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留日前期魯迅譯作的翻譯情況和文本細讀
1903年是魯迅翻譯生涯的開端之年??紤]到這是他到日本留學的第二個年頭,才學習日語一年左右,他就能夠借助日語來譯介歐洲文學兩部長篇小說和幾篇雜作,這樣快捷有效地進入翻譯實踐,真是令人稱奇。下文將一一介紹這些譯作的翻譯情況,并對它們進行文本細讀。
一 《斯巴達之魂》的著譯屬性、翻譯目的、翻譯方法
1903年6月和11月,魯迅在東京的留學生刊物《浙江潮》第5期和第9期發(fā)表了《斯巴達之魂》(4500字)。由于這篇作品發(fā)表時只署名“自樹”,并未標明是著還是譯,更由于迄今為止研究者也沒找到這篇作品所依據的原本,因此長期以來學界對它的屬性存在爭議。魯迅本人對該文的表述也不一致,他在1934年5月的通信中曾說,他在《浙江潮》上“所作的東西,一篇是《說鈤》(后來譯為雷錠),一篇是《斯巴達之魂》”。但在1934年12月寫的《集外集》“序言”中,魯迅談起留日早期這兩篇作品時說,它們“大概總是從什么地方偷來的,不過后來無論怎么記,也再也記不起它們的老家;而且我那時初學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書,看書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譯,所以那內容也就可疑得很”。
其實,魯迅在《斯巴達之魂》正文前所寫的前言中已經交代過這篇作品取材于古代希臘歷史,他接著聲明道:“我今掇其逸事,貽我青年?!g者無文,不足摸擬其萬一?!?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可見,魯迅當時明確地說出了該作品的譯作屬性。當然,從《斯巴達之魂》的具體文本看,魯迅還是在古希臘史料中糅入了他個人的創(chuàng)意,因此把它視作一篇譯述(編譯)作品是適宜的。
在《斯巴達之魂》編譯、發(fā)表前夕的1903年4月,沙俄撕毀相關條約,企圖吞并中國的東三省,4月29日,中國留日學生在東京發(fā)起拒俄運動。不久之后出版的《浙江潮》第4期上刊登了留日學生給清政府的電函,該文陳述了斯巴達勇士反抗波斯侵略的歷史。魯迅受上述文章所引用的希臘歷史故事激發(fā),迅速編譯了《斯巴達之魂》一文,并很快就發(fā)表在《浙江潮》第5期上,該刊編輯許壽裳后來回憶說,自己向魯迅約稿,魯迅“隔了一天便繳來一篇——《斯巴達之魂》。……這篇文章是少年作,借斯巴達的故事,來鼓勵我們民族的尚武精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魯迅當時用不到兩天時間就編譯出了這篇作品,應該是一種熱血沸騰狀態(tài)下的激情編譯。他譯介這篇作品的目的非常清楚,他是想借助斯巴達人英勇反擊侵略者的歷史,激勵中國有為青年積極獻身到抵抗沙俄的愛國運動中去。
《斯巴達之魂》敘述的是公元前480年波斯國王澤爾士統(tǒng)率30萬鐵騎進攻希臘,斯巴達國王黎河泥佗率領勇士與波斯大軍展開殊死決戰(zhàn)的歷史。當時斯巴達勇士300人與其他希臘城邦盟軍堅守險關溫泉門,同數萬波斯軍隊激戰(zhàn)了數日,后來有叛徒帶領波斯軍隊經過山間小路從其背后發(fā)起猛攻,斯巴達勇士寡不敵眾紛紛戰(zhàn)死疆場。還有兩名士兵因養(yǎng)病未上戰(zhàn)場,其中一人帶著自己的奴隸重返戰(zhàn)場,最終壯烈地戰(zhàn)死。另一位叫亞里士多德的士兵因留戀妻子而未去赴死,他回家后遭到妻子涘烈娜的痛斥,妻子認為丈夫當逃兵讓她蒙羞,于是拔劍自殺,亞里士多德深受震動,奮然投入希臘聯軍參加后續(xù)作戰(zhàn),最終在與波斯軍隊的決戰(zhàn)中犧牲。凱旋后,斯巴達人為涘烈娜建了一座紀念碑,把她視為“斯巴達之魂”。
像清末絕大多數譯作一樣,魯迅采用了文言來譯述這個古希臘故事。他后來回憶道:“但我的文章里,也有受著嚴又陵的影響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經’的臘丁語的音譯,這是現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以后又受了章太炎先生的影響,古了起來,但這集子里卻一篇也沒有?!?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由于魯迅當時還是初出茅廬的譯手,他很自然地受了已在譯壇廣具影響的翻譯大家嚴復的影響。除了追隨嚴譯喜歡借助西方文字讀音來翻譯名詞的音譯方法外,《斯巴達之魂》還像嚴復譯作和林紓所譯小說一樣采用了意譯、編譯的手法,在一個古希臘故事中糅進了中國人的情懷和體驗,并用中國古漢語譯述出來,走的是“歸化翻譯”(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的路子。
《斯巴達之魂》隨處可見歸化翻譯的痕跡,其中敘述女主人公涘烈娜夏夜村居生活的文字令讀者仿佛置身于古代中國鄉(xiāng)村世界,幾乎忘記這是一個發(fā)生在古希臘的故事:
夏夜半闌,屋陰覆路,惟柝聲斷續(xù),犬吠如豹而已。斯巴達府之山下,猶有未寢之家?!聼羧缍梗沼俺扇?;首若飛蓬,非無膏沐……時適萬籟寥寂,酸風戛窗,脈脈無言,似聞嘆息,憶征戍歟?夢沙場歟?
在這幅充滿詩意的夏夜圖景中,魯迅動用了他豐富的中國古典詩歌儲備來狀物抒情。文中的夏夜斷續(xù)柝聲和犬吠如豹聲,分別與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樂府詩集·木蘭詩》)和“深巷寒犬,吠聲如豹”(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詩句形成呼應。文中的“照影成三”意象來自李白《月下獨酌四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文中形容女主人公外表的文字“首若飛蓬,非無膏沐”直接化用了《詩經·衛(wèi)風·伯兮》的“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詩句。運用本國文學意象、套語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是典型的歸化翻譯手段之一。魯迅在這篇譯述作品中借助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意象組合方式和意境呈現方式,為讀者塑造了一個類似于《詩經》以降的中國古典文學中最為常見的思婦形象,傳達了女主人公對為國征戰(zhàn)的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
《斯巴達之魂》顯示了魯迅后來創(chuàng)作中少有的浪漫情懷,屬于比較典型的青春型作品,小說擅長用激情飛揚的文字描寫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面,小說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中展現人物命運,塑造人物性格,富于傳奇色彩。
二 《哀塵》的翻譯情況、思想主旨與著譯者的思想局限
1903年6月,魯迅所譯《哀塵》(3200字)與《斯巴達之魂》一道登在《浙江潮》第5期“小說”欄上,分別署“法國囂俄著”“庚辰譯”。囂俄,即法國作家雨果(Victor-Marie Hugo,1802-1885)在清末的譯名?!栋m》是雨果著作《隨見錄》(Choses Vues)中的一篇,它原題是《芳梯的來歷》,敘述雨果本人1841年在巴黎街上目睹一名風塵女子被紳士侮辱的不幸遭遇,后來雨果把這一事件糅入長篇小說《悲慘世界》中,并在這名女子的基礎上刻畫了女主人公芳梯的形象。魯迅所譯《哀塵》長期被遺忘,直到1963年,學者熊融(陳夢熊)發(fā)掘出了它,人們這才知道它是魯迅的早期譯作。
《哀塵》敘述了兩個事件:一是記載雨果當選法蘭西學士院會員(院士)后,去貴婦席拉蕈夫人家赴晚宴,席間雨果與法國駐阿爾及利亞總督球哥特,就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殖民統(tǒng)治展開了論辯。二是交代雨果離開席拉蕈夫人家在街頭等候馬車,一位衣裳華麗的上流社會青年紳士用雪球擊打站在路邊的女子,女子憤而反擊,與青年紳士扭打成一團,巡警逮捕了那弱女子,并準備判她六個月的監(jiān)禁,雨果去警察局做證,說明該女子是被青年紳士欺侮后才奮起自衛(wèi)的,警察這才釋放了該女子。
魯迅翻譯《哀塵》所依據的底本是什么?這個問題長期懸而未決。1993年12月,日本學者工藤貴正在日本刊物撰文,考證了魯迅所譯《哀塵》與森田思軒的日語譯本之間的關聯性。19世紀末,森田思軒翻譯了雨果的《隨見錄——芳梯的來歷》,并為它寫了“序文”。魯迅在《哀塵》正文后附錄的“譯者曰”那段文字,其實就是對森田思軒譯本中雨果“序文”未注明出處的翻譯:
氏之《水夫傳》敘曰:“宗教、社會、天物者,人之三敵也。而三要亦存是:人必求依歸,故有寺院;必求存立,故有都邑;必求生活,故耕地、航海。三要如此,而為害尤酷。凡人生之艱苦而難悟其理者,無一非生于斯者也。故人常苦于執(zhí)迷,??嘤诒琢?,??嘤陲L水火土。于是,宗教教義有足以殺人者,社會法律有足以壓抑人者,天物有不能以人力奈何者。作者嘗于《諾鐵耳譚》發(fā)其一,于《哀史》表其二,今于此示其三云?!?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雨果在《海上勞工》(《水夫傳》)的序里交代說,他創(chuàng)作的《巴黎圣母院》(《諾鐵耳譚》)、《悲慘世界》(《哀史》)、《海上勞工》三部小說分別表現了宗教、社會和自然對人類的壓迫。魯迅在翻譯了森田思軒譯本“序文”上述文字后,添加了幾行文字,表達了自己對芳梯命運的評價:
芳梯者,《哀史》中之一人,生而為無心薄命之賤女子,復不幸舉一女,閱盡為母之哀,而轉輾苦痛于社會之陷阱者。其人也,依定律請若嘗試此六月間。噫嘻,定律!胡獨加此賤女子之身!頻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躍于璀璨莊嚴之世界,而彼賤女子者,乃僅求為一賤女子而不可得。誰實為之,而令若是!老氏有言:“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北朔菒菏ト艘?,惡偽圣之足以致盜也。嗟社會之陷阱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滔滔逝水,來日方長!使囂俄而生斯世也,則剖南山之竹,會有窮時,而《哀史》輟書,其在何日歟,其在何日歟?
