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犯顏直諫
1.見過則諫,不用則死
紂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見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彼爝M諫,三日不去朝,紂因而殺之。(《新序·節(jié)士》)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商紂朝的王子比干堪稱不懼生死、犯顏直諫的楷模。比干的人生信念堅定而明確:發(fā)現(xiàn)君主有錯誤就要反復勸諫,寧死也要做忠臣?!爸鞅┎恢G,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見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比干的這幾句話,足以令貪權戀位、貪生怕死之徒汗顏。
2.君奚不斫也?
《說苑》曰:齊景公游于海上而樂之,六月不歸,令左右曰:“敢有先言歸者,致死不赦!”顏燭趨進諫曰:“君樂治海上而六月不歸,彼倘有治國者,君且安得樂此海也。”景公援戟將斬之,顏燭進,撫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殺關龍逄,紂殺王子比干。君之賢,非比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比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參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說,遂歸。中道聞國人謀不內(nèi)矣。(《太平御覽·人事部·諫諍六》)
——顏燭和齊景公的關系顯然不一般。在齊景公游興大發(fā)之際,顏燭敢于直言勸諫,齊景公怒不可遏,作勢要用戟斬殺顏燭,顏燭不僅不求饒,反而“撫衣待之”,責問齊景公“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殺關龍逄,紂殺王子比干。君之賢,非比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比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參此二人者,不亦可乎?”經(jīng)顏燭這么一鬧,齊景公反倒轉(zhuǎn)怒為喜,下令返回都城。
3.東方朔諫除上林苑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游宜春。微行常用飲酎已。八九月中,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故有“期門”之號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稱平陽侯。旦明,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稼稻粳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相聚會,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謁平陽侯,諸騎欲擊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獵者數(shù)騎見留,乃示以乘輿物,久之乃得去。時夜出夕還,后赍五日糧,會朝長信官,上大歡樂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數(shù)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遠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輔都尉徼循長楊以東,右內(nèi)史發(fā)小民共待會所。后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諸宮,長楊、五柞、倍陽、宣曲尤幸。于是上以為道遠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二人,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乃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nèi)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吾丘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朔在傍,進諫曰:
“臣聞謙遜靜愨,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郎臺,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chǎn)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guī)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nóng)桑之業(yè),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yǎng)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fā)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苑囿之大,不恤農(nóng)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忘生觸死,逆盛意,犯隆指,罪當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云。(《漢書·東方朔傳》)
——東方朔是歷史上有名的滑稽人物,司馬遷的《史記》便將其列入《滑稽列傳》當中。不過,東方朔勸諫漢武帝不要興建上林苑,所使用的卻不是通常所用的正話反說的方式,而是一本正經(jīng)的直言勸諫。人微言輕,自古皆然。在漢武帝劉徹的眼里,東方朔這樣的滑稽人物不過是茶余飯后的一劑調(diào)料而已,正兒八經(jīng)的危言勸諫漢武帝是不會聽進去的。對于他已經(jīng)鐵了心要做的事情,自然不會因為東方朔這個小人物的話便改弦更張。于是乎東方朔得到了賞賜,而上林苑卻照建不誤。
4.不宜追錄小恩,虧失大典
初,帝廢為濟陰王,乳母宋娥與黃門孫程等共議立帝,帝后以娥前有謀,遂封為山陽君,邑五千戶。又封大將軍梁商子冀襄邑侯。雄上封事曰:“夫裂土封侯,王制所重。高皇帝約,非劉氏不王,非有功不侯。孝安皇帝封江京、王圣等,遂致地震之異。永建二年,封陰謀之功,又有日食之變。數(shù)術之士,咸歸咎于封爵。今青州饑虛,盜賊未息,民有乏絕,上求稟貸。陛下乾乾勞思,以濟民為務。宜循古法,寧靜無為,以求天意,以消災異。誠不宜追錄小恩,虧失大典。”帝不聽。雄復諫曰:
“臣聞人君莫不好忠正而惡讒諛,然而歷世之患,莫不以忠正得罪,讒諛蒙幸者,蓋聽忠難,從諛易也。夫刑罪,人情之所甚惡;貴寵,人情之所甚欲。是以時俗為忠者少,而習諛者多。故令人主數(shù)聞其美,稀知其過,迷而不悟,至于危亡。臣伏見詔書,顧念阿母舊德宿恩。欲特加顯賞。案尚書故事,無乳母爵邑之制,唯先帝時阿母王圣為野王君。圣造生讒賊廢立之禍,生為天下所咀嚼,死為海內(nèi)所歡快。桀、紂貴為天子,而庸仆羞與為比者,以其無義也。夷、齊賤為匹夫,而王侯爭與為伍者,以其有德也。今阿母躬蹈約儉,以身率下,群僚蒸庶,莫不向風,而與王圣并同爵號,懼違本操,失其常愿。臣愚以為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百姓深懲王圣傾覆之禍,民萌之命,危于累卵,常懼時世復有此類。怵惕之念,未離于心;恐懼之言,未絕乎口。乞如前議,歲以千萬給奉阿母,內(nèi)足以盡恩愛之歡,外可不為吏民所怪。梁冀之封,事非機急,宜過災厄之運,然后平議可否?!?/p>
會復有地震、緱氏山崩之異,雄復上疏諫曰:“先帝封野王君,漢陽地震,今封山陽君而京城復震,專政在陰,其災尤大。臣前后瞽言封爵至重,王者可私人以財,不可以官,宜還阿母之封,以塞災異。今冀已高讓,山陽君亦宜崇其本節(jié)?!毙垩詳?shù)切至,娥亦畏懼辭讓,而帝戀戀不能已,卒封之。(《后漢書·左周黃列傳》)
——東漢在順帝時開始明顯走下坡路,這和順帝劉保即位后重用外戚梁冀有很大的關系。因為乳母宋娥和執(zhí)金吾梁商在劉保登基時出過大力,劉保即位后便要投桃報李,分封宋娥和梁商的兒子。于是,尚書令左雄挺身而出、犯顏直諫。左雄的諫言雖然未能勸阻順帝劉保收回成命,卻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據(jù)《資治通鑒》卷五十一記載,不僅劉保的乳母宋娥畏懼辭讓,就連梁商也一連十余次上書,請求順帝允準送回對梁冀的封贈?!坝谑羌礁干套屵€冀封,書十余上,帝乃從之。”由此看來,正邪勢力的消長變化往往取決于人們?nèi)绾芜x擇如何行動。在許多時候,邪惡勢力的囂張是以正義聲音的膽怯乃至泯滅為前提的。
5.陛下徙士家,其計安出?
《魏志》曰:辛毗,字佐治,潁川人。帝踐祚,為侍中。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民實河南。時連蝗民饑,群司以為不可,而帝意甚盛,毗與朝臣俱求見,帝知其欲諫,作色以見之,皆莫敢言。毗曰:“陛下徙士家,其計安出?”帝曰:“卿謂我徙之非耶?”毗曰:“誠以為非也?!钡墼唬骸拔岵慌c卿共議也。”毗曰:“陛下以臣不肖,置之左右,廁之謀議之官,安得不與臣議耶!臣所言非私也,乃社稷之慮也?!钡鄄淮?,起入內(nèi);毗隨而引其裾,帝遂奮衣而還,良久乃出,曰:“佐治,卿持我何太急耶?”毗曰:“今徙,既失民心,又無以食也。”帝遂徙其半。
嘗從帝射雉,帝曰:“射雉樂哉!”毗曰:“于陛下甚樂,而于群下甚苦?!钡勰?,為之希出。(《太平御覽·人事部·諫諍三》)
——從上面的兩則掌故中,不難看出頗有責任感的魏國侍中辛毗身為近臣,在主子決策失當?shù)臅r候,不僅有犯顏直諫的膽量,而且有善于表達的藝術。故而其面折廷爭,往往能為主子所采納。
6.自新之路永絕,愧悔之心莫見
裴肅,字神封,河東聞喜人也。父俠,周民部大夫。肅少剛正有局度,少與安定梁毗同志友善。仕周,釋褐給事中士,累遷御正下大夫。以行軍長史從韋孝寬征淮南。屬高祖為丞相,肅聞而嘆曰:“武帝以雄才定六合,墳土未干,而一朝遷革,豈天道歟!”高祖聞之,甚不悅,由是廢于家。
開皇五年,授膳部侍郎。后二歲,遷朔州總管長史,轉(zhuǎn)貝州長史,俱有能名。仁壽中,肅見皇太子勇、蜀王秀、左仆射高颎俱廢黜,遣使上書曰:“臣聞事君之道,有犯無隱,愚情所懷,敢不聞奏。竊見高颎以天挺良才,元勛佐命,陛下光寵,亦已優(yōu)隆。但鬼瞰高明,世疵俊異,側目求其長短者,豈可勝道哉!愿陛下錄其大功,忘其小過。臣又聞之,古先圣帝,教而不誅,陛下至慈,度越前圣。二庶人得罪已久,寧無革心?愿陛下弘君父之慈,顧天性之義,各封小國,觀其所為。若能遷善,漸更增益,如或不悛,貶削非晚。今者自新之路永絕,愧悔之心莫見,豈不哀哉!”
