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變”:審視先唐文體遞延脈絡的重要視角
羅劍波
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尤其是先唐文學研究,應當遵循何種文學理念,面對研究對象,是以現(xiàn)今之文學觀念予以觀照,或是深入當時之“現(xiàn)場”,以時之價值理念、審美標準給以審視,又或是就以上二者而折中之。這樣三種處理方式,如何確定,看似簡單,其實并非如此。陳寅恪先生“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之論述,可謂深透,劉永濟先生作《文心雕龍校釋》,就劉勰所論,每每細讀所涉作品,而后深思、尋繹劉勰之本意,這一“了解之同情”對筆者啟發(fā)甚大。從事古代文學研究,即使抱著有用于今的目的,我們也應要先回到當時之時代場景中,去仔細品味、理解古人之想法和理念,而非帶有預設的想法作簡單篩選和提取。循此思路,本文擬以劉勰之“通變”觀念與其文體論關(guān)系這一問題作簡要探討。
“通變”是《文心雕龍》中重要的理論范疇,這不僅在于劉勰以專篇來作詳細闡述;而且還在于這一觀念,時時貫徹在他對作家、作品的觀照和論述之中。《文心雕龍》在總結(jié)前世文章創(chuàng)作規(guī)律基礎(chǔ)上,討論文章作法,指導文章寫作,而“通變”就是劉勰在總結(jié)各體文章遞延流變基礎(chǔ)上提煉出來的重要的理論、美學范疇,因而對于《文心雕龍》文體論部分,甚或周秦漢魏各文體遞延脈絡的考察,自然應當遵循這一概念或原則,但這似乎并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關(guān)于“通變”之意旨,舊有“復古”說,影響甚大。清人紀昀實肇其端:“齊梁間風氣綺靡,轉(zhuǎn)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彥和以通變立論。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則小智師心,轉(zhuǎn)成纖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蓋當代之新聲,既無非濫調(diào),則古人之舊式,轉(zhuǎn)屬新聲,復古而名以通變,蓋以此爾。”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又申述之:“此篇大指,示人勿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庇衷疲骸皬┖痛似?,既以通變?yōu)橹迹聝?nèi)乃歷舉古人轉(zhuǎn)相因襲之文,可知通變之道,惟在師古”。二人皆著眼于糾正時弊,故稱彥和屬意復古。又有以“通變”為因果關(guān)系的認識,所謂“通變”,“實以通和變?yōu)槎?,而彼此并非并列,有著因果關(guān)系。換言之,變?yōu)橐?,通為果,由因致果,從變生通”,故“通變”即西晉陸機《演連珠》“通于變”,“于”有“從”的意思。故“在變則通”,“變”是“通”的先決條件。以上是片面強調(diào)復古或新變的兩種代表觀點。對于前者,劉永濟先生已予以糾正:“然舍人首言‘資于故實,酌于新聲’,贊語復發(fā)文律日新,變則可久,趨時乘機,望今參古之義,則‘競今疏古’,固非所尚,泥古悖今,亦豈所喜?”對于后者,“通”、“變”恰是并列之關(guān)系,劉勰既意以“通”,亦在于“變”。
《文心雕龍·通變》云: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途,非文理之數(shù)盡,乃通變之術(shù)疏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干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矣。
劉勰于此談得極為清晰明白,所謂文事實含兩端,一者設文之體有常,故名理相因,體資故實,須“通”;變文之數(shù)無方,故通變則久,數(shù)酌新聲,須“變”。需指出的是,這里的“通變”一詞實為偏義,劉勰特言變,而并非如上引觀點“通變”特指變之一端。不可變者須通,可變者則須變,故論文之方,譬若草木,根干麗土而同性,如文之“通”;臭味晞陽則異品,如文之“變”?!巴ā?、“變”二者,皆乃“勢”之必然。劉勰接著又以此為準,討論前世作品之優(yōu)劣得失。“黃歌《斷竹》,質(zhì)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于黃世;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夏歌雕墻,縟于虞代;商周篇什,麗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時,其揆一也?!鄙讨苤埃m愈加“文”、“麗”,但“序志述時,其揆一也”,該通者通,該變者變,遂為后世之典范。而“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篇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采”,漢以后作品僅執(zhí)著于變,而迷失于通,故“彌近彌?!?,究其根本,則在于“競今疏古,風末氣衰”之故。
