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圖密善(Domitian)臭名昭著,包括愛比克泰德在內的所有哲學家都被他放逐出了羅馬。這位皇帝在公元96年去世。在他之后,有一連串品質高潔的能人繼位,被人們譽為“好皇帝”(the good emperors)。他們還從那位最偉大的現(xiàn)代歷史學家那里贏得了這樣一種贊譽:“如果有誰想在世界歷史中找出一個階段,而在這一階段中人類正處于非??鞓泛头睒s的狀態(tài),那么他將毫不猶豫地把它定位于自圖密善去世到科莫德斯(Commodus)繼位這段時間。羅馬帝國的廣袤疆域都處在一種絕對權威的統(tǒng)攝之下,都接受著德性與智慧的引領。帝國軍隊受四位相繼登位的皇帝的制約,這種制約既穩(wěn)固又不失溫和;皇帝們的品質與權威要求人們對之表示自然而然的尊崇。這些君王都做出了努力,不過他們的努力都不足以換來那么大的獎賞,要知道,這種獎賞只能是在他們獲得成功時才可獲得。他們的努力也不足以換來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因德性而自豪的感覺。同樣,他們的努力也不足以換來那種在看到大家快樂時心中所涌起的強烈喜悅感;要想擁有這種喜悅感,他們需要充當大眾快樂的源泉。”(《羅馬帝國衰亡史》,第三章[Decline and Fall,etc.,Chap.III.])
溫和的涅爾瓦(Nerva)在位只有一到兩年時間(96—98年)。他最偉大的成就就在于選圖拉真作他的共事者與繼承人。圖拉真(Trajan,98—117年)是一個正直的人,一位優(yōu)秀的管理者。作為一名戰(zhàn)士,他能力出眾。在位時,他把很多時間都用在了發(fā)動戰(zhàn)爭上,他把達西亞(Dacia)、亞美尼亞(Armenia)、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亞述(Assyria)和阿拉伯(Arabia)都并入了帝國的版圖,并把它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帝國的行省。在他之后,哈德良(Hadrian,117—138年)繼位。哈德良也許是羅馬史上最具魅力的人物了,因為關于他人們只需要知道這么一點就足夠了:羅馬人據以登上統(tǒng)治者之位的那些民族特質,他身上有;而他所具有的那些多樣才干與才能,其他羅馬人則沒有。他向大家證明了他自己就是一位出色的長官,意志堅定,手法穩(wěn)健,紀律嚴明,敏于獎賞,善于領軍;他頗有常識和預見性;他制定軍事政策,以鞏固帝國安全;他實施必要的法規(guī),以確保前述政策得到執(zhí)行。然而,除了從一名出色戰(zhàn)士身上看到的所有這些特質外,他作為皇帝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放棄了幼發(fā)拉底河以外東部地域的各個行省,需知這些行省都是圖拉真在近期征服得來的。另外,他還把羅馬帝國的邊界撤回至幼發(fā)拉底河。對于帝國各地的種種需求,他沒怎么在意,也沒怎么了解。為了了解帝國各地的需求,他東南西北各地奔走,縱橫整個羅馬疆界。在他這種政策的背后,似乎很可能隱含著一種漫游性質的求知欲;和尤利西斯(Ulysses)一樣,他變成了“一個名字,總帶著一顆饑餓的心在四處漫游。”他渴望熟悉人們的一切情況,熟悉所有類型的事物。他熱愛藝術、音樂、繪畫和雕塑。他是一個行家,又是一名業(yè)余愛好者。他是一位偉大的締造者。他也是一位學者,熟悉希臘文學,熱愛雅典和雅典的榮光。他還寫詩。他對哲學和宗教孜孜以求。根據德爾圖良(Tertullian)的說法,他是一個“探索一切令人好奇之物的人”(curiositatum omnium explorator)。