書奏,上謂楊素曰:“裴肅憂我家事,此亦至誠也。”于是征肅入朝?;侍勇勚?,謂左庶子張衡曰:“使勇自新,欲何為也?”衡曰:“觀肅之意,欲令如吳太伯、漢東海王耳?!被侍由醪粣偂m曋?,肅至京師,見上于含章殿,上謂肅曰:“吾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后宮寵幸,不過數(shù)人,自勇以下,并皆同母,非為憎愛,輕事廢立?!币蜓杂虏豢蓮褪罩狻<榷T遣之。(《隋書·裴肅列傳》)
——隋文帝楊堅廢黜太子楊勇,改立楊廣為太子,朝野為之震動,舉國為之不安。在朝廷發(fā)生重大變故的時候,往往是最能鑒別官員忠誠度的時候。大多數(shù)官員選擇了堅決擁護以表現(xiàn)自己的忠誠,有的則冷眼旁觀,也有的置個人生死于度外,了無畏懼地犯顏直諫,裴肅便屬于后者之列。雖然楊堅賞識裴肅的忠誠,但裴肅的言辭卻不能動搖楊堅的決心和意志。于是,裴肅的犯顏直諫不惟于事無補,而且無意之中得罪了新太子楊廣,為自己的后半生平添了許多麻煩。
7.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
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jiān)竇德素于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豈有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于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六)
——宰臣房玄齡等關心詢問不屬于其職權范圍內(nèi)的事情,引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反感和責備,房玄齡等馬上向李世民認錯。在這個當口,良臣魏征站出來批評李世民大光其火沒有道理。魏征敢于如此觸動李世民的逆鱗,不待說是冒著一定風險的。所幸李世民聞過自省,不僅沒有遷怒于魏征,而且對自己沒來由發(fā)火感到羞愧。君臣之間的和衷共濟坦誠相見,就是從這些細微小事上反映出來的。
8.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
王珪,字叔玠。祖僧辯,梁太尉、尚書令。父,北齊樂陵郡太守。世居郿。性沉澹,志量隱正,恬于所遇,交不茍合。隋開皇十三年,召入秘書內(nèi)省,讎定群書,為太常治禮郎。季父頗,通儒有鑒裁,尤所器許。頗坐漢王諒反,誅,珪亡命南山十余年。高祖入關,李綱薦署世子府諮議參軍事。建成為皇太子,授中舍人,遷中允,禮遇良厚。太子與秦王有隙,帝責珪不能輔導,流巂州。太子已誅,太宗召為諫議大夫。帝嘗曰:“正主御邪臣,不可以致治;正臣事邪主,亦不可以致治。唯君臣同德,則海內(nèi)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shù)相諫正,庶致天下于平?!鲍曔M曰:“古者,天子有爭臣七人,諫不用,則相繼以死。今陛下開圣德,收采芻言,臣愿竭狂瞽,佐萬分一?!钡劭?,乃詔諫官隨中書、門下及三品官入閣。珪推誠納善,每存規(guī)益,帝益任之。封永寧縣男、黃門侍郎,遷侍中。
它日進見,有美人侍帝側,本廬江王瑗姬也。帝指之曰:“廬江不道,賊其夫而納其室,何有不亡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為是邪?非邪?”帝曰:“殺人而取妻,乃問朕是非,何也?”對曰:“臣聞齊桓公之郭,問父老曰:‘郭何故亡?’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唬骸糇又?,乃賢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所以亡?!癖菹轮獜]江之亡,其姬尚在,竊謂陛下以為是。審知其非,所謂知惡而不去也?!钡坂得榔溲浴?/p>
帝使太常少卿祖孝孫以樂律授宮中音家,伎不進,數(shù)被讓。珪與溫彥博同進曰:“孝孫,修謹士,陛下使教女樂,又責譙之,天下其以士為輕乎!”帝怒曰:“卿皆我腹心,乃附下罔上,為人游說邪?”彥博懼,謝罪,珪不謝,曰:“臣本事前宮,罪當死,陛下矜其性命,引置樞密,責以忠效。今疑臣以私,是陛下負臣,臣不負陛下?!钡勰粦M,遂罷。明日,語房玄齡曰:“昔武王不用夷、齊,宣王殺杜伯,自古帝王納諫固難矣。朕夙夜庶幾于前圣,昨責珪等,痛自悔,公等勿懲是不進諫也!”
時珪與玄齡、李靖、溫彥博、戴胄、魏征同輔政。帝以珪善人物,且知言,因謂曰:“卿標鑒通晤,為朕言玄齡等材,且自謂孰與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兼資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彥博;濟繁治劇,眾務必舉,臣不如胄;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征。至激濁揚清,疾惡好善,臣于數(shù)子有一日之長?!钡鄯Q善。而玄齡等亦以為盡己所長,謂之確論。
進封郡公。坐漏禁近語,左除同州刺史。帝念名臣,俄召拜禮部尚書兼魏王泰師。王見之,為先拜,珪亦以師自居。王問珪何以為忠孝,珪曰:“陛下,王之君,事思盡忠;陛下,王之父,事思盡孝。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蓖踉唬骸爸倚⒓嚷劽樱嘎勊??!鲍曉唬骸皾h東平王蒼稱‘為善最樂’,愿王志之。”帝聞,喜曰:“兒可以無過矣!”(《新唐書·王珪列傳》)
——上述唐代名臣王珪直言勸諫的幾則故事給人以無限的遐思。從一定意義上說,王珪就是古代士大夫忠誠事君、直言勸諫的楷模,而李世民則是古代善于傾聽勸諫的罕見的明君。
9.臣恐陛下之過,甚于煬帝
張玄素,蒲州虞鄉(xiāng)人。仕隋,為景城縣戶曹。竇建德陷景城,執(zhí)將殺之,邑人千余號泣請代,曰:“此清吏,殺之是無天也。大王即定天下,無使善人解體?!苯ǖ旅尶`,署治書侍御史,不拜。聞江都已弒,始為建德黃門侍郎。賊平,授景州錄事參軍。
太宗即位,問以政,對曰:“自古未有如隋亂者,得非君自專、法日亂乎?且萬乘之尊,身決庶務,日斷十事,五不中,中者信善,有如不中者何?一日萬機,積其失,不亡何待?若上賢右能,使百司善職,則高居深拱,疇敢犯之?隋末盜起,爭天下者不十數(shù),余皆保城邑以須有道聽命,是欲背上怙亂者果鮮,特人君不能安之而挻之亂也。以陛下圣神,跡所以危,鑒所以亡,日慎一日,雖堯、舜何以加!”帝曰:“善?!卑菔逃?,遷給事中。
貞觀四年,詔發(fā)卒治洛陽宮乾陽殿,且東幸。玄素上書曰:
“臣惟秦始皇帝藉周之余,夷六國,統(tǒng)壹尊,將貽之萬世,及子而亡者,殫嗜奔欲,以逆天害人也。天下不可以力勝,唯當務儉約,薄賦斂,以身先之,乃能大安。
“今東都未有幸期,前事土木,戚王出藩,又當營構,科調(diào)繁仍,失疲人望,一不可也。陛下向平東都,曾觀廣殿,皆撤毀之,天下翕然,一口頌歌。豈有初惡侈靡而后好雕麗哉?二不可也。陛下每言巡幸者不急之務,徒焉虛費。今國儲無兼年,又興別都之役,以產(chǎn)怨,三不可也。百姓承亂離之后,財賦殫空,雖蒙更生,意未完定,奈何營未幸之都,重耗其力,四不可也。漢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非不知地土中,道里所均,但形勝不及關內(nèi),弗敢康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俗,為日尚淺,詎可東巡以搖人心?五不可也。
“臣嘗見隋家造殿,伐木于豫章,二千人挽一材,以鐵為轂,行不數(shù)里,轂輒壞,別數(shù)百人赍轂自隨,終日行不三十里。一材之費,已數(shù)十萬工,揆其余可知已。昔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眾離;乾陽畢功,隋人解體。今民力未及隋日,而役殘創(chuàng)之人,襲亡國弊,臣恐陛下之過,甚于煬帝。”
帝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殿卒興,同歸于亂。臣聞東都始平,太上皇詔宮室過度者焚之,陛下謂瓦木可用,請賜貧人,事雖不從,天下稱為盛德,今復度而宮之,是隋役又興。不五六年間,一舍一取,天下謂何?”帝顧房玄齡曰:“洛陽朝貢天下中,朕營之,意欲便四方百姓。今玄素言如此,使后必往,雖露坐,庸何苦?”即詔罷役,賜彩二百匹。魏征名梗挺,聞玄素言,嘆曰:“張公論事,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新唐書·張玄素列傳》)
——張玄素對隋朝滅亡原因的分析堪稱一語中的,而他勸阻唐太宗李世民興建洛陽宮乾陽殿,更是句句說在了要害上。無怪乎以正直敢諫聞名的同事魏征也為之折服,對張玄素勸諫的膽識、智慧敬佩有加?!皬埞撌?,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所謂惺惺相惜,于此可見一斑。
10.不可以私害公
徐有功,名弘敏,避孝敬皇帝諱,以字行,國子博士文遠孫也。舉明經(jīng),累補蒲州司法參軍,襲封東莞縣男。為政仁,不忍杖罰,民服其恩,更相約曰:“犯徐參軍杖者,必斥之?!庇櫞蝗枰蝗恕@圻w司刑丞。時武后僭位,畏唐大臣謀己。于是周興、來俊臣、丘神績、王弘義等揣識后指,置總監(jiān)牧院諸獄,捕將相,俾相鉤逮,掩搦護送,楚掠凝慘。又污引天下豪杰,馳使者即按,一切以反論。吏爭以周內(nèi)窮詆相高,后輒勸以官賞,于是以急變相告言者無虛日。朝野震恐,莫敢正言,獨有功數(shù)犯顏爭枉直,后厲語折抑,有功爭益牢。時博州刺史瑯邪王沖,責息錢于貴鄉(xiāng),遣家奴督斂,與尉顏余慶相聞知,奴自市弓矢還。會沖坐逆誅,魏州人告余慶豫沖謀,后令俊臣鞫治,以反狀聞。有司議:“余慶更永昌赦,法當流?!笔逃肺涸抑^:“余慶為沖督償、通書,合謀明甚,非曰支黨,請殊死,籍其家。”詔可。有功曰:“永昌赦令:‘與虺貞同惡,魁首已伏誅,支黨未發(fā)者原之?!稌吩唬骸畾炟是?,律以‘造意為首’,尋赦已伏語,則魁首無遺。余慶赦后被言,是謂支黨。今以支為首,是以生入死。赦而復罪,不如勿赦;生而復殺,不如勿生。竊謂朝廷不當爾?!焙笈唬骸昂沃^魁首?”答曰:“魁者,大帥;首者,元謀?!焙笤唬骸坝鄳c安得不為魁首?”答曰:“若魁首者,虺貞是已。既已伏誅,余慶今方論罪,非支黨何?”后意解,乃曰:“公更思之?!彼烀馑?。當此時,左右及衛(wèi)仗在廷陛者數(shù)百人,皆縮項不敢息,而有功氣定言詳,然不橈。