魯迅抨擊了那位用法律威嚇芳梯,要把她送入監(jiān)獄接受六個月苦役的巴黎警官,他更是把那位踐踏芳梯尊嚴的青年紳士稱作惡鬼頻那夜迦。魯迅認為,芳梯的遭遇絕不是孤單的案例,在歐亞諸多國家,大批下層民眾正深陷社會的陷阱中而苦苦掙扎。從《哀塵》正文和譯者附記,不難發(fā)現青年魯迅譯介這篇作品的目的,是表達他對不公正的社會制度的批判和對弱小者的深切同情,在清末民初的時代語境中,這樣的人道主義思想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因魯迅在《哀塵》的“譯者曰”文后沒有注明他引用的上述這段介紹雨果文字的出處,人們以為它是魯迅寫的。魯迅也沒有交代《哀塵》所依據的日譯本,這在清末民初的譯壇是比較普遍的事。1996年7月,工藤貴正再度發(fā)表論文,明確提出了“魯迅的《哀塵》是從森田思軒譯作《隨見錄——芳梯Fantine的來歷》的意譯”的觀點。中國學者熊融和戈寶權則認為《哀塵》采用了直譯方法。熊融對照法語《雨果全集》原文與魯迅這篇譯作后指出,“魯迅雖據日譯本轉譯,但除一處可能出于日譯本誤譯外,幾乎是逐字逐句的直譯。這樣忠實于原文的譯法,在意譯盛行的當時,也是別具一格的”。熊融說的那處誤譯是譯作開頭的日期,法語原文是火曜日(禮拜二),《哀塵》誤作土曜日(禮拜六),熊融推測是日譯本錯誤所致。戈寶權同意熊融關于魯迅的《哀塵》是對法語原作逐字逐句的直譯觀點,他說“我查閱了雨果的法文原作,確實是如此”。
魯迅所署的譯者名“庚辰”和他在譯者附記中用“頻那夜迦”命名那位惡劣的青年紳士較有深意,值得推敲。周作人在20世紀60年代幫助熊融考證、確定《哀塵》為魯迅譯作的信中說,庚辰“此乃系最后制伏怪物‘無支祁’之神人,魯迅曾取以為號”,熊融按照這個提示去查找資料,發(fā)現“魯迅一九二七年所編《唐宋傳奇集》,即輯入唐李公佐的《古岳瀆經》,記述了庚辰協助大禹治水的傳說;并在書末《稗邊小綴》中作了疏證。魯迅還認為《西游記》中孫悟空這形象系由被庚辰制伏的‘無支祁’演化而來”。熊融給《哀塵》“頻那夜迦”作的注釋是“可能是《悲慘世界》第五卷第十二、十三節(jié)中惡少年的名字(Ba-matabois)”,這一注釋有誤,戈寶權做了糾正,他轉述翻譯家孫用的觀點說“蓋頻那夜迦,即印度神話之‘歡喜天’,并非《悲慘世界》之人物也”;戈寶權進一步考證說:“查頻那夜迦一名,梵文為Vinayaka,意為‘離礙’,即歡喜天,又譯昆那夜迦,原出自印度教神話,后來佛教繼承而加以變化,因此在佛教典籍和辭書中,也可查到此名。我們知道,魯迅熟悉佛教典籍,他借用頻那夜迦這位惡鬼神的名字,實際上是把那位少年人看成是衣冠禽獸?!?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可見《哀塵》譯者署名“庚辰”,流露了青年魯迅希望自己具有制服“無支祁”那樣的神力,希望用這樣的神力橫掃像頻那夜迦惡神一樣的衣冠紳士,除暴安良,為民消災,這是年輕人常常懷有的美好理想。而魯迅用來自印度、在中國古代影響甚廣的“頻那夜迦”惡神名字來指代《哀塵》中紈绔子弟惡紳士,也是一種翻譯的歸化策略。
關于《哀塵》的翻譯策略和方法,熊融、戈寶權和工藤貴正各執(zhí)一端。事實上由于青年魯迅不懂法語,他不可能依據雨果原文來翻譯,他乃依據森田思軒的日語譯本來翻譯。森田思軒對自己認可的翻譯有過這樣的界定:“譯介西洋文章之時,譯者力避將日本思想摻入,而意義稍稍有增刪,此曰翻譯也?!惫ぬ儋F正認為,森田思軒這樣說是“表明其作品不是逐字直譯的,而是所謂的‘周密文體’的譯文”。魯迅依據森田思軒的譯本翻譯《哀塵》,他也不可能把直譯或者意譯的一種方法堅持到底,只能說,魯迅在翻譯《哀塵》時,不像他譯述《斯巴達之魂》那樣不顧及原文,任意發(fā)揮。在直譯和意譯之間搖擺不定,正是青年譯者常有的翻譯狀態(tài),青年魯迅當時不例外。
魯迅所譯《哀塵》中的雨果對殖民地的立場值得質疑。作為法國駐阿爾及利亞的總督,球哥特并不怎么認可法國在阿爾及利亞進行殖民活動,他認為那個國家土地太貧瘠,而且“法國取此,是使法國爾后無辭以對歐羅巴也”。見球哥特為阿爾及利亞“心滋不平”,雨果不僅不認同反而予以反駁,并為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勝利歡呼:
雖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勝利為幸事,為盛事。蓋滅野蠻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開化之民也。吾儕居今日世界之希臘人也。莊嚴世界,誼屬吾曹。吾儕之事,今方進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與余意,顯屬背馳。
雨果把法國在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的勝利視作幸事、盛事,除了出之于民族自豪感外,他還有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即文明征服野蠻、強者通吃的進步主義觀念,這種思想把歐洲人當作人類近代文明的驕子,把亞洲、大洋洲、美洲和非洲的人們當作野蠻人,認定為了文明的推進中,鏟除、屠殺野蠻人就在所難免,這樣的文明觀不可避免地要走向種族主義的罪惡泥潭。雨果把歐洲人當作近代世界的希臘人,他以世界主人自居,他悍然宣布自己與同情阿爾及利亞人球哥特背道而馳。當雨果剛在晚宴上結束與球哥特的辯論后,在大街上目睹青年紳士對弱女子的欺壓,他挺身而出去警察局替那女子作無罪辯護。他怎么就會想不到,貧弱的阿爾及利亞在強大的法國面前,不就像芳梯一樣的弱女子嗎?如果他真能這樣由人及國推演自己的思想,還怎么好意思歌頌法國對殖民地的征服呢?
幸好雨果的思想沒有停留在違反人道和人性的膚淺進步主義位置上,二十年之后,雨果在他的《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中,對英法聯軍1856~1860年發(fā)動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給予了嚴厲的譴責。雨果認為,中國的圓明園是“亞洲文明的剪影”,它與希臘的帕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斗獸場、巴黎圣母院一樣,堪稱“世界的奇跡”,他沉痛地描繪了圓明園的毀滅,并對英法兩國的強盜行徑給予揭露:“有一天,兩個強盜進入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另一個強盜放火?!@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干的事情。在歷史面前,這兩個強盜,一個將會叫法國,另一個將會叫英國?!?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雨果終于超越了《哀塵》中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和弱肉強食的進步主義文明觀,批判傷天害理的帝國主義侵略者,同情貧弱中國的不幸遭遇,雨果因此而無愧于“人類良知”的美譽。
青年魯迅1903年在譯介《哀塵》時,未能在譯者附記中對雨果對待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有違人道主義的立場做一定的批評,研究者李寄因此指責魯迅“用庸俗的社會進化論為殖民者辯解”。把原作者雨果稱頌法國殖民阿爾及利亞的狂熱立場直接等同于譯者魯迅的思想立場,當然是不妥的。不過,魯迅未對《哀塵》中雨果的錯誤觀點直接表達反對立場,這表明當時的他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認同雨果強者征服弱者有理的觀點的,這種觀點在清末民初的中國愛國青年中其實是比較有市場的。過了四年,魯迅于1907年發(fā)表的《摩羅詩力說》,開始質疑這種思想,在1908年發(fā)表的《破惡聲論》中,他甚至把美化帝國主義侵略而漠視弱國生存的觀點當作“惡聲”予以痛擊。
魯迅的《哀塵》在中國近代翻譯史上具有較重要的地位,它與蘇曼殊的譯本《慘世界》(1903年10月8日開始在《國民日報》上連載)一道,成為中國最早譯介法國大作家雨果的開端。
三 《月界旅行》的翻譯方法、改譯狀況、文本細讀
1903年10月,魯迅翻譯的《月界旅行》(5.6萬字)由東京進化社出版,署“美國培倫原著,中國教育普及社譯印”,此書所署的原著者是錯誤的,應該是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1828-1905),而且此書沒署譯者姓名。魯迅30多年后透露說:“那時還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編譯,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別人的名字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魯迅為什么會把《月界旅行》的原作者搞錯?這跟他翻譯該書所用的底本有關。魯迅所譯《月界旅行》依據的是日本翻譯家井上勤(1850~1928)翻譯的《月世界旅行》,井上勤在他譯本的“凡例”中做如下說明:“此書系碩學儒勒·培倫氏的著述,由美國‘芝加哥’府‘頓內利·咯義德’商會發(fā)行”,“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稱‘培倫者,名查理士,美國碩儒也’,這是襲用井上勤譯本的錯誤的結果”。
魯迅為什么會在1903年翻譯凡爾納的這部小說?這就要從19世紀末日本對凡爾納的接受狀況和梁啟超對凡爾納小說的譯介說起。在日本明治時期,凡爾納和雨果都是作品被大量譯介的作家。工藤貴正分析了日本人熱衷于譯介凡爾納作品的原因:“當時,作為后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日本,為了加入世界資本主義市場,要有相應的思想觀念。如果說,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1885年)是指明近代日本方向的理論的話,那么,我認為喚起和加強普通百姓現代意識的,正是凡爾納的‘科學的’冒險小說,明治十年(1878)到四十一年(1908)的三十年間,在凡爾納作品共四十一次譯介的記錄中,貢獻最大的是井上勤和森田思軒?!?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井上勤和森田思軒翻譯凡爾納作品的總量都達到了9部。
1902年魯迅來到日本時,凡爾納譯介熱已經進入尾聲。但是戊戌變法失敗后避難到日本的梁啟超正依據日本翻譯家森田思軒的譯作《十五少年》,把凡爾納小說《兩年的假期》轉譯成《十五小豪杰》,該譯作在清末學界,尤其是在魯迅等留日學生群體中產生巨大影響。魯迅到日本不久就開始關注梁啟超所譯的凡爾納小說,據周作人回憶,“癸卯(1903)年三月魯迅寄給我一包書,內中便有《清議報匯編》八大冊,《新民叢報》和《新小說》各三冊,……《新小說》上登過囂俄(今譯雨果)的照片,就引起魯迅的注意,……其次有影響的作家是焦爾士威奴(今譯儒勒·凡爾納或儒爾·凡爾納),他的《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是雜志中最叫座的作品,當時魯迅決心來翻譯《月界旅行》,也正是為此”。
1903年10月,在弘文學院學習日語才一年的魯迅,大膽出手,將井上勤通過英語轉譯的凡爾納作品《月世界旅行》轉譯成漢語小說《月界旅行》出版。山田敬三指出,凡爾納的“原作一共有28章,井上譯本與之相對應,也分為28回”;而魯迅的《月界旅行》“則如他自己所說‘截長補短,得十四回’,基本上是將原作的每兩章合為一章”。山田教授的這一表述不夠準確,魯迅的《月界旅行》的確是譯成14回,但不是簡單地將原著的兩章合并為一回。經筆者比對,魯迅譯的《月界旅行》與凡爾納法語原著《從地球到月球》的章回關系具體如下。