不過,關于他這種對生活滿懷興致的情況,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多少蛛絲馬跡。馬可·奧勒留說道:“過去那些備受人們贊譽的英雄的名字,如今都需要給它們加個注解……很快,就會輪到哈德良和安東尼的名字了。人的榮光如此迅速地淪為傳說,又是如此迅速地被人遺忘?!保∕.A.IV,33.)不過,掌管歷史的繆斯(the Muse of history)也許會對哈德良更溫柔些。哈德良位處蒂沃利(Tivoli)的公園和廟宇,以及他對那位長相俊美卻溺亡在尼羅河中的青年安提諾烏斯(the handsome youth Antinous)的愛慕,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事情。對于這位年輕人的美貌和向帝國效忠一事,人們腦海中有著一種難以抹去的記憶。所以,在哈德良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各位祭司依然在獻給這位圣安提諾烏斯(Divine Antinous)的神殿里舉行各種圣事。除了這些事實,人們再也不知道其他確切信息了。多年以后,我們在一部信息少得可憐的傳記里獲知了一鱗半爪,不過這些碎片式信息令人生疑,不足采信。至于其他方面,人們則需要在錢幣、碑銘、建筑遺跡和諸如此類的事物的基礎上,編織出一幅充滿猜測色彩的圖景。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羅馬歷史上,哈德良在維護和平與秩序方面所達到的程度世所罕見。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他的健康狀況游移不定,為此他沒少受痛苦。據報道說,他后來變得陰郁而殘忍。對于撰寫羅馬帝王史的作家們來說,這樣的故事再讓人滿意不過了。它們也許是真實的。不管怎樣,到了最后,他的那種舊日的懷疑式俏皮幽默又閃現(xiàn)了,他用帶著微笑的詩句,向死亡致意:
小小靈魂,流浪者,諂媚者,
我身體的友伴和客人,
你現(xiàn)在要去哪,
蒼白的,僵硬的,一絲不掛的;
不再說笑了,就像你從前?
馬可·奧勒留出生在哈德良登位第四年,即公元121年4月26日。在這一天,他降生于父親位于西立歐山(Mons Caelius)的一幢房子里。這里其實連一座山崗也算不上,也就是一片隆起的地表而已。它地處羅馬的南端,今天的觀光者前往此地,可以欣賞到圣保羅和圣約翰教堂的迷人后殿,此外還有那古老的圣斯特凡諾·洛東多教堂(church of San Stefano Rotondo)。他的祖上雖為意大利血統(tǒng),但卻來自西班牙,就像塞涅卡家族、哈德良家族和圖拉真自己所顯示的那樣。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官至最高階。他的父親在他看來是具有勇氣的,而且為人謙遜,因此顯得與眾不同(M.A.I,2)。他的父親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早亡了,而這時候,他還沒來得及當上一個比保民官更高一點的官。他父親的妹妹福斯蒂娜(Faustina)嫁給了一個聲譽不錯而且言而有信的人,這個人就是提圖斯·奧勒留·安東尼努斯(Titus Aurelius Antoninus)。他是哈德良的朋友,也是他的顧問。
父親死后,馬可便住到了祖父的房子里,這個房子就在附近,靠近今天的圣約翰·拉特蘭教堂(church of St.John Lateran)。后來,他似乎在祖父很年邁的時候,又住進了母親的房子。(M.A.IX,21.)馬可與母親的關系很親密。“她教導我,”馬可在自己的筆記本里寫道,“要敬畏上帝,要博愛,不要去想邪惡之事,而不止是不去做邪惡之事;要保持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要遠離奢靡?!保∕.A.I,3.)馬可的母親叫多米媞雅·露琪拉(Domitia Lucilla)。她接受過當時的高雅文化教育,至少,她熟知希臘語。除此之外,她一定還在自己父親的房子里,聽到過有人講希臘語。當然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那位年輕的雅典人、后來成為杰出文士并擔任她兒子的老師的赫羅德斯·阿提庫斯(Herodes Atticus),已經感受到了她父親的好客之情,并致力于了解羅馬風俗。