有韓紀孝者,受徐敬業(yè)偽官,前已物故,推事使顧仲琰籍其家,詔已報可。有功追議曰:“律,謀反者斬。身亡即無斬法,無斬法則不得相緣。所緣之人亡,則所因之罪減?!痹t從之,皆以更赦免,如此獲宥者數(shù)十百姓。
累轉(zhuǎn)秋官郎中。鳳閣侍郎任知古、冬官尚書裴行本等七人被誣當死,后謂宰相曰:“古人以殺止殺,我今以恩止殺,就群公丐知古等,賜以再生,可乎?”俊臣、張知默固請如法,后不許??〕吉氁斜靖炃白?。有功奏曰:“俊臣違陛下再生之賜,不可以示信。”于是悉免死。
道州刺史李仁褒兄弟為人誣構,有功爭不能得。秋官侍郎周興劾之曰:“漢法,附下罔上者斬,面欺者亦斬。在古,析言破律者殺。有功故出反囚,罪當誅,請按之?!焙蟛辉S,猶坐史官。
俄起為左肅政臺侍御史,辭曰:“臣聞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廚者,勢固自然。陛下以法官用臣,臣守正行法,必坐此死矣?!焙蠊淌谥?。天下聞有功復進,灑然相賀。時有詔:“公坐流、私坐徒以上會赦免,逾百日不首者,復論?!庇泄ψ嘣唬骸氨菹聦捠馑雷?,已發(fā)者原之,是通改過之心、自新之路。故律,告赦前事,以其罪坐之。若無告言,所犯終不自發(fā);如告言赦前事,則與律乖。今赦前之罪,不自言者,還以法論,即恩雖布天下,而一罪不能貸,臣竊為陛下不取。”后更詔五品以上議可。
又上疏曰:“天下員有定,比選者日多,選曹諉囑公行,囂謗滿路。唐季人多逆節(jié),鞫訊結斷,刑慘獄嚴,革命歲久,其流弗改。事表生情,法外構理,而刻薄吏驅(qū)扇成奸。雖朝堂進表,列匭內(nèi)牒,叫閽弗聽,叩鼓弗聞,使申其冤,正增其枉。誠令天官銓注有所不平、法司推斷舞法深詆、三司理匭受所上章?lián)砣话渍呓栽S臣按驗劾發(fā),奪祿貶勞,不越月逾時,可致刑措?!焙蠹{之。
竇孝諶妻龐為其奴怖以妖祟,教為夜解,因告以厭詛。給事中薛季昶鞫之,龐當死。子希瑊訟冤,有功明其枉。季昶劾有功黨惡逆,當棄市。有功方視事,令史泣以告。有功曰:“豈吾獨死,而諸人長不死邪?”安步去。后召詰曰:“公比斷獄多失出,何耶?”對曰:“失出,臣小過;好生,陛下大德?!焙竽弧}嫷脺p死,有功免為民。
起拜左司郎中,轉(zhuǎn)司刑少卿。與皇甫文備同按獄,誣有功縱逆黨。久之,文備坐事下獄,有功出之?;蛟唬骸氨藝L陷君于死,今生之,何也?”對曰:“爾所言者私忿,我所守者公法,不可以私害公?!?/p>
嘗謂所親曰:“大理,人命所系,不可阿旨詭辭,以求茍免?!惫视泄楠z,常持平守正,以執(zhí)據(jù)冤罔,凡三坐大辟,將死,泰然不憂,赦之,亦不喜,后以此重之。所全活甚眾,酷吏為少衰,然疾之如仇矣。改司仆少卿。卒,年六十八,贈司刑卿。中宗即位,加贈越州都督,遣使就第吊祭,賜物百段,授一子官。開元初,竇?,{等請以己官讓有功子惀,以報舊德,由是自大理司直遷恭陵令。會昌中,追謚忠正。
初,鹿城主簿潘好禮慕有功為人,論之曰:“昔稱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人;今有功斷獄,亦天下無冤人。然釋之當漢文帝時,中外無事,守法而已。有功居革命之際,周興、來俊臣等掩義隱賊,崇飾惡言,以誣盛德,有功守死明道,身濱殆者數(shù)矣,此其賢于釋之明甚。”或稱有功仁恕過漢于、張。起居舍人盧若虛曰:“徐公當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雖千載未見其比。”五世孫商。
贊曰:“徐有功不以唐、周貳其心,惟一于法,身蹈死以救人之死,故能處猜后、酷吏之間,以恕自將,內(nèi)挫虐焰,不使天下殘于燎,可謂仁人也哉!議者謂過漢于、張,渠不信夫!”(《新唐書·徐有功列傳》)
——徐有功是唐代有名的好官,以敢于據(jù)理和女皇武則天以及朝中權貴惡勢力抗爭而聞名于世,史書所記載的上述故事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而徐有功鑒于官場的險惡,在被武則天重新起用時所說的一番話:“臣聞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廚者,勢固自然。陛下以法官用臣,臣守正行法,必坐此死矣?!惫倘皇瞧涿髡鼙I硪庥蟮梦鋭t天理解之語,卻為一代偉人毛澤東所關注并提出了批評:“命系庖廚,何足惜哉,此言不當。岳飛、文天祥、曾靜、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鄧演達、楊虎城、聞一多諸輩,以身殉志,不亦偉乎!”顯而易見,毛澤東的這一批注是在倡導不計個人生死利害、以身殉志的偉大精神。大概是徐有功謀求自保意味明顯的一段話,觸動了雄才大略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毛澤東的思緒,于是乎便有了上述的引申發(fā)揮。
11.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爭如此?
初,郜國大長公主適駙馬都尉蕭升。升,復之從兄弟也。公主不謹,詹事李升、蜀州別駕蕭鼎、彭州司馬李萬、豐陽令韋恪,皆出入主第。主女為太子妃,始者上恩禮甚厚,主常直乘肩輿抵東宮。宗戚皆疾之?;蚋嬷饕鶃y,且為厭禱。上大怒,幽主于禁中,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請與蕭妃離婚。
上召李泌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長立,孝友溫仁?!?/p>
泌曰:“何至于是!陛下惟有一子,奈何一旦疑之,欲廢之而立侄,得無失計乎!”
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間人父子!誰語卿舒王為侄者?”
對曰:“陛下自言之。大歷初,陛下語臣,‘今日得數(shù)子’。臣請其故,陛下言‘昭靖諸子,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何有于侄!舒王雖孝,自今陛下宜努力,勿復望其孝矣!”
上曰:“卿不愛家族乎?”
對曰:“臣惟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若畏陛下盛怒而為曲從,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云:‘吾獨任汝為相,不力諫,使至此,必復殺而子?!祭弦?,余年不足惜,若冤殺臣子,使臣以侄為嗣,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嗚咽流涕。
上亦泣曰:“事已如此,使朕如何而可?”
對曰:“此大事,愿陛下審圖之。臣始謂陛下圣德,當使海外蠻夷皆戴之如父母,豈謂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盡言,不敢避忌諱。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覆家者。陛下記昔在彭原,建寧何故而誅?”
上曰:“建寧叔實冤,肅宗性急,譖之者深耳!”
泌曰:“臣昔以建寧之故,固辭官爵,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復為陛下相,又睹茲事。臣在彭原,承恩無比,竟不敢言建寧之冤,及臨辭乃言之,肅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寧之死,常懷危懼,臣亦為先帝誦《黃臺瓜辭》以防讒構之端。”
上曰:“朕固知之。”意色稍解,乃曰:“貞觀、開元皆易太子,何故不亡?”
對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屢嘗監(jiān)國,托附者眾,東宮甲士甚多,與宰相侯君集謀反,事覺,太宗使其舅長孫無忌與朝臣數(shù)十人鞫之,事狀顯白,然后集百官而議之。當時言者猶云:‘愿陛下不失為慈父,使太子得終天年?!趶闹?,并廢魏王泰。陛下既知肅宗性急,以建寧為冤,臣不勝慶幸。愿陛下戒覆車之失,從容三日,究其端緒而思之,陛下必釋然知太子之無它矣。若果有其跡,當召大臣知義理者二十人與臣鞫其左右,必有實狀,愿陛下如貞觀之法行之,并廢舒王而立皇孫,則百代之后,有天下者猶陛下子孫也。至于開元之時,武惠妃譖太子瑛兄弟殺之,海內(nèi)冤憤,此乃百代所當戒,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嘗令太子見臣于蓬萊池,觀其容表,非有蜂目豺聲商臣之相也,正恐失于柔仁耳。又,太子自貞元以來常居少陽院,在寢殿之側,未嘗接外人,預外事,安有異謀乎!彼譖人者巧詐百端,雖有手書如晉愍懷,衷甲如太子瑛,猶未可信,況但以妻母有罪為累乎!幸陛下語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謀。曏使楊素、許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
上曰:“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爭如此?”
對曰:“天子以四海為家。臣今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內(nèi),一物失所,責歸于臣。況坐視太子冤橫而不言,臣罪大矣!”
上曰:“為卿遷延至明日思之。”
泌抽笏叩頭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然陛下還宮,當自審思,勿露此意于左右;露之,則彼皆欲樹功于舒王,太子危矣!”
上曰:“具曉卿意?!?/p>
泌歸,謂子弟曰:“吾本不樂富貴,而命與愿違,今累汝曹矣?!?/p>
太子遣人謝泌曰:“若必不可救,欲先自仰藥,何如?”
泌曰:“必無此慮。愿太子起敬起孝。茍泌身不存,則事不可知耳?!?/p>
間一日,上開延英殿獨召泌,流涕闌干,撫其背曰:“非卿切言,朕今日悔無及矣!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實無他也。自今軍國及朕家事,皆當謀于卿矣?!?/p>
泌拜賀,因曰:“陛下圣明,察太子無罪,臣報國畢矣。臣前日驚悸亡魂,不可復用,愿乞骸骨。”
上曰:“朕父子賴卿得全,方屬子孫,使卿代代富貴以報德,何為出此言乎!”