《月界旅行》的第一回、第二回是對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第一章、第二章的翻譯;前者的第三回是對后者第三、四章的翻譯;前者省略了后者第五、六章未譯;前者第四回翻譯的是后者的第七、八章;前者第五回翻譯的是后者的第九、十、十一章;前者第六回翻譯的是后者的第十二章至第十五章這四章;前者第七回譯的是后者的第十六章至第十八章這三章;前者的第八、九、十、十一回分別翻譯的是后者的第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章這四章;前者第十二、十三、十四回分別翻譯了后者的第二十三和二十四章、第二十五和二十六章、第二十七和二十八章。可見,魯迅譯著的一回有相當于凡爾納原著一章、兩章、三章的區(qū)別,魯迅譯著甚至還有省掉凡爾納原著第五、六章兩章的情況出現。
魯迅所譯《月界旅行》情節(jié)緊湊、故事曲折,它敘述一群由想象力超級發(fā)達、行動力也相當強大的美國退伍軍官所組成的槍炮會社成員,歷盡艱辛而造出巨炮登月的故事。美國南北戰(zhàn)爭期間,馬里蘭州首府巴爾的摩市一群軍人組成了槍炮會社。戰(zhàn)爭不久就結束了,槍炮會社這群退伍軍人因失去舞槍弄炮的機會而陷入煩悶之中。槍炮會社社長巴比堪提出了向月球發(fā)射炮彈運載人員登上月亮的計劃,該計劃一經公布就引起強烈反響,全美各地民眾陷入了狂歡慶祝之中。巴比堪社長與會社主要骨干穆爾剛大將、亞芬斯東少將、會社監(jiān)事麥思敦等人連日開會商討,完成了對巨型大炮、炮彈和彈藥的設計。巴比堪他們的登月計劃也遭到了質疑和反對,美國人臬科爾發(fā)出挑戰(zhàn),他甚至要跟巴比堪決斗。不久,法國冒險家亞電獲悉了登月計劃,建議制造空心炮彈,他甚至要親自乘坐這顆炮彈到月球去探險。在狂歡和爭吵聲里,巨炮終于鑄成,原計劃由單人進入炮艙登月變成了巴比堪與他的競爭對手亞電、臬科爾三人一起登月。12月1日,威力無比的巨炮發(fā)射成功,巴比堪他們進入了太空。但是因大炮發(fā)射略有推遲,炮彈與月球稍稍偏離,所幸相距不遠,炮彈在環(huán)游月球一周之后因引力而墜落在月球上。留在地面上的馬斯頓等槍炮社會員翹首以盼,等待著巴比堪他們的歸來。
對照凡爾納的原著可以看出,魯迅翻譯的《月界旅行》改寫了原著的結局。在凡爾納原著結尾處,巴比堪他們并沒有到達目的地月球,而是在偏離月球2800英里處繞月運行,變成了天空的一顆新星。三位登月探險家的命運將會怎樣?根據劍橋天文臺的觀測,他們的命運有兩種結局:一是月球的引力抓住他們乘坐的炮彈,他們最后能夠到達月球;二是炮彈被固定在一個不變的軌道上,永遠環(huán)繞月球運行。凡爾納原著《從地球到月球》的續(xù)集《環(huán)繞月球》敘述巴比堪他們乘坐的那顆炮彈墜向地球并最終掉進了太平洋,三位探險家被美國軍艦救起,他們回到美國后受到民眾的熱烈歡迎。
魯迅所譯《月界旅行》的翻譯目的和翻譯策略都相當值得關注,后世學者對此也多有探索。在1930年代在致楊霽云的信中,魯迅曾經透露過自己留日時期譯介凡爾納等人科幻小說的宗旨和方法:“我因為向學科學,所以喜歡科學小說,但年青時自作聰明,不肯直譯,回想起來真是悔之已晚?!?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其實,《月界旅行》的“辨言”就明確揭示了青年魯迅譯介科學小說的目的和策略。
魯迅《月界旅行》的“辨言”用古奧的文言文寫成,全文分作四段。它的第一段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描述了人類在自然的壓制下不懈的追求,因此人類是“有希望進步之生物”,并認為《月界旅行》作者“實以其尚武精神”,表現人類這種“希望之進化”的素質??梢?,魯迅翻譯這部科學小說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向讀者褒揚人類的探索精神。魯迅接著寫道,即使人們登月成功,殖民星球,實現了“地球之大同”的理想,但是人類并不就此高枕無憂了,他預測未來宇宙中各“星球之戰(zhàn)禍又起”。在第一段最后,魯迅筆鋒陡然轉向苦難深重的中國,發(fā)出“冥冥黃族,可以興矣”的嘆息。因此,在全球大變局中思考中國的命運,吁請國人奮發(fā)圖強,是魯迅譯介這部小說的第二個宗旨。
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的第二段對原作者和原著給予了崇高的評價。魯迅認為原作者“學術既覃,理想復富”,因此堪稱“碩儒”,此人“默揣世界將來之進步,獨抒奇想,托之說部。經以科學,緯以人情。離合悲歡,談故涉險,均綜錯其中。間雜譏彈,亦復譚言微中”。認為此人的創(chuàng)作“非徒摭山川動植,侈為詭辯者”可以相提并論。魯迅斷定,“十九世紀時之說月界者,允以是為巨擘矣”!魯迅又把《月界旅行》放置到文學史上進行對比考察,認為大多數小說“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讀者之美感”;此書只敘述巴比堪等登月英雄的故事而“自成組織,絕無一女子廁足其間,而仍光怪陸離,不感寂寞,尤為超俗”。不寫男歡女愛,不塑造女性形象,這部小說仍然能夠寫得故事生動、境界脫俗,這是魯迅喜歡它的一個原因。
《月界旅行·辨言》第三段揭示小說在傳播科學知識上的特殊貢獻,透露魯迅翻譯該小說的另一層用意。魯迅指出,如果強行向民眾輸灌科學知識,就會讓他們感覺乏味而失去宣傳效果,這就是所謂的“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魯迅認為,借助形象生動的文學尤其是小說,科學的啟蒙實踐就可能獲得良好效果:“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yōu)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魯迅對經由小說傳播科學知識的前景做了展望:“故掇取學理,去莊而諧,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則必能于不知不覺間,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偉,有如此者!”但是魯迅非常痛心地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小說科學精神的匱乏,他指出,一方面“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另一方面“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而且清末翻譯界介紹到中國最多的是言情和政治小說,科學小說很稀缺。因此,魯迅采用梁啟超式的“新民體”文字,亮出了他翻譯《月界旅行》的第三個宗旨:“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這也是魯迅30多年后在信中跟楊霽云說的意思,他翻譯《月界旅行》是出于對科學小說的熱愛,是為了在中國傳播科學知識和推廣科學小說,并借此破除傳統(tǒng)的迷信,改良舊的思想,助益新的文明。
《月界旅行·辨言》第四段,篇幅簡短,信息量卻頗豐,交代了譯者翻譯工作方方面面的情況。它先介紹了《月界旅行》翻譯所依據的日本井上勤的譯本,該譯本有28章,魯迅介紹了自己對日譯本“截長補短,得十四回”的章回調整情況。接著,魯迅交代了該書最初的翻譯語言選擇,后來的調適情況及其原因:“初擬譯以俗語,稍逸讀者之思索,然純用俗語,復嫌冗繁,因參用文言,以省篇頁?!比缓螅斞父嬖V讀者他翻譯該小說采用的基本策略及其帶來的后果:“其措辭無味,不適于我國人者,刪易少許。體雜言龐之譏,知難幸免。”最后,魯迅交代了所譯小說對原著書名的改動情況:“原屬《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時二十分間》意,今亦簡略之曰《月界旅行》。”
從《月界旅行》的具體翻譯狀況看,魯迅為了實現他在“辨言”中所表明的翻譯目的、意圖,他采用了省譯、改譯、增譯等歸化翻譯策略,以意譯方法翻譯凡爾納的作品,當然他的譯本中也出現了一些誤譯、錯譯,他還在翻譯語言上做了認真的探索。
比照魯迅譯的《月界旅行》與凡爾納小說原著,應該說他的譯本大體再現了原著的基本面貌和核心思想;但是,當他覺得小說中冗長的科學知識對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和能力構成了挑戰(zhàn)時,他會刪去原著中的這些內容,這就是魯迅的省譯行為。魯迅譯介《月界旅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借助它向中國讀者傳播科學知識,因此他在該書翻譯過程中還是試圖再現原著中的一些重要的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和生物等諸多學科的知識。在《月界旅行》第三回(原著第四章)里,槍炮會社成員致信著名的侃勃烈其(劍橋)天文臺,向那里的科學家請教六個關于登月的核心科學問題,魯迅全文譯出了來自侃勃烈其天文臺臺長的回信。這封出自天文學家之手的信件充滿天文學術語和數據,譯介起來有相當的難度,通過比照凡爾納小說原著,可以看出魯迅比較準確地譯出了這些天文學內容。另外,登月計劃是由巨型大炮發(fā)射載人炮彈進入太空來實現的,因此魯迅的譯著第四回詳細而比較準確地譯出了原著第七、八章槍炮會社成員對炮彈、巨炮的討論及其相關科學數據。從這些科學內容的翻譯來看,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和仙臺醫(yī)專所學的理工科知識派上了用場。在20世紀初的中國譯者中,像魯迅這樣接受過較為系統(tǒng)的自然科學訓練的人實屬鳳毛麟角,從這個角度說他是翻譯凡爾納科學小說的不二人選。
但是正如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所言,“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他在翻譯過程中考慮到當時中國讀者的喜好和接受能力,省譯了凡爾納原著中第五、六章兩章關于宇宙天體和月球天文知識的介紹,而在井上勤日語本中,這兩章是譯出的。
因社會發(fā)展的不同和民族審美差別,魯迅譯著省譯了一些凡爾納原著中對歐美社會批判、諷刺的內容,以及那些歐美式的幽默。凡爾納原著第一章有調侃美國人喜歡建立各種組織的文字:
不過,一個美國人有了創(chuàng)意,他就會找支持這想法的另一個美國人。湊足了三人,他們就會選舉一個主席和兩個秘書。有了四人,他們就認命一個檔案保管員,然后辦公室開始運作。有了五個人,他們就召開全體大會,于是俱樂部就宣告成立了。
魯迅譯的《月界旅行》第一回刪掉了這段頗具幽默感的文字,但是保留了對槍炮會社殘疾成員含有嘲笑意味的文字:
有扶著拐杖的,有用木頭假造手足的,有用樹肢補著面頰的,有用銀嵌著腦蓋骨的,有用白金鑲著鼻子的,蹣跚來往,宛然一座廢人會館。從前有名政治家卑得刻兒曾說道:“把槍炮會社中人四個合在一處,沒一條完全臂膊;六個合在一處,沒一雙滿足的腿。”
上述這段文字在凡爾納法語原著是這樣的:
Béquilles,jambes de bois,bras articulés,mains à crochets,machoires en caoutchouc,cranes en argent,nez en platine,rien ne manquait à la collection,et 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 également que,dans le Gun-Club,il n’y avait pas tout à fait un bras pour quatre personnes,et seulement deux jambes pour six.