馬可在貴族家庭里長大,他所享受的培養(yǎng)教育方式依然遵循貴族家庭培養(yǎng)男孩的方式來進行,這種方式堅守早期的簡樸傳統(tǒng)。他沒有上過學,但他在家里跟隨自己的家庭教師學習。在被印成第一卷內容(Book I)的那部分筆記中,他記下了對人們的感激之情,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最值得感謝的對象。帶著敬意和感情,他在這里還提到了自己的各位家庭教師。正如人們所猜測的,他們中的每一位或大部分人都是斯多葛派人士。他們向馬可傳授斯多葛派倫理,教他有意識地避免決斗表演、比賽、斗鵪鶉和諸如此類的娛樂活動,教他清心寡欲,教他主動承擔艱辛的工作,教他寬忍別人的平淡無奇的講話,總之,教他那些常見的斯多葛派信條。馬可沉浸在這些有關簡易生活的觀念中,他如饑似渴,等到11歲時,他便穿上了哲學家們的斗篷,睡上了草墊床,帶上了所有符合犬儒派傳統(tǒng)的行頭裝備,只是出于健康方面的考慮,他母親才干涉他這種做法。通常情況下,他自然不忽略那些為年輕人準備的額外學習內容,比如語法、修辭和數學。他用希臘語撰寫自己的私人沉思錄,這成了用來證明他非常熟悉希臘語的最好證據,雖然德國學者在他的語言材料中發(fā)現(xiàn),希臘語并不是他的母語。
馬可的大理石塑像如今存放在卡皮托利博物館(the Capitoline Museum),這尊塑像的制作年代在馬可孩提時期與成年時代之間,具體時間不定。從這尊塑像上看,馬可的外表十分迷人。他坦誠、誠實,有著男孩般的面孔,有著漂亮的前額和卷發(fā),這一切都在向人表明,它刻畫的是一位真誠又純真的少年。像這樣忠實再現(xiàn)馬可本人形象的塑像,即使是在馬可身為小男孩之時,也是非常有特色的,因為皇帝哈德良曾玩味過他的家族名——維魯斯(Verus),并稱他為“至誠之人/非常真誠的人”(Verissimus)。這個名字就這么叫開了。在錢幣上,我們也能找到這個名字。皇帝哈德良還向我們提供了其他證據,這些證據表明,他對馬可感興趣,而且心懷善意。在馬可6歲時,哈德良讓他進入了騎士隊。8歲時,他又讓馬可進入薩利克祭司隊伍(the college of Salic priests)。這些初期步驟,都是為以后的高職生涯做準備的。幾年后,馬可便獲得了更大的榮譽。
在馬可大約15歲時,年邁體弱、膝下無子無女的皇帝任命了一位繼承人。按照帝國的習慣,他領養(yǎng)了一個最受自己喜愛的人為兒子,這個人就是盧修斯·克伊奧尼烏斯·科莫德斯·維魯斯(Lucius Ceionius Commodus Verus)?;实凼谟杷皟鳖^銜(the title of Caesar),以作為繼承人的正式名稱。盧修斯·維魯斯是一個相當前衛(wèi)的人,他英朗異常,談鋒甚健,飽讀文學,出口成詩,頗得生活之樂。他極其迷人又可愛,稱得上是一位讓人稱心如意的伙伴,他的這種表現(xiàn),讓人覺得他真像是皇帝的兒子,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像皇帝的兒子。有人為他寫了一部簡要的傳記,把它和哈德良的傳記放在了一起,一同收入一部小集子,這部小集子所搜集的是二三世紀皇帝們的傳記,名為《羅馬皇帝傳》(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撰寫這部書的各位作者生活在哈德良在位時期之后的大約兩個世紀里。