甲午,詔李萬不知避宗,宜杖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皆流嶺南及遠州。(《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三)
——唐朝的李泌奉行道家學說,精明得不能再精明,從肅宗時起,多次辭相掛冠,歸隱山林,在德宗時出任丞相以后,居然因為太子的廢立之事犯顏強諫,甚至被德宗以“卿不愛家族乎?”相威脅。因為李泌與肅宗、代宗、德宗幾代皇帝關系很深,故而才有了這次放膽諫言。饒是如此,李泌自己也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官邸后對子弟們說道:“吾本不樂富貴,而命與愿違,今累汝曹矣?!?/p>
12.白居易犯顏切諫
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舉,交情隆厚。稹自監(jiān)察御史謫為江陵府士曹掾,翰林學士李絳、崔群上前面論稹無罪。居易累疏切諫,曰:
“臣昨緣元稹左降,頻已奏聞。臣內(nèi)察事情,外聽眾議,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來,舉奏不避權勢。只如奏李佐公等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因以挾恨?;蚣俟h,將報私嫌。遂使誣謗之聲,上聞天聽。臣恐元稹左降以后,凡在位者,每欲舉職,必先以稹為戒,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守法,無人肯為陛下嫉惡繩愆。內(nèi)外權貴親黨,縱有大過大罪者,必相容隱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雖徇公,事稍過當。既從重罰,足以懲違,況經(jīng)謝恩,旋又左降。雖引前事以為責辭,然外議喧喧,皆以為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廳,因此獲罪。至于爭廳事理,已具前狀奏陳。況聞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弓箭,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聞處置;御史無過,卻先貶官。遠近聞知,實損圣德。臣恐從今已后,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縱有被凌辱毆打者,亦以元稹為戒,但吞聲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聞。此其不可二也。
“臣又訪聞元稹自去年以來,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沒入平人資產(chǎn)八十余家;又奏王紹違法給券,令監(jiān)軍押柩及家口入驛;又奏裴玢違敕征百姓草;又奏韓皋使軍將封杖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后甚多。屬朝廷法行,悉有懲罰。計天下方鎮(zhèn),怒元稹守官。今貶為江陵判司,即是送與方鎮(zhèn),從此方便報怒,朝廷何由得知?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告李锜必反,德宗不信,送與李锜,锜掘坑熾火,燒殺善貞。未數(shù)年,李锜果反,至今天下為之痛心。臣恐元稹貶官,方鎮(zhèn)有過,無人敢言,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無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誤左降一御史,蓋是小事,臣安敢煩瀆圣聽,至于再三。誠以所損者深,所關者大。以此思慮,敢不極言?”
疏入不報。
又,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進絹,為魏征子孫贖宅,居易諫曰:“征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嘗賜殿材成其正室,尤與諸家第宅不同。子孫典貼,其錢不多,自可官中為之收贖。而令師道掠美,事實非宜?!睉椬谏钊恢?/p>
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能當此位。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深無益于圣朝?!蹦酥埂?/p>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shù)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鄙显唬骸扒溲允且??!庇墒嵌嘁娐牸{。(《舊唐書·白居易列傳》)
后對殿中,論執(zhí)強鯁,帝未諭,輒進曰:“陛下誤矣?!钡圩兩?,罷,謂李絳曰:“是子我自拔擢,乃敢爾,我叵堪此,必斥之!”絳曰:“陛下啟言者路,故群臣敢論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為謀,非所以發(fā)揚盛德也?!钡畚颍绯?。歲滿當遷,帝以資淺,且家素貧,聽自擇官。居易請如姜公輔學士兼京兆戶曹參軍,以便養(yǎng)。詔可。二十七年,以母喪解。還,拜左贊善大夫。
是時,盜殺武元衡,京都震擾。居易首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悅。俄有言“居易母墮井死,而居易賦《新井篇》,言浮華,無實行,不可用”。出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貶江州司馬。既失志,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久之,徙忠州刺史。
……是時,河朔復亂。合諸道兵出討,遷延無功。賊取弓高,絕糧道,深州圍益急。居易上言:“兵多則難用,將眾則不一。宜詔魏博、澤潞、定、滄四節(jié)度,令各守境,以省度支資餉。每道各出銳兵三千,使李光顏將。光顏故有鳳翔、徐、滑、河陽、陳許軍,無慮四萬,可徑薄賊,開弓高糧路,合下博,解深州之圍,與牛元翼合。還裴度招討使,使悉太原兵西壓境、見利乘隙夾攻之。間令招諭以動其心,未及誅夷,必自生變。且光顏久將,有威名;度為人忠勇,可當一面,無若二人者?!庇谑牵熳踊目v,宰相才下,賞罰失所宜,坐視賊,無能為。居易雖進忠,不見聽,乃丐外,遷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錢塘湖,鐘泄其水,溉田千頃。復浚李泌六井,民賴其汲,久之,以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復拜蘇州刺史。病免。
文宗立,以秘書監(jiān)召。遷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大和初,二李黨事興,險利乘之,更相奪移,進退毀譽,若旦暮然。楊虞卿與居易姻家,而善李宗閔。居易惡緣黨人斥,乃移病還東都。除太子賓客分司。逾年,即拜河南尹,復以賓客分司。開成初,起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進馮翊縣侯。會昌初,以刑部尚書致仕。六年,卒,年七十五。贈尚書右仆射。宣宗以詩吊之。遺命薄葬,毋請謚。(《新唐書·白居易列傳》)
——新舊唐書參照閱讀,詩人白居易的高尚品節(jié)愈加清晰可見。白居易不僅是有史以來的大詩人,而且是有唐一代“始以直道奮,在天子前爭安危,冀以立功。雖中被斥,晚益不衰,當宗閔時,權勢震赫,終不附離為進取計,完節(jié)自高”的道德完人。放眼歷史,能像白居易一樣不顧個人生死利害直言勸諫的官員并不少見,而能夠像他一樣僥幸得以善終的實在罕見。品味史書關于白居易的幾則軼事,很自然地便對古人所謂明哲保身的陳腐說教多了幾許不屑。
13.馮道不寫告示
晉王歸晉陽,以巡官馮道為掌書記。中門使郭崇韜以諸將陪食者眾,請省其數(shù)。王怒曰:“孤為效死者設食,亦不得專,可令軍中別擇河北帥,孤自歸太原?!奔凑亳T道令草詞以示眾。道執(zhí)筆逡巡不為,曰:“大王方平河南,定天下,崇韜所請未至大過;大王不從可矣,何必以此驚動遠近,使敵國聞之,謂大王君臣不和,非所以隆威望也?!睍珥w入謝,王乃止。(《資治通鑒》卷二百七十)
——五代時馮道“事四朝,相六帝”,極其善于在朝代更迭的夾縫中求生存,自號“長樂老”,人稱官場上的“不倒翁”,留下的名聲卻很不好。上面的故事發(fā)生在公元919年,其時馮道只是個掌書記,官職不高,在晉王賭氣命馮道起草告示時,馮道從大局出發(fā),以不肯遵命起草告示的方式來勸諫晉王收回成命,的確有些膽量。晉王能夠聽從馮道的勸諫,主要是因為馮道所言在理。盡管馮道后來變得越來越圓滑,但在堅持不肯起草告示以勸諫晉王悔悟一事上,馮道的表現(xiàn)還是可圈可點的。古人云:“不以一眚而掩大德。”同樣,也不能因為馮道后來成了老滑頭,就諱言他曾經(jīng)有過的犯顏直諫。
14.張允上《駁赦論》
張允,鎮(zhèn)州人也。少事鎮(zhèn)州為張文禮參軍。唐莊宗討張文禮,允脫身降,莊宗系之獄,文禮敗,乃出之為魏州功曹。趙在禮辟節(jié)度推官,歷滄、兗二鎮(zhèn)掌書記。入為監(jiān)察御史,累遷水部員外郎,知制誥。廢帝皇子重美為河南尹,掌六軍,以允剛介,乃拜允給事中,為六軍判官。罷,遷左散騎常侍。
晉高祖即位,屢赦天下,允為《駁赦論》以獻曰:“管子曰:‘凡赦者小利而大害,久而不勝其禍;無赦者小害而大利,久而不勝其福?!譂h之吳漢疾篤,帝問漢所欲言。漢曰:‘惟愿陛下無赦爾!’蓋行赦不以為恩,不行赦不以為無恩,罰有罪故也。自古皆以水旱則降德音而宥過,開狴牢而出囚,冀感天心以救其災者,非也。假有二人之訟者,一有罪而一無罪,若有罪者見舍,則無罪者銜冤。此乃致災之道,非救災之術也。至使小人遇天災,則皆喜而相勸以為惡,曰:‘國將赦矣,必舍我以救災?!绱?,則是教民為惡也。夫天之為道,福善而禍淫。若舍惡人而變?yōu)臑楦?,則是天又喜人為惡也。凡天之降災,所以警戒人主節(jié)嗜欲,務勤儉,恤鰥寡,正刑罰而已。”是時,晉高祖方好臣下有言,覽之大喜。(《新五代史·雜傳·張允》)
——后晉皇帝石敬瑭是五代時臭名遠揚的兒皇帝,卻喜歡發(fā)布特赦令以沽名釣譽。降臣張允挺身而出上書反對,名之為《駁赦論》,對動輒發(fā)布赦免令之弊病講得頭頭是道。本來這是一樁觸動兒皇帝逆鱗的風險極大的事體,偏偏石敬瑭此時希望臣下們積極進言獻策,看過張允的奏章后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為之大喜。于是乎,張允得以青史留名。
15.臣為宰相,致陛下枉殺近臣,罪皆在臣
丙戌,以宣徽南院使向訓為淮南節(jié)度使兼沿江招討使。渦口奏新作浮梁成。丁亥,帝自濠州如渦口。帝銳于進取,欲自至揚州,范質(zhì)等以兵疲食少,泣諫而止。帝嘗怒翰林學士竇儀,欲殺之,范質(zhì)入救之。帝望見,知其意,即起避之。質(zhì)趨前伏地,叩頭諫曰:“儀罪不至死,臣為宰相,致陛下枉殺近臣,罪皆在臣。”繼之以泣。帝意解,乃釋之。(《資治通鑒》卷二百九十三)
——范質(zhì)是北宋名臣,史書上幾處記載了關于他勸諫皇上的故事,上面所引即是其中之一。太祖趙匡胤盛怒之下,下令處死翰林學士竇儀。范質(zhì)趕來相救時,趙匡胤遠遠望見,心知其意,便想躲避,范質(zhì)急忙前去叩首,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儀罪不至死,臣為宰相,致陛下枉殺近臣,罪皆在臣?!倍罂奁恢?。范質(zhì)的苦諫化解了太祖的怒意,從而救了翰林學士竇儀一條性命。
16.臨機制變,反復陳說
普獨相凡十年,沉毅果斷,以天下事為己任,上倚信之,故普得成其功。嘗欲除某人為某官,不合上意,不用。明日,普復奏之,又不用。明日,又奏之,上怒,裂其奏投諸地,普顏色自若,徐拾奏歸補綴。明日,復進之。上悟,乃可其奏。后果以稱職聞。又有立功者當遷官,上素嫌其人,不與,普力請與之,上怒曰:“朕故不與遷官,將奈何?”普曰:“刑以懲惡,賞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且刑賞者,天下之刑賞,非陛下之刑賞也,豈得以喜怒專之?!鄙细ヂ牐?,普隨之。上入宮,普立于宮門,良久不去,上卒從其請。
一日,大宴,雨驟至,上不悅。雨良久不止,上怒形于辭色,左右皆震恐,普因進言:“外間百姓正望雨,于大宴何損,不過沾濕供帳樂衣耳。此時雨難得,百姓得雨各歡喜,作樂適其時,乞令樂官就雨中奏技。”上大悅,終宴。普臨機制變,能回上意類此。(《續(xù)資治通鑒》卷一十四)
——享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美譽的北宋宰相趙普,在勸諫方面卻有獨到之處。身為國家重臣,熟悉皇帝處事風格的趙普以天下為己任,對應當堅持的敢于堅持,即使忤逆了皇上的心思也不肯放棄原則,同時也盡量不與皇上鬧僵,靠著自己和皇帝相知甚深,通過堅持不懈的陳說來爭取皇上改變主意。關于設宴遇大雨一節(jié),在龍顏不悅的時候進言,陳說大雨難得,勸皇上與民同樂,更是彰顯了趙普臨機制變的本領。
17.太宗之德,以能屈己從諫爾
呂公著,字晦叔,幼嗜學,至忘寢食。父夷簡器異之,曰:“他日必為公輔?!?/p>
……二年,為御史中丞。時王安石方行青苗法,公著極言曰:“自古有為之君,未有失人心而能圖治,亦未有能脅之以威、勝之以辯而能得人心者也。昔日之所謂賢者,今皆以此舉為非,而生議者一切祗為流俗浮論,豈昔皆賢而今皆不肖乎?”安石怒其深切。帝使舉呂惠卿為御史,公著曰:“惠卿固有才,然奸邪不可用?!钡垡哉Z安石,安石益怒,誣以惡語,出知潁州。
八年,彗星見,詔求直言。公著上疏曰:“陛下臨朝愿治,為日已久,而左右前后,莫敢正言。使陛下有欲治之心,而無致治之實,此任事之臣負陛下也。夫士之邪正、賢不肖,既素定矣。今則不然,前日所舉,以為天下之至賢;而后日逐之,以為天下至不肖。其于人材既反覆不常,則于政事亦乖戾不審矣。古之為政,初不信于民者有之,若子產(chǎn)治鄭,一年而人怨之,三年而人歌之。陛下垂拱仰成,七年于此,然輿人之誦,亦未有異于前日,陛下獨不察乎?”