莊剛琴、李佳的譯本基本上是對凡爾納作品的直譯:
拐杖、木腿、假臂、掛在吊鉤上的手、橡膠下頜、用銀子修補的頭蓋骨、鉑金鼻子,可謂是五花八門。上面提到過的那個皮凱恩同樣也計算過,在大炮俱樂部里,四個人總共加起來還沒有兩條胳膊,而六個人也就只有兩條腿。
比較起來,凡爾納原著只描述了槍炮社成員身體各個部位的殘疾狀況,魯迅譯本則用了帶有歧視性的“殘廢人”來稱呼殘疾人,并把槍炮會社稱作“殘廢人會館”。在20世紀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社會普遍缺乏對殘疾人士的關懷,殘疾人被看成“殘廢人”。近二三十年來,中國社會已經學會關注、尊重殘疾人士,因而莊、李譯本能夠用中性詞語來稱呼殘疾人。除稱謂上的瑕疵之外,魯迅譯文還是譯出了原著介紹槍炮會社成員的幽默色彩。
總的來說,凡爾納原著中那些能夠反映他本人價值傾向和比較具有法語幽默色彩的文字,應該算是凡爾納作品的精華,遺憾的是在魯迅的譯本里大多被省譯了。不過,這不能全怪魯迅“不識好歹”,因為魯迅所依據的是井上勤的日語譯本,井上勤所依據的英語譯本早已完成了對凡爾納原著精華的大量刪除。在《詳注版月世界旅行》的序言中,美國凡爾納權威專家沃爾特·米勒就嚴厲地批評了19世紀以來凡爾納小說的英語譯者,他們“大量刪削原文的結果,使得凡爾納的科學、性格造型、幽默,及其欲傳達的社會性和政治性的聲音都遭消解”。
英國學者卜立德在《魯迅的早期兩篇翻譯》一文中,對凡爾納作品東方譯者的刪節(jié)和改譯行為予以嚴厲批評,他說:“經過東方譯者刪改之后,原著受損最大的地方恐怕在幽默方面。最好笑的俏皮話不是給揚棄就是改成無謂的胡鬧?!?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在這篇論述魯迅早期翻譯的論文中,卜立德舉證了魯迅譯本對凡爾納作品的不成功的改譯情況,這里不再復述。本書還要討論魯迅在《月界旅行》中另外一些改譯情況,并分析它們的得失。
魯迅的《月界旅行》第四回開頭部分寫到槍炮會社成員開會商議炮彈的制造問題,社長巴比堪和監(jiān)事麥思敦說話最多,他們滿嘴蹦出了“諸君”“兄弟”等中國化的稱謂。在凡爾納原著里巴比堪社長的每次發(fā)言都以“Mes chers collègues”開頭,其意思是“我親愛的同事們”,這在歐美文化中是比較親切的稱謂語。在清末中國,“親愛的”這個詞語的親昵色彩太重了,魯迅在譯文中采用了中國人習用的“諸君”來改譯。同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幾乎沒有人會把主詞“我”掛在嘴上,于是魯迅在《月界旅行》的譯文中用“兄弟”來改譯法語中的“我(Je)”。在21世紀語境中再來看魯迅100余年前翻譯的《月界旅行》,讀者會覺得一群美國人滿嘴說著“諸君”“兄弟”有些滑稽和不協調;但是在清末的讀者眼中,魯迅如果不對這些稱謂語做中國化的改譯,他們就會覺得刺眼而拒絕接受。魯迅通過對稱謂語的改譯,使《月界旅行》在中西文化之間獲得某種平衡。
槍炮會社監(jiān)事麥思敦(今譯馬斯頓)是《月界旅行》中一個脾氣急躁的數學運算奇才,他在書中的言行多有喜劇效果。小說寫到哥倫比亞大炮造成后,槍炮會社成員們都欣喜異常,麥思敦更是差點樂極生悲,凡爾納原著寫道:
La joie de J.-T. Maston ne connut plus de bornes,et il faillit faire une chute effrayante,en plongeant ses regards dans le tube de neuf cents pieds. Sans le bras droit de Blomsberry,que le digne colonel avait heureusement conservé,le secrétaire du Gun-Club,comme un nouvel Erostrate,e?t trouvé la mort dans les profondeurs de la Columbiad.
莊剛琴、李佳的譯本較好地譯出了凡爾納原著的意思:
馬斯頓無法抑制他的興奮之情,在探頭去看九百英尺深的炮筒時,差點跌了進去。要不是尊敬的布隆斯貝利上校得以幸存的那條右臂,大炮俱樂部的秘書就已經像又一位埃羅斯特拉特那樣,早就葬身于哥倫比亞大炮的炮筒深處了。
魯迅的《月界旅行》第七回對麥思敦的上述歷險記做了以下的改譯:
而麥思敦更是忻喜欲狂,忽躍忽踴,仰視蒼蒼的昊天,俯瞰杳杳的地窟,一失腳,跌入炮孔中去了。……然幸而白倫彼理正立身傍,連忙揪住衣襟,提起來擲于地上。……眾人見他如此,都跑過來,扶起麥思敦,賀再生之喜。有的嘲笑他道:“君如先到地獄旅行,把口上生成的巨炮一發(fā),便可震破鬼族的耳膜,將來我輩死后,不但閻羅耳聾,不能得一正當的判斷,便是對舊鬼談天,恐也不能夠了?!闭f畢大笑。
在這段翻譯文字中,魯迅的第一項改譯是刪掉鮮有中國讀者知道的古希臘歷史人物埃羅斯特拉特。他的第二項改譯是增添中國佛教的閻羅殿、地獄典故,然后槍炮會社的朋友們似乎都成了“中國通”,他們嫻熟地借助中國的閻王爺和眾鬼卒形象,跟平時擅長促狹別人而此時被嚇得半死的麥思敦大開玩笑。魯迅這段頗具《笑林廣記》趣味的改譯文字,應該會對清末中國讀者產生吸引力。
魯迅《月界旅行》和井上勤日譯本對凡爾納原著的最大改譯之處就是對小說結尾的改動,前文對此已有介紹。需要補充的是,魯迅、井上勤譯本把登月行動由暫時未成功改譯為成功登陸,是非常符合東方人的大團圓審美心理的。可見,決定著青年魯迅和井上勤歸化翻譯策略的是中國和日本的文化心理因素。
《月界旅行》的一些改譯也顯示了青年魯迅的某些思想偏見。在原著第十五章結尾部分,凡爾納描繪了十幾萬磅的金屬溶液沖向900英尺深淵以鑄造大炮的壯觀場面,然后他以附近“野蠻人”的視角,進一步渲染那驚心動魄的氣勢:
Quelque sauvage,errant au-delà des limites de l’horizon,e?t pu croire à la formation d’un nouveau cratère au sein de la Floride,et cependant ce n’était là ni une éruption,… l’homme seul avait créé ces vapeurs rougeatres,ces flammes gigantesques dignes d’un volcan,ces trépidations bruyantes semblables aux secousses d’un tremblement de terre,ces mugissements rivaux des ouragans et des tempêtes,et c’était sa main qui précipitait,dans un ab?me creusé par elle,tout un Niagara de métal en fusion.
莊剛琴、李佳的譯本對上面這段文字的翻譯是:
某個浪跡天涯的野人也許會以為佛羅里達大地深處正醞釀著一個新火山呢,但這不是火山爆發(fā)……只有人類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些鐵褐色的蒸汽,這些可以和火山相媲美的火焰,這些猶如地震般的震耳欲聾的顫動,這些狂風驟雨般的咆哮,人類的雙手把像尼亞加拉瀑布一樣多的金屬溶液倒入已挖掘的深淵里。
魯迅的《月界旅行》第六回對這段文字進行了壓縮和改譯:
還有茀羅理竇近地幾個野蠻,都疑火山噴火,嚇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
在上述對鑄炮場面描寫文字里,《月界旅行》的原作者凡爾納、日譯者井上勤和中譯者魯迅,都用野蠻人的恐懼反襯文明人探索太空成就的偉大,這就形成了文明與野蠻參照的二元對立思維,在上文論及的《哀塵》中,作家雨果也是用這樣的思維方式看待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人的命運的。19世紀許多優(yōu)秀的歐美知識分子都信奉文明征服野蠻的話語,成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徒和殖民政策的支持者,甚至有一些人后來陷入法西斯種族主義的泥潭中。
對照原著和魯迅的譯著,可以發(fā)現魯迅譯著在上述場面描寫中有進一步貶低野蠻人的改譯跡象。凡爾納原著敘寫某個野人“也許會以為”佛羅里達的新火山噴發(fā)了,數量上是一個野人,語氣上是不確定的猜測,這是文明人凡爾納在推測、想象野蠻人的驚慌心理。魯迅的譯文做了改變:野人數量上已由單數增加到幾個,語氣上是肯定了野人“疑心”火山在噴發(fā),這樣的文字就不再是對野人的想象和猜測,而是在旁觀、在直播野人面對近代科技文明的驚嚇、逃竄和挫敗。留學日本初期的魯迅還未來得及清除思想中弱肉強食的思想偏見,好在他本人在仙臺醫(yī)專受到日本同學的種族主義歧視之害后,能夠突破思想的藩籬,走向對全世界弱小民族的同情和熱愛之路。
魯迅在《月界旅行》中的改譯真是不勝枚舉,但還有一處改譯需要交代幾句。魯迅在該譯本的第七回中敘述法國人亞電來到美國,提出由他單獨乘坐炮彈探月的設想,槍炮會社監(jiān)事麥思敦“怪聲怪氣的大叫道:‘嗚呼!不料今日,竟遇著絕世俠男兒了!把我們去比較這種勇敢歐人,怕還不及一個弱女子呢’?!?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在凡爾納原著中,麥思敦的原話是這樣的:
C’est un héros!un héros!s’écriait-il sur tous les tons,et nous nesommes que des femmelettes auprès de cet Européen-là!