雖然這些作者保存了一些源自早期史書的有用信息,但他們還是用上了那些由自己弄來的清一色庸俗丑聞,把它們填入自己的作品。在這些丑聞中,有大多數內容都是怪異而且明顯有誤的。這些庸俗的作者(不管他們對自身時代的歷史與文學的退化情狀有多么可信的見證)都無法相信,在皇帝的宮殿里還有這么體面的事情發(fā)生。但是,正如馬可·奧勒留所說的,在宮殿里也是可以過上一種好的生活的(M.A.V,16)。如果說在哈德良時代還存在著遲廢怠惰的情況的話,那么到了由安東尼努斯充當大人物的宮廷里,情況就不至于那么粗俗不堪了,因為整個古代世界都一致認為,他具備一切德性。盧修斯·維魯斯并不是一個清教徒,他很有可能是按照那種既奢侈放縱又糜爛浪蕩的羅馬貴族風尚來生活的。不過,哈德良深深關心著帝國,他不會讓一個十足的享樂者來繼承自己的帝位。盧修斯·維魯斯有一個兒子,也就是盧修斯,此時還只是一個很小的小男孩。另外,盧修斯·維魯斯還有一個女兒。遵照皇帝的意愿,他的女兒和馬可·奧勒留訂了婚。不難理解,皇帝為馬可預先鋪就了一條職業(yè)大道,然而同時又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會把一個純粹的浪蕩子和馬可這個純潔少年連在一起。不過,盧修斯·維魯斯幾年之內便去世了,去世的時間在公元138年1月1日。就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哈德良又領養(yǎng)了安東尼努斯作為自己的兒子和繼承人。為了確保帝國的繼承權,他在領養(yǎng)條款中加了這么一條:安東尼努斯既應領養(yǎng)他妹妹的兒子、此時差不多已17歲的馬可,也應領養(yǎng)此時才7歲的小男孩盧修斯·維魯斯(young Lucius Verus)。這是皇帝首次試著任命自己的繼承人的繼承人,不過此時的帝國法律既沒有成文也尚未明確。毫無疑問,哈德良是在按照自己所認為的對國家最有利的方式行事。對馬可的選擇容易讓人理解,同樣,對盧修斯·維魯斯的選擇也并不費人思量,雖然二者背后的原因很不相同。哈德良深深懷念盧修斯·維魯斯,因此在他去世后,把尚為小男孩的維魯斯安置在了自己的宮廷里,以對待皇室家族成員的方式養(yǎng)育他。哈德良可能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男孩;與此同時,他也可能意識到,年幼的維魯斯自己或那些打著維魯斯名號的人,可能會覺得一位父親給他的兒子指定“儲君”之名,意味著同時也就給兒子留下了某項繼承帝位的權利,而在將來,這種情形即便不引發(fā)內戰(zhàn),也會帶來彼此間的妒忌。在解決皇位繼承一事上,接下來便有了更進一步的條款:安東尼努斯應讓他的女兒福斯蒂娜(Faustina)和盧修斯訂婚。之所以會有這一計劃,是為了確?;适一橐瞿芙o帝國管理帶來一切可能有的穩(wěn)定因素。哈德良在同年夏天便去世了。此后,安東尼努斯繼位。
由于領養(yǎng)的關系,馬可便成了安東尼努斯的兒子和哈德良的孫子。正因如此,馬可很快就和自己的帝王祖父哈德良生活在一起。據說,帝國以前承受過重負,而這種重負給帝國蒙上了一層陰影。還聽說,馬可離開了自己位于西立歐山的房子,從此也就告別了一個主體的人所享有的自由,他是真心帶著遺憾離開的。在哈德良死的時候,馬可已是這個帝王家庭中的一員了,并且還在帕拉丁山(the Palatine Hill)北坡的提比略大殿里生活過。除了好像曾在臺伯河畔住過一段時間外,這里就是他的家了,當然,這是在城里。他的母親與他同行。在這里,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或者說從此延續(xù)著,因為在成為父子之前,他們可能已經是很要好的朋友了,而且彼此間又是舅甥關系,他們的友誼在歷史記載中,稱得上是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友誼之一了。