劉勰“通變”之適用于文體,即在于揭示其“名理相因”之須“通”,與文辭氣力之宜“變”者,并舉前世作品為證,以言其優(yōu)劣得失。今試以詩、樂府、賦為例作一考察。如《明詩》:“詩言志,歌詠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詩言志”、“詩者,持也,持人情性”,所謂應物而感,感物吟志,詩為情、志自然之抒發(fā),此即詩之名理相因者;而四言五言、逞氣雕采,隨時變遷,亦當有取。以言志抒情為主干,兼以文辭氣力之強調(diào),這樣的詩歌才合乎“通變”之準則。以此為準則,上古“順美匡惡”之詩自不必言,后世諸家亦多有可稱道者,如“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之類。而有些詩篇則因多崇變而乏于通,而為劉勰批評如宋之山水詩“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而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
至于樂府,劉勰稱:“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釆言,樂盲被律,志感絲皇,氣變金石。是以師曠睹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精之至也?!睒窇腥?,亦應由此觀盛衰興廢,此為樂府之名理相因之“通”;后隨世流轉(zhuǎn),亦現(xiàn)新聲之因素,可酌以吸收、利用,如劉勰所稱“魏之三祖,氣爽才麗”之類。但劉勰對秦之后樂府多所批評,如稱“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端螘分尽吩疲骸皾h武帝雖頗造新聲,然不以光揚祖考,崇述正德為先,但多詠祭祀見事及祥瑞而已,商周雅頌之體闕焉。”可與劉勰“麗而不經(jīng)”、“靡而非典”之評相參照。此為樂府不合“通變”之例,即僅逐新聲,而忽視了樂府應當體資“故實”之處。而前引“魏之三祖”例,雖“氣爽才麗”,但因“志不出于淫蕩,辭不出于哀思”,故“雖三調(diào)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則亦歸為違忤“通變”之類。
再看賦。劉勰稱“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賦之源,出自詩,故而鋪采摛文,意在體物寫志,這是其名理相因之須“通”之處。劉勰又稱“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屈賦之聲貌華采為新“變”因素,綜合二者,“賦也者”,乃“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這即是賦之“通”“變”之內(nèi)涵。與此相應,劉勰又云:“原夫等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賦與詩同,皆因物感而抒發(fā)情志,又與詩不同,則在于其原本即須鋪采摛文,從而是最易展示作者才華的一類文體。劉勰在對前世賦作“擘肌分理”的過程,認識到這一點,故將賦之“雅義”(通)、“麗詞”(變)這一創(chuàng)作總原則提煉出來,作為評價賦之優(yōu)劣與辨識賦之流變的標準。需要指出的是,劉勰在其他篇目對漢之后賦作多有批評,但這不是簡單對賦之華采、夸飾的否定,在《詮賦》篇,他列出十家謂之“辭賦之英杰”,就主要著眼于他們在文辭氣力方面的新“變”因素,他的批評是在于有的賦篇刻意追求奇彩而丟棄了情志之根本。這也即劉勰所言“然逐末之疇,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者也。
以上對詩、賦、樂府為例,對“通變”觀念在劉勰文體論中的體現(xiàn)與運用作了簡單說明。總之,“通”、“變”二者,作為劉勰由前世作品總結(jié)出的理論范疇與審美原則,應當回到對具體作品與諸文體的遞延流變的觀照、衡鑒中去,這才符合它的性質(zhì)與劉勰的意旨。當然,如何對此作深入的研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從歷時的角度考慮,“通”與“變”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使“通”也絕非即如“情”“志”這樣籠統(tǒng)的界定那樣簡單,這些問題都需要去作詳細的梳理和界定,但“通變”這一符合傳統(tǒng)思維的文章范疇,對于我們考察先唐作品乃至古代文學歷世作品之源流遞延,均有著重要的啟示和意義。
- 黃霖:《文心雕龍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
-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頁。
- 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0頁。
- 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