起知河陽,召還,提舉中太一宮,遷翰林學士承旨,改端明殿學士、知審官院。帝從容與論治道,遂及釋、老,公著問曰:“堯、舜知此道乎?”帝曰:“堯、舜豈不知?”公著曰:“堯、舜雖如此,而惟以知人安民為難,所以為堯、舜也?!钡塾盅蕴铺谀芤詸嘀怯枷?。對曰:“太宗之德,以能屈己從諫爾?!钡凵破溲?。
未幾,同知樞密院事。有欲復肉刑者,議取死囚試劓、刖,公著曰:“試之不死,則肉刑遂行矣?!蹦酥?。夏人幽其主,將大舉討之。公著曰:“問罪之師,當先擇帥,茍未得人,不如勿舉?!奔氨d,秦、晉民力大困,大臣不敢言,公著數(shù)白其害。
元豐五年,以疾丐去位,除資政殿學士、定州安撫使。俄永樂城陷,帝臨朝嘆曰:“邊民疲弊如此,獨呂公著為朕言之耳?!贬銚P州,加大學士。將立太子,帝謂輔臣,當以呂公著、司馬光為師傅。(《宋史·呂公著列傳》)
——呂公著一生先后服侍過英宗、神宗、哲宗三位皇帝,以上所引皆為他和神宗的對話,從中足以看出他的忠君愛國之心和遠見卓識,誠所謂“斯人也而有斯語也”。堯舜之所以為堯舜,是因為他們懂得以知人安民為難:唐太宗李世民的盛德不在于能以權智御臣下,而在于能屈己從諫。即便是在今天,這些話對于生活在信息時代的人們依然有著振聾發(fā)聵的作用。
18.豈可壓于權勢,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實!
劉摯,字莘老,永靜東光人。兒時,父居正課以書,朝夕不少間?;蛑^:“君止一子,獨不可少寬邪?”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可縱也?!?/p>
……及入見,神宗面賜褒諭。因問:“卿從學王安石邪?安石極稱卿器識。”對曰:“臣東北人,少孤獨學,不識安石也?!蓖硕鲜柙唬骸熬有∪酥郑诹x利而已。小人才非不足用,特心之所向,不在乎義。故希賞之志,每在事先;奉公之心,每在私后。陛下有勸農(nóng)之意,今變而為煩擾;陛下有均役之意,今倚以為聚斂。其有愛君之心,憂國之言者,皆無以容于其間。今天下有喜于敢為,有樂于無事。彼以此為流俗,此以彼為亂常。畏義者以進取為可恥,嗜利者以守道為無能。此風浸成,漢、唐黨禍必起矣。惟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臣愿陛下虛心平聽,審察好惡,前日意以為是者,今更察其非;前日意以為短者,今更用其長。稍抑虛嘩輕偽、志近忘遠、幸于茍合之人,漸察忠厚慎重、難進易退、可與有為之士。收過與不及之俗,使會于大中之道,則施設變化,惟陛下號令之而已。”
又論率錢助役、官自雇人有十害,其略曰:“天下州縣戶役,虛實重輕不同。今等以為率,則非一法所能齊;隨其所宜,各自立法,則紛擾散殊,何以統(tǒng)率?一也。新法謂版籍不實,故令別立等第。且舊籍既不可信,今何以得其無失?不獨搔擾生事患,將使富輸少,貧輸多,二也。天下上戶少,中戶多。上戶役數(shù)而重,故以助錢為幸。中戶役簡而輕,下戶役所不及。今概使輸錢,則為不幸,三也。有司欲多得雇錢,而患上戶之寡,故不用舊籍,臨時升降,使民何以堪命?四也。歲有豐兇,而役人有定數(shù),助錢不可闕。非若稅賦有倚閣、減放之期,五也。谷、麥、布、帛,歲有所出,而助法必輸見錢,六也。二稅科買,色目已多,又概率錢以竭其所有,斯民無有悅而愿為農(nóng)者,戶口當日耗失,七也。僥幸者又將緣法生奸,如近日兩浙倍科錢數(shù),自以為功,八也。差法近者十余年,遠或二十年,乃一充役,民安習之久矣。今官自雇人,直重則民不堪,輕則人不愿,不免以力毆之就役,九也。且役人必用鄉(xiāng)戶,家有常產(chǎn),則必知自愛;性既愚實,則罕有盜欺。今一切雇募,但得輕猾浮偽之人,巧詐相資,何所不至?十也?!?/p>
會御史中丞楊繪亦言其非,安石使張琥作十難以詰之,琥辭不為,司農(nóng)曾布請為之。既作十難,且劾摯、繪欺誕懷向背。詔問狀,繪懼謝罪。摯奮曰:“為人臣豈可壓于權勢,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實!”即條對所難,以伸其說。且曰:“臣待罪言責,采士民之說以聞于上,職也。今有司遽令分析,是使之較是非,爭勝負,交口相直,無乃辱陛下耳目之任哉!所謂向背,則臣所向者義,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權臣。愿以臣章并司農(nóng)奏宣示百官,考定當否。如臣言有取,幸早施行,若稍涉欺罔,甘就竄逐?!辈粓蟆?/p>
摯明日復上疏曰:“陛下起居言動,躬蹈德禮,夙夜厲精,以親庶政。天下未至于安且治者,誰致之耶?陛下注意以望太平,而自以太平為己任,得君專政者是也。二三年間,開闔動搖,舉天下無一物得安其所者。蓋自青苗之議起,而天下始有聚斂之疑;青苗之議未允,而均輸之法行;均輸之法方擾,而邊鄙之謀動;邊鄙之禍未艾,而助役之事興。至于求水利,行淤田,并州縣,興事起新,難以遍舉。其議財,則市井屠販之人,皆召至政事堂。其征利,則下至歷日,而官自鬻之。推此而往,不可究言。輕用名器,淆混賢否:忠厚老成者,擯之為無能;狹少儇辯者,取之為可用;守道憂國者,謂之流俗;敗常害民者,謂之通變。凡政府謀議經(jīng)畫,除用進退,獨與一掾?qū)贈Q之,然后落筆。同列預聞,反在其后。故奔走乞丐之人,其門如市。今西夏之款未入,反側之兵未安,三邊瘡痍,流潰未定。河北大旱,諸路大水,民勞財乏,縣官減耗。圣上憂勤念治之時,而政事如此,皆大臣誤陛下,而大臣所用者,誤大臣也?!?/p>
疏奏,安石欲竄之嶺外,神宗不聽,但謫監(jiān)衡州鹽倉。(《宋史·劉摯列傳》)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北宋言官劉摯就是這樣一位鐵骨錚錚的男子漢,雖然劉摯所抗爭的不是神宗皇帝,而是神宗所倚重的宰相王安石。王安石本來很賞識劉摯的才華,但劉摯卻不肯買王安石的賬;因為看不慣王安石肆無忌憚地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打壓不同政見者,便義無反顧地站出來進行抗爭。在劉摯身上,是絕難看到尋常官吏們秘而不傳的所謂官氣的。
19.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元名敦實,避英宗舊諱改焉。以舅龍圖閣學士鄭向任,為分寧主簿。有獄久不決,敦頤至,一訊立辨。邑人驚曰:“老吏不如也?!辈渴拐咚]之,調(diào)南安軍司理參軍。有囚法不當死,轉(zhuǎn)運使王逵欲深治之。逵,酷悍吏也,眾莫敢爭,敦頤獨與之辨,不聽,乃委手版歸,將棄官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卞游?,囚得免。(《宋史·道學列傳一·周敦頤》)
——周敦頤是宋代大儒,宋明理學盛行于世,周敦頤功不可沒。僅看他在司理參軍的崗位上與頂頭上司轉(zhuǎn)運使王逵據(jù)理力爭,寧可不做官也絕不枉殺人以討好上司,便可看出周敦頤的風骨。大小官員如果都有周敦頤的膽氣,天下的冤假錯案就會減少,官場風氣、社會風氣自然會好轉(zhuǎn)。
20.天下事非一家私議,愿平氣以聽
王安石執(zhí)政,議更法令,中外皆不以為便,言者攻之甚力。顥被旨赴中堂議事,安石方怒言者,厲色待之。顥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議,愿平氣以聽?!卑彩癁橹⑶?。自安石用事,顥未嘗一語及于功利。居職八九月,數(shù)論時政,最后言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舍而之險阻,不足以言智。自古興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成者,況于排斥忠良,沮廢公議,用賤陵貴,以邪干正者乎?正使徼幸有小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尤非朝廷之福。”遂乞去言職。安石本與之善,及是雖不合,猶敬其忠信,不深怒,但出提點京西刑獄。顥固辭,改簽書鎮(zhèn)寧軍判官。司馬光在長安,上疏求退,稱顥公直,以為己所不如。(《宋史·道學列傳一·程顥》)
——宋代理學家程顥和宰相王安石之間的這段對話,展示了程顥不畏權貴的名士風采,因變法頗受非議,宰相王安石飽受詬病,故而程顥和王安石之間的這段掌故得以載入史冊。
“天下事非一家私議,愿平氣以聽?!泵鎸ν醢彩膶M跋扈,程顥不疾不徐,來了這么一句話,一下子便扭轉(zhuǎn)了氣場,爭得了主動。至于接下來的慷慨陳詞,毅然辭官,則進一步彰顯了程顥的理學家品格。宋明理學陳腐僵化之處比比皆是,而程顥的這句名言卻堪為今日各級公務員的座右銘。
21.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御史樸也!