安東尼努斯樂于享受鄉(xiāng)村生活。有暇度假時,或者在能夠離開羅馬去辦理國事時,他就會帶著自己的家人一道離開。他最喜歡兩個地方,一個是洛里烏姆(Lorium),這是一個鄉(xiāng)村,位于奧勒留大道(Via Aurelia)上,地處羅馬城以西大約十幾英里處。也正是在這里,他度過了自己的孩提時光。另一個是拉努維烏姆(Lanuvium),這是一個山鎮(zhèn),而他正是在這里降生。他在洛里烏姆建了一個莊園,或許正是在這里,他找到了某種別樣的林中之樂、田野之趣或者諸如阿羅內河(the river Arrone)的伸展與蜿蜒所帶來的韻味,因為他喜歡垂釣、獵捕和漫步。不過,在早期歷史中就已聞名的拉努維烏姆有著比洛里烏姆更具特色的地方,它坐落于阿爾班山(the Alban Hills)西脈,近阿庇安大道(the Via Appia),地處羅馬城南大約二十英里處。阿里恰鎮(zhèn)(the town of Aricia)就在它附近,另外離它較近的還有內米湖(the Lago di Nemi)。拉努維烏姆是一個虔誠之地,處處有廟宇,其中有一座廟宇最為重要,是獻給“拯救之神”朱諾(Juno Sospita)的。而最新近的一座,則可能是獻給圣安提諾烏斯的。這些廟宇用壁畫裝飾,而這些壁畫的名聲已經超出了它所在的地方。對于這些壁畫,馬可這位年輕的儲君可能會感興趣,因為在他的那些額外課業(yè)中就有研習繪畫的內容。拉努維烏姆這個地方還因它的各種傳統(tǒng)和傳說而聞名。在這里的山坡上有一個山洞,洞里有一條神蛇在躺著睡覺。每年,都會有一群女孩拿著一小籃一小籃的大麥餅前去喂它。如果在這群女孩中有哪一個不是處子之身,這條神蛇就會拒吃送來的麥餅。接下來,當地當年的收成就會不好。除了收成不好,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在美麗的內米湖邊,在一個半山谷地帶,有一片神圣的樹林,樹林里建有一座獻給戴安娜的廟宇,從這里到拉努維烏姆,步行即可輕易到達。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故事中所說的那樣,伊菲革涅亞(Iphigenia)和她的兄弟俄瑞斯忒斯(Orestes)逃離了陶里斯(Tauris),他們在殺死國王托阿斯(King Thoas)并盜走戴安娜的塑像之后,在內米湖邊找到了避難場所。如此,這個地方也就建起了一座廟宇。在這個神圣的空間里,住著一位孤獨的祭司,這位祭司原本是一個逃避司法審判的人。除了孤身一人帶來的危險,他在這里仍然是安全的。在這里,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出現(xiàn)另一個逃避司法審判的奴隸,來到這里,先殺了他,然后占領這個神圣的空間,獨享其中的安全。因此,在他的預想中總會出現(xiàn)一個前來占領的人,他手里還拿著一把劍?;蛟S,在尚為小男孩的馬可的意識中,這樣的黑暗傳統(tǒng)和傳說所喚起的是一種可怕的焦慮情緒,因為他記得自己曾經感謝過家庭教師戴奧格奈特斯(Diognetus),正是他“教他不要相信那些術士和巫師說的話,因為他們的話都是關于咒語、驅除惡靈和諸如此類的內容的”(M.A.I,6)。也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這些關于邪惡之謎的記憶又和其他故事混到了一起。這些故事的主題包括:一些新近的迷信行為;一個正在興起的、遍布帝國上下的東方教派的神秘活動。這種混合情形促使馬可記下了這件非比尋常的事情,因為他要感謝那位老師對他的教導,感謝自己的心靈沒有被眼前的迷信思想進一步惡化的情形損傷。