這段話的直譯是:“‘這是一位英雄!真是一個英雄?。 酶鞣N口氣激動地叫喊著,‘與這位歐洲人一比,我們只不過是一幫懦夫罷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雖然凡爾納在文明觀、種族觀上還存在著前面提到的局限,但是作為生長于具有悠久的尊重女性文化傳統(tǒng)法國的知識分子,他輕易不會說出“弱女子”這樣具有明顯性別歧視的話語來,他寧愿把懦夫這樣貶損性的詞語加諸男人身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輕視女性。而在清末的中國,貶低、蔑視婦女是很多男性讀書人的共同癖好。雖然青年魯迅在譯介雨果的《哀塵》時顯示了同情弱女子的可貴立場,但是他當時的婦女觀并不穩(wěn)定,在《月界旅行》的翻譯中他也不能免俗,這導致他用“弱女子”來改譯“懦夫”。魯迅到后來才拋棄了男性中心主義立場,并且在五四時期寫出了《我之節(jié)烈觀》等光輝的文字,激烈地批判中國傳統(tǒng)男權思想,成為20世紀中國婦女解放運動最重要的思想資源。
增譯是改譯的一種特殊方式,魯迅《月界旅行》時常添加原著中所沒有的內容。首先是夾雜了他作為譯者對原著所寫事件和人物的評價,《月界旅行》第四回(原著第八章)寫槍炮會社成員繼續(xù)開會討論大炮制造問題,譯者魯迅在行文中插入了他對西方人守時習慣的評價:“凡歐美人最重要的是時刻,第一天約定,從不失信的,所以不一會兒,便都齊集。”《月界旅行》第五回(原著第十章)敘述社長巴比堪的登月計劃受到美國公眾的廣泛支持,但也遭到少數人的反對,魯迅對反對者直接評價道:“此等人或生性拘迂,或心懷嫉妒,某詩說什么,‘高峰突出諸山妒’,這是在在皆是的?!?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魯迅征引康有為七律詩《出都留別諸公》(五首)第一首詩的頷聯“高峰突出諸山妒”來批評反對派的嫉賢妒能。
當他覺得日常語言不足以表情達意時,魯迅會在譯文中直接征引中國古人的作品來為他的評點服務?!对陆缏眯小返谝换亟榻B槍炮會社成員大多是經歷了戰(zhàn)爭而活下來的殘疾退伍軍人,譯者魯迅先是直接稱贊“他們雖五體不全,而雄心未死,常撫著彈創(chuàng)刀痕,恨不得再到戰(zhàn)場,將簇新大炮對敵軍一試”,并用中國成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來褒揚他們;然后他在譯文中引入中國古代大詩人陶淵明的《讀山海經》其十的詩句“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蒼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魯迅認為陶淵明的這首詩就“像是說這會社同社員的精神一樣”。
除了引用中國古人的詩句和文章,魯迅在譯文中還增添了不少自己寫的詩句。魯迅譯《月界旅行》共14回,在前13回結尾處,他都要用幾行中國古體詩來概括這一回的內容,相當于“魯迅自撰的散場詩”,這些詩句是《月界旅行》值得關注的增譯部分。從內容上看,魯迅給《月界旅行》前13回配寫的這些詩句或概括本回小說的故事,或點評書中人物,或闡發(fā)精神內涵,把它們連接起來閱讀,《月界旅行》全書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性格和思想主題都較為系統(tǒng)地得以呈現。而且魯迅借鑒中國傳統(tǒng)小說以詩句來做點評的手法,使得中國讀者面對這部來自異域的小說時能夠讀得明白,讀出趣味。在30多年前,學術界已經有人對魯迅《月界旅行》里的這些作品的屬性進行了界定:“全書共十四回,除最后一回外,前面十三回,每回末尾都有一些詩句,這些詩句一般都是被當作譯詩看待的。我們認為,它們應為魯迅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說,他想“假小說之能力,被優(yōu)孟之衣冠”來翻譯科學小說,傳播科學知識,為了達到不使讀者“生厭倦”的功效,他做了上文分析過的刪除、改譯和增譯等一系列的努力;他還在形式上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的章回體小說來改譯凡爾納的科幻小說,這是實施翻譯歸化策略的一個重大步驟。
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起源于宋代講述歷史故事的長篇話本,因篇幅長,“說話人”分多次講述,每次開講前用兩句詩概括主要內容,章回小說的回目就這樣出現了。至明末清初,章回小說體例正式形成,每章的標題是兩個對仗工整的詩句。為了增加對讀者的吸引力,章回小說中布滿了“話說”“且說”“且聽下回分解”等說書人的口頭禪。魯迅1920年代論述章回小說的起源和時說:“后來歷史小說中每回的結尾,總有‘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話,我以為大概也起于說話人,因為說話必希望人們下次再來聽,所以必得用一個驚心動魄的未了事拉住他們。至于現在的章回小說還來模仿它,那只是一個遺跡罷了,正如我們腹中的盲腸一樣,毫無用處?!?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魯迅說這番話時已是一名成熟的小說家,自然不會再需要借助傳統(tǒng)章回小說來助益現代小說;但是在1903年剛開手譯介凡爾納小說的時,他正是“求助”于這種小說體式來改譯《月界旅行》的。
《月界旅行》全書14回正文的前面,魯迅都給配上了對仗工整的七言詩回目,從第一回的“悲太平會員懷舊 破寥寂社長貽書”到最后的第十四回“縱詭辯汽扇驅云 報佳音彈丸達月”,全書14對28句詩起到了吸引讀者注意力的功用。概括起來,魯迅在所譯《月界旅行》中使用的評書體套語為:“卻說……”“正是……”“要知道……”“且聽下回分解”。在講述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槍炮會社成員和其他有志之士一步步完成登月壯舉的故事中,青年魯迅扮演了中國傳統(tǒng)說書人的角色。每回開講前,他先給讀者亮出兩行富有召喚力的回目詩;然后驚堂木一拍,開腔道:“卻說……”然后一路講去,把登月行動所面臨的諸多困難和挑戰(zhàn)條分縷析地呈獻給讀者;當故事講到緊要關頭,他會及時剎車暫停講述,用“且聽下回分解”來吊讀者繼續(xù)往下看的胃口。從現在的眼光看,這樣的小說敘述方式夠單調,夠缺乏創(chuàng)意的;但是在清末的中國,這可是作家和翻譯家吸引讀者的法寶之一。
與章回體式相關的是《月界旅行》的翻譯用語。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采用古代白話來書寫,魯迅借助章回體翻譯《月界旅行》,相應地采用了白話譯介語言,但是在翻譯過程中他產生了某種不適,于是就做了調整。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交代了這方面的情況:“初擬譯以俗語,稍逸讀者之思索,然純用俗語,復嫌冗繁,因參用文言,以省篇頁?!?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他起初采用白話(俗語),是為了讓讀者的思想能夠更加放松一些,但是在翻譯實踐中他發(fā)現,完全采用白話會讓譯文顯得冗長煩悶,于是他摻雜著使用文言和白話,這樣才能夠節(jié)省譯文的篇幅。
仔細閱讀《月界旅行》前后文,的確可以發(fā)現魯迅在翻譯語言使用上的搖擺不定??傮w來說,《月界旅行》譯文的敘述語言基本上采用白話,但到最后幾回也夾雜了一些文言成分;而譯著的人物對話以文言為主,開頭部分還有一些白話,越到后面文言成分越重;《月界旅行》的演講、書信和電報語言采用的是地道的文言?!对陆缏眯小纷g介語言的具體情況分述如下。
首先來看魯迅所譯《月界旅行》的敘述語言。該小說從開頭到中部那幾回的敘述語言比較堅定地采用了淺顯通俗的白話,如第七回敘述社長巴比堪在鑄造大炮工地給工人加工資后大伙兒干勁十足的情形,譯者增加了原著沒有的議論——“俗諺說:有錢使得鬼推磨”。第十回開頭還用了這樣朗朗上口的白話文字:“卻說亞電進了茀蘭克林旅館,因過于疲勞,食卒就睡,耳鳴頭眩,如置身大彈丸中一般,擁著重衿,不數分時,已沉沉入夢。便是雷鳴地震,也不能把銅像似的睡漢,攪醒過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即使在第十四回開頭出現了一點夾雜著文言詞語的句子,它們還是不難理解的白話:“卻說旅行彈丸發(fā)射時,烈火如柱,矗立天外,宛如火龍張爪,蜿蜒上升,少頃蓬勃四散,照耀茀羅理竇地方,成一火焰世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
其次來看魯迅所譯《月界旅行》的人物對話。讀者可能會期待該小說的人物對話會是白話,但事實上以文言為主,小說開頭部分的對話還有一些白話,越到后面人物對話文言成分越重,第七回寫巴比堪上船迎接法國來的亞電,兩人的對話簡直像是中國清末兩位士大夫在交談:“亞電先問道‘閣下就是巴比堪君么?’社長答應。亞電又道‘好好!君無恙乎?’社長道‘幸無恙!’”
最后來看魯迅所譯《月界旅行》的演講詞和書信、電報的譯語。當讀到《月界旅行》中亞電文縐縐的演講詞時,真讓人誤以為這位法國人曾經是留學中國的文士:
諸君不厭炎天,辱臨茲地,余實榮幸無量!余既非雄辯者流,又未嘗以博物家名于世,何敢在博聞多識的諸彥之前,搖唇弄舌耶!然竊聞吾友巴比堪氏所言,知諸君頗不以余為不足共語,故不揣冒瀆,謹呈片言,以慰諸君子熱望之盛情于萬一。倘言語之間,偶有紕謬,尚乞勿罪!
至于在《月界旅行》中,魯迅把書信和電報用文言譯出,倒也可以理解,這兩種文體最講究簡潔,而論起簡潔來,文言比白話要更加占優(yōu)。亞電從法國來美國前夕發(fā)來的那封電報就很文縐縐:“圓椎形彈丸,可改作正圓形。余將駕以探月界,故今日已乘阿蘭陀汽船,由此啟行。九月三十日四時,由巴黎發(fā)。密佳爾亞電?!?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小說第十四回結尾寫登月炮彈已經成功發(fā)向太空,侃勃烈其(劍橋)天文臺司長向天文臺匯報登月炮彈運行情況的那封信如下:
邇日天色黯談,濃云連綿,雖有巨鑒,不能遠囑,問天不語,引領成勞,如何如何!昨晚賴風伯之威,頑魔始退,并借麥思敦氏臂助,乃發(fā)見由司通雪爾地方哥侖比亞炮所發(fā)射彈丸之進路,再三思索,知因發(fā)射稍遲,遂與月球相左;所幸者距離非遙,必能受吸力而落于月界,然復非立時墮落,當隨月球回轉之速力,以環(huán)游月世界一周。侃勃烈其天象臺職員諸君閣下:十二月十二日。培兒斐斯。
《月界旅行》把這封信翻譯得氣度不凡、音韻鏗鏘、詞彩斐然,顯示了青年魯迅卓越的文言功底。
當然不必隱諱,作為一名不懂凡爾納作品原文、學習日語才一年就借助日語轉譯法國小說,且年紀僅有22歲的譯界新人,青年魯迅在《月界旅行》翻譯中留下一些增刪失當、錯譯誤譯的遺憾是難以避免的。日本學者山田敬三對這一點有過總結:“井上譯本原本是英譯的重譯,魯迅的翻譯則是重譯的重譯。在魯迅的翻譯中,有不少地方進行了增添和刪削,另外,由于外語能力以及知識不足而產生的誤譯也不少。”
不過,即使對魯迅的翻譯工作持苛責的態(tài)度,認為魯迅雖然“譯述甚豐”,“終歸是以敗筆居多”的英國漢學家卜立德,在他關于魯迅翻譯的論文中挑了魯迅譯著許多不足之處后,還是給予他的《月界旅行》這樣的評價:
他態(tài)度比較認真即使大規(guī)模刪掉原文,他還保留了扼要的科學內容……他自己為了適合中國說部的習俗所作的增刪也無傷大雅,至少他沒有學當時翻譯界通行的可惡做法,打著“不失其精神”的幌子,借題發(fā)揮,通過小說人物表達他自己的見解……
應該說,卜立德的這番評價大體公允,它既稱贊了青年魯迅翻譯《月界旅行》過程中對原著科學內容的有所保留,又肯定了魯迅能夠大體忠實于原著的譯介態(tài)度。
四 《地底旅行》的翻譯方法、改譯狀況、文本細讀
1903年12月,由魯迅翻譯的儒勒·凡爾納第二部科幻小說《拍案驚奇·地底旅行》第一、二回發(fā)表在《浙江潮》第10期上;1906年3月,該譯著的全部12回以《地底旅行》(3.46萬字)書名由南京啟新書局出版,署“英國威男著,之江索士演”。據山田敬三考證,魯迅翻譯時依據的是日本三木愛華和高須墨浦的凡爾納小說日譯本,兩位日本譯者誤將原作者當作“英國術爾斯·威男”,造成青年魯迅對《地底旅行》作者的誤認。
