黑的尸體。身子那樣小,而且蜷曲著,完全沒有人的樣子。然而活著的時候,他們分明是人,跟我一樣的、并且生活在我周圍的人呀!
溫暖的陽光照在我們的頭上,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走了這許久,我們沒有看見一個人影,連日本兵也不見一個!我以為我可以看到我的家了,雖然這時候我還不知道房屋是否存在。我這樣一想,心就厲害地抖起來。然而幾個日本兵在我們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穿便服的日本人站在路旁用上海話對我們說,前面不許通行。
失望壓倒了我們。但是我們不過是兩個徒手的青年,四周又沒有別的人,只有一條開始脫毛的死狗躺在我的腳邊。
幾天以后我第二次走進了閘北,陪我去的是另一個朋友。這一次我們從虬江路進去。
我以前很熟習(xí)虬江路,如今我居然認不出它是什么地方了。我看不見一間完好的房屋,瓦礫堆接連著瓦礫堆,這樣遮住了我的視線。兩三部黃包車載了劫余的用具迎面過來。幾個鄉(xiāng)下女人在我們前面低聲嘆氣。十字路口被沙袋堵塞了,只留下容許一部汽車通過的地方。在沙袋堆上驕傲地站著日本帝國的兵士,這個海軍陸戰(zhàn)隊的小兵毫無原因地叫囂著,故意威脅、留難來往的行人。我們受過幾次盤查,終于進到里面去了。
我們走在似乎還有熱氣的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圍的一切。一隊日本帝國的兵士在瓦礫堆旁邊走過了,盡是得意的面貌,他們在一些鄉(xiāng)下女人面前表示他們的英勇。幾個江北人躬著腰在瓦礫堆里挖掘。一個老婦人坐在她的成了廢墟的家門口低聲哭泣。另一個女人牽著兩個孩子找尋她那個失去的丈夫。幾個中年人一路上搖頭嘆氣?!巴炅?,什么都完了!作孽呀!”許多人這樣說。
鴻興坊的世界語學(xué)會已經(jīng)成了一片焦土。那個學(xué)會是一些朋友帶著獻身的精神建立起來的,在它的短短歷史中我也貢獻了一點點心血。過去有一個時期我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里寫字臺前一把藤椅上度過兩小時的光陰,椅子是我坐慣了的,書櫥里的藏書也是我常常翻閱的。但是如今這一切都變成了一段不可相信的夢景。許多可以表示友情的證據(jù)都消滅得無蹤無影了。我和那個朋友站在一堆瓦礫前,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的眼睛開始濕潤了。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衖堂門關(guān)著,我們只得埋著頭從隔壁的劫余的墻洞里進去。我們這個衖堂并沒有毀掉,房屋全在,我可以分辨清楚哪一家從前是什么人住的地方。但是如今都只剩下空屋了。
在我的家里樓下,有人挖了一個大坑,亭子間是我放書的地方,被一個炮彈打破了,不過只毀了幾十本書。除了書和家具外,什么東西都給人拿走了,卻留下地板上的幾堆人糞?!?/p>
“你的書還在,這真是幸事!”那個朋友安慰我說。
我起初微笑,我很高興。但是后來我和朋友將一本一本的書整理的時候,我忽然帶著厭惡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被書本累了一生了!”……
我的記憶模糊起來,許多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動。日本兵的槍刺……海軍陸戰(zhàn)隊中隊長的蠢然的笑臉……一對逃難歸來的貧家夫婦……一個脫了肉只剩牙齒的頭顱……兩三次日本兵的嚴(yán)厲的查問……在江灣路上偷玻璃被日本兵打傷腿的兩個江北人……狗吃剩了的人腿……未爆炸的二百五十磅的炸彈……以及許多許多……
我沒有做一個“海的夢”,輪船就到岸了。
1932年春在上海。
1933年5月底在廣州改寫。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讀書中學(xué)》第一卷第一號。
(2)我在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從法國回到上海,就住在閘北寶山路寶光里十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