馬可享受著鄉(xiāng)村之樂,雖然他可能并不具有安東尼努斯那樣的熱情。作為一個男孩,他充分享受到了年輕羅馬貴族參加運動和戶外活動所帶來的樂趣。他喜歡拳擊、摔角、跑步、捕鳥和擲標槍,不過他最喜愛的還是騎馬、玩球和獵捕野豬。和安東尼努斯一樣,他也喜歡和附近的農民及園戶保持友好關系,并很樂意和他們一起在葡萄成熟季節(jié)里采摘葡萄。他本質上還是一個學生,一個愛書的人。他總喜歡一個人獨處,在獨處中與自己的思想為伴。不過,正像他的《沉思錄》所表明的,他并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他與奧菲狄烏斯·維克托利努斯(Aufidius Victorinus)和賽尤斯·福斯齊亞努斯(Seius Fuscianus)這兩個年輕貴族以及其他人的關系都很親近,好像終其一生都是朋友。不論是朋友還是純粹的熟人,他都沒有刻意回避。據說他在這段時間里表現(xiàn)得很有品性,但卻并不認為自己在德性上高人一等。他謙虛而不虛偽,嚴肅而不低沉,雖然職位上升很快,卻總能與親友們一如既往地保持自然、親和而又友善的關系。他總能按時上課。過去,他還常常探望病人。
馬可的那些最出色的老師很可能是在他被領養(yǎng)繼而成為當然的繼承人之后,才來到馬可身邊的。在這些老師當中,有些人的情況似乎的確是這樣。弗朗托(Fronto)(在馬可·奧勒留之后,他就是這本小書的主要人物了)教他修辭學和拉丁文學。赫羅德斯·阿提庫斯是馬可家族的老朋友了,他出身高貴,頗有資財,聲名顯赫,教他希臘語。塞克斯圖斯(Sextus)是普魯塔克的孫子。尤尼烏斯·魯斯提庫斯(Junius Rusticus)在馬可當上皇帝的那一天,坐上了市行政長官的位置??藙诘蠟跛埂ゑR克西姆斯(Claudius Maximus)教他的內容似乎被他們稱作“倫理學”或“斯多葛哲學”,不過在我們看來,他教的可謂是“生活之學”(lessons upon life)或“智慧之學”(lessons of wisdom)。馬可都提到了他們。在提起他們時,他心中升起的是欽佩與溫柔。他唯獨沒有提及赫羅德斯·阿提庫斯,雖然這個人有各種優(yōu)良品質,可他自視甚高,喜愛爭吵。(M.A.I,7,9,11,15.)也許,他對克勞迪烏斯·馬克西姆斯的敬意超過了對其他任何人的敬意。他稱他為良善的典范,一個集親切和嚴肅于一身的人。
馬可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學習“自由之藝”(the liberal arts)上,不過他用力最大的地方還在于實際的政府管理。17歲時,他當上了財務官(quaestor)。18歲時,他被擢升為執(zhí)政官,并接受正式的“儲君”頭銜。他在這些職位上學到的東西加上他在帝國宮廷里的生活經歷,使他能夠和皇帝保持一種非常親密的關系,也正是這種親密關系,構成了他所受教育中的主要元素,這些都是他從書本和家庭教師那里學不到的。歷史上有幾段非常著名的友誼,如大衛(wèi)和約拿單之間的、蒙田和拉博埃西(La Boétie)之間的、菲利普·悉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和格雷維爾(Fulke Greville)之間的、歌德和席勒之間的,以及其他人之間的。在這些友誼中,一方或雙方都曾留下膾炙人口的回憶篇章,然而在它們中間,我還從來沒見過像馬可·奧勒留獻給他父親的悼詞那樣深思熟慮、完滿而又不受失控情緒影響的東西。馬可的悼詞在多年以后寫成,而那個時候,他正在多瑙河畔的森林和沼澤中與蠻族人對抗。
吾父予我的教益