魯迅譯的《地底旅行》講述德國科學家列曼(Lidenbrock)與侄兒亞蘺士(Axel)九死一生、深入地心探險的故事。列曼從舊書中發(fā)現一張羊皮紙,從中得悉古代探險家曾經從死火山口往下走,一直走到地心,列曼從中受啟發(fā)便開始了他的地心旅行。他帶著侄兒亞蘺士乘船來到冰島,雇了當地的向導梗斯,三人從斯奈弗黎山火山口走進地底。他們在地底艱難行進三個月,歷經各種艱難困苦,遇見無數驚奇、美麗的景象,終于死里逃生,由另一個火山口被沖出地面并光榮凱旋,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
與《月界旅行》相比,魯迅所譯《地底旅行》對原著改動的幅度更大:凡爾納原著1864年出版,共有45章;日本的三本愛華和高須墨浦將它改譯為17回;魯迅則進一步把它改譯為12回。魯迅在所譯《地底旅行》上署譯者姓名時用了“之江索士演”,這表明這部譯著基本上是對凡爾納作品的演義性翻譯。
不像《月界旅行》正文前面寫有一篇闡述翻譯宗旨所在的“辨言”,《地底旅行》的翻譯目的并沒有直接呈現。不過,《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都是魯迅在那一兩年中翻譯的凡爾納科學小說,因而《月界旅行》的“辨言”可以視作魯迅所譯凡爾納作品的總序,該“辨言”所闡釋的“假小說之能力,被優(yōu)孟之衣冠”,使讀者“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的翻譯意圖,以及譯者“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的自我期許,也可以移用到《地底旅行》上。
卜立德認為,“魯迅發(fā)表《地底旅行》沒寫弁言,但卷頭加了一席開場白,其宗旨和《月界》辨言差不離”。現摘引這個“開場白”如下:
溯學術初胎,文明肇辟以來,那歐洲人士,皆瀝血剖心,凝神竭智,與天為戰(zhàn),無有已時,漸而得萬匯之秘機,窺宇宙之大法,人間品位,日以益卑。所惜天下地上,人類所居,而地球內部情形,卻至今猶聚訟盈庭,究不知誰非誰是。……今且不說,單說地殼厚薄,仍然是學說紛紜,莫衷一是?!Γ昧撕昧?,不必說了!理想難憑,貴在實行。終至假電氣之光輝,探地府之秘密者,其勢有不容己者歟。
這段三四百字的文字的確起到了《地底旅行》序言的作用。它首先指出歐洲一代又一代的學者嘔心瀝血,用盡心力探索宇宙奧秘,研究自然規(guī)律,取得了卓絕的成就。其次,這段文字指出了一個事實,即歐洲學術已有的成就只體現在對宇宙自然、人類社會的研究方面,學界對于地球內部情形的了解相當有限,并且人們對地底世界的認識充滿爭議。最后,這段文字指出僅靠理論思考是不夠的,行動起來去探索地底奧秘更為可貴,他還指出有了19世紀電氣等近代科技裝備,探索地府奧秘的工作就有了保障。這就牽引出了第二段對德國科學家列曼的介紹,以及他與侄兒亞蘺士一道去地心探險的故事。
不過魯迅所譯《地底旅行》并未完整地再現凡爾納原著列曼、亞蘺士地心探險的故事,他甚至采取了比《月界旅行》更徹底的改譯態(tài)度。卜立德、山田敬三、工藤貴正以及國內一些學者指出了《地底旅行》對原著有不少改譯,但他們并未比照魯迅譯本與原著,詳細考察《地底旅行》具體改譯狀況,筆者愿意在這方面下一點功夫。如前所述,凡爾納原著共有45章,魯迅的譯本為12回。后來中國有多位譯者把凡爾納這部小說全本譯成漢語,篇幅在16萬字左右;而魯迅的改譯本字數約3.46萬字,于此可見魯迅的《地底旅行》是凡爾納原著的節(jié)譯本。
魯迅所譯《地底旅行》第一回是在凡爾納原著的第一至七章前半部分基礎上改譯而成的。魯迅譯本第一回改譯比較大的有:(1)原著第二至五章詳細敘述列曼叔侄殫精竭慮破譯古代煉金術士薩克努塞姆密碼信件(它是列曼地心探險的指南文獻)的情節(jié)完全被魯迅刪掉了;(2)魯迅譯本把亞蘺士由原著中不愿意參加地心探險活動的態(tài)度改譯為主動加入列曼的探險行列;(3)原著女性人物洛因鼓勵畏葸不前的戀人亞蘺士參加探險,但在魯迅譯本中,她被改寫成了“蕙心蘭質,楚楚可憐”,在亞蘺士面前自稱“妾”的東方式賢惠女子和勵志型未婚妻。于此可見,青年魯迅在這部譯著中仍然秉持著男主女次的中國傳統(tǒng)性別觀。
《地底旅行》第二回改譯自凡爾納原著第七章后半部分和第八章,先寫列曼、亞蘺士告別親人,離開德國家鄉(xiāng),走向探險旅途;然后寫叔侄兩人在路上和海上旅行,來到丁抹(丹麥)可奔哈侃(哥本哈根)。當敘述列曼和亞蘺士在等待航船過程中去小城周邊散步打發(fā)時光時,凡爾納原著寫道:
A force de nous promener sur les rivages verdoyants de la baie aufond de laquelle s’élève la petite ville,de parcourir les bois touffus qui lui donnent l’apparence d’un nid dans un faisceau de branches,d’admirer les villas pourvues chacune de leur petite maison de bain froid,enfin de courir et de maugréer,nous atteign?mes dix heures du soir.
陳偉根據法語原著翻譯的譯本《地心游記》對凡爾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于是我們在小城旁邊郁郁蔥蔥的海灣散步,走遍了樣子像樹杈叢中的鳥窩的茂密森林,參觀了一些帶有小冷水浴房的別墅,最后還到處閑逛并抱怨了一陣,終于熬到了晚上十點鐘。
這段文字除了郁郁蔥蔥(verdoyants)這一詞語外,其他用來描寫他們散步所見景致的文字基本上都不是令人欣喜的。但魯迅的譯本卻把這段文字改譯得充滿詩情畫意:
列曼沒法,只得走到平原,瞻眺風景。但見茅屋參差,遠林如薺;晚禾黃處,小鳥歡鳴;乳羊成群,牧童偷睡。亞蘺士亦為之心曠神怡,大賞旅行的佳趣。漸而晚山爭赭,暮靄蒼然,兩人便入村中,飲了幾瓶啤酒,徐步登舟,已將夜半。
經過魯迅生花譯筆的修飾,原著中列曼和亞蘺士隨便走走的海邊野地,變成了傳統(tǒng)中國田園牧歌般的美妙世界,這是陶淵明的詩文中才常常出現的意境。
《地底旅行》第二回還有一段改譯也值得重視。作品寫列曼帶亞蘺士到小島的教堂鐘樓上練習登高技藝,在攀爬過程中亞蘺士因為恐高而畏縮不前,小說原著寫道:
Là commen?ait l’escalier aérien,gardé par une frêle rampe,et dont les marches,de plus en plus étroites,semblaient monter vers l’infini.
《Je ne pourrai jamais!m’écriai-je.
—Serais-tu poltron,par hasard?Monte!》 répondit impitoyablement le professeur.
陳偉譯本對凡爾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室外的樓梯就是從那里開始的,它只有一根弱不禁風的欄桿作防護,
臺階越往上越窄,似乎沒有盡頭。
“我爬不上去!”我叫道。
“你不該是個膽小鬼吧?上去!”教授毫不憐憫地回答。
魯迅的譯本做了重大的改譯,把因膽怯而不敢登高的亞蘺士罵成清末中國學堂培養(yǎng)出來的奴才學生,這是魯迅在譯著中對中國教育的直接針砭:
亞蘺士已渾身寒栗,不能復耐,行了幾百級,目眩頭暈,幾欲仆地。
大叫道“我不上去了。”列曼怒叱道“你如此懦弱,是個支那學校請安裝煙科學生的胚子!能旅行地底的么?”
魯迅譯本第三回改譯了凡爾納原著第九至十四章的內容,原著敘寫列曼叔侄兩人從丹麥到冰島,再從冰島首都前往斯奈弗黎火山路上的艱辛旅程,這部分內容在陳偉的漢語全譯本中大約有2.4萬字,魯迅只用區(qū)區(qū)1900字給概述了。魯迅譯本第三回有三個方面的改譯相當值得關注。
首先,把冰島農家改譯成了中國古風猶存的村落。在原著中,冰島農家用可口的飯菜和溫暖的床鋪招待列曼一行,凡爾納以比較平靜的語調寫了這一家農人的好客。而魯迅的譯本改譯成了這樣的美好鄉(xiāng)村生活場景:
少時,抵一古村,向民家借了宿。村中民情淳樸,古道猶存??羁驼唠m無非蔬食菜羹,而其意卻十分周摯。小兒繞膝,馴不避人。女子行觴,嫣然勸客。亞蘺士睹此情景,疑入桃源,歡喜無量。嘆道“文明之歐洲,此風墮地久矣!”
在魯迅譯筆下,冰島農家變成了古代中國的君子國,亞蘺士驚嘆自己來到了陶淵明營造的桃花源中,并以此為標桿痛批近代歐洲文明的墮落。讓一位德國青年說出中國古代桃花源的語詞,魯迅對西方社會的東方化改譯尺度之大,令人驚訝!
其次,把冰島鄉(xiāng)村小教堂改譯成中國式苦行僧居住的古寺:
既而懷黎吉留寺院已在目前。寺中住持,衣垢衣,履敝舄,扶杖出迓。蓋此寺中僧侶,皆或獵或佃,自食其力,與自稱持齋念佛之混帳行子不同,故衣履亦不遑修飾。然其性行卻皆堅苦清白,邇于神人。道氣盎然,現乎其面。
魯迅的譯筆渲染了寺廟住持衣著的貧寒,突出了寺僧們修行的清苦,更彰顯了他們身上的盎然道氣。可是在凡爾納原著中,小教堂只是一個家庭式的教堂,那位神甫和他的妻子是作家抨擊的對象,根本不是什么高人:
Mon oncle comprit vite à quel genre d’homme il avait affaire;aulieu d’un brave et digne savant,il trouvait un paysan lourd etgrossier;…
Il était neuf heures du matin. Le recteur et sa haute mégèreattendaient devant leur porte. Ils voulaient sans doute nous adresser l’adieu suprême de l’h?te au voyageur.Mais cet adieu prit la forme inattendue d’une note formidable,où l’on comptait jusqu’à l’air de la maison pastorale,air infect,j’ose le dire.Ce digne couple nous ran?onnait comme un aubergiste suisse et portait à un beau prix son hospitalité surfaite.
陳偉譯本對凡爾納這兩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叔叔明白了自己在和一個什么樣的人打交道;這個人不是什么正直高尚的學者,而是一個笨拙庸俗的農夫?!?/p>
上午九點鐘,神甫和他的高個子悍婦在門口等我們,也許他們是想以主人的身份向我們這些旅行者致以最崇高的告別吧。不過我們沒有想到,這種告別的形式是一張巨額賬單,甚至連鄉(xiāng)村小屋的空氣都被算了進去,而我敢說這空氣是臭烘烘的。這對高尚的夫婦就像瑞士的小客棧老板那樣對我們敲詐勒索,為他們所謂的好客開出一份高價。
從原著可以看出,神甫衣裳的貧寒是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造成的,并非苦修的結果,神甫和他的妻子不僅缺乏高尚的靈魂,連他們的好客也是虛假的,甚至他們還狠狠敲詐了列曼叔侄一大筆錢。魯迅譯本中的一個用語透露了他如此美化冰島神甫的原因,他用“自稱持齋念佛之混帳行子”語詞來痛罵中國佛教僧人的虛假墮落,他是想通過美化西方教士來抨擊中國宗教界的烏煙瘴氣。
最后,魯迅在第三回里對探險隊向導梗斯(今譯漢斯)的改寫也比較有趣。原著里的向導梗斯是一位非常具有經驗的冰島獵人,他以十分盡責的工作換取列曼付給的薪酬,他一路上與列曼的對話都非常簡單,常常只說“是”或者“不是”。當探險隊一行離開神甫家前往火山口的路上,魯迅譯本寫道:
途中列曼與梗斯兩人,縱論火山諸事,漸涉危險。列曼笑問道:“君能從我游乎?”梗斯大笑道:“上窮碧落下黃泉,吾猶不懼!況區(qū)區(qū)火山口乎?吾往矣!”
