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問 寶玉為何攆李嬤嬤

賈寶玉在寶釵處喝多了，回到住處，先是發(fā)現(xiàn)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讓他的奶媽李嬤嬤吃了，繼而又發(fā)現(xiàn)自己早上沏的楓露茶讓李嬤嬤喝了，于是大怒，把手里的茶潑在丫頭茜雪的裙子上，茶杯也摔了，大嚷大叫要把他的奶母攆出去。幸得襲人厲言相警，才把事情遮蓋過去。

舊日大家公子對于自己的奶媽、保姆這些人，是很有禮數(shù)的，不僅不能當作一般的傭人仆婦看待，還要終身倚為心腹，就連她們的子侄都可得到恩惠。我們看《紅樓夢》中賈璉的奶媽趙嬤嬤，到鳳姐處求事情，兩句話就把事情辦了，鳳姐還要特意給她熱上燉得很爛的火腿肘子，讓她喝酒。言語之間那一種親密，自非常人可比。不但這些普通仕宦之家，就連皇帝，對于這等人也是恭敬有加，明朝就有皇上專門為奶媽建立府第，至今北京還有地名曰“奶子府”。

曹雪芹自家也是沾了這個光。他家是皇室包衣，據(jù)有些專家考證，曹雪芹的曾祖母就是康熙皇帝的保姆，康熙登極做皇帝，第二年曹雪芹曾祖曹璽就沾光做江寧織造，開啟曹家六十余年煊赫生涯。曹家在南京的府第中就掛著康熙御筆親題的匾額“萱瑞堂”，古人素來用萱草指代母親，康熙是當真把這位保姆當作母親一樣的人物尊重的，他南巡時駐蹕江寧織造署，還拉著曹雪芹曾祖母的手對人說：“這是我家老人?！辈苎┣奂沂烙羞@種獨特經(jīng)歷，按理對于李嬤嬤這類人物應該筆下留情才對，可是卻讓賈寶玉攆她出去。

她有什么錯誤嗎？從表面看，不過拿走了留給一個丫頭的包子，喝了寶玉沏的茶，這算什么錯誤？奶媽的地位不知比丫頭高多少，拿一個丫頭的包子得算抬舉她呢。至于喝了寶玉的茶，也屬小小不言，寶玉還吃人家奶呢。況且賈寶玉平時也不是什么愛小兒的人，一個包子，一碗茶，不至于發(fā)火動怒。再有就是賈寶玉喝酒的時候，李嬤嬤偷空回家一趟，沒有堅守崗位，這更算不得什么錯誤，奶媽地位特殊，紀律松弛一些是正?，F(xiàn)象。

若說有錯誤，就在她不讓寶玉喝酒。這更算不得什么錯誤，簡直是功績。因為從書中描寫來看，賈府的奶媽在小孩子斷奶稍大之后，便兼有保姆之責，不僅要照顧小公子，還要教導他，而縱容一個小孩子喝酒取樂兒，在任何人家也不允許，李嬤嬤管得有理。盡管她對薛姨媽說的一番話含有抱怨之意，但也是實情，一旦寶玉喝醉，賈母怪罪，她就吃不了兜著走。若說她成心與寶玉做對，對寶玉不好，那是萬萬不能，這些人包括她們子侄的榮華富貴都在一個小公子身上，傻子也不會辦那種事。

她的最大錯誤在于方式方法不對頭。我們看她對寶玉說：“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呢，提防問你的書。”這就像俗話所說，專往肺管子上捅了。寶玉怕他父親，人所共知，寶玉不喜讀書，更是人所共知，若是讓父親來問他的書，那后果可想而知。他因為不讀書，肯定挨過很多打，我們看他到太虛幻境后，第一個想法就是：“我就在此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弊x書對他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寶玉是因此方對她生了敵愾，借酒撒瘋，非攆她走不可。寶玉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性情乖戾，不近常情。對于這個性情乖戾，曹雪芹在摔玉一節(jié)寫了一筆，在這一回再寫一筆，這個印象就深刻進讀者心中了。第一次摔玉是黛玉在場，這一回是寶、黛同時在場，他為了姐姐妹妹可以摔那塊命根子，何況攆一個奶媽子？這個事情不可小看，他這樣小就敢反抗奶媽，稍大一些焉知不敢反抗父母？再大一些呢？所以在第三十三回賈政痛打寶玉時，竟然喊出了“明日釀到他弒君弒父你們才不勸不成”的話賈政看出了這種深刻的危險，在那個時代，這“弒君弒父”四個字豈是輕易下的？寶玉的乖戾實際是一種反抗，摔玉是對于宿命的反抗，大醉是對于禮法的反抗。這種反抗已經(jīng)遠遠超出小孩子性情乖戾這個范圍，這是一種萌動的理想、追求對于現(xiàn)實的反抗，是一種嶄新的生活態(tài)度對于現(xiàn)存生存狀態(tài)的反抗，如果任其發(fā)展，豈止弒父弒君，那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只怕比改朝換代的力量還要大。

所以就寶玉的理想追求來說，這個奶媽非攆不可；就現(xiàn)存生活狀態(tài)來說，這個奶媽又萬萬攆不得。寶玉吃她的奶長大，她又成為寶玉第一個反抗的對象，這豈不又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