王樸,同州人。洪武十八年進士。本名權,帝為改焉。除吏科給事中,以直諫忤旨罷。旋起御史。陳時事千余言。性鯁直,數(shù)與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爭之強。帝怒,命戮之。及市,召還,諭之曰:“汝其改乎?”樸對曰:“陛下不以臣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無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愿速死耳?!钡鄞笈?,趣命行刑。過史館,大呼曰:“學士劉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殺無罪御史樸也!”竟戮死。帝撰《大誥》,謂樸誹謗,猶列其名。(《明史·王樸列傳》)
——明洪武年間,御史王樸無罪,卻身受酷刑而死,如此悲劇,在封建專制的社會里屢見不鮮。按照明太祖朱元璋的說辭,王樸犯有誹謗君主的大罪,死有應得。思量起來,王樸的死,與他的過于爭強好勝有莫大的干系。如果王樸是個謹言慎行之人,自然不會遭遇此等慘禍。
22.治天下,在進君子退小人
鄒智,字汝愚,合州人。年十二能文。家貧,讀書焚木葉繼晷者三年。舉成化二十二年鄉(xiāng)試第一。
時帝益倦于政,而萬安、劉吉、尹直居政府,智憤之。道出三原,謁致仕尚書王恕,慨然曰:“治天下,在進君子退小人。方今小人在位,毒痡四海,而公顧屏棄田里。智此行非為科名,欲上書天子,別白賢奸,拯斯民于涂炭耳?!彼∑嫫溲裕Χ淮?。明年登進士。改庶吉士。遂上疏曰:
“陛下于輔臣,遇事必咨,殊恩異數(shù)必及,亦云任矣。然或進退一人,處分一事,往往降中旨,使一二小人陰執(zhí)其柄,是既任之而又疑之也。陛下豈不欲推誠待物哉?由其進身之初,多出私門,先有以致陛下之厭薄。及與議事,又唯諾惟謹,伈伈伣伣,若有所不敢,反不如一二俗吏足以任事。此陛下所為疑也,臣竊以為過矣。昔宋仁宗知夏竦懷詐則黜之,知呂夷簡能改過則容之;知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可任則不次擢之。故能北拒契丹,西臣元昊。未聞一任一疑,可以成天下事也。愿陛下察孰為竦,孰為夷簡,而黜之容之,孰為衍、琦、仲淹、弼而擢之,日與講論治道,不使小人得參其間,則天工亮矣。
“臣又聞天下事惟輔臣得議,惟諫官得言。諫官雖卑,與輔臣等。乃今之諫官以軀體魁梧為美,以應對捷給為賢,以簿書刑獄為職業(yè)。不畏天變,不恤人窮?;蛞灾伊x激之,則曰:‘吾非不欲言,言出則禍隨,其誰吾聽?’嗚呼!既不能盡言效職,而復引過以歸于上。有人心者固如是乎?臣愿罷黜浮冗,廣求風節(jié)之臣。令仗下糾彈,入閣參議?;蛘垖?,或輪對,或非時召對,霽色接之,溫言導之,使得畢誠盡蘊,則天聽開矣。
“臣又聞汲黯在朝,淮南寢謀,君子之有益人國也大矣。以陛下之聰明,寧不知君子可任而故屈抑之哉?乃小人巧讒間以中傷之耳。今碩德如王恕,忠鯁如強珍,亮直剛方如章懋、林俊、張吉,皆一時人望,不宜貶錮,負上天生才之意。陛下誠召此數(shù)人,置要近之地,使各盡其平生,則天心協(xié)矣。
“臣又聞高皇帝制閽寺,惟給掃除,不及以政。近者舊章日壞,邪徑日開,人主大權盡出其手。內(nèi)倚之為相,外倚之為將,藩方倚之為鎮(zhèn)撫,伶人賤工倚之以作奇技淫巧,法王佛子倚之以恣出入宮禁,此豈高皇帝所許哉!愿陛下以宰相為股肱,以諫官為耳目,以正人君子為腹心,深思極慮,定宗社長久之計,則大綱正矣。
“然其本則在陛下明理何如耳。竊聞侍臣進講無反復論辨之功,陛下聽講亦無從容沃心之益。如此而欲明理以應事,臣不信也。愿陛下念義理之難窮,惜日月之易邁,考之經(jīng)史,驗之身心,使終歲無間,則圣學明而萬事畢治,豈特四事之舉措得其當已耶?!?/p>
疏入,不報。
智既慷慨負奇,其時御史湯鼐、中書舍人吉人、進士李文祥亦并負意氣,智皆與之善。因相與品核公卿,裁量人物。未幾,孝宗嗣位,弊政多所更。智喜,以為其志且得行,乃復因星變上書曰:
“伏讀明詔云‘天下利弊所當興革,所在官員人等條具以聞’。此殆陛下知前日登極詔書為奸臣所誤,禁言官毋風聞挾私言事,物論囂然,故復下此條自解耳。夫不曰‘朕躬有過,朝政有闕’,而曰‘利弊當興革’;不曰‘許諸人直言無隱’,而曰‘官員人等條具以聞’。陛下所以求言者,已不廣矣。今欲興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當求利弊之本原而興且革之,不當毛舉細故,以為利弊在是也。
“本原何在?閣臣是已。少師安持祿怙寵,少保吉附下罔上,太子少保直挾詐懷奸,世之小人也。陛下留之,則君德必不就,朝政必不修,此弊所當革者也。致仕尚書王恕忠亮可任大事,尚書王竑剛毅可寢大奸,都御史彭韶方正可決大疑,世之君子也。陛下用之,則君德開明,朝政清肅,此利所當興也。
“然君子所以不進,小人所以不退,大抵由宦官權重而已。漢元帝嘗任蕭望之、周堪矣,卒制于弘恭、石顯。宋孝宗嘗任劉俊卿、劉珙矣,卒間于陳源、甘昇。李林甫、牛仙客與高力士相附和,而唐政不綱。賈似道、丁大全與董宋臣相表里,而宋室不振。君子小人進退之機,未嘗不系此曹之盛衰。愿陛下鑒既往,謹將來,攬?zhí)炀V,張英斷。凡所以待宦官者,一以高皇帝為法,則君子可進,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以陛下聰明冠世,豈不知刑臣不可委信,然而不免誤用者,殆正心之學未講也。心發(fā)于天理,則耳目聰明,言動中節(jié),何宦官之能惑。發(fā)于人欲,則一身無主,萬事失綱,投間抵隙,蒙蔽得施。雖有神武之資,亦將日改月化而浸失其初。欲進君子退小人,興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豈可得哉?”
帝得疏,頷之。(《明史·鄒智列傳》)
——才氣縱橫、能言善辯的鄒智在明英宗朱祁鎮(zhèn)、憲宗朱見深時期活躍于官場,他先后兩次上疏,結合時弊,較為透徹地陳述了治理天下在于進君子退小人的觀點,旗幟鮮明地指出:“君子所以不進,小人所以不退,大抵由宦官權重而已”,可謂是不可多得、切中時弊的妙論。雖然長了些,仔細讀來卻受益匪淺。
23.彼非諫官尚爾,吾儕可坐視乎!