凡爾納的原著對這段探險之路的描寫是這樣的:
Le lendemain,23 juin,Hans nous attendait avec ses compagnons chargés des vivres,des outils et des instruments.Deux batons ferrés,deux fusils,deux cartouchières,étaient réservés à mon oncle et à moi. Hans,en homme de précaution,avait ajouté à nos bagages une outre pleine qui,jointe à nos gourdes,nous assurait de l’eau pour huit jours.
陳偉譯本對凡爾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三日,漢斯和他的同伴在等我們,他們背著食品、工具和儀器。我和叔叔負責背兩根鐵棒、兩枝長槍和兩盒子彈。漢斯非常仔細,他在我們的行李中加了一只裝滿水的羊皮袋,加上我們的水壺,足夠我們喝一星期的了。
在原著中,這位導游沉默地準備探險用品,沉默地負物行走,從未說過志愿跟隨列曼一起進入地心探險的豪言壯語。但是到了魯迅筆下,導游就變成了一位中國古代小說中的赴湯蹈火義士。在刻畫向導形象時,凡爾納的原著與魯迅的譯本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前者突出了導游在默然中恪守自己的職責,這是西方契約文化的精髓;后者刻意表現導游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這是東方道德理想主義的典型筆法。
魯迅《地底旅行》譯本第四回是對原著第十五至十七章的改譯,小說這部分敘述列曼他們來到斯奈弗黎火山,從火山口進入,正式開始地心旅行。魯迅在這一回里刪掉了原著中的大量情節(jié)和細節(jié),原著第十六章如此描寫亞蘺士面對斯奈弗黎火山美景時的浪漫情懷:
Je me plongeais ainsi dans cette prestigieuse extase que donnentles hautes cimes,et cette fois,sans vertige,car je m’accoutumais enfin à ces sublimes contemplations. Mes regards éblouis se baignaient dans la transparente irradiation des rayons solaires,j’oubliais qui j’étais,où j’étais,pour vivre de la vie des elfes ou des sylphes,imaginaires habitants de la mythologie scandinave;je m’enivrais de la volupté des hauteurs,sans songer aux ab?mes dans lesquels ma destinée allait me plonger avant peu.
陳偉譯本對凡爾納這段文字的翻譯如下:
我陶醉在高山之巔的奇異景色中,這次我沒感到頭暈,因為我終于習慣了這種雄偉的俯瞰。我眼花繚亂,沉浸在通體透亮的太陽光線里。我忘了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覺得自己就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風神、水神和土神。我享受著高度帶來的快感,暫時忘記了不久之后注定要進入的深淵。
這段文字是整部小說中最具有詩意的部分之一,它傳達了人與自然交融合一的美妙體驗。魯迅的譯本對于這類不帶中國傳統(tǒng)詩文情調的文字,或者采取改譯,或者直接刪除。像大多數清末民初的文學譯本一樣,魯迅的《地底旅行》刪掉了西方原著中的閑筆,使得譯本的文學性大為減色。
魯迅譯本第四回還刪掉了原著第十七章開頭部分亞蘺士的心理活動。當探險隊站在火山口即將進入深不可測的地心時,亞蘺士產生了退縮心理。但是向導梗斯和在家時戀人洛因提供的精神動力,驅使他決定繼續(xù)跟隨叔叔列曼進入地心去探索未知世界。魯迅譯本省略了主人公的這些心理變化過程,也造成該譯本文學性的流失。
魯迅譯本《地底旅行》第五回是對原著第十八至二十三章的編譯。凡爾納原著用較長的篇幅,詳細展現探險隊因找錯方向耗費九天時間尋找通道的艱辛歷程,尤其在第二十至二十二章里,探險隊三人所帶的飲用水告罄,亞蘺士因萬分干渴、疲憊昏倒,醒來后他要求叔叔終止探險而回到地面,列曼則以無比堅強的意志,以他作為叔父的嚴厲加上溫情,促使亞蘺士下定決心繼續(xù)前行;向導梗斯終于找到地下水,探險隊這才絕處逢生。遺憾的是,魯迅把探險隊所經歷的這一切艱難險阻基本上刪掉了,不可避免地削弱了譯本的傳奇色彩。
魯迅譯本第六回系根據原著第二十四章至第三十一章,以及第三十二章開頭部分改譯,這部分寫探險隊繼續(xù)在地底深處艱難跋涉。原著第二十七章渲染了亞蘺士迷路而與叔父失散后的恐懼和絕望,第二十八章寫亞蘺士受傷后的痛苦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以及經受痛苦時他對上帝的祈禱。因此,進入地心探險也成為亞蘺士成長為男子漢和虔誠信徒的“天路歷程”,但魯迅的譯本幾乎略去了這些內容,大大地削弱了凡爾納小說所具有的精神力量。
在魯迅譯本第六回的結尾,探險隊戰(zhàn)勝了一系列困難后,亞蘺士仰天長歌,抒發(fā)豪情,但是原著第三十二章相關部分并無這首壯歌,它是魯迅增添上去的,抄錄“壯歌”如下:
進兮,進兮,偉丈夫!日居月諸浩遷徂!曷弗大嘯上征途,努力不為天所奴!瀝血奮斗紅模糊,迅雷震首,我心驚栗乎?迷陽棘足,我行卻曲乎?戰(zhàn)天而敗神不痛,意氣須學撤但粗!吁磋乎!爾曹胡為彷徨而躑躅!嗚呼?。ㄈ龅c天帝戰(zhàn),不勝,遁于九地,說見彌兒敦《失樂園》)
這首“進兮”歌以《楚辭》的形式,抒發(fā)了年輕的探險家亞蘺士和他的探險團隊深入地心,披荊斬棘、奮勇向前的豪情壯志。歌中借用彌爾頓《失樂園》撒旦與上帝決戰(zhàn)失敗而逃入地底的典故,喻指探險隊成員戰(zhàn)天斗地的異端性格,可以說它開啟了1907年魯迅《摩羅詩力說》的叛逆者敘事之序幕。但是,魯迅忽視了原著中列曼、亞蘺士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之事實,以及亞蘺士在迷路、受傷之后向上帝祈禱而獲得力量的情節(jié)。魯迅的改譯表明,他忽視了凡爾納小說的基督教背景,而僅憑想象來撰寫這首違背基督教精神的“進兮”歌。
魯迅譯本第七回改譯了原著第三十二章大部分和第三十三章。原著第三十二章寫探險隊在地底海洋觀察生物,亞蘺士在幻覺中經歷了生物進化史,魯迅譯本刪掉了這些內容,增加了原著沒有的一大批古海洋生物的知識。原著第三十三章前面部分寫橫渡地底海洋的單調生活,原先一路上都是列曼安慰亞蘺士,此時變成侄兒安慰叔叔;在魯迅譯本中仍然是叔叔繼續(xù)在安慰亞蘺士。這樣的改譯未能呈現叔侄二人心理的變化過程和他們性格的復雜性。
魯迅譯本第八回是對凡爾納小說第三十四至三十八章的編譯。這部分寫探險隊成員把海島誤作巨獸,寫他們在暴風雨中被雷電擊中,木筏撞上了礁石。魯迅的譯作雖然是縮譯,但是對探險隊成員所遭遇的驚險較詳細地做了鋪排,筆調相當生動。
魯迅譯本第九回是對原著第三十六至三十九章的編譯。這部分寫探險隊發(fā)現珍貴的古人類尸骨,欣喜異常的列曼滔滔不絕對此發(fā)表了演講,這一切都在魯迅譯本中被刪去。接著寫探險隊發(fā)現了古代煉金術士薩克努塞姆刻在巖石上的縮寫的姓名,魯迅也翻譯了這一重大發(fā)現,但由于在譯本第一回他刪掉了關于薩克努塞姆密碼信件的內容,魯迅譯本此時出現薩克努塞姆刻寫的文字,就失去了原著的那種驚喜感,代之而來的是突兀感。
魯迅譯本第十回是對原著第四十至四十三章上半部分的翻譯。原著這部分寫探險隊重新找到進入地心的通道,亞蘺士心生神圣的使命感,他變成了像叔叔一樣狂熱的科學研究者;接著他們炸開通道中的巨石,三人乘坐的木筏被噴涌而出的水流卷入深淵;當火山驚天動地地大噴發(fā)后,探險隊的木筏沿著火山管道急速上升。魯迅譯本基本譯出了原著的情節(jié)和內容。
魯迅譯本第十一回是對原著第四十三章下半部分和第四十四章上半部分的翻譯。凡爾納小說這部分寫被火山驅動著的木筏繼續(xù)向上猛升,最后他們三人終于被噴出西西里島火山口,重新回到地面,完成了從一座火山進去,又從另一座火山出來的奇異地底探險。魯迅的譯本基本按照原著內容翻譯。
魯迅譯本第十二回是對原著第四十四章下半部和第四十五章的改譯。原著寫探險隊成員下山來到西西里島的村莊,然后從意大利回到德國漢堡。魯迅的譯本基本翻譯出了歸國過程,但是對原著結尾部分有多處改譯。首先,在原著第四十四章結尾,當探險隊成員被告知他們來到色輪不離島時,列曼和亞蘺士都意識到自己來到了西西里島,原著并未寫到向導梗斯的任何反應。魯迅的譯本卻這樣寫包括梗斯在內的探險隊成員的激動狀態(tài):“三人聽得‘色輪不離’四字,便想起古事,忻喜不勝,口中亂嚷,沒命的向山下奔去?!?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梗斯根本不具備知道“色輪不離”的知識水平,而且沉默寡言不會如此激動不已地流露自己的情感。其次,魯迅譯本寫列曼、亞蘺士回到德國家中,“洛因聞聲,出門相迓,倒依然容色頗豐,腰圍不減”,原著沒有這段活潑而戲謔的文字,魯迅是從反方向化用了中國古代思婦茶飯不香、日見消瘦的寫作套語。
魯迅譯本在結尾部分還增加了這樣的情節(jié):因列曼進入了地心,成為舉世轟動的科學家,德國民眾民族自豪感因此大增,他們“從此都把兩顆眼球,移上額角”,“說什么惟我德人,是環(huán)游地底的始祖!榮光赫赫,全球皆知”。這一切在原著中都是沒有的,魯迅其實是按照中國人的心理來揣測和摹寫德國人的民族自豪感,是典型的歸化譯法。
另外,更讓人驚訝的是,在魯迅譯本《地底旅行》中,譯者“索士”竟然在作品結尾直接出場,他調侃德國大眾被民族自豪感沖昏腦子,把羅盤誤指方向才導致列曼他們碰巧探險成功的奇事,以及譯者“索士”辛苦譯介這部探險之作給中國讀者的辛勞都隱瞞了。在此處,魯迅把歸化翻譯的自由度幾乎推到了極致。
通過對魯迅所譯《地底旅行》與凡爾納原著的上述對照研究,魯迅譯本的增刪、改譯情況得以顯示,魯迅在譯本中怎樣推行翻譯的歸化策略和意譯方法也得到了呈現。
魯迅采用了章回體形式來翻譯凡爾納的小說《地底旅行》,這方面與《月界旅行》基本一樣,故不再贅述。
同樣的,《地底旅行》與《月界旅行》一樣采用了文白雜用的翻譯語言,只不過前者譯語的文言成分比后者更重。英國學者卜立德對魯迅在《地底旅行》中所采用的翻譯語言嘖有煩言,他認為如果因為列曼是大學教授而用文言翻譯列曼的口語,而因亞蘺士少年氣盛而用白話翻譯此人的口語是可以的,但是魯迅在具體翻譯過程中并未堅持這一標準,“有時候叔父說句白話,侄兒則常操文言,例如跟‘灶下婢’說‘叔父何故如是?’對向導說‘唉,梗斯,此時何時?今日何日乎?’”卜立德總結說,《地底旅行》中“半文半白的句子更俯拾皆是”,“總之,《地底》的對話是‘重災區(qū)’”。
《地底旅行》的敘述語言同樣也存在文白混用情況??傮w而言,魯迅翻譯的《地底旅行》,在譯語上顯示了初出茅廬的翻譯新手可貴的探索精神,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此時的魯迅在翻譯上仍然處于一種比較幼稚、混亂的探索狀態(tài)中。
五 魯迅留日前期的其他翻譯作品
1904年,魯迅在弘文學院學習期間還翻譯了《世界史》(原作者不明)、《北極探險記》(凡爾納)及《物理新詮》(原作者不明,僅譯兩章)。以上譯稿均未發(fā)表,《世界史》已佚失,它的情況無從知曉,另外兩部的情況則在一些間接資料中留下了某些信息。
魯迅翻譯凡爾納《北極探險記》應該也是以日譯本為依據,而凡爾納的原著是Voyages et aventures du capitaine Hatteras(現譯《哈特拉斯船長歷險記》),小說分為兩部共59章,1864~1865年連載于法國的《教育與娛樂雜志》。凡爾納小說敘述哈特拉斯船長帶領“前進號”輪船在人類未知世界——北極進行科學考察的故事。從英國出發(fā)時,“前進號”船員大多是高價雇用來的年輕人,在靠近極地時,“前進號”撞上了浮冰而擱淺,船上的煤已燒完,不少水手們患了壞血病。船長帶人去附近尋找煤礦,在尸體堆里救下了一位美國船長,他們并未找到煤礦,回去后發(fā)現“前進號”被反叛者摧毀。美國船長被救活后,他們找到“珀爾布瓦茲號”輪船,暫時得以扎營過冬,他們用地雷戰(zhàn)勝了北極熊而死里逃生。開春后,哈特拉斯船長帶領人們到達了極點,位于極點上的火山被命名為哈特拉斯峰。
據工藤貴正的研究,在日本翻譯凡爾納這部小說的主要有福田鐵研的《北極旅行》,撫松居士和大久保櫻州曾為該譯本作序。撫松居士在《北極旅行》譯序中說,“此書雖不過一小說,書中所記皆系北極測量者之實見,非徒說架空謊誕以驚癡人者之類,亦是一地理書也”。
魯迅本人在晚年曾跟楊霽云談起《北極探險記》的翻譯情況,他說:“那時又譯過一部《北極探險記》,敘事用文言,對話用白話,托蔣觀云先生紹介于商務印書館,不料不但不收,編輯者還將我大罵一通,說是譯法荒謬。后來寄來寄去,終于沒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見了,這一部書,好像至今沒有人撿去出版過?!?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13/19281240991124.png" />魯迅在翻譯《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時,采用白話和文白混用語言來敘事,采用文言來翻譯對話??磥硭窍朐凇侗睒O探險記》里有所改變,于是嘗試以文言翻譯故事部分,以白話翻譯人物對話。魯迅在《北極探險記》翻譯語言探索上碰了釘子,對他幾年后翻譯《域外小說集》時采用文言的選擇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魯迅曾經在1904年與友人通信里談到《物理新詮》的翻譯情況:“前曾譯《物理新詮》,此書凡八章,皆理論,頗新穎可聽。只成其《世界進化論》及《元素周期則》二章,竟中止,不暇握管。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學問,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這封信件表明,由于魯迅在仙臺醫(yī)專的課業(yè)太繁重,必須心無旁騖才能學好專業(yè),他翻譯了《物理新詮》一書的兩章后只好擱筆,他為此悲嘆,認為這是一件“憾事”。另外,從魯迅信中所說已經譯出的兩章標題來看,該書雖然以“物理”命名,但是第一章談的是世界的進化問題,第二章談化學元素周期表問題,因此此書可能是一部兼及生物、化學等學科的物理專業(yè)書籍。
- 魯迅:《1934年5月6日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卷,第93頁。
- 魯迅:《〈集外集〉序言》,《魯迅全集》第7卷,第4頁。
- 魯迅:《斯巴達之魂》,《魯迅全集》第7卷,第9頁。
-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第13~14頁。
- 魯迅:《〈集外集〉序言》,《魯迅全集》第7卷,第4頁。