在盡可能深思熟慮之后,我們做出抉擇,在抉擇時,我們的心志堅定,雖溫和卻不可動搖。在人們所說的榮譽當中,虛榮是沒有地位的。熱愛艱苦的工作,保持持恒韌性,隨時傾聽那些為了眾人福祉而獻計獻策的人們的聲音。堅決處罰每一個有罪的人。通過經驗,了解什么時候應該堅持,什么時候應該放棄。替他人著想,要考慮如何才能讓自己的朋友非常自如地決定是否和自己一道用餐,要知道置身在外的朋友并沒有拜訪自己的義務。要考慮人們在受各種條件制約的情況下,如何一如既往地意識到父親的表現(xiàn)是持恒不變的:他在委員會上徹底探究的習慣;他的恒心;他拒絕停止探索和不滿足于似是而非印象的做事風格;他對朋友一如既往,不善變,也不停留于愚蠢的喜歡;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都依靠自己,從中獲取快樂;他高瞻遠矚,所做規(guī)定細致入微,卻又不小題大做、無病呻吟;對于人們的歡呼、掌聲和種種阿諛奉承,他都有自己的思考;對于帝國的利益,他都精心守護,他管理著帝國的資源,他有耐心,他承受著別人的譴責所帶來的影響;他對諸神的態(tài)度不受迷信左右,他對眾人的態(tài)度并不在于博取名聲,他的努力不在于取悅眾人,也不在于博大家開心,他總能保持清醒和穩(wěn)健;他絕不庸俗,也不渴求新的事物。
至于那些有助于安撫生活、跟隨命運腳步接踵而來的東西,他則謙虛而又無所歉疚地接受。這樣,當這些東西降臨身邊時,他只管享用,卻又不去炫耀;如果這些東西沒來,他也不去索取。沒有人可以把他當成智術師和老學究或充滿奴性的廷臣;他成熟,做事有始有終,不為他人的贊揚所迷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也能處理好別人的事情。
他很敬重真正的哲學家,(他甚至對騙子以禮相待。)
當然,他不會那么容易就受騙子的擺布。還有,他和藹親切,不失分寸。他能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盡管還沒有發(fā)展到熱愛自己那副物理身軀的程度,)他對自己的俊朗儀表既不過分關注,也不過分忽視,而是維持在恰到好處的水平。就這樣,他通過自己照顧自己,很少求醫(yī)問藥,也很少因為受傷而需要綁纏繃帶。
最重要的是,他對那些取得特殊成就的人心懷敬意,不嫉妒,這些特殊成就來自如下領域:演說、法律知識、倫理學或其他任何方面。他依靠自己的特殊才能在這些領域全力探索,為的是自己的每一項成就都能贏得人們的充分認可。他總是沿襲傳統(tǒng)的用法,為的是保存這些用法,而非為了展示。
另外,他也不優(yōu)柔寡斷,不過他喜歡去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情。如果在一陣劇烈的頭痛過后能恢復清爽和重獲精力,那么他就會重新回到自己的日常事務中去。他很少有秘密,即便有,也是關于國事方面的。在管理公共演出、建設公共事務和分配賞金方面,他都表現(xiàn)得審慎有度,就像一個對事情有嚴格要求的人所做的那樣。他做事不圖名聲。
他沒有成天流連于洗浴場所,他對建造東西沒有特別的興趣。他對自己吃的東西并不特別講究,對自己所穿衣物的質料或顏色也不特別在意。他對自家奴隸的外表是否好看也不特別關注。他的睡袍是在洛里烏姆或濱海莊園里做成的,不過他的大多數衣物都是在拉努維烏姆制作的。他不苛刻,也不專橫。他不粗暴,甚至(就像人們常說的)“連汗都沒有出過一身”。不過,他認真考慮每一件事情,(就好像他很有空閑似的)他做事不亂,一切井然有序,有活力,而且有始有終。人們可能會把那句用來評價蘇格拉底的話放到他的身上:面對愉樂,大多數人要么無力抵抗,要么過于沉溺,然而他卻能做到既有克制,又能享受。他是一個自強、有恒心而且不走極端的人,他有著完滿而不可戰(zhàn)勝的靈魂。(M.A.I,16.)
23年來,他們一直保持著和諧親密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有一方對另一方之善意的感激,也有另一方對其中一方的深深影響。在多瑙河畔,在那些簡陋粗糙的羅馬營帳里,一顆敏銳的心已然感受到了一種帶著傷感的孤獨?;蛟S,這種感激、影響或孤獨,會給此處這幅畫面增添一抹更亮的顏色。然而,它的確符合卡皮托利博物館里那個安東尼努斯的形象,祥和而又高貴,同樣,它也符合歷史本身的不約而同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