張芹,字文林,峽江人。弘治十五年進士。授福州推官。正德中,召為南京御史。寧夏既平,大學士李東陽亦進官蔭子。芹抗疏曰:“東陽謹厚有余,正直不足;儒雅足重,節(jié)義無聞。逆瑾亂政,東陽為顧命大臣,既不能遏之于始,及惡跡既彰,又不能力與之抗。脂韋順從,惟其指使。今叛賊底平,東陽何力?冒功受賞,何以服人心?乞立賜罷斥,奪其加恩,為大臣事君不忠者戒?!笔璩觯瑬|陽涕泣不能辯。帝責芹沽名,令對狀。芹請罪,停俸三月。
給事中竇明言事下獄,芹疏救之。帝嘗馳馬傷,編修王思切諫,坐遠戍。芹曰:“彼非諫官尚爾,吾儕可坐視乎!”遂上疏曰:“孟子言:‘從獸無厭謂之荒。’老聃曰:‘馳騁田獵,使人心發(fā)狂?!目裰净模问虏煌??皆甚言無益有害也。今輕萬乘之尊,乘危冒險,萬一有不可諱,皇嗣未誕,如宗廟社稷何!”帝不省。(《明史·張芹列傳》)
——身為言官,御史張芹雖然深知自己的職責所在,卻因為剛剛受過懲罰而心存顧忌,故而在明孝宗朱祐樘馳馬受傷之后,沒有及時勸諫。而編修王思卻為此而上疏切諫。于是,張芹大受感動:“彼非諫官尚爾,吾儕可坐視乎!”遺憾的是,從王思身上汲取了力量的張芹在奏章中雖然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頭頭是道,卻未能吸引孝宗朱祐樘的眼球。
24.示人以言,不若示人以政
周天佐,字子弼,晉江人。嘉靖十四年進士。授戶部主事。屢分司倉場,以清操聞。
二十年夏四月,九廟災,詔百官言時政得失。天佐上書曰:“陛下以宗廟災變,痛自修省,許諸臣直言闕失,此轉(zhuǎn)災為祥之會也。乃今闕政不乏,而忠言未盡聞,蓋示人以言,不若示人以政。求言之詔,示人以言耳。御史楊爵獄未解,是未示人以政也。國家置言官,以言為職。爵系獄數(shù)月,圣怒彌甚。一則曰小人,二則曰罪人。夫以盡言直諫為小人,則為緘默逢迎之君子不難也。以秉直納忠為罪人,又孰不能為容悅將順之功臣哉?人君一喜一怒,上帝臨之。陛下所以怒爵,果合于天心否耶?爵身非木石,命且不測,萬一溘先朝露,使諍臣飲恨,直士寒心,損圣德不細。愿旌爵忠,以風天下?!钡塾[奏,大怒。杖之六十,下詔獄。
天佐體素弱,不任楚。獄吏絕其飲食,不三日即死,年甫三十一。比尸出獄,曒日中,雷忽震,人皆失色。天佐與爵無生平交。入獄時,爵第隔扉相問訊而已。大興民有祭于柩而哭之慟者,或問之,民曰:“吾傷其忠之至,而死之酷也?!蹦伦诩次?,贈光祿少卿。天啟初,謚忠愍。(《明史·周天佐列傳》)
——明代嘉靖年間朝廷變故迭出,忠奸之爭激烈,犯顏勸諫的事件層出不窮,戶部主事周天佐死于勸諫即是其中一例。周天佐的死,是因為他要為鋃鐺入獄的御史楊爵鳴不平,抨擊嘉靖皇帝“以盡言直諫為小人”,結果觸犯了嘉靖皇帝的逆鱗。
25.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沈鍊,字純甫,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除溧陽知縣。用伉倨,忤御史,調(diào)荏平。父憂去,補清豐,入為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會俺答犯京師,致書乞貢,多嫚語。下廷臣博議,司業(yè)趙貞吉請勿許。廷臣無敢是貞吉者,獨鍊是之。吏部尚書夏邦謨曰:“若何官?”鍊曰:“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沈鍊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彼炝T議。鍊憤國無人,致寇猖狂,疏請以萬騎護陵寢,萬騎護通州軍儲,而合勤王師十余萬人,擊其惰歸,可大得志。帝弗省。
嵩貴幸用事,邊臣爭致賄遺。及失事懼罪,益輦金賄嵩,賄日以重。鍊時時搤腕。一日從尚寶丞張遜業(yè)飲,酒半及嵩,因慷慨罵詈,流涕交頤。遂上疏言:“昨歲俺答犯順,陛下奮揚神武,欲乘時北伐,此文武群臣所愿戮力者也。然制勝必先廟算,廟算必先為天下除奸邪,然后外寇可平。今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于鐵石。當主憂臣辱之時,不聞延訪賢豪,咨詢方略,惟與子世蕃規(guī)圖自便。忠謀則多方沮之,諛諂則曲意引之。要賄鬻官,沽恩結客。朝廷賞一人,曰‘由我賞之’;罰一人,曰‘由我罰之’。人皆伺嚴氏之愛惡,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舉其罪之大者言之。納將帥之賄,以啟邊陲之釁,一也。受諸王饋遺,每事陰為之地,二也。攬吏部之權,雖州縣小吏亦皆貨取,致官方大壞,三也。索撫按之歲例,致有司遞相承奉,而閭閻之財日削,四也。陰制諫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賢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v子受財,斂怨天下,七也。運財還家,月無虛日,致道途驛騷,八也。久居政府,擅寵害政,九也。不能協(xié)謀天討,上貽君父憂,十也?!币虿⒄摪钪冋~諛黷貨狀。請均罷斥,以謝天下。帝大怒,搒之數(shù)十,謫佃保安。
既至,未有館舍。賈人某詢知其得罪故,徙家舍之。里長老亦日致薪米,遣子弟就學。鍊語以忠義大節(jié),皆大喜。塞外人素戇直,又諗知嵩惡,爭詈嵩以快鍊。鍊亦大喜,日相與詈嵩父子為常。且縛草為人,象李林甫、秦檜及嵩,醉則聚子弟攢射之。或踔騎居庸關口,南向戟手詈嵩,復痛哭乃歸。語稍稍聞京師,嵩大恨,思有以報鍊。先是,許論總督宣、大,常殺良民冒功,鍊貽書誚讓。后嵩黨楊順為總督。會俺答入寇,破應州四十余堡,懼罪,欲上首功自解,縱吏士遮殺避兵人,逾于論。鍊遺書責之加切。又作文祭死事者,詞多刺順。順大怒,走私人白世蕃,言鍊結死士擊劍習射,意叵測。世蕃以屬巡按御史李鳳毛。鳳毛謬謝曰:“有之,已陰散其黨矣?!奔榷P毛者路楷,亦嵩黨也。世蕃屬與順合圖之,許厚報。兩人日夜謀所以中鍊者。會蔚州妖人閻浩等素以白蓮教惑眾,出入漠北,泄邊情為患。官軍捕獲之,詞所連及甚眾。順喜,謂楷曰:“是足以報嚴公子矣。”竄鍊名其中,誣浩等師事鍊,聽其指揮,具獄上。嵩父子大喜。前總督論適長兵部,竟覆如其奏。斬鍊宣府市,戍子襄極邊。予順一子錦衣千戶,楷待銓五品卿寺。時三十六年九月也。順曰:“嚴公薄我賞,意豈未愜乎?”取鍊子袞、褒杖殺之,更移檄逮襄。襄至,掠訊方急,會順、楷以他事逮,乃免。
后嵩敗,世蕃坐誅。臨刑時,鍊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學者,以一帛署鍊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觀世蕃斷頭訖,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慟哭而去。(《明史·沈鍊列傳》)
——明代的錦衣衛(wèi)惡名遠播,但其中也不乏慷慨悲歌浩氣凜然之人,嘉靖時的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沈鍊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人剛直,嫉惡如仇,剛直敢言,一個官職卑微的錦衣衛(wèi)經(jīng)歷,在朝堂上敢言大臣所不敢言,可謂是鳳毛麟角。然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边^于耿介的性格使得沈鍊不能見容于昏暗的朝堂,因為公然上疏彈劾奸臣嚴嵩,惹得嘉靖皇帝龍顏大怒,單槍匹馬的沈鍊很快倒在了當權者的明槍暗箭之下。
26.大臣不愛爵祿,小臣不畏刑誅,事庶有濟耳
王家屏,字忠伯,大同山陰人。隆慶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預修《世宗實錄》……十二年,擢禮部右侍郎,改吏部。甫逾月,命以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去史官二年即輔政,前此未有也。
……時儲位未定,廷臣交章請冊立。其年十月,閣臣合疏以去就爭。帝不悅,傳諭數(shù)百言,切責廷臣沽名激擾,指為悖逆。時行等相顧錯愕,各具疏再爭,杜門乞去。獨家屏在閣,復請速決大計。帝乃遣內(nèi)侍傳語,期以明年春夏,廷臣無所奏擾,即于冬間議行,否則待逾十五歲。家屏以口敕難據(jù),欲帝特頒詔諭,立具草進。帝不用,復諭二十年春舉行。家屏喜,即宣示外廷,外廷歡然。而帝意實猶豫,聞家屏宣示,弗善也,傳諭詰責。時行等合詞謝,乃已。明年秋,工部主事張有德以冊立儀注請。帝復以為激擾,命止其事。國執(zhí)爭去,時行被人言,不得已亦去,錫爵先以省親歸,家屏遂為首輔。以國諫疏己列名,不當獨留,再疏乞罷。不允,乃視事。家屏制行端嚴,推誠秉公,百司事一無所撓。性忠讜,好直諫。冊立期數(shù)更,中外議論紛然。家屏深憂之,力請踐大信,以塞口語,消宮闈釁。不報。
二十年春,給事中李獻可等請豫教,帝黜之。家屏封還御批力諫。帝益怒,譴謫者相屬。家屏遂引疾求罷,上言:“漢汲黯有言:‘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臾承意陷主于不義乎!’每感斯言,惕然內(nèi)愧。頃年以來,九閽重閉,宴安懷毒,郊廟不饗,堂陛不交。天災物怪,罔徹宸聰;國計民生,莫關圣慮。臣備員輔弼,曠職鰥官,久當退避。今數(shù)月間,請朝講,請廟饗,請元旦受賀,請大計臨朝,悉寢不報。臣犬馬微誠,不克感回天意,已可見矣。至豫教皇儲,自宣早計,奈何厭聞直言,概加貶謫。臣誠不忍明主蒙咈諫之名,熙朝有橫施之罰,故冒死屢陳。若依違保祿,淟涊茍容,汲黯所謂‘陷主不義’者,臣死不敢出此,愿賜骸骨還田里?!?/p>
帝得奏不下。次輔趙志皋亦為家屏具揭。帝遂責家屏希名托疾。家屏復奏,言:“名非臣所敢棄,顧臣所希者,陛下為堯、舜之主,臣為堯、舜之臣,則名垂千載,沒有余榮。若徒犯顏觸忌,抗爭僨事,被譴罷歸,何名之有!必不希名,將使臣身處高官,家享厚祿,主愆莫正,政亂莫匡,可謂不希名之臣矣,國家奚賴焉?更使臣棄名不顧,逢迎為悅,阿諛取容,許敬宗、李林甫之奸佞,無不可為,九廟神靈必陰殛臣,豈特得罪于李獻可諸臣已哉!”