- 魯迅:《斯巴達之魂》,《魯迅全集》第7卷,第11~12頁。
- 熊融:《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 〔日〕工藤貴正:《魯迅早期三部譯作的翻譯意圖》,趙靜譯,《魯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這段文字出現在《哀塵》“譯者曰”里,見《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第3~4頁;本書稿的魯迅譯著引文皆來自這個版本的《魯迅譯文全集》,出版社和出版時間不再注出。
- 雨果《海上勞工·序言》寫道:“宗教、社會、自然,這就是人類的三種斗爭。這三種斗爭同時也是人類的三種需要。人必須有信仰,從而有了宇宙;人必須創(chuàng)造,從而有了城市;人必須生活,從而有了犁和船。但是,這三種答案包含著三種戰(zhàn)爭。人生神秘的苦難便源自這三種戰(zhàn)爭。人類要面對迷信、偏見和自然元素這三種形式下的障礙。三重的命運壓在我們身上,亦即教理的命運、法律的命運和事物的命運。在《巴黎圣母院》一書中,筆者揭示了第一種命運;在《悲慘世界》中筆者指出了第二種命運;在本書中,筆者闡釋了第三種命運?!眳⒁娫S鈞《海上勞工·序言》,〔法〕雨果著《海上勞工》,許鈞譯,譯林出版社,2012。
- 〔法〕囂俄:《哀塵》,庚辰譯,《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第4頁。
- 〔日〕工藤貴正:《從本世紀初西歐文學的譯介看當時的中日文學交流——關于當時魯迅和周作人的作品的文學史意義》,勵儲譯,《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3期。遺憾的是,工藤貴正關于《哀塵》的日譯本底本的考證成果雖然1997年在中國的《魯迅研究月刊》發(fā)表了,但是國內許多研究魯迅翻譯的學者基本無視這一成果,2008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印行的《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收的首篇就是《哀塵》,仍然未能注明該譯作所據的日譯本。
- 熊融:《關于〈哀塵〉、〈造人術〉的說明》,《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 熊融:《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 戈寶權:《關于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年第4期。
- 熊融:《關于〈哀塵〉、〈造人術〉的說明》,《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 熊融:《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
- 戈寶權:《關于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年第4期。
- 〔日〕工藤貴正:《從本世紀初西歐文學的譯介看當時的中日文學交流——關于當時魯迅和周作人的作品的文學史意義》,勵儲譯,《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3期。何謂“周密文體”?“周密文體將漢文訓讀體、漢文與歐文直譯體融為一體”,即以“漢語措辭為基礎、加入歐文‘主格與賓格’文法要素的直譯體”。高橋修、森田思軒の周密訳、『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明治編15翻訳小説集二』、東京,巖波書店,2002,第557頁;轉引自范苓《翻譯文體的選擇和創(chuàng)新——明治言文一致文體對梁啟超的影響》,《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 〔法〕囂俄:《哀塵》,庚辰譯,《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第1~2頁。
- 〔法〕雨果:《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雨果文集》第11卷,程增厚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第361~362頁。
- 李寄:《魯迅傳統(tǒng)漢語翻譯文體論》,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第118頁。
- 魯迅:《1934年5月6日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卷,第93頁。
- 〔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日〕工藤貴正:《魯迅早期三部譯作的翻譯意圖》,趙靜譯,陳福康校,《魯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
- 詳見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第83頁。
- 〔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日〕山田敬三在《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里說,魯迅省略了“探討將火箭發(fā)射地點定在佛羅里達過程的第十一回(章)”,不確切。實際上魯迅譯的《月界旅行》第五回容納了原著三章內容,不過他調整了翻譯順序,先譯第九章,接著譯第十一章,最后譯第十章。
- 魯迅:《1934年5月15日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卷,2005,第99頁。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頁。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頁。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6頁。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6頁。
- 本專著采用的凡爾納小說法語原著為1865年版,來自古騰堡電子書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De la terre à 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
- 參閱〔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本譯文采用莊剛琴、李佳翻譯的《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譯林出版社,2008,第6頁)的譯文。
- 魯迅:《月界旅行》,《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8頁。
- 本專著采用的凡爾納小說法語原著來自古騰堡電子書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De la terre à 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下文不一一作注。
- 〔法〕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第8頁。
- 轉引自〔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附記1關于《月世界旅行的底本》”,《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英〕卜立德:《魯迅的兩篇早期翻譯》,《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 〔法〕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第91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1~32頁。
- 埃羅斯特拉特(Erostrate),古希臘艾菲斯人,他為了能夠流芳百世,于公元前356年燒掉了“世界七大奇跡”之一的阿爾忒彌斯神廟(古羅馬稱狄安娜神廟),后來埃羅斯特拉特這一稱呼在歐洲語言中成為“以無意義的行為使自己出名的人”之指代。
- 〔法〕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第89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0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5頁。
- 〔法〕儒爾·凡爾納:《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游月球》,莊剛琴、李佳譯,第104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19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25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8頁。
- 李廣益:《幻興中華:論魯迅留日時期之科幻小說翻譯》,《漢語言文學研究》2010年第4期。
- 欽鴻、聞彬:《試談〈月界旅行〉中的魯迅詩歌》,《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83年第2期。
- 魯迅:《中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9卷,第331頁。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6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45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9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4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6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33頁。
- 〔法〕儒勒·凡爾納:《月界旅行》,魯迅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61頁。
- 〔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英〕卜立德:《魯迅的兩篇早期翻譯》,《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 〔日〕山田敬三:《魯迅與儒勒·凡爾納之間》,《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
- 凡爾納原著Voyage au centre de la Terre 1864年版參照http://babel.hathitrust.org/cgi/pt?mdp.39015036656562;view=1up;seq=7,凡爾納著作英語譯本參照 Journey to the Centre of the Earth,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6。
- 魯迅:《月界旅行·辨言》,《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5~6頁。
- 〔英〕卜立德:《魯迅的兩篇早期翻譯》,《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67頁。
- 比較:魯迅譯的《月界旅行》字數為5.61萬字,凡爾納《月界旅行》漢語全譯本字數基本是12萬字。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68頁。
- 〔法〕儒爾·凡爾納:《地心游記》,陳偉譯,譯林出版社,2008,第39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71頁。
- 〔法〕儒爾·凡爾納:《地心游記》,陳偉譯,第43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71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74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74頁。
- 〔法〕儒爾·凡爾納:《地心游記》,陳偉譯,第71、74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74頁。
- 〔法〕儒爾·凡爾納:《地心游記》,陳偉譯,第73~74頁。
- 〔法〕儒爾·凡爾納:《地心游記》,陳偉譯,第79頁。
- 原著這部分內容譯成漢語有近2萬字,而魯迅譯本中這部分僅有約2400字。
- 原著這部分譯成現代漢語約有2.5萬字,而魯迅譯本僅有2400多字。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83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99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100頁。
- 〔法〕儒勒·凡爾納:《地底旅行》,索士譯,《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第100頁。
- 〔英〕卜立德:《魯迅的早期兩篇翻譯》,《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期。
- 〔日〕工藤貴正:《魯迅早期三部譯作的翻譯意圖》,趙靜譯,《魯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1期。
- 魯迅:《1934年5月15日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卷,第99頁。
- 魯迅:《1904年10月8日致蔣抑卮》,《魯迅全集》第11卷,第3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