疏入,帝益不悅。遣內(nèi)侍至邸,責以徑駁御批,故激主怒,且托疾要君。家屏言:“言涉至親,不宜有怒。事關典禮,不宜有怒。臣與諸臣但知為宗社大計,盡言效忠而已,豈意激皇上之怒哉?”于是求去益力。
或勸少需就大事。家屏曰:“人君惟所欲為者,由大臣持祿,小臣畏罪,有輕群下心。吾意大臣不愛爵祿,小臣不畏刑誅,事庶有濟耳。”遂復兩疏懇請。詔馳傳歸。家屏柄國止半載,又強半杜門,以戇直去國,朝野惜焉。(《明史·王家屏列傳》)
——王家屏其人在明代歷史上影響不大,但其在其位則謀其政、不屈不撓直言勸諫的精神卻非常感人。作為宰臣,王家屏能“秉持大臣不愛爵祿,小臣不畏刑誅”的政治理念,乃是其敢于勸諫并且不貪戀權位的內(nèi)在動因。由于當時的明王朝已經(jīng)病入膏肓,王家屏的努力并未能發(fā)生多少實際效應,但是后人卻可以透過他的言辭依稀看到封建士大夫正直的身影。
27.未進不敢白也
吳中行,字子道,武進人。父性,兄可行,皆進士。性,尚寶丞??尚?,檢討。中行甫冠,舉鄉(xiāng)試,性誡無躁進,遂不赴會試。隆慶五年成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
大學士張居正,中行座主也。萬歷五年,居正遭父喪,奪情視事。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倡疏奏留,舉朝和之,中行獨憤。適彗出西南,長竟天,詔百官修省,中行乃首上疏曰:
“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shù)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于廟堂之上,而責以謨遠猷,調(diào)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謹守圣賢義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喪,子曰:‘予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王子請數(shù)月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于已?!ベt之訓何如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惟武人得墨衰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云起復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國門,而遽起視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后后世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
疏既上,以副封白居正。居正愕然曰:“疏進耶?”中行曰:“未進不敢白也?!保ā睹魇贰侵行辛袀鳌罚?/p>
——明朝萬歷年間,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父親死后,是應當“守孝”回鄉(xiāng)奔喪,還是應當“移忠”奪情視事,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倡疏奏留,朝中多數(shù)官員附和贊同張居正奪情視事,吳中行卻憤然帶頭上疏反對。有趣的是,吳中行將奏章呈遞上去之后,居然將副本呈遞給了張居正本人?!懊魅瞬蛔霭凳隆!睆埦诱玫礁北局?,頓時驚愕不已,而吳中行的回答更是斬釘截鐵:“未進不敢白也。”只有置個人生死利害于度外的光明磊落之士,才能做出如此舉動,才能說出如此言語!
28.何重視宦豎輕天下士大夫至此!
陳道亨,字孟起,新建人。萬歷十四年進士。除刑部主事,歷南京吏部郎中……光宗立,進工部右侍郎,總督河道。
天啟二年,妖賊徐鴻儒作亂。道亨守濟寧,扼諸要害,以衛(wèi)漕舟。事平,增俸賜銀幣。尋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楊漣等群擊魏忠賢,被譙責。道亨憤,偕九卿上言:“高皇帝定令,內(nèi)臣止供掃除,不得典兵預政。陛下徒念忠賢微勞,舉魁柄授之,恣所欲為,舉朝忠諫皆不納。何重視宦豎輕天下士大夫至此?”疏入,不納。道亨遂連疏求去,詔許乘傳歸。逾年卒。(《明史·陳道亨列傳》)
——宦官專政是明代政治的一大特色,也體現(xiàn)了歷史對朱明王朝的無情作弄。明代立國之初是嚴禁宦官外戚擅權干政的,可是到了后來,朝中大權卻成了劉瑾、魏忠賢等權宦手中的玩物。
陳道亨偕九卿上言,責問萬歷皇帝“何重視宦豎輕天下士大夫至此?”是出于對大臣楊漣的同情和對宦官專權的憤恨。如此觸動萬歷皇帝的逆鱗而逃脫一死,已屬萬幸。陳道亨隨即上疏辭官,自是明智之舉。
29.鄒元標前仆后繼參劾張居正
鄒元標,字爾瞻,吉水人。九歲通《五經(jīng)》。泰和胡直,嘉靖中進士,官至福建按察使,師歐陽德、羅洪先,得王守仁之傳。元標弱冠從直游,即有志為學。舉萬歷五年進士。觀政刑部。
張居正奪情,元標抗疏切諫。且曰:“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乖張者,如州縣入學,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損其數(shù)。是進賢未廣也。諸道決囚,亦有定額,所司懼罰,數(shù)必取盈。是斷刑太濫也。大臣持祿茍容,小臣畏罪緘默,有今日陳言而明日獲譴者。是言路未通也。黃河泛濫為災,民有駕蒿為巢、啜水為餐者,而有司不以聞。是民隱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數(shù)矣。伏讀敕諭‘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盡隳’,陛下言及此,宗社無疆之福也。雖然,弼成圣學,輔翼圣志者,未可謂在廷無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艱,猶可挽留;脫不幸遂捐館舍,陛下之學將終不成,志將終不定耶?臣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不知人惟盡此五常之道,然后謂之人。今有人于此,親生而不顧,親死而不奔,猶自號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為喪心,則以為禽彘,可謂之非常人哉?”
疏就,懷之入朝,適廷杖吳中行等。元標俟杖畢,取疏授中官,紿曰:“此乞假疏也。”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wèi)。衛(wèi)在萬山中,夷獠與居,元標處之怡然。益究心理學,學以大進。(《明史·鄒元標列傳》)
——張居正是明代毀譽參半的歷史人物。上面這段掌故所記載的是張居正的父親死后,張居正應當遵守古制,辭官回鄉(xiāng)守孝二十七個月,而戀棧的張居正卻不想離開京城,由此引發(fā)了一場軒然大波。一些官員順著張居正的心思上奏,請求萬歷皇帝特許張居正奪情任職,而更多的官員則紛紛上書反對??吹椒磳试S張居正奪情的官員紛紛被嚴厲處置,鄒元標毅然加入了反對者的人群中。結果自然是和別人一樣受到嚴懲:“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wèi)。”“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鄒元標前赴后繼地彈劾張居正的故事,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而他義正詞嚴的奏折,被史官寫進了《明史》當中,暇時瀏覽,確乎不失為一篇理直氣壯感情充沛的美文。時光演進到了現(xiàn)代,三年守孝制度已為陳跡,而古人圍繞守孝、奪情的爭論,特別是其如泣如訴的弦外之音,卻依然值得人們?nèi)プ屑毱肺端妓鳌?/p>
30.韓文力諫去“八虎”
文司國計二年,力遏權幸,權幸深疾之。而是時青宮舊奄劉瑾等八人號“八虎”,日導帝狗馬、鷹兔、歌舞、角牴,不親萬幾。文每退朝,對僚屬語及,輒泣下。郎中李夢陽進曰:
“公大臣,義共國休戚,徒泣何為。諫官疏劾諸奄,執(zhí)政持甚力。公誠及此時率大臣固爭,去‘八虎’易易耳?!蔽霓垌毎杭纾闳桓娜菰唬骸吧?。縱事勿濟,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報國?!奔促芍T大臣伏闕上疏,略曰:“人主辨奸為明,人臣犯顏為忠。況群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此焉關。臣等伏睹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自入秋來,視朝漸晚。仰窺圣容,日漸清削。皆言太監(jiān)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yōu)雜劇,錯陳于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華??钾收己颍谭羌?。此輩細人,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驶实蹣I(yè),在陛下一身。今大婚雖畢,儲嗣未建。萬一游宴損神,起居失節(jié),雖齏粉若輩,何補于事。高皇帝艱難百戰(zhàn),取有四海。列圣繼承,以至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竊觀前古奄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變,泄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yè)?!?/p>
疏入,帝驚泣不食。瑾等大懼。(《明史·韓文列傳》)
——宋代名相韓琦的后裔韓文在明代官居戶部尚書,只是生不逢時,朝綱不振,宦官專政弄權,太監(jiān)劉瑾等“八虎”為患,烏煙瘴氣。于是,韓文憤而上疏,進行彈劾。韓文的上疏顯然打動了皇帝,使他為之“驚泣不食”,劉瑾等八虎也驚慌失措,為之“大懼”??上В@一切都是過眼云煙,沒有起到什么效果。
31.我終不以人命博官也!
艾穆,字和父,平江人。以鄉(xiāng)舉署阜城教諭,鄰郡諸生趙南星、喬璧星皆就學焉。入為國子助教。張居正知穆名,欲用為誥敕房中書舍人,不應。萬歷初,擢刑部主事。進員外郎,錄囚陜西。時居正法嚴,決囚不如額者罪。穆與御史議,止決二人。御史懼不稱,穆曰:“我終不以人命博官也?!边€朝,居正盛氣譙讓。穆曰:“主上沖年,小臣體好生德,佐公平允之治,有罪甘之?!币径恕#ā睹魇贰ぐ铝袀鳌罚?/p>
——平心而論,明代主持推行萬歷新政的首輔張居正對艾穆很是器重,但身為刑部員外郎,在事關人命的大事上,艾穆頭腦冷靜,盡管張居正交代嚴辦在先,艾穆也不肯茍同,即便面對盛氣凌人的張居正,艾穆也不退讓?!拔医K不以人命博官也”,坦誠不過地表達了艾穆做官的原則和堅守。
32.閻敬銘勸胡林翼與官文和衷共濟
當官文之在湖北,事事聽林翼所為,惟馭下不嚴,用財不節(jié),林翼憂之。閻敬銘方佐治餉,一日林翼與言,恐誤疆事。敬銘曰:“公誤矣!本朝不輕以漢大臣專兵柄。今滿、漢并用,而聲績炳著者多屬漢人,此圣明大公劃除畛域之效。然湖北居天下要沖,朝廷寧肯不以親信大臣臨之?夫督撫相劾,無論未必勝,即勝,能保后來者必賢耶?且繼者或厲清操,勤庶務,而不明遠略,未必不顓己自是,豈甘事事讓人?官文心無成見,兼隸旗籍,每有大事,正可借其言以伸所請。其失僅在私費奢豪,誠于事有濟,歲糜十萬金供之,未為失計。至一二私人,可容,容之;不可,則以事劾去之。彼意氣素平,必無忤也?!绷忠泶笪颉<傲忠須{,督撫不相能,官文劾嚴樹森去之,而曾國荃又劾官文去之。官文晚節(jié)建樹不能如曩時,然林翼非官文之虛己推誠,亦無以成大功,世故兩賢之。(《清史稿·官文列傳》)
——在充滿勾心斗角的晚清官場上,湖北的兩個重量級人物——滿人總督官文和漢人巡撫胡林翼配合默契,堪稱鳳毛麟角。從上述故事中可知,閻敬銘對胡林翼的直言勸諫